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手的麥芒

苗秀俠

一、保 衛(wèi)

村里人都叫保衛(wèi)啞巴，保衛(wèi)心里不平。

保衛(wèi)并不是生下來就啞，那會子他都兩歲了，差不多就要開口說話，突然半夜起了高燒，他娘抱著他去找神婆子。神婆子拎著釘被子用的大針，手心腳心亂扎了一通，燒倒是退了，保衛(wèi)卻不會說話了，只會嗚嗚哇哇地叫。叫的啥意思，只有他娘一個人明白。他爹不喜歡，他也就不跟他爹搭腔，嗚哇叫只是向著娘。村里人就叫他小啞巴。保衛(wèi)長大了，就去掉那個“小”字，單叫啞巴。

保衛(wèi)心想，那是你們不懂。我的話只有三個人懂，我娘，再就是順當(dāng)和美芝。

順當(dāng)和美芝是村里唯一正正經(jīng)經(jīng)喊保衛(wèi)名字的人。每回他們一喊保衛(wèi)，保衛(wèi)就勾過頭來笑，他聽得清清楚楚的，他不聾，也不啞，順當(dāng)和美芝總是能從嗚哇和比劃中知道他說啥。他娘大前年死了，保衛(wèi)就把平時跟他娘說的話，都挪到順當(dāng)、美芝兩口子跟前說了。

這一回，保衛(wèi)嗚哇嗚哇跑過來拽順當(dāng)，是要他們趕緊去北地，有人在他家的麥地里動手腳。

北地在小南山的南面，長著旺旺的青小麥。滿地的青小麥，倚在小南山的懷里，就像乖孩子倚在娘懷里。

保衛(wèi)指著他們家的麥地：“瞧見沒有，兩個扛家伙的人，正盤你家的麥棵子呢。”

順當(dāng)和美芝一看，可不是咋的，兩個大男人正在麥壟子里走來走去，手里拿的家伙長腿短胳膊的，長腿插在麥壟子上，兩個大男人弓著腰，對著長腿上架著的物件，左瞄一眼，右瞅一眼。莫不又是來尋寶的？

順當(dāng)和美芝，都不是大嗓門的人，哪怕遇到火燒眉毛的事，也不會大聲咋呼。不會咋呼，又想知道這兩人在干啥，就急急朝麥地當(dāng)中走，保衛(wèi)也寸步不離地跟著。

快接近那倆人時，順當(dāng)說：“別盤倒了俺家的麥棵?！狈路鹋聡樦巳思?，盡量把嗓門調(diào)得小小的，眼睛一眨一眨，還帶著點歉意。

“俺家的麥子正揚花呢。”美芝緊跟了一句，臉上堆出一層怯怯的笑。

盡管聲音小，兩個男人還是聽到了。其中的一個，回頭瞅一眼，不作聲，繼續(xù)彎腰朝前瞄著。他倆看的是北邊的小南山，小南山只有四五十米高了，以前山要胖些，被人刀劈斧剁般炸石頭一二十年，山便瘦下來了。山上的石頭，有一大半跑到周邊村民的墻根上了，跑到大工廠的院子里當(dāng)景觀石了。這倆人要干啥？還炸山嗎？上級有命令，不準再開挖石頭了，誰開挖，誰坐牢。

“你們到底想干啥？找寶就去山上找，這里沒有寶，小南山才是寶，每塊石頭都是寶！有種你就去炸山，盤人家麥棵子算咋回事？”保衛(wèi)是個大嗓門，要么不說，一說話，就洪鐘般嗡嗡響，震人。

果然，這大嗓門把那倆人震住了。他們一起回了頭，不但回了頭，還發(fā)了聲，笑出兩口白牙齒。

“哇，這哪是啞巴在說話，這是開山炮啊。你要是能說話，還不把山給震倒了？”其中一個胖些的男人，好奇地看著保衛(wèi)，又轉(zhuǎn)臉看著順當(dāng)，“這個啞巴真厲害，比你倆加一起聲音都大?！?/p>

順當(dāng)使勁吞咽了一下口水，小聲說：“他……他不叫啞巴，他叫保衛(wèi)……”

“噢，他叫保衛(wèi)呀?！笔菪┑哪腥俗旖菕炝艘唤z嘲諷，接腔道：“他嗚里哇啦說半天，誰聽懂了？可有一個字是清楚的？你倒是說說，他都說了些啥？”

保衛(wèi)聽得清清的，氣得扭頭望著小南山，胸脯子一鼓一鼓。

保衛(wèi)說的啥，順當(dāng)和美芝兩口子當(dāng)然知道，不過他們沒有說給找寶的人聽。對，他們心里已經(jīng)把這倆人當(dāng)作是來找寶的人了。小南山一度被人傳說有寶石，有段時間，來的陌生人不少，白天大搖大擺地炸石頭，挖石頭；后來上面不叫炸山了，就晚上偷偷摸摸過來挖，也沒見找到多少寶，倒把一座好山挖毀相了。現(xiàn)在山跟前豎了牌子，堅決不準再挖山了?！罢l要挖山，牢底坐穿。”這是寫在牌子上的字，用紅漆寫的，斗一樣大，盛氣凌人。是村主任的手書，上級看到過，也沒說不讓豎這塊牌子。

兩口子朝山跟前瞅了瞅。那個豎著的大牌子是看不到的，離得太遠了。

兩個尋寶的人，呼哧呼哧蹚著麥壟子朝前走，保衛(wèi)忍不住又咋呼起來：“不是盤麥棵子是干啥？還不承認？麥棵子都盤倒好幾片了……”

“保衛(wèi)，別說他們?！泵乐バ÷暢Ｐl(wèi)說一句，又看著兩個外地人：“你們是干啥來？可渴？要不，去俺家喝茶？”聲音柔柔的，眼睛又脧向麥棵子。已經(jīng)揚花的麥棵，像懵懵懂懂的孩子長身個兒一樣地朝上躥著，不知道疼不知道癢的，但美芝感覺到麥棵子被碰疼了。她不敢提醒外地人別碰疼了麥棵，她只是軟軟地笑看著外地人，客氣地說著話，希望她的客氣讓外地人腿下留情，腳下留情。

兩個外地人終于直起了腰，說：“我們是來給你們送寶的。謝謝啦，我們自己帶水啦?！庇謻|瞅西看了一會兒，就扛著家伙走出了麥子地，走到路邊。那里停著一輛面包車，他們把東西放面包車里，轟一聲，車開走了。

兩口子忙不迭地把那倆人盤倒的麥棵扶直身子，心疼得一個勁兒地吸溜嘴。

“聽到?jīng)]，順當(dāng)？他們說來送寶。”美芝看著順當(dāng)，想聽聽他咋說。結(jié)果順當(dāng)還沒接話，保衛(wèi)又說開了：“別聽他們瞎說，哪還有寶送給咱們？這些年都是來拿走咱們的寶，哪有送寶過來的?！?/p>

“保衛(wèi)啊，可惜他們聽不懂你的話。”美芝的眉眼笑成一堆，“要是聽懂了，還不得跟你吵啊。你說話像機關(guān)槍一樣，叭叭叭一個勁掃射。”

保衛(wèi)得意地笑了。

“怪不得老天爺不讓你說話。你要是會說話，還不得當(dāng)村長啊。咱村村長的口才好，可也不抵你會說?！表槷?dāng)夸保衛(wèi)，保衛(wèi)更得意了。

三個人站地頭分析了一會兒來盤麥子的人，扛著家伙頭子，開著面包車，像是有來頭的樣兒，到底來大南村干啥呢？

二、順當(dāng)和美芝

大南村除了啞巴保衛(wèi)，沒有出去打工的就是順當(dāng)和美芝了。保衛(wèi)不愿意裝成殘廢去城里討飯，但干莊稼活很有一套，他爹就由著他留在村里，自己跟著小兒子保安進城當(dāng)保安了。順當(dāng)和美芝卻是不能離開村子外出的。

順當(dāng)身上有個病，叫羊角風(fēng)。從小到大，不知惹得他爹娘哭了多少眼淚水。順當(dāng)小時候，說犯病就犯病，走著走著，突然朝地上一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眼皮上翻，人事不省。他娘每天都要跟著他身后走，怕他在水邊犯了病，掉河里淹死了。念書念到四年級，就沒法再到學(xué)校去了，因為犯病的次數(shù)太多，把同學(xué)和老師嚇得不輕。順當(dāng)自己也不愿意再上學(xué)，他心里懂事了，每次犯病醒過來看到一圈圍觀的人，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成年后，順當(dāng)犯病的次數(shù)少了。但因為身上背著這個病，他跟平常人就不大一樣。在人前話少，也不湊堆跟人說話。

九零年前后興起了打工潮，一時間，村子里成年的男人，都紛紛外出了，干什么的都有，販兔毛的、當(dāng)瓦工的、賣尼龍繩子的、去工廠當(dāng)工人的，搞家庭裝潢的。到后來，村里的姑娘媳婦，也紛紛外出打工了。鎮(zhèn)上的郵遞員，每次來村子里送信，都會帶著一沓子匯款單，這家那家的，村里的樓房也多了起來。

順當(dāng)卻不能外出，也尋不著媳婦，沒人會嫁給一個羊角風(fēng)病人。他這個長子成了讓家里頭疼的人。好在弟弟比他強，進了城，掙了錢，回家蓋起了三間大瓦房，還娶上了媳婦。

順當(dāng)直到三十三歲時才說了媳婦，就是美芝。美芝一點兒也不美，小南山一帶像美芝這樣普通的鄉(xiāng)村女子，一抓一大把。美芝比順當(dāng)小兩三歲，是鄰村的老姑娘。老姑娘嫁給老小伙，也算門當(dāng)戶對。

美芝家不要彩禮，就要男方一張保證書：保證不給閨女氣受，保證不打她罵她，保證生氣拌嘴時不把閨女朝娘家送。媒人拿著保證書直吸溜嘴，敢情這最后一條才是正理呢：怕再送回去。順當(dāng)拍著胸脯子說，送回去？結(jié)了婚就是咱家人了，他想得美！后來兩口子生了兒子叫保證，就是從這里來的。

結(jié)婚時不熱鬧，女方家沒啥陪送，順當(dāng)家雇了一頂轎子，就把人抬回來了。放了一盤炮，擺了幾桌酒，就算拜堂成親了。

村里那些留守戶，稀奇這兩口子的新婚之夜有啥不一樣，就蹲在窗戶下聽房，這一聽，還真聽出點兒不一樣來。兩口子不吹滅蠟燭，就盤腿坐在燈影里說了一夜的話。

說的都是他們各自的病。

美芝的病，在當(dāng)?shù)亟凶鳌隘傋印?。她這病，是十四五歲打水掉井里后才得的。小時候美芝也是個活潑伶俐的丫頭，從井里撈上來，人就傻了。傻了半年，慢慢清醒過來，好像跟以前沒啥兩樣，但不知啥時候人就瘋了，突然胡言亂語，走來走去，見到人就用手一指，嘴里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說到興奮處，還跑到田野里去，手舞足蹈，又唱又喊，扒下身上的衣裳，隨走隨扔。人都說是掉井里時沖撞了長蟲精，纏上了。

“你犯病時是咋樣的？”美芝問順當(dāng)。

“腦子一下就空了，就不聽使喚了，醒過來就是躺地上給人圍著瞧稀罕?！?/p>

“我也是，腦子一下就空了，就不聽使喚了?！泵乐ブv，“我現(xiàn)在有點知道自己犯病前是會心慌的，心慌是因為自己被哪件事急住了，氣住了。我后來就不急不氣，犯病就少了?！?/p>

“我也是。我一急一氣就頭暈就想倒地，不急不氣了，暈勁就過去了。”

“我覺得有場氣要來氣我了，有場急要來急我了，就跟自己念咒語：不氣不急不急不氣……就過去了，人就不瘋了。嘻嘻?！闭f到這兒，美芝還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跟自己念咒語。順當(dāng)不氣順當(dāng)不急順當(dāng)啥都不爭……就不會口吐白沫朝地上倒了。”

兩個并不熟悉的人，在新婚之夜，像老朋友老知己那樣，說了一夜的病。說到最后，兩人把各自的咒語合在一起，變成了適合兩人的新咒語：“遇到啥事都不往心里去，只要不往心里去，咱的心就不受驚擾，心不受驚擾，咱就不會犯病……”直說到天亮，兩人才把蠟燭吹滅。

聽房的人，心里一番大感慨，一時不知怎么來總結(jié)這兩個奇人的新婚感言。后來村里念過書上過大學(xué)的人評價說，那是境界。順當(dāng)和美芝，心里有了境界。

結(jié)婚時，順當(dāng)和美芝住的是磚腿老瓦房。爹娘相繼去世后，他們原打算把老房子翻蓋成新瓦房，又想著還是等兒子保證長大了娶媳婦時再蓋樓房吧，就一直在老房子里住下來了。

兩個病人成親后，犯病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少到村里的年輕人就沒見過他們犯病。兩人總是一起下地，一起趕集，跟人說話溫溫糯糯，是大南村公認的老好人。要不是和弟弟順風(fēng)家為著門前幾棵泡桐樹的事有了紛爭，兩口子一個倒在院子里吐白沫，一個扔了衣服又唱又跳，人們都忘記了這是兩個有病的人。

三、泡桐樹

順當(dāng)有個弟弟叫順風(fēng)，兩人好些年不來往，因為六棵泡桐樹。

泡桐樹是順當(dāng)?shù)胺N在老宅門口的，長了十幾年，枝繁葉茂，棵棵是好梁。順當(dāng)、美芝兩口子住著老宅，也順便把六棵泡桐樹 受了下來。兩個病人因為知道自己的毛病，本來就只是那么活著，但門前年年開花抽枝長個的泡桐樹，卻給他們心里裝進去一個念想。兩人心里思忖著，等兒子保證長大了，這些樹就給保證蓋房娶媳婦，打家具。那時候保證還小，才過三歲。兩人晚飯后門口站站，看一眼泡桐，看一眼兒子，臉上就忍不住有了笑紋兒。

誰想到一天下午，弟媳婦帶著娘家弟弟，一口氣把門前的六棵樹全殺掉了。六棵開著粉紅喇叭花的泡桐樹，當(dāng)著順當(dāng)、美芝的面，呼通呼通倒在地上，花兒摔得稀碎。美芝忍不住上前跟弟媳婦理論了幾句。順當(dāng)是大伯哥，不好插嘴，就遞煙給弟媳婦的弟弟抽。弟媳婦叉著腰，說出了一段大道理：“這可是老人留下的，兩家弟兄，怎么說也得一家一半。但房子你們難受了，這樹，按理就得歸我們家。”

她理直氣壯，她娘家弟弟手持電鋸，推開順當(dāng)遞來的煙，吱吱吱地鋸起樹杈子來。那吱吱聲鉆進了美芝心里，一陣又一陣，趕都趕不走，美芝腦子就不聽使喚了，念咒語也沒用了。美芝覺得自己就像光腳站在加熱的鏊子上，又熱又燥，燙得受不了，就瘋了，甩了外衣，又唱又跳，直朝弟媳婦身上撲。順當(dāng)見美芝這樣，頭一蒙，人像面口袋似的，也朝地上呼通一倒。

這年頭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弟媳婦最終沒把那幾棵泡桐樹還回來。在城里當(dāng)瓦匠的弟弟順風(fēng)，也沒朝家趕。順當(dāng)美芝兩口子反過來檢討自己的不是，發(fā)誓今后一定守好自己的心，只要心不被驚擾，就不會犯病。

這一招還真靈，一直到保證長大，十八歲去廣東電子廠打工，到如今，兩口子沒再跟順風(fēng)一家打交道，也再沒犯過病。

四、高速路

吃過早飯，順當(dāng)和美芝心里有些慌，生怕麥子地又進了生人。喂好豬飲好羊，兩口子不由自主又去了北地看麥子，看看可有人再盤他們的麥棵子。還好，地里沒人，只有齊刷刷的麥棵子，一起朝著太陽笑。陽光暖暖地照著，小南山靜靜地立著，不被人炸石頭挖石頭，受傷的小南山正在自愈，山坡上的樹已經(jīng)綠油油一片，遮蓋住了山體上的傷痕。

這片依山的坡地，總共有百余畝大，大南村有二十來戶人家的責(zé)任田在這里，每家四五畝不等。就數(shù)順當(dāng)、美芝家的地多，占到八畝。他們?nèi)胰谌说牡囟荚谶@里了。其實當(dāng)初按人頭分，他們家只有六畝地，這里兩畝，別的地塊四畝。知道順當(dāng)和美芝好說話，就有人拿這坡地換那四畝，一畝換一畝半。換過后，他們家全部的責(zé)任田都在這里了。兩口子想想，也不算吃虧，坡地雖然不肥，土里還有小石頭，雜草也多，但適合種雜糧和小麥，況且一下子多出兩畝地，比啥都好。兩口子就喜歡拾掇這片地，一抬眼就是小南山，看著心里喜歡，一低頭，滿手滿懷都是花生玉米綠豆豇豆。收罷麥子種黃豆，一個秋天他們手里就沒停止過忙活，一忙活，就啥煩惱都沒有了。地里的雜草，薅得無影無蹤，小石頭也給撿得一粒不剩，都扔到小南山腳下去了。每次扔石頭，美芝嘴里還念叨著：石頭石頭，地里不留，回到小南山，曬你的日頭。

最讓順當(dāng)美芝歡樂的，是地里麥子成熟時麥炸芒的情景。這里一聲響，那里一聲響，整片麥子地，鬧騰得歡實著呢，都是小麥炸芒的歡笑聲。他們喜歡把手捋在麥芒上，讓麥芒癢癢地扎手心。麥芒越扎手，證明麥穗越大，麥粒越飽滿，麥子越豐收。對于只會種地的他們而言，糧食豐產(chǎn)，就是最大的福樂。

太陽暖得有點醉人。兩口子在麥地邊坐下，先疼愛地把麥子地從地南頭看到地北頭，再從地北頭看到地南頭。齊刷刷的麥穗子，好像小姑娘剛剛修剪出來的劉海，搖頭晃腦的，一派天真。小南山的跟前，有一片野石榴樹，石榴正開著紅艷艷的花朵，像給小南山搽上的胭脂。兩口子說了一大會子話，說太陽照得勤，麥收可能會提前，陰歷四月底差不多就能開鐮了，還說秋天時又可以去摘野石榴了。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野石榴沒人摘，熟透了就掉地上爛掉了，怪可惜的。順當(dāng)美芝兩口子有空了就去摘，村里的老頭老媽腿腳利索的，也去摘過。摘得最多的是保衛(wèi)，保衛(wèi)沒事就去野石榴林子里轉(zhuǎn)，背回成蛇皮袋的野石榴，自己吃不完，就揀個大的石榴，東家西家送一些。保衛(wèi)送石榴很特別，站你家門前，抓著石榴就朝你狠狠地砸過去，嚇人一大跳，其實他不是真砸，就是做做樣子，看把人嚇著了，他咧嘴得意地一笑，然后把石榴輕輕朝人家大門旁一放。

坐在麥地邊，順當(dāng)美芝兩口子，剛剛說到保衛(wèi)送石榴呢，村里的大喇叭轟地響了起來，把他們嚇一大跳。盡管是在北地，離村子有段距離，可是大喇叭綁在大樹梢上，太響，仍然震得他們耳朵眼發(fā)癢。

是村長在開廣播會。村長的嗓門被大喇叭放大了，正可著嗓子吼著：“大家聽好了，好事來了，喜事來了！咱村也要通高速路了！今后出門，一邁腿就能上高速，想朝哪走朝哪走，北京、上海和廣州，大城市正朝咱招手。今晚七點，今晚七點，村里召開村民大會！每家來一個當(dāng)家的，一家都不能缺，一戶都不能少！風(fēng)雨無阻，不得有誤！”

“修高速公路？跟咱村有啥關(guān)系？跟咱又有啥關(guān)系？”順當(dāng)看著美芝說。

美芝瞅了順當(dāng)一大會子，才說話：“是不是每家要派義務(wù)工啊？咱保證又不在家?！?/p>

“都啥年代了，早就沒有義務(wù)工了?！表槷?dāng)畢竟是爺們，頭腦要清朗些，“現(xiàn)在是誰去干活，就給誰發(fā)錢。好工種，還有人搶著去干呢。”

“那……叫咱開啥會？”

順當(dāng)正要回答，先前見到的那兩個扛家伙量地的人，又開著面包車跑過來了。這回他們盤的是別人家的麥地。兩人走過他們身邊時，美芝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你們到底是干啥的？”

那倆人好像也認出了他們，其中一個胖些的說：“我們是路橋公司的。你不是聽見了嗎？村里的大喇叭剛剛播過，有條高速公路要打這里過唄。”一邊說，一邊用手指一指他們家的地，不停腳地朝前走了。

兩口子猛然把眼睛瞪大了。這么說，修高速路，確實跟他們家有關(guān)系了。這條路，就要軋著他們家的麥子地，軋著小南山這一片的麥子地，像黑大怪一樣，把這一片的地，全部軋死軋沒有了。

順當(dāng)和美芝，再朝麥子地看時，就有些心疼有些慌了。兩雙眼睛亂晃，想把點頭晃腦的麥穗子看清楚些，都做不到了。兩個人慌慌地走進麥子地里，手在麥穗子上亂抓了一氣，剛剛長出的麥芒，還柔軟著，像溫順的小孩嘴巴，在他們手心里啄了又啄，啄得他們的心熨帖了不少。

五、動員會

晚上的村民代表大會，叫動員會，在村委會的會議室召開。每家都去了當(dāng)家人，但當(dāng)家人卻不能完全當(dāng)家，老頭老媽一大堆，對土地只有看守權(quán)、耕種權(quán)，卻沒有簽字畫押權(quán)。電燈泡很亮，亮得有些扎人眼。村長的嗓門也很亮，講了許多大道理，村民都低著頭，聽了一會子，聽到土地賠償?shù)膯栴}時，才來了精神，七嘴八舌說開了話。

肯定會顧全大局，肯定會支持國家大建設(shè)，肯定也要有個合理的賠償，到底賠償多少，不是村民說了算，也不是村長說了算，是國家政策說了算。大家聽得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一會兒，就有人掏手機給在城里打工的真正的當(dāng)家人打電話，城里打工的當(dāng)家人，也是顧全大局的，說一切都按政府規(guī)定的去做，反正土地又不是都被高速路征用了，村東村西還有幾畝，還有得地種。也有不放心不識字的老爹老娘處理不好，答應(yīng)馬上請假回來簽合同，畢竟，土地賠償不是一件小事情。

順當(dāng)和美芝，看著黑壓壓的一屋子人，聽著嗡嗡嗡的說話聲，頭腦暈暈的。他們不用給在廣東打工的保證打電話，保證年紀還輕，還不是當(dāng)家人。當(dāng)家人就是他們倆。順當(dāng)和美芝，眼光在空中碰了幾個來回，互相都讀懂了各自眼神的意思，就是，一切按照國家規(guī)定的去做。和別家不同的是，他們家的耕地，這次全部被征用了。一寸土地都沒有了。誰讓他們家的地，都在小南山的坡地上呢？

沒想到有人開始羨慕他們，說整個大南村，就數(shù)他們家討巧了，一下子要賠償那么多錢，兩個不出遠門的人，上哪里花掉這些錢呢？

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順當(dāng)和美芝，臉上看不出一絲驚喜，反而有些訕訕的。散會后，兩人摸黑朝家走時，美芝終于嘆出一口長氣：“咱家沒地了，咱倆咋辦？”

“除了趕過苗老集，咱縣里都沒咋去過，以后干啥呢？”順當(dāng)說。

“咱也沒有手藝。”美芝嘆息道。

“咱兩個廢料，就會種點地?！?順當(dāng)說。

“種地的人不種地，還是人嗎？”美芝說。

回到家里，兩人猛喝了一缸子水，給心壓壓驚。抹抹嘴，順當(dāng)給兒子保證打電話。兒子雖然只有二十歲，在外面跑這幾年，也長見識了，說話像個大人了。保證說，沒有土地種了，家里就買個生豆芽的機器，去集上賣豆芽，也能掙錢養(yǎng)活自己呀。說得兩口子心里好受了不少?？墒?，放下手機，順當(dāng)和美芝，還是心里怪怪的。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胸口撲騰個不停。美芝覺得不對勁，連忙說：“咱別瞎想，啥都不往心里去，咱心里不能有事。先睡吧，明天咱去北地看麥子，看一天少一天啊。”

六、蝎 子

大南村的喇叭天天響著村長的洪門大嗓，村委會的墻上也貼著布告，向村民傳送的只有一個消息：5月18日，高速公路將舉行開工典禮。凡是土地被高速公路征用的農(nóng)戶，都被叫到村部開過一次又一次的會。在外打工的當(dāng)家人，也陸續(xù)回來了不少，大家認真地聽著，盤算著失去幾畝地，能賠償多少錢。甚至有人當(dāng)場就把錢的用途說了出來。順當(dāng)和美芝，一次會也沒有落下過。每回開會，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和高速公路指揮部的人都要過來，把村部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輪流向村民傳達國家重點工程建設(shè)的重要性，要大家以國家大局為重。雖然土地被征用了，但國家給予了賠償，村民可以拿著這些錢去做其他的事，要大家一定不要有情緒。順當(dāng)和美芝，不知道啥叫有情緒，他們只知道從此沒有土地種了。而他們兩人，除了種地，還真沒有其他的手藝。雖然兒子保證說可以買機器生豆芽賣，但以他們兩人的性格，又哪里能當(dāng)好買賣人呢？兩人在聽會時，眼珠子碰撞著眼珠子，碰出來的都是恐慌。

按上面的規(guī)定，每畝地給予賠償金一萬二，乍一聽還真不少，順當(dāng)和美芝家，一共八畝地，他們能拿到十來萬塊錢的賠償了，可是這些錢花完了怎么辦？村子里一些土地沒有被征用的人家，還嘖著嘴巴羨慕他們，說他們可以抱著錢做好夢享清福，再不用下地干活了，哪里涼快朝哪里待。順當(dāng)和美芝，覺得村里人其實在說風(fēng)涼話哩。兩人也才五十出頭的年紀，再不濟，也還有二三十年的活頭吧。這些錢，能用到他們死嗎？按上級說的，叫他們拿著這些錢做點生意，他們兩個有毛病的人，哪里能做成生意呢？還不如守著這筆錢，攢下來，將來給兒子蓋樓房，娶媳婦。而守著這些不吃不喝不喊不叫的錢，他們心里慌啊。

今天的會，開到中午。土地被征用的人家，都一一在合同上畫押簽字了，就等著賠償款到位了。村主任說，明天，修高速路的機器要進場了，叫大家有個思想準備。順當(dāng)和美芝，被會議開得有些累，頭暈暈的，他們不知道要有個啥樣的思想準備，心里惦念的，就是北地的麥子。

走出會場，蝎子跟在身后，緊攆幾步超過他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口子連忙把頭扭一邊去了。蝎子不好惹，從小到大都是賴貨，三十多了也不娶媳婦，聽說在外面給人當(dāng)打手，江湖上認識了一幫人。蝎子也是剛從外面回村的，他是當(dāng)家人，得回來做主。蝎子家被征的地雖然不到兩畝，可是他表現(xiàn)得比誰都激動，開會時，不時跟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和修高速路的人理論。

吃過中飯，順當(dāng)和美芝，又去小南山邊的那片坡地上看麥子。麥子早已落花，麥芒長長了，有些扎手了。兩口子被開會開得話少了許多。該說的話，兩人背后都說完了，現(xiàn)在只有看著漸漸黃芒的麥子地，心里才有些安穩(wěn)。小南山跟前的那片野石榴樹，沒心沒肺地開得這一片紅那一片紅，把小南山都染紅了。兩口子也不說摘石榴的事了，摘石榴的事還很遠，眼下最要緊的是地被征用了，地里的麥子，是最后一季麥子了。從今往后，他們再也沒有地可種了，也不能收麥子打麥子揚場了，不能整個秋季都手腳不停地在地里拔草摘豆了。

走進麥子地里，順著麥壟走著，兩人伸出手掌心，在麥穗上撫過來撫過去，讓麥芒在手掌心劃拉著，劃拉得心里熨帖了不少。美芝嘴里不由得唱出了聲：“麥子麥子快點熟，新麥子新面過端午?！边@是小時候唱的兒歌，大家盼著麥子熟了，端午節(jié)能吃上新麥面包的糖包。這一片的人都會唱，美芝不留神唱出聲來了。

兩口子從地南頭走到地北頭，又從地北頭走到地南頭，手心給那些排成排的麥芒扎來扎去，慢慢的，心驚的感覺就平復(fù)下去了。美芝還在麥壟里找到幾棵老鴰嘴草，順手薅掉了。

天傍黑，美芝和順當(dāng)，帶著滿滿兩手掌被麥芒刺扎后的舒爽，回到家里。吃罷晚飯，美芝給豬淘好食往豬圈里端，順當(dāng)去關(guān)院子門，剛到大門邊，正要伸手呢，蝎子貼著門框先跨了進來。

“順當(dāng)，屋里說話?！边M了院門的蝎子，好似進了自個的家，大踏步往堂屋里走。順當(dāng)跟在后頭，他不知蝎子要干什么。

“坐?！毙酉仍跅l幾邊的椅子上坐下，又指著另一把椅子讓順當(dāng)坐。見美芝在院里忙活，蝎子說：“嫂子也進來。”

順當(dāng)和美芝，正襟危坐，一齊看著蝎子。順當(dāng)只抽自己卷的煙，家里也沒預(yù)備著盒裝的香煙，他摸索著找出煙簸籮，要給蝎子卷煙抽，蝎子從兜里掏根煙自個點上說：“別瞎忙了。你倆可知道，施工隊已經(jīng)進場了，咱們的地馬上就要被鏟平了?！?/p>

順當(dāng)說：“到5月18了嗎？”

對于陽歷的這個日子，他們是不太清楚的。順當(dāng)和美芝，只過陰歷的日子。今天是陰歷的四月十二。

“傻，哪能等到那天？得先把地鏟平了，讓機子開進來，等到了5月18日，就鞭炮齊鳴，舉行開工大典了?！毙雍莺莸赝铝艘豢跓熿F。

“是把麥子地鏟平嗎？那，麥子咋辦？”順當(dāng)一下子緊張起來。

“要啥鳥麥子呀?！毙诱f，“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爭取提高土地賠償金。麥子能值幾個錢？”

“可是，麥子還沒炸芒，還沒熟呢?！泵乐バ睦镢佬?，小聲說了句。

蝎子一拍大腿，看著順當(dāng)：“哎我說，你怎么這么沒腦子，你不知道咱們永遠沒有土地了嗎？”

“這是國家的事，不都開會跟咱說了嗎？該賠的錢，也白紙黑字寫明了。”順當(dāng)?shù)穆曇粜∑饋怼?/p>

“可是你們知道在城里一畝地值多少錢嗎？說出來嚇死你。到咱這兒，就這點錢了？”蝎子眼睛瞪得馬鈴鐺大，“你不想多要點錢給你兒子保證蓋樓房娶媳婦嗎，順當(dāng)！”

“哪是說多要就能要到的，都是國家規(guī)定好了的?！泵乐プ炖镎f著這話，眼前晃動的是一整地齊刷刷的麥穗子，心里疼的是這些還沒炸芒的麥子就要被鏟除了。

“現(xiàn)在上頭有了新文件，叫農(nóng)民的事沒小事。這樣跟你們說吧，凡是土地被征用的人家，明天都要到地里去，路橋公司的機子要開進來平地，我們就睡到機子前頭攔機子，要他們再多賠錢。只要這樣一鬧，上面才能追加賠償款。聽明白了嗎？”

順當(dāng)和美芝，心里咣當(dāng)一聲，就不出聲地一齊看著蝎子。

“這樣看著我能看出錢來呀？”蝎子眼皮不眨地瞪著他們，“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這是全村的事，是高速路沿線全體老百姓的事！全體失地的老百姓，都要齊心協(xié)力，增加征地賠償款！你家失地最多，是最有代表性的。你兩口子，明天早早吃飯，擱下碗，就拿著鐵锨叉子啥的，到路邊去攔機子。你們不去可是犯了眾怒，到時日子不好過可別怪我沒同你倆說啊。這事是我牽頭，不過不是為了我自個，是為了父老鄉(xiāng)親。話我說過了，你們想透了？我蝎子做事你們該清楚吧？話我不重二遍。走了?！?/p>

蝎子扔掉煙頭，起身就走，如一股風(fēng)。美芝和順當(dāng)都忘了站起身送他了，直到蝎子咚地撞擊了一下大門框，順當(dāng)才惶恐地站起身。美芝扯一下順當(dāng)?shù)母觳玻骸罢k？”

蝎子的脾性這一片沒有不知道的。他到少林寺學(xué)過武，仗著拳腳厲害，又加上弟兄多，橫得很，二十歲的時候，東村打到西村，沒人敢惹。手下有著不少“徒弟”，看誰不順眼只要努努嘴，那些徒子徒孫們就知道怎么做了，不是藥死你的豬牛，就是燒你的麥秸垛和塑料大棚，或者趁你走路不注意撂你黑磚，總之，沒人敢得罪蝎子?，F(xiàn)在農(nóng)村油水不多了，大家都外出打工掙錢去了，蝎子也外出了，不是在工地上當(dāng)苦力，是去夜總會當(dāng)打手，過年回村時，仍然橫著走。不用說，這回修高速路，蝎子有用武之地了。

“只有聽蝎子的?！表槷?dāng)說：“蝎子誰能得罪得起？”

“可是政府給咱開過會，不許鬧的。這一鬧，真出了啥事，他蝎子還管咱？”美芝說。

“只有等明天了，見機行事吧?！表槷?dāng)說著去關(guān)大門。剛把門扣扣上，“咣”的一聲鑼響，嚇得他心里一哆嗦。鑼聲漸漸挨到他家大門口了，隨著鑼聲還有人在喊：“各位父老鄉(xiāng)親都聽好嘍，明天被征用土地的人家，都要到工地上去攔機子。沒被征用土地的人家，也要過去幫個人場，哪個不去，你豬死了牛死了房子著火了可別怪沒人幫著救??！老少爺們聽清了，明天一早吃了飯都去，北到小南山，南到南大塘，哪個不去，你小孩上學(xué)被拐賣了電瓶車被偷了可別怪沒提醒你啊……”聲音從村東傳到村西，又從村西傳到村東，在村子里來回織繞著。這是蝎子的大徒弟毛孩在叫。不用說，是蝎子的高招，不但地被征用的要去，沒有征地的也得去。

順當(dāng)惶惶地回屋說：“壞了，蝎子來真的了?！?/p>

美芝說：“那我們?nèi)r機子吧?！?/p>

順當(dāng)說：“不去怕是不行了?！?/p>

這時，歇了半小時的毛孩又在村里叫響了，還是那面破鑼，還是那幾句話。整座村子除了毛孩的喊話和鑼聲，都靜悄悄的。美芝和順當(dāng)坐得腿都木了，也不敢睡，心里惶恐得難受。順當(dāng)說：“要不，把咱保證叫回家吧?！?/p>

美芝哆嗦著嘴唇說：“叫保證回來干啥？保證要回來的話，咱一家三口都得去攔機子。毛孩這樣吆喝，哪個敢不去？”

七、宏 生

一直坐到晚上九點半，順當(dāng)和美芝覺著有些涼意，正準備睡下，大門突然響起來。門敲得很輕，有節(jié)奏，先兩下，后三下，再一下。順當(dāng)欲起身開門，美芝攔住說：“別，咱再聽聽?！贝箝T接著響了五六次后，后窗那兒有了腳步聲。“順當(dāng)哥，把大門開一下，我是宏生?！?/p>

是村主任宏生。

宏生四十多歲，高中畢業(yè)生，這一屆剛選上村主任，工作很積極，對他們兩個也尊重。他隨著順當(dāng)進到院里，轉(zhuǎn)身閂上大門，輕聲說：“哥，咱到屋里說事?！?/p>

順當(dāng)把燈拉亮，宏生忙說：“拉滅吧，咱黑里也能說話。”

順當(dāng)和美芝摸黑坐在床沿上。

“蝎子明天要干什么我是知道的，他這個人不好纏，但國有國法，不用怕他，他這是亂挑唆亂煽動，你們明天可不能跟著去鬧啊。大伙兒一鬧，我的工作就難做了，對上面怎么交代？蝎子這是有預(yù)謀的，他以為這樣鬧鬧就能提高土地賠償金了？他不知道這都是國家規(guī)定好了的，由他改呀？”

順當(dāng)和美芝同時“嗯”了一聲。

“上面怎么會不為咱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著想呀，所以明天省里來人，要和咱們來個面對面，就像中央電視臺那個《面對面》的節(jié)目一樣，咱有什么困難和要求，都可當(dāng)面說出來。就在鎮(zhèn)政府的大會堂里。咱村要去十幾位代表參加，你家的地全被征用了，你就作為代表去吧。高速公路沿線的村子都去代表，有百十號人呢?！?/p>

雖然黑暗中互相看不見，但順當(dāng)知道，宏生的話是沖著他說的。

“是省長過來嗎？”順當(dāng)小心地問。

“省長來不來不知道，但廳長市長縣長肯定來，都是來給咱老百姓解決問題的。你作為村民代表，可以把困難和要求當(dāng)面說出來，不過要顧全大局。蝎子的事，你就不要問了，他就喜歡嚇唬人，其實誰也不是被他嚇大的。”宏生說得語重心長。

坐了好大會兒，宏生還問了錢賠償?shù)轿缓笥惺裁创蛩?，想不想養(yǎng)魚。高速公路取土后會留下許多水塘，正好能養(yǎng)魚。還許諾說，到時有困難可以找他解決。

宏生走時十點多了。順當(dāng)送到大門口，正準備開門，宏生攔住了他，耳朵貼在門邊聽了好大一會兒，才拔了門閂，閃身出去，一溜煙跑走了。

美芝和順當(dāng)再無睡意，兩人小聲說著眼前發(fā)生的事。

“主任也怕蝎子，黑更半夜才敢來找我們?！泵乐フf，“還叫我們不用管，蝎子真對我們使狠招，主任也不敢做主的?！?/p>

“他自己也怕得要死，生怕蝎子在大門口等著撂他黑磚?！表槷?dāng)想起宏生出門的樣子。

兩口子好半天沒有聲音，最后同聲長嘆：“明天的事，咋辦？”

“廳長要來接見你，還有市長，還有縣長，平常你見都見不著的大人物，你不去哪行？這也是個光榮的事啊?！泵乐フf：“你到鎮(zhèn)里去面對面吧?！?/p>

順當(dāng)在黑暗中擺著手說：“不行不行，蝎子知道了還得了？他還不把咱家的房瓦揭了？還不把咱的豬羊都給藥死了？”

“主任的話也不能不聽啊。他已選你做代表了，你不去面對面咋行？你不去他不照樣給咱小鞋穿？那日子也不好過的。他不是許諾要給咱水塘讓咱養(yǎng)魚嗎？”

“他那是指個兔子讓咱攆哩。再說，新塘養(yǎng)魚難活哩。”

“就算他不指兔子給咱攆，咱也不能得罪村主任，咱又不是蝎子，天不怕地不怕。”

“那咋辦？蝎子見不到我去路上攔機子，還不扒我的皮？他一惱，說不定到廣東把咱兒保證給害了。我聽人說過，他和黑社會有聯(lián)系，廣東的黑社會也不少?！?/p>

“這可咋辦呢？”

順當(dāng)和美芝，坐在床沿上，翻來覆去說了一夜的話，一邊說話，還一邊支棱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生怕蝎子躲在墻根前偷聽。兩人的身子也是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地出著虛汗，兩方面的擔(dān)心，就像玉米粒裝進爆米花機的加熱缸里，怎么翻騰都得被火烤著，就差那最后“嘣”的一聲炸開花時的爆響了。直到雞叫，兩人還無睡意，頭也開始蒙蒙地疼起來。

“咱先前講好的，遇到啥事也不往心里去，只要不往心里去，咱的心就不受驚擾。你可記得了？”覺得頭蒙得不行了，美芝啞著聲說。

“咋不記得？天天都背誦幾遍呢?！表槷?dāng)也啞著聲說：“咱啥都不往心里去，只要不往心里去，咱的心就不受驚擾?！?/p>

美芝把頭發(fā)攏了攏：“今天這口訣咋有點不靈呢？我心里面光撲騰。”

“我也是。”順當(dāng)說。

八、麥 芒

順當(dāng)和美芝，呆呆地睜眼到天亮，聽到豬在拱豬圈門，雞飛到墻頭上，美芝先翻身下床，要去做點吃的。就算人不餓，畜生還得吃啊。見美芝要去開堂屋門，順當(dāng)也支起身子，啞啞地喊：“美芝，你看這樣行不？我去鎮(zhèn)里面對面，你去公路邊攔機子，咱兩頭走，他們也不好找咱的茬兒了?！?/p>

“好啊好啊！”美芝振奮起來，看看天光，“我餾點兒饃，咱吃好喝好，才有勁上路?！?/p>

說是這樣說，饃餾好了，稀飯盛好了，順當(dāng)還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美芝看著飯菜，也不想動筷。門外頭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兩人不由得一陣陣發(fā)抖。

美芝慢騰騰站起身，抓過門后面的木叉：“蝎子不是還叫拿上農(nóng)具嗎？我拿個木叉好了。咱該走了，不然，被哪個堵在家里，你咋出去面對面？”

“要是蝎子發(fā)現(xiàn)我朝鎮(zhèn)里走，把我拽回來咋辦？”順當(dāng)?shù)难例X打起顫來。

美芝還算清醒，忙給順當(dāng)支招：“你先繞道去咱家的麥子地那里，蝎子以為你是去攔機子呢。等他不注意，你再抄小路，再拐到大路上，再朝鎮(zhèn)里去面對面。”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兩口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同時出門。順當(dāng)生怕蝎子看見自己，腳步如飛往村口走，可是越想快，越走得磕磕絆絆，哪兒都有蝎子的吆喝，蝎子好像馬上就從后面追過來，要拽住他，給他一板磚。

他激靈一下，回過頭，卻已經(jīng)出了村子，亮堂堂的小南山，一大片黃撲撲的麥子地，半山坡紅艷艷的野石榴花，一起朝他笑起來。

一排七八輛工程車，順著大路浩浩蕩蕩開了過來，又從順當(dāng)身邊開過去。工程車的大輪子，轟得順當(dāng)不由哆嗦成一片。

迎著工程車，村子里忽然走出一支隊伍，晃動著橫七豎八的農(nóng)具，白晃晃的木叉，舉在亂哄哄的人頭頂，一起朝工程車圍過去。

不知這隊伍里有沒有美芝，哪一只木叉是美芝舉的，順當(dāng)想看得清楚一些，不由把朝鎮(zhèn)里走的步子拉了回來，拉得離工程車越來越近了。

一陣尖銳的歌聲，決堤洪水般轟炸過來，幾乎把順當(dāng)掀倒。他看到美芝在大路上邊跳邊唱，一把脫掉身上的褂子，朝半空里一甩，正好甩到工程車支棱著的后視鏡上。

“美芝——”順當(dāng)大聲喊著，雙腳卻怎么也動彈不了，整個人像面口袋似的往地上一摔，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起來。

“死人啦，死人啦！”喧囂聲回蕩在小南山旁。工程車紋絲不動，人群如潮水，歡流不息。有人撥打了120，還有人撥打了110。光著膀子歡唱不止的美芝，跳到了順當(dāng)?shù)纳磉?，她像沒看到躺倒的順當(dāng)，繼續(xù)朝前跳著，嘴里呼呼有聲，誦出天書樣的唱詞。沒人阻攔美芝，仿佛一出戲演到了高潮，激勵著群情，振奮著群心。

一個人大聲吼叫著，穿過洪水般的人群，飛跑到美芝身邊，脫下褂子包在美芝身上。美芝待要掙扎，卻聽到一陣嗚里哇啦的叫喊，她突然安靜了下來。

“麥芒黃啦，麥芒扎手啦！”保衛(wèi)可著嗓門喊叫著，聽得美芝迷迷糊糊忘記跳舞唱歌。

誰都不知保衛(wèi)喊叫什么，只見他蹲下身子，對著昏迷的順當(dāng)，喊著同樣的聲音。

順當(dāng)沒有反應(yīng)。

保衛(wèi)飛一樣朝小南山跟前跑，跑到順當(dāng)和美芝家的麥地里，掐回一大抱黃撲撲的麥穗，再飛一樣跑回來。保衛(wèi)抓過順當(dāng)?shù)氖?，把麥芒蓬勃的麥穗，狠狠地摁在順?dāng)?shù)氖终菩?。美芝看見黃麥穗，不由撲通一下，坐倒在順當(dāng)身邊。保衛(wèi)一把扯了美芝的手，和順當(dāng)?shù)氖志o緊摁在一起，那蓬扎手的麥芒，被順當(dāng)和美芝的兩只手緊緊捂著，把他們的手掌心，扎得生疼生疼。

“麥芒可扎手？”保衛(wèi)大聲問順當(dāng)和美芝。

“麥芒扎手?！毙艳D(zhuǎn)過來的順當(dāng)，嘴角掛著涎水，擠出一團虛弱的笑。

“麥芒扎手。麥子熟了?！泵乐グ雅谧约荷砩系谋Ｐl(wèi)的衣服，嚴嚴實實扣上。順當(dāng)和美芝，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兩人的手掌心里，緊握著那蓬扎手的麥芒。

他們的頭頂，是碧藍的五月天。一只叫天子，銜著鮮亮的白云彩，直向云霄沖去。

責(zé)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