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灘

張抗抗

①用達斡兒話或滿語，可以將這條大江的名字譯為平安的江。那江水幾千年幾萬年安分守己地流淌。雖說是本國疆土上最冷最北的江，但在這條江上行船，卻極少有風險。

②要去源頭的洛古河，水路全程一千余公里。

③夜氣彌漫，白色的雙體客船輕盈地頂水起航。忽然船底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巨響，那巨響來得特別，船的四壁似遭到無數鋒利的石塊襲擊，又似有粗重的金屬互相敲擊。馬達發(fā)出絕望的顫抖，艙壁的燈搖搖欲墜。船身似乎就要斷裂，卻還竟然跌跌撞撞地掙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將它死死拽住，終于，它不動了。

④有水手們急促的腳步聲上上下下地沖上甲板，有喊聲、吼聲，忙而不亂。船擱淺了。

⑤只見那船身幾乎已橫了過來，將船頭對著江岸、微微喘息著，似要擺脫江底那雙魔爪的糾纏。卻無濟于事。

⑥有乘客三三兩兩在船舷上議論，聲音從濃黑的夜霧中鉆過來。馬達已無可奈何地熄火，整條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癱軟虛浮。它似被世界拋棄的一條小船。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卻被吞沒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氣，卻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氣，卻消耗在無謂的等待中。

⑦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嗎？是的，也許就因為險灘太險，而淺灘又太淺了。

⑧它無聲無息地釘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塊突起的礁石。

⑨卻竟然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責難?？团摾?，老爺子枕著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里有在黑河街里的百貨店買回的電飯鍋和電動玩具，會讓他做個好夢；媽媽摟著娃娃蜷在長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一條小河……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責難。人們很寬容，很諒解。淺灘，就像人生、就像人這一輩子，真要順順當當、平平安安啥坎兒沒有，還倒怪了。

⑩夜深了，夢中隱隱聽到長長的汽笛。隔了許久，船身猛地一震，只覺得人整個兒漂浮起來，悠悠地蕩開去。馬達轟然鳴響，絞盤的纜繩嘎嘎作響，從船頭傳至船尾。甲板上有粗啞的嗓子歡呼——它，復活了。披衣跑出去，朦朧的薄霧中，只見一只小小的貨船，從大船旁邊搖搖晃晃駛開去。

1 1汽笛又響了，是誠摯地敬禮。甲板上站滿了人，朝看不見人影的小船揮手。

1 2是的，那是一只小船。小船不怕淺灘，小船通過了淺灘。小船把大船拽出了淺灘。

13大船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嗎？

14它過不了淺灘。它吃水1.4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淺處僅1.2米。淺灘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的雄心、它的深度。它生來是要在大江里航行的，它在淺薄的河道里受挫。它被淺薄攔截了，它悲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