給我一支“蘭州”

1

高中的時候，我每天都會早起半個小時，專程去鄭文西家樓下等他，他以為我這么做，是因?yàn)橄矚g吃他家樓下的牛肉面。

“大碗二細(xì)，八勺辣子！”我對拉面師傅說。

“八勺？你看你臉上的痘，還八勺?！编嵨奈麟S口調(diào)侃著我。

北方的男孩子生來粗獷，以至于一旦他們把你當(dāng)成兄弟，就絕對不再記得你也是需要小心呵護(hù)的女孩子。

冒痘對女孩子來說，某種意義上就是毀容，偏偏他這么一說，我的自尊心一下子就癟了。

我狠狠地白了鄭文西一眼，不知如何反駁，只好賭氣又要了份牛肉。

“再加一份牛腱子！”

“不要牛腱子，要牛肉?！编嵨奈飨騺聿粣鄢耘ｋ熳?。

“你還是不是蘭州人？不吃牛腱子。”

“牙不好。”他說。

鄭文西的虎牙很好看，可惜只有一顆，另一顆據(jù)說是以前跟人打架，被打掉了，裝了顆假的。

他說從那以后，他就金盆洗手，好好學(xué)習(xí)了。

“對了，你最后一次是為啥打架?。俊蔽叶似鹜?，打算喝掉牛骨湯，問他。

“因?yàn)橐粋€女生?！?/p>

然后，我就被加了八勺辣子的湯嗆住了。

我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最后稀里糊涂道：“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啊?！?/p>

他不屑地笑了一下：“混混就是混混，算什么英雄。而且也不是什么美人，當(dāng)時就是血?dú)馐?，我早就不喜歡她了?！?/p>

有人說，鄭文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老師對他青睞有加，認(rèn)為他聰明，硬是把成績提到了全年級前一百。

不過，如果有個男生肯為我打一架，雖然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一定會感動得稀里嘩啦。

忽然被敲了一下腦袋，鄭文西把我拉回神來：“吃完沒有？要遲到了?！?/p>

我連忙喝下最后一口湯，抹了抹嘴，跟上他的步伐。

走出店外，天還沒亮，吐出的氣會馬上凝成白色的團(tuán)，這就是冬天蘭州的清晨，吃過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面，走過中山大橋，聽得見黃河滔滔。

這一年我額頭上時不時冒著青春痘，但依然會要八勺辣子，就像我明知道鄭文西誤把我當(dāng)成兄弟，我也依然愿意與他兄弟般勾肩搭臂。

17歲的我沒有感受到年紀(jì)輕輕來日方長，而是貪婪著一時的滿足感。但后來事實(shí)證明我是對的，年輕也好，來日方長也好，都是在滄海桑田的大前提下的，該失去的照樣匆匆而逝。

2

不只是牛肉面，鄭文西家附近的小吃店，我都熟悉。我們每天放學(xué)后，都一起去他家附近，吃點(diǎn)大漠烤肉或者洋芋片，再喝點(diǎn)奶茶聊聊天，然后我再獨(dú)自回家。

這樣幾乎形成了儀式，高三灰暗的日子里，這是我們每天最愉快的時候。

“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鄭文西吹著晚風(fēng)，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

我怔忡了一下，說道：“沒有?！?/p>

“那你怎么成績越來越差？”說著，他習(xí)慣性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小笨蛋?！?/p>

“你再敲！肯定都是你敲笨的！”我不滿極了。

天知道我多苦惱，成天在家挨訓(xùn)，就連股票下跌時，也沒見爸媽這樣急得跳腳，但他們越說，我越心煩，就越學(xué)不進(jìn)去。

“你啊，又笨又矮，又不漂亮，怎么嫁得出去??？”他語氣一點(diǎn)也不正經(jīng)，像開著玩笑，但有時候，女孩子一點(diǎn)玩笑也開不起的。

我一下子紅了臉，甚至有些生氣，用現(xiàn)在的詞語來說，鄭文西簡直就是個鋼鐵直男。

“又不用你娶，你操心什么！”我揮起手上的書本，打向鄭文西。

他還是不正經(jīng)地說著玩笑話：“別到時候沒人要你了，你哭著求我，要跟我混?！?/p>

“不可能！做夢吧你！”我對著他的后背就是一頓猛打。

鄭文西一個勁地笑，偶爾我下手重了，才喊一聲“疼”。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記憶里我打鄭文西時，不管多用力，他都是笑著的，從來不還手。

第二天，正巧前不久的模擬考出了成績，我找到了自己的名次，又找了找鄭文西，才發(fā)現(xiàn)他下滑很嚴(yán)重，就在我名次附近。

等我趕回教室，想安慰他時，他已經(jīng)被班主任叫去了辦公室。

那天晚上放學(xué)的路上，我問他：“鄭文西，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他笑了：“干嗎？”

“不然，你怎么突然退步這么大？”

“我在想，”他說，“如果我和你在一個考場，陪你考試，你是不是能放輕松，考好一點(diǎn)?！?/p>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溫柔的顏色。

但他又說：“當(dāng)然，也可能就是你太笨?！?/p>

“鄭！文！西！”

他已經(jīng)提前跑了，我在后面追著他打，夕陽把我們的影子都拉得老長。

“你如果盯著我考試，我會更加考不好的！”我一點(diǎn)也不贊同鄭文西的想法。

那晚，鄭文西專門多買了10串烤羊肉，慶祝他順利掉到和我差不多名次。

他向來喜歡胡來，他的特長大概就是讓人頭疼吧。我很渴望能考好一次，但決不會通過作弊的手段。

臨告別時，他忽然喊住了我。我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他對我說：“別再因?yàn)槌煽儾缓冒櫭剂耍瑫r間久了眉間會有川字紋的。”

我頓時被小小地打動了，望見他的雙眸，如同黑夜中有微亮的星光。

可是，他緊接著又說：“那樣會變丑，你更加沒人要了，最后你又要纏著我?！?/p>

我終于忍不住怒火，對他大吼：“鄭文西，你神經(jīng)病吧！”

3

深夜苦讀，疲憊得睜不開眼睛，雖然壓力之下，我發(fā)揮時好時壞，成績忽上忽下，但我在意的，其實(shí)并不是成績。

我在意的，是我與鄭文西之間的差距。

原來我們終究分別有時，如果我不能和鄭文西考去同一個地方，我們是不是會在畢業(yè)之后逐漸疏離。

那次他特意退步，坐在我不遠(yuǎn)的位置陪我考試，非但沒能讓我發(fā)揮正常，反而讓我格外難過。他是不是不明白，我才不想和他稱兄道弟，也不需要他陪我考試，我想要的，是和他一起去更遠(yuǎn)的地方，看更美的世界。

距離高考還剩100天，正巧是我值日，那個“100”是我親手寫上去的。我想，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會數(shù)著過，也許這就是我陪在鄭文西身邊最后的日子了。

“喂，這是什么？”

鄭文西舉著從我書里翻出來的一封信。

我連忙沖過去搶，他已經(jīng)早有準(zhǔn)備，把信舉得老高。

“情書？”他鎮(zhèn)定地看著我，問我。

我一下子就臉紅了，也不知是誰塞進(jìn)我抽屜的，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

“誰寫的？”他問我。

“我，我也不知道，上面沒說……”我難為情極了。

他不經(jīng)過我同意，自顧打開了情書。

他甚至還讀了起來：“‘……我看你和鄭文西關(guān)系很好，你是不是喜歡他，如果你喜歡他，我可以主動退出。嗤，這人真沒文采?！彼豢蜌獾爻靶χ?，又扭過頭問我，“信里問你呢，你喜歡我？”

我的臉憋得通紅，許久才咬牙否認(rèn)：“我不是！我沒有！”

“沒勁。”他把信還給了我，“你說，那么多女生喜歡我，怎么就你感受不到我的魅力呢？”

我故作了一個嘔吐的表情：“鄭文西，你能不能要點(diǎn)臉？”

其實(shí)我真的很佩服勇敢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寫一封情書，告訴鄭文西，雖然他很不守規(guī)矩，全靠小聰明，長得也有點(diǎn)兒痞，但我很喜歡他啊，不是兄弟之間的那種喜歡。

我回信拒絕了情書，不久又收到一封新的，追問我拒絕的理由，是不是喜歡鄭文西。

我始終不知道，寫情書的人是誰，每次只由一名女生幫忙傳遞。來來回回，糾纏不休，終于使我感到厭煩了。

也許是我最后一封回信的語氣有些煩躁不安，后來那人又寫給我一封信，只有短短幾句話，警告我遠(yuǎn)離鄭文西。

此時距離高考只有不到50天。想起收到情書時，還是距離高考還有100天的時間，因?yàn)榕鹿钾?fù)了別人的心意，忙碌中我會抽空回信，用很禮貌的言語拒絕?？墒堑阶詈笪乙膊恢肋@個人到底是誰，而他卻似乎更在意我對鄭文西的態(tài)度。

直到最后的警告，我才意識到，我是不是與人結(jié)下了梁子。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被這件事困擾，但我確信的是，我絕對不會離開鄭文西。

我突然撞在了一個人的肩膀上，才發(fā)現(xiàn)是鄭文西不知何時攔住了我的路。

他問我：“你怎么了？總是心不在焉的?！?/p>

鄭文西算是見過一些江湖世面，而這種事對我來說卻是頭一回。

我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告訴了他，他說：“恐怕情書是假的，并沒有人給你寫情書?！?/p>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想到自己收到情書時，雖然為拒絕別人感到為難，但被別人喜歡，心里到底有些小竊喜。卻沒想過，會有人利用女孩單純的心，完成一個惡作劇。

4

《大話西游》中，紫霞仙子在等著一個蓋世英雄來救他，而現(xiàn)實(shí)中，每個女孩都在等一個英雄出現(xiàn)，只為她出現(xiàn)。

我一直希望我的英雄是鄭文西，最好是，像他曾經(jīng)為喜歡的人打架一樣，也為我不顧一切地沖動一次。

但后來，我更希望鄭文西永遠(yuǎn)都不是什么英雄，只簡簡單單，與我每天一起上下學(xué)，走過黃河的岸邊，吃著蘭州特有的小食，就足夠了。

鄭文西找到一直傳信的女生詢問，果然，信全是她寫的，她想和鄭文西在一起。她的目的就是想知道我與鄭文西的關(guān)系，并讓我離開鄭文西。

他警告她：“快高考了，你不學(xué)習(xí)，也別搞這些花樣，影響別人學(xué)習(xí)。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沖我來?！?/p>

她卻冷笑著回應(yīng)：“鄭文西，你別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以前在初中誰不知道你大名?！?/p>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前是我不懂事，現(xiàn)在我想考個好大學(xué)。”

鄭文西只是希望她不要再來打擾我，但巧合的是，那天晚上，那個女生在校外被人打了，有人說看見她和鄭文西見過面，而且似乎不是很和氣。等這些消息傳到老師那里時，鄭文西已經(jīng)成為了打架的嫌犯。

鄭文西在教務(wù)處主任辦公室被留到很晚，我愧疚極了，如果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他是不是就不會去找那個女生，這樣陰錯陽差的巧合也就不會落到他身上。

原來，做英雄可能是件很危險(xiǎn)的事。

晚上，我陪著他在中山大橋旁吹著早夏的晚風(fēng)，不約而同的沉默，好在有黃河滾滾的濤聲，不會讓沉寂陷入尷尬。

我的手機(jī)響了一遍又一遍，已經(jīng)是深夜10點(diǎn)了，家里不停打來電話。

“接吧，再不接，你爸媽該報(bào)警了?！彼穆曇魩c(diǎn)兒沙啞，終于打破了沉默。

我依然沒有接，對他說：“你也該回家了?！?/p>

“不想回去，我只會讓家人失望?！蔽覐奈匆娝@樣失落。

他在說什么傻話呢，是因?yàn)樗呐惆椋也畔胍M(jìn)步，變得更好，跟上他的步伐。他給了我好多希望。

我不禁感到難過極了，等我回過神來，鄭文西已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煙，點(diǎn)燃。

“喂！”我連忙制止他，“學(xué)校不允許抽煙的！”

“你不如說吸煙有害健康，會更有說服力。”他淡淡說道，“反正老師說了，我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p>

我不明白，鄭文西會抽煙我一點(diǎn)也不驚訝，但自從我們認(rèn)識以來，他從來沒有碰過煙，為什么今天要再犯？

“我沒有打架?！彼鋈蛔灶櫧忉屃艘痪洹?/p>

“我相信你。”我無力地安慰道，“只是一切太巧合了?！?/p>

他半晌都沒有再說話，許久望著黑夜中的黃河，最后才說了句讓我似懂非懂的話：“這世上哪有什么巧合，都是注定好的?！?/p>

那時我的世界里，只有趕不上去的成績，和與眾不同的鄭文西，我不明白他的話，更沒聽出他的悲觀。

5

鄭文西不再打架，決心做個好學(xué)生，不是因?yàn)槟谴未蚣苤惺チ艘活w虎牙，而是因?yàn)槟谴沃?，他奶奶帶著對他的失望離開了人世。

從此，他最怕的，就是讓身邊的人失望。

這些都是我后來知道的。

打架的烏龍事件發(fā)生在，鄭文西被請了家長，停了課?；氐綄W(xué)校以后的他，像著了魔一樣，每天只知道學(xué)習(xí)。他再也沒有等我一起去吃東西。

最后的一天，一切都和平常沒有兩樣，臨近畢業(yè)，大家都在忙著填同學(xué)錄，我也給了鄭文西一張，請他填好給我。

才幾周不見，怎么一下子覺得他那樣陌生。他只默默收下了那張空白的同學(xué)錄，什么也沒有對我說。

鄭文西再也沒能將填好的同學(xué)錄給我，再也沒能陪我走過中山大橋，再也沒能陪我吃一碗加八勺辣子的大碗牛肉面。

那天晚上的電視新聞，都在說一位少年見義勇為的事件。說一名智力缺陷的婦女掉進(jìn)了黃河，一名高中生跳下去將她救上了岸，自己卻沒有力氣再游回來。

這段新聞后來被我保存在手機(jī)里，我竟然沒有一張鄭文西的照片，每次想起他的時候，只能從新聞視頻里模模糊糊看見他的身影。

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都一直沒有男朋友，父母急得焦頭爛額，而我始終沒法喜歡上別人。

我再也不喜歡吃牛肉面，甚至戒掉了辣椒，而后痘痘果然不再長了，我似乎變漂亮了一些，不過我想如果鄭文西在的話，他一定還是會敲著我的頭，說我嫁不出去。

我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打架烏龍事件讓鄭文西受了不小的刺激，后來的他是那么想證明自己，不顧一切想要告訴別人，他可以是一名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他做到了，至少現(xiàn)在，如果還有人記得那個因?yàn)榫热硕缤龅纳倌甑脑?，都會說他是個難得而勇敢的好孩子。

只是人們總會在最后添上一句：“真是可惜了，聽說還是個成績不錯的好學(xué)生?！?/p>

高考之后的那段時間，我沉浸在失去鄭文西的悲痛中，我想去體會他曾經(jīng)所有的感受，包括他沒抽完的那包蘭州煙。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變成了一個愛抽煙的人，事實(shí)上我從沒抽過煙。只是5年后的今天，在中山大橋旁，聽著始終不變的黃河濤聲，我不禁點(diǎn)燃了一支蘭州煙放著。

我想忘記鄭文西，想忘記他沒來得及給我的同學(xué)錄。他在上面寫道：“如果可以的話，告訴我你填了哪所學(xué)校，我想和你去同一個城市?！?/p>

原來我們一直都有著同樣的心愿，希望彼此不要因?yàn)楫厴I(yè)而分開。

說真的，我不喜歡這座城市，就像我不喜歡蘭州的味道——空氣干燥，沒有濕潤感，甚至有點(diǎn)微苦，但卻有種說不出的綿長，讓你沉醉。

鄭文西也和這蘭州一樣，性子比孩子還野。

說不喜歡吧，可我怎么就是忘不掉，怎么就還想回來這里。

他說：“這都是注定好的?！?/p>

反正黃河的水永遠(yuǎn)會奔流，在蘭州沒有人在意過，它到底流去哪里，但它早有注定好的遠(yuǎn)方。

那么，點(diǎn)完這支蘭州煙，就不要再想起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