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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再無歌

      2018-10-27 11:02:12簫四娘
      飛言情A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李清青白天機

      簫四娘

      武安侯府的二公子沈從是長安城最風采絕然的公子,他沉穩(wěn)內(nèi)斂,冷靜自持 ,可一旦遇見盛青白,這種種就都隨風散去。他知曉他喜歡這個膽大妄為,在長安城興風作浪的壞女人,可是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一·

      沈從剛下朝出來,就見戶部衙門的守衛(wèi)陳起立在馬車旁,腳下不住地打著轉(zhuǎn),一見到他立馬迎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沈大人,天機司的盛大人帶著人來了戶部?!?/p>

      聽見那個人的名字,沈從濃眉一蹙,聲音倒還是平靜無波,說:“什么名頭?”

      “說是……例行檢查?!?/p>

      沈從眼睫微斂,擺擺手,人上了馬車。

      前年年初,宣昭帝將朝中許多事交由太子謝乾處理。太子以“整肅長安城治安,促進各府清廉”為由,組建專門的府司來督管各個衙門,名喚“天機閣”。

      短短兩年時間里,數(shù)位當朝重臣因天機閣的彈劾而被罷官免職。掌天機閣的統(tǒng)領(lǐng)盛青白行事狠辣,冷酷無情,惡名能止小兒啼哭。如今她要到戶部去例行檢查……

      沈從嘆了口氣,修長的手挑開車簾。春日里長安城的桃花粉白顏色相間,一簇一簇地開在墻角。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現(xiàn)那一雙眼尾上挑的媚眼,眸底的光耀眼得像是夏季最熱時的太陽。

      還未踏進月門,沈從便聽見一陣笑聲,嬌媚得像是能酥掉人的骨頭。他官袍下的手微動,人已經(jīng)跟著進去。在院子一片黑壓壓的人里,那個笑著的人極是出挑,一身墨藍色的錦袍,腰間玉帶勒得腰身纖細,不盈一握。

      只見她幾步走到戶部侍郎李大人面前,玉臂搭在他的肩頭,誘人的紅唇一張一合,低低地道:“天機閣有權(quán)督管各府衙門事宜,本官今日不過是來戶部例行檢查,李大人都攔三阻四的,莫不是這戶部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能讓本官知曉?抑或是李大人你自己做過什么錯事,心虛了?”

      可憐老實巴交的李大人被她弄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顫巍巍地道:“戶部的賬目只能由尚書大人過目,下官……下官實在是不能拿給盛大人看?!?/p>

      盛青白笑若夏花,眸中卻若寒星,冷冷地道:“李大人如此不配合,定然是對天機閣有所不滿,甚至是對太子殿下不滿。既如此,本官就只好請李大人往天機閣走一趟了?!?/p>

      天機閣那可是好人也要扒層皮的地方,李大人頓時嚇得腿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盛大人來戶部督查,沈某有失遠迎,還請盛大人恕罪。”清朗的男聲若潺潺泉水般響起,打碎一院的僵持氣氛。

      盛青白轉(zhuǎn)過頭,紅唇翹著看著沈從道:“倘若本官不恕沈大人的罪,沈大人又該如何?”

      沈從素手整了整袖口,隨意地道:“那盛大人便把我抓去天機閣?!痹捠沁@么說,可就算囂張如天機閣也不敢拿沈從如何。只因沈從不僅是戶部尚書,還是戰(zhàn)功赫赫的武安侯府二公子。

      沈從點到為止,這副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看得盛青白心下窩火,連帶著眼中的光都亮了三分。

      沈從看在眼里,知曉今日若不給她個臺階下李大人恐怕就要倒霉了。他鄭重地道:“今日之事都是誤會一場,盛大人且消消氣?!?/p>

      “沈大人一句話就想讓本官放人?”

      “那不知盛大人要如何?”

      盛青白咬了咬下唇,艷紅的唇上被咬出了月牙形的白印,低低地道:“今晚沈大人在望月酒樓設(shè)宴,難道不請本官嗎?”

      武安侯府的八小姐沈婳今日生辰,在望月酒樓設(shè)宴。沈從眉心一跳,面上仍是不露分毫情緒,沉聲地道:“自是要請,還望盛大人賞光。”

      望月酒樓二樓的雅間里本是家宴,盛青白的到來引得眾人側(cè)目。

      姜梨看了一眼自家二兒子,見沈從自然地引盛青白入座,便叫人添一副碗筷,笑吟吟地道:“剛來的這姑娘生得這么瘦,得多吃些才好。”

      盛青白倒是一改在外面的狐媚模樣,笑得乖巧又可愛。沈從仿佛能見到她藏起來的狐貍尾巴,尾端一搖一搖的。吃了一會兒,盛青白將備好的賀禮放在八小姐的手里,挑著眉看著沈從,笑道:“我不認識這兒的路,沈大人送我下去吧!”

      踏著月光走出巷口,盛青白仰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沈從,眼底澄澈,笑容明凈。“今日也是我的生辰,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戶部找事兒你是不會陪我的。翡翠蝦很好吃,筍三絲很鮮,今兒個的沈二公子很好看。沈二公子一定沒備禮物給我吧,那干脆你抱我一下當賀禮好了!”

      沈從斂起眉眼,盛青白得寸進尺地說:“不然……親一下?”

      眼見著沈從轉(zhuǎn)身要走,盛青白迅速竄過去,手臂環(huán)住他脖頸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個擁抱,紅唇親在他眼角,只一下就松開,隨后腳步輕快地走遠。他眼角的位置因那一吻而灼燒,像是一路燒到心口。

      沈從盯著空空的巷子口,半晌自袖口取出一個長形的錦盒,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穿花芍藥的步搖。

      ·二·

      作為武安侯府中最明察秋毫的人,沈及發(fā)覺自己的二哥最近很不對勁兒,在家中吃著飯時眼眸發(fā)直地走神。有一次他抱著小八去戶部衙門給沈從送東西,就見沈從伏在案幾前攥著筆胡亂地在劃拉著什么,神色很是傻愣的模樣。

      這日沈從自戶部回到武安侯府時,剛拐進西苑就見沈及雙臂環(huán)胸杵在月門處,老氣橫秋地說:“老二,我要和你談?wù)勅松??!?/p>

      在侯府里沈及只怕大哥,自大哥走后他就無法無天了。沈從也不惱,只輕輕地回答道:“昨個兒我收到大哥的信了,他剛到了淮州。我正準備給他回信,知道你惦記大哥我會幫你問候他的?!?/p>

      然后,大哥就會來“問候”他,罵得他狗血淋頭的那種“問候”。

      沈及被自家二哥向來殺人不見血的坑人方式堵得心口疼,緩了緩恭敬地道:“那什么,我剛得了一壇好酒,這不想著孝敬二哥嘛!走走走,咱哥倆邊喝邊聊。”

      這夜風緩緩,不熱也不涼,沈及摳著房頂上的瓦開口道:“我一直覺得咱們兄弟間你最沉穩(wěn),還是第一次見到你整日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和盛青白有關(guān)?。俊?/p>

      沈從眼睫微垂,拿著酒壺的手頓了頓,又盡數(shù)倒進口中。

      見他不回應,沈及自顧自地繼續(xù)道:“盛青白是什么人,二哥心知肚明。漂亮倒是漂亮,就是志趣有些缺陷,當然,二哥如果能好好地帶著她走正路也好。我就擔心二哥被她拐帶歪了……”而且照著目前形勢發(fā)展下去,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了。

      酒壺順手脫出,“啪”的一聲碎裂在地,打斷了沈及的喋喋不休。

      “她是什么樣的人和我沒有關(guān)系?!敝皇沁@幾日他每逢緩緩地眨眼,都能感受到眼角的那股異樣的灼熱,想到那個人紅唇貼上去那一刻的心頭悸動。

      他初次見盛青白,也是這樣的一個春日。沈從剛剛被提拔做戶部尚書,那一日他奉旨入宮,出了御書房宣昭帝許他自行賞花。桃園里的桃花開到荼蘼,隨著和風簌簌而落。

      “賞桃花居然也能賞到如玉君子,倒也不虛此行。”女聲帶著笑從樹后轉(zhuǎn)出來,沈從側(cè)目便撞進那一雙微挑的眉眼里。女子一身青色衣裙,身段玲瓏,幾步走過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的臉,片刻后揚唇一笑,低低地道:“沈公子這張臉,比桃花還對我的意?!?/p>

      沈從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大膽調(diào)戲他的,他有些不適應,輕輕地點頭致意便要走。那女子身形一晃,裙擺如青扇一樣在他的眼底晃過。

      “我叫盛青白,青色的青,白色的白,沈公子可記住了?”

      沈從想不記得她也難,因為沒多久盛青白便領(lǐng)了天機閣的要職,在長安城興風作浪。她尋了各種由頭來找他身邊人的麻煩,以此來讓他答應她的種種要求。不過大多是陪她賞花、吃飯、買東西這些小事兒,而這一次的有些超出沈從的承受能力,所以他一時愣怔也是正常。

      酒意熏染的夜,他如此對自己說。

      翌日早朝,沈從依舊眼眉清朗地立在金殿之上,看不出絲毫宿醉過后的模樣。

      御史曹德忠上前一步,朗聲道:“臣有本上奏。昨日夜里天機閣的人自戶部侍郎李清家后院挖出一箱黃金,足有百兩,臣懷疑李清倚仗職位便利,收取他人賄賂,請皇上明察?!?/p>

      宣昭帝翻了翻奏折,目光銳利地看向下首,問:“這事兒沈愛卿可知曉?”

      “臣不知?!?/p>

      曹德忠又說,“沈大人是戶部尚書,手下人做了這樣的臟污之事……沈大人都不知情,有失察之過?!?/p>

      此事尚未有定論,宣昭帝只是下令徹查,對沈從并未追究。散朝之后,沈從提步踏出殿門之前聽見身后有朝臣譏諷道:“人家有個好出身,自然是仕途坦蕩,才入仕幾年就做了一部尚書,犯了錯也不用受罰……”

      沈從加快腳步,將更難聽的話甩在身后。

      行至在宮門前的馬車邊,車夫一臉菜色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車里。沈從深吸口氣,掀開車簾,不出所料地看見盛青白正窩在里面。他不悅地呵斥道:“下來!”

      盛青白笑得像只小狐貍,笑嘻嘻地道:“我就不。”

      方才早朝上的事兒讓沈從失了耐性,他伸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就要往下扯。盛青白也不掙扎,只是在被拽到他身邊時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地說:“你說如果我喊一嗓子,說我懷了你的孩子,你猜來來往往這么些大人,有幾個會信?”

      沈從的動作一停,厲聲地道:“你胡說些什么?!”

      “沈大人若是不信,那咱們試試???”

      她有恃無恐。沈從明知這是她故意的,還是咬著牙將她推回車里,自己也跟著上去,吩咐道:“去李清家里!”

      馬車狹窄逼仄,盛青白又沒安好心,不過走了一會兒整個人就擠在了沈從的身上。沈從甩了兩次無果,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任由她發(fā)瘋。

      “你是不是很生氣,很想咬我?”盛青白邊說邊卷起袖子,露出凝脂一樣白皙嫩滑的手臂,懶洋洋地道,“喏,給你咬。”

      “盛青白。”這三個字重得像是咬在唇齒間,兩個人離得太近連說話都像是在親吻,偏偏他眸底看不見一絲的迷亂。

      “你身為女子怎可如此輕???你身為人臣怎可這般拿人性命當兒戲?”這兩句話太重,重得像是兩柄大錘直接砸在盛青白的心上。

      她直起腰身,眸底蘊了層水霧,偏偏面上還在笑,笑得云淡風輕地道:“我本就是這樣輕浮的壞女人,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她說著傾身堵住他的唇,細細密密,不留一絲縫隙。

      盛青白怕他再說出什么尖銳的話,她在他面前是輕浮,可她受不了他的看不起。

      ·三·

      沈從到時,李清的家中已經(jīng)被刑部的人圍住了。

      天機閣只負責督查各府衙事宜,查出錯漏之處會上報,再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審理。刑部的護衛(wèi)一見是沈從來,立刻放行,待見到他身后跟著的盛青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好。

      “沈從,你不會翻臉就不認人吧?”盛青白探出一段緋紅的舌尖,輕輕地掃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沈從記起方才馬車上的狂亂,心頭異樣的情緒亂竄,兀自鎮(zhèn)定地回答說:“盛大人是和本官一道來的。”

      后院那棵槐樹下,刑部的護衛(wèi)正順著昨夜天機閣刨出的大坑繼續(xù)往下挖,灰土連天的,盛青白嫌棄地揮了揮手就退了出去,坐在不遠處的回廊下。

      “李大人為人耿直,不太會說話,他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盛大人,本官替他向盛大人賠罪。”沈從身量頎長,這么立在她面前幾乎遮去了大半的陽光。

      盛青白仰著頭,看了一會兒才看清他眸底的神色,唇依舊彎著,冷冷地道:“沈大人這話是從何說起?”

      “我與李大人同衙為官幾載,以李大人的為人,他不會做這種事。再細的,本官也不想多說,盛大人想要如何直接開口便是?!?/p>

      大半夜帶著人直接到李清家中,就那么隨意一挖就挖出一箱黃金,這世上怎么可能有這么巧的事情?

      盛青白唇邊笑意漸冷,她站起身,食指點在他的心口,輕聲地問:“在你心里,我就不擇手段到了這種地步?”

      沈從向后退一步避開她的觸碰,盛青白收了手坐了回去,又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模樣,嗤笑一聲道:“就這么被你看穿了可真沒勁兒,本來還想多玩兒一會兒的。至于我想要如何……我想要你?!?/p>

      沈從耳根一麻,立刻甩袖就走。

      “哎——你別走啊!”盛青白跟了上來,手拽住他的衣袖,問,“你陪我去千南山看日出,我就想辦法讓李清安然無恙,如何?”她按在他袖間的手指骨發(fā)白,微微地用力,這是盛青白緊張時的征兆。

      沈從不動聲色地拂開她的手,點點頭道:“一言為定?!?/p>

      因著李清的事情整個戶部一片愁云慘霧,唯有沈從還是一切如舊,臨下衙之前還記得吩咐人將戶部的舊賬本換掉:“宣紙我已經(jīng)找人備好,就放在檔案庫的案頭上了,你讓底下的人給我重新謄寫一份吧?!?/p>

      千南山在長安城城郊,滿山遍種楓樹。

      沈從臨來時回了一趟武安侯府拿了些干糧和水,還有一卷毛毯,從山腳走到山頂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

      盛青白就坐在山頂涼亭的欄桿上,兩條纖細修長的腿搭在外面一晃一晃的,像是最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突然,她一個晃悠身子陡然往外栽去,沈從心上一凜,一步邁過去抓住她的肩膀?qū)⑺飵А?/p>

      盛青白動作迅速地一扭身,等沈從緩過神時,那溫香暖玉已經(jīng)倒進了懷里,腦袋抵在他胸前輕輕地蹭著,問:“沈從,你心跳得怎么這么快?擔心我會掉下去呀?”

      “禍害遺千年,我不必擔心你。”

      這一夜注定會很漫長。沈從在山頂四處轉(zhuǎn)著,盛青白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他停在哪棵樹前,她就折下一枝樹杈,等再走回涼亭里,她懷中已經(jīng)捧著一大把了。

      圓月攀到高空,星子散落在四周,熠熠生輝。這樣濃的夜里,沈從的聲音是沒有過的溫柔:“你折這些樹枝做什么?”

      “我聽人說樹杈落地就能活,打算回去插在土里?!笔⑶喟讓渲σ粭l一條地整齊放好,笑容很深,說,“我就是想看看,能讓你停下腳步看一看的風景,能不能長在我的身邊?!?/p>

      這話說得比風還要輕柔,沈從失神一笑,將毛毯鋪開和衣躺了上去,閉上眼。不一會兒,就有人挨著他躺下,拱啊拱,最后拱進他的懷里。許是這夜太好,月光太美,沈從沒有躲,反而側(cè)過身,手扣在她的腰際,頭跟著低下,隨心而動地吻住她的唇。

      自始至終他都閉著眼,而盛青白的眼睛則睜得大大的,將他的每一寸都仔仔細細地記在眼底,刻進心里。

      沈從再睜開眼時,太陽剛剛探出一個腦袋尖兒,盛青白就站在紅光里。

      “若是有人看見我們在這山上過了一夜,你說他們會如何想?”她似是在笑,聲音嬌俏地道,“眾所周知,李清是前戶部尚書王安一手提拔的人,而王安又因沈大人被罷官。戶部一團亂時,身為戶部尚書的沈大人居然和天機閣的人廝混在一起,這就很難不讓人懷疑如今戶部動蕩的起因,怕是沈大人有心肅清戶部異黨下的手呢!”

      盛青白的話音剛落,山林間清晰地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盛青白想看沈從慌張的樣子,可對上的仍舊是那張無甚波瀾的臉。

      沈從和她并肩而立,風吹開他額角垂下的一縷發(fā),說:“若是刑部大牢里有刺客想殺李清滅口不成反被人抓,而這個刺客是天機閣的人,眾所周知,盛大人與李清有過節(jié),盛大人又離開長安城一夜未歸……”

      盛青白臉色微變。

      那些人終于爬上了山頂,天機閣的副統(tǒng)領(lǐng)湊到她耳邊低語幾句。盛青白聽完額角青筋突突地跳,抬起腳就要往沈從腰上踹,聲嘶力竭地吼道:“沈從,你耍我!”

      沈從避過那一腳,輕輕地笑答:“彼此彼此?!?/p>

      ·四·

      自認識盛青白那日起,她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是帶了目的的。

      她既說要去千南山看日出來把他引開,那她必定是有后招。而后她的種種行事都圍繞著李清,沈從便讓人在刑部大牢埋伏著。這夜不管有誰來找李清,不管做的是什么,但只要能和盛青白掛上鉤的,那就都會被李清指認為想要滅自己口的兇手。

      更何況這次去的人還是盛青白的一個心腹,叫莫呦。

      “莫呦要我承認是沈大人指使我貪污的,可沈大人清正廉明,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害沈大人?我抵死不從,莫呦便下手想要殺我。”

      天機閣從前再怎么行事囂張,但也只是點到為止,如今盛青白居然因為威脅李清陷害沈從不成而起了殺心,一時間引得朝野內(nèi)外震動。

      那些看天機閣不順眼的朝臣趁此機會上奏,參盛青白一本。宣昭帝卻只是命大理寺和刑部調(diào)查,并未批復呈上來的折子。朝臣們都不禁暗暗在心里感嘆,盛青白背靠太子好乘涼。

      沈從一連幾日都在戶部辦公到深夜才回侯府,一副要為大晉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樣子。戶部的同僚都以為他在找救李清出來的方法,但只有沈及知曉,他是在用這樣的方法麻痹自己。

      明明是盛青白待他從未有過一刻真誠,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還她萬中之一,可想起臨別時她的眼神,他的心口像被萬千根針齊齊刺入一般,疼得鮮血淋漓。沈從閉了閉眼再睜開,月已過了樹梢,又是一個深夜。

      沈從推開門,幽幽的月光里看清了蜷在窗下的那個人,像是混亂的世界終于有了方向。

      “你在這兒做什么?是不是病了?”

      盛青白抬起頭,臉頰泛著異樣的紅,眼眶也紅紅的,瞧著可憐得很。沈從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尖剛觸上她的臉頰,便聽見她吃痛的呻吟聲。他一怔,待看得仔細眼底便一片陰霾,問:“有人打你?”

      那不是發(fā)熱的紅,而是巴掌印,打得她兩頰都微微腫起。

      “怎么,你心疼???”她歪著頭笑,眸中神色卻落寞。

      沈從沒說話,拉著她進了屋,翻出從前放在這里的藥膏,動作輕柔地為她上藥。那藥膏微涼,解了臉上的灼燙。涂完了藥,他正要收回手,手指卻被她攥住。她仰起頭,讓他看見自己眼底的脆弱。

      沈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盛青白,有淚自她眼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沈從這時才聞到她身上的酒氣,怕是醉了。

      “其實在御花園之前,我就在長東街見到過你。你一手抱著你妹妹,另一只手給她拿著糖人兒。當時我就想,如果我小時候也有人這么呵護我、照顧我該有多好,那我也可以長成一個善良的人,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執(zhí)著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繼續(xù)說,“每逢我做事沒做好他就會打我,每次挨打的時候我都會想,如果我也和你八妹一樣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會任由人欺負了……”

      也不知盛青白喝的酒是什么酒,竟也讓他跟著醉了??赡茏屗淼牟皇蔷?,而是眼前的人。

      不知不覺間沈從的脊背貼上冰涼的地面,唇齒糾纏間她微喘著離開,他腦中空白一片,看見她的唇一張一合,那一句清清冷冷的話挑開他的皮膚,鉆進他的血肉,涼得他心寒。

      “可惜啊,你從來都不會留在我身邊?!彼f。

      戶部侍郎李清在賬目上作假,以此貪污府庫銀錢。這是翌日大晉朝野上下傳得最沸沸揚揚的消息。本來經(jīng)天機閣刺殺李清的舉動之后,眾人心知肚明又是盛青白故意栽贓找事兒,李清多半是清白的。

      如今這事件一反轉(zhuǎn),狠狠地打了他們一個大耳光。

      金殿之上,盛青白捧著戶部相關(guān)賬本走到最中央,墨藍色的衣擺隨著動作擺動,沈從今早醒來,戶部早就不見她的人影。他一寸寸地撫著自己被她唇間的迷藥弄得猶自發(fā)麻的唇,嘲笑自己居然有那么一刻真的信了她的話。

      “這是臣幾經(jīng)輾轉(zhuǎn)得來的賬本,皇上一看便知?!碧O(jiān)總管歸墟接過賬本呈上去,盛青白繼續(xù)道,“臣那日讓莫呦去刑部大牢,也是想問清楚這賬本的所在。至于李清為何口口聲聲地指認莫呦要殺人滅口,怕是背后有人指使?!?/p>

      宣昭帝微怒,沉聲道:“誰這么大膽子居然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做這等事?!”

      盛青白眼眸一動,說:“臣以為——”

      “是臣做的。”溫潤男聲乍起,打斷盛青白的話,也驚了一殿人的心。

      沈從走到盛青白旁邊,撩開袍子跪在地上,說:“讓李清指認莫呦罪狀的是臣,讓李清在自家后院埋那一箱黃金的人,也是臣。”

      盛青白看著他墨黑的發(fā)頂,一顆心顫了又顫,從云端顫入谷底,最后掉進沼澤里。

      ·五·

      沈從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宣昭帝猛地一拍龍案,呵斥道:“沈從!你這是做什么?”

      “這兩年間,臣見到數(shù)位肱股之臣因天機閣的彈劾而被罷官,臣也見到朝中無數(shù)的同僚整日惶惶不可終日,就怕得罪天機閣而獲罪。朝堂柱石如此心存懼怕地度過每一日,又何談能全心全意為我大晉江山鞠躬盡瘁?于是臣便想了這個主意,以李大人為引,看看天機閣為了栽贓朝堂棟梁,以達到自己的目的能做出何等喪心病狂之事!”

      上首龍座邊立著當朝太子謝乾,聽沈從這一席話厲聲道:“建立天機閣是父皇的意思,你身為人臣做試探之舉,哪里還有一點兒身為臣子的模樣?你莫不是仗著武安侯的功績,就想著顛覆朝綱?”

      沈從仰起頭,目光冷冽如刀,看得謝乾都不由得戰(zhàn)栗。他不亢不卑地說:“臣是君之臣,更是大晉之臣。天機閣統(tǒng)領(lǐng)盛青白為了讓李清之案確鑿,不惜偷走戶部賬本,又加以篡改。戶部賬本事關(guān)我大晉社稷的要務(wù),臣不得不鄭重以待?!?/p>

      “父皇……”

      宣昭帝抬手止住了謝乾的話,視線在垂著眸的盛青白身上一轉(zhuǎn),最終落在沈從的臉上,問:“你說這賬本被人改過,有何證據(jù)?”

      “天機閣網(wǎng)羅奇能異士,連夜臨摹賬本的筆跡不難。只不過臣之前讓手下重新謄寫賬本時用的紙是臣專門備的,看著和尋常的紙張沒有區(qū)別,但上面用涂了一層薄薄的明膠,放在水中不會被浸濕。皇上只需要差人到戶部隨便拿一本賬本,和盛大人呈上來的這本一同放入水中,一驗便知?!?/p>

      宣昭帝揚聲道:“來……”

      “皇上不必如此麻煩了?!笔⑶喟坠蛟谏驈纳磉?,那一擦肩的剎那,沈從似是聽見她一聲輕笑,短促譏諷,隨后又繼續(xù)說,“沈大人所說的種種,都是臣所為,請皇上降罪?!?/p>

      “可有人指使你如此?”

      盛青白微挑的眼在上首轉(zhuǎn)著,她看見謝乾面色陰沉,眼神慌亂,正喘著粗氣緊盯著她。

      盛青白就那樣盯著謝乾,直到謝乾察覺出她的惡意,抬手指著她,咬牙切齒地道:“我當初見你有膽有謀,向父皇舉薦你掌天機閣,當真是我瞎了眼!父皇——”

      他轉(zhuǎn)向宣昭帝,說:“像她這樣的人就該嚴懲,看以后朝中誰還敢如此放肆!”

      盛青白笑了笑,笑上面這個小丑,也笑她怎么就這么命苦,攤上這樣一個主子。

      “無人指使臣,一切都是臣自己所為。”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扭過臉看著沈從,笑意陡然嬌俏,低低地道:“我早就不想活了,若是能死在你手里也好,至少這輩子你我總算有點兒關(guān)系了。”

      沈從對上她的眼,手背上有她掉落的淚,燙得他心口一陣抽搐般地疼。

      天機閣在盛青白統(tǒng)轄下陷害忠良、排除異己,使朝野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宣昭帝下旨裁撤天機閣,盛青白秋后問斬,天機閣一干人等皆按律處置。

      盛青白被關(guān)在大理寺一號牢房,不過半個月的光景,她的臉瘦得只有巴掌大,只那雙眼依舊水汪汪的,直勾人魂魄。

      “沈大人有空過來,草民有失遠迎,還請沈大人恕罪。”她懶懶地靠在墻邊,將從前他的話原封不動地推回來。沈從將食盒擺在一邊,將蓋子打開,盛青白瞄了一眼便怔住了。翡翠蝦、筍三絲、梅花餅……都是她平日愛吃的。

      “吃吧!”他將筷子塞在她的手里,聲音很輕,很柔。

      那日金殿之上的種種她都忍下了,沈從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卻將她所有的委屈憤怒全部勾起。她猛地將筷子擲出去,定定地盯著沈從,聲音尖厲得近乎嘶吼,說:“你還來做什么?你就厭惡我到這種地步,我趴在你腳下還不行,非要把我踩進泥里你才甘心是嗎?我的確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也是人,我這么喜歡你,你怎么能這么對我,你怎么能這么傷害我……”

      盛青白會對李清的事情那么上心,起因的確是上了她的鉤,以為李清當真貪污受賄??伤谝粫r間想的卻是怕李清會連累沈從,最起碼也是個失察之罪。她派莫呦去天牢找李清,讓他咬死不要將此事和沈從沾上一丁點兒,可連她都是受制于人,更何況是她手下的人。

      莫呦聽了謝乾的話,逼李清咬出主使是沈從。

      謝乾這些年一直想拉攏武安侯府,只要此事將沈從拖下水,他便有機會賣個人情撈沈從一把,到時候武安侯府自然而然地會站在他這一邊。

      等到盛青白知曉內(nèi)情時,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只能像過去那些年一樣,聽從謝乾的話,做他手下的棋子。

      這么長時間她從未表明過心意,還是如此豁出所有,剖心割肺一般。沈從的手發(fā)顫,頓了頓,才終于抬起手,摸她滿臉的淚,聲音輕柔地哄道:“別哭了,吃些東西,不然一會兒沒力氣走了?!?/p>

      盛青白的淚流得洶涌,怔怔地看著沈從。他俯身,在她的淚眼上親了親,聲音沙啞得近乎呢喃:“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入夜就送你走。你離開長安……再也不要回來了。”

      ·六·

      天機閣如此行事,宣昭帝又怎會不知?

      只是天機閣是太子提議所建,明里暗里真正統(tǒng)轄天機閣的不是盛青白,而是太子。太子是儲君,凡事一旦涉及太子便不能輕舉妄動。宣昭帝想裁撤天機閣,要讓所有人信服,還要讓太子無話可說。

      沈從奉命設(shè)局,大獲全勝,他卻丟了最珍貴的寶物,再也找不回來了。他細心地為盛青白夾菜添湯,在她吃完后,又掏出帕子擦去她唇邊沾上的醬汁,在她嘴角輕輕地一吻,再將她攬在懷里。

      在這短短的兩個時辰里,他把從前想做,但又未曾做過的事都做了一遍。

      盛青白靠在他胸前,聽著他一聲一聲的心跳聲,靜靜地流著淚,唇邊卻漾出笑來,低低地道:“那日太子告訴我你在御花園,他讓我接近你,讓我用美色迷惑你。我就站在樹后,一眼不錯地盯著你看,當時我就想,太子說反了,這哪是我迷惑沈二公子,明明是沈二公子迷住了我……”

      沈從撫著她柔順的墨發(fā),輕輕地應了一聲。

      “你既然能將計就計,狠下心對我下手,如今又為何要來放我走?我這樣的人,你前腳放了我,后腳我就可能去告發(fā)你私放死刑犯,你不怕嗎?”她說著手掌覆住他的心口,那里因她掌心的溫度而變得滾燙。

      沈從側(cè)頭,透過小小的天窗能看見一小塊金紅色的天。

      “太子利用天機閣鏟除異己,皇上已經(jīng)知曉。你跟著太子這么多年,他做過什么你比誰都要清楚。如今時機雖然未到,但也不會太遠,到時候腥風血雨攪弄起來,你怕是連尸身都難保。我大哥大嫂在淮州,我已經(jīng)寫信讓他們安排,你可以改頭換面,去過你自己的日子?!?/p>

      他心口處一涼,是她的手撤下去,扳過他的臉對上她滿臉的驚詫。

      “你、你是為了保我……”

      沈從不否認也不承認,從懷中摸出一個長形的錦盒,將那支穿花芍藥的步搖插進她的發(fā)髻間,手撥弄著步搖垂下的穗子,戀戀不舍地道:“時辰到了,你該走了。”

      “沈從,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盛青白眸底滿是希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懇切地道,“我以后再也不騙你了,我會學著去燒菜做飯,學著做一個好妻子,我以后都會對你好……”她說著說著,痛苦地嗚咽出聲,一顆心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一樣,疼得連呼吸都困難。

      如果沈從和她這個死刑犯一起逃走,就算武安侯再是戰(zhàn)功赫赫也難以保全一家。

      盛青白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可她多希望有人能成全她的癡心妄想,這輩子就這一次就好??上О?,沒有人能幫她。

      盛青白來長安時孑然一身,走時丟了一顆心,帶走了一捧楓樹枝。此后的很多年沈從每逢回憶起與她的別離,其他的都記憶都很模糊,只有她滿臉淚,聲音緊繃說的話無比清晰,一句一句,從過去到如今,一直在耳邊徘徊:“沈從,你能不能以后的每年春日,想我那么一回……像我每日每夜都想你那樣,想我一回。”

      戶部尚書沈從私下探視盛青白,盛青白將其迷暈之后越獄逃走,巡防營全城搜尋,卻是無果。

      沈從自昏迷中醒來自覺有愧,上奏請求宣昭帝罷黜官職,永不錄用。

      三日后,宣昭帝準奏。

      之后連武安侯府中最懵懂的沈婳都發(fā)覺,每年春日里,自家的二哥都仿佛很難過的樣子。尤其是她每年生辰時,總見到二哥在一個人喝悶酒。她去問四哥,四哥吊兒郎當?shù)氐溃骸澳愣缬胁?,別理他?!?/p>

      這一年她的生辰宴在家中辦,一室哄鬧里沈婳見二哥出了門,她借口肚子疼出來,追了上去。見二哥上了房頂喝悶酒,她也顫巍巍地爬了上去。

      沈從一見她立時放下酒壺,伸手將她抱在懷里。

      “二哥,四哥說你每年這個時候不高興是因為有病,你有什么病呀?”

      沈從額角青筋一跳,淡笑著道:“相思病,二哥喜歡過一個人?!?/p>

      “然后呢?”

      “然后啊……”沈從對著月,對著院中那棵新長出來的小楓樹,笑如清風,分明還是長安城那個風采絕然的沈二公子,可沈婳分明看見了他眼角的那滴淚。

      沈從閉眼,還能記起初次見到盛青白的場景,她倚在花間,笑比花嬌,那股剜心的痛第無數(shù)次襲滿全身。

      “然后啊……二哥放不下這長安所有,只能放她一個人走?!?/p>

      從此無心愛良夜,明月有,而她,我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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