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
每次一回到老家,我的第一反應都是怒從心頭起。年邁的父母把兩居室的空間堆得滿滿當當,幾乎無法下腳,家里到處是大大小小各種廢棄紙箱、紙袋、不同形態(tài)的塑料包裝、舊報紙及廣告印刷品,撿回來的木板等裝修垃圾,酒瓶奶瓶飲料瓶一個都不能少,還有囤積的衛(wèi)生紙等各種日用品。家里如同垃圾站。打開冰箱,不知吃了多少天的剩飯剩菜都裹著保鮮膜,塞得滿滿當當。親友送來的過期食品飲料俯拾皆是,因為從不舍得打開吃喝。
我先是搖頭嘆氣,接著出言指責,父母開始爭辯,幾個回合后我便肝火大動,幾乎要聲淚俱下,我死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驯究梢允孢m安逸的生活過成這樣。
母親今年80歲了,她的房間里囤積了自己一生所有的珍寶:結婚時的大腰粗布褲子、拴著銅錢的包袱皮,我小時候的格子外套和花棉褲,哥哥小時候的汗衫,以前做鞋時的鞋樣子、繡花線、織毛衣剩下的毛線團,她孫子的小鞋子,爸爸年輕時的剪絨領子棉大衣、破了洞的府綢襯衫,過時的織花臺布、褶邊枕套、大花枕巾。
父親最大的樂趣是廢物利用,比如把撿回來的木板釘成鞋架、小凳子,或明明沒什么用處的擱架;紙盒子剪成各種收納盒。要不就是春天腌香椿芽,夏天釀葡萄酒,秋天曬地瓜干,端午節(jié)包粽子,春節(jié)做肉皮凍。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兒,明明每月有六七千塊的退休金,卻執(zhí)著地按照70年代的生活方式兢兢業(yè)業(yè)地努力著。父親的樂趣之二是買到劃算的東西,打折甩賣的日用品,過期的糕點,以發(fā)芽發(fā)霉為最終結局的整麻袋的紅薯。
我賭著氣,不顧他們的嘮叨,把我認為是垃圾的空紙箱子空瓶子舊報紙等統(tǒng)統(tǒng)扔出去,幾乎要花費一天的時間,把家里清理一遍,揮汗如雨、腰酸背疼,然后我覺得舒爽了許多,長舒一口氣,但父母的表情卻是失落、難受、不安,好像丟了萬貫家財。等我半年后再次回家,家里又恢復了原樣。我再次氣結、無語、暴怒,重演一遍上次的戲碼。
我苦口婆心,從各個角度勸解他們:“你們積攢的這些東西,都是垃圾,垃圾,除了降低你們的生活質量一無所用?!被蛘撸骸耙郧暗哪甏俏镔|匱乏,空間富余,當代生活是物質廉價,空間寶貴,你知道房子多少錢一平米嗎?用來裝垃圾劃算嗎?”
當然,說什么都沒有用,你們懂的。
比如某著名導演,他的母親出身大家閨秀,在撫育他們兄妹長大的過程中,被貧窮所摧毀。他說,母親會把全家人穿舊的內褲和襪子再次利用,作為抹布。當家里來了外人,少年的他為此感到的恥辱至今刻骨銘心。母親計較節(jié)約每一分錢,直到今天,出門買個菜也依然習慣性地把家里的電閘關掉,盛菜時仍會習慣性地用筷子把盤子里的菜撥開,以顯得多一些。即使兒子身價過億,也不能改變母親的習慣。
我的朋友Z小姐控訴她的母親(她母親比我父母大概小一輪):我媽一直留著80年代所有的東西,所有的大衣毛衣,說有一天沒錢了怎么辦,不還可以穿嗎?花十萬塊錢蓋了個儲藏室,以為里面有啥寶物,結果一看醬油瓶子就有一堆。剩菜剩飯可以連續(xù)吃一周,房間里堆滿雜物,天上地下鋪陳開來以致人只能蜷睡在小床一側,看上去很苦,可是又經常一次性買十件同樣的羊毛衫,每件六百,覺得劃算。每年都要買很貴的家具,然后說沒地兒放了,扔院子里,或是送人。一邊極度節(jié)約,一邊又揮霍浪費。
另一個朋友說她的婆婆:每頓只炒一個菜,肉也不舍得吃,一輩子沒在家里做過一頓排骨,可是買保健品一次六七千也不心疼。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卻動不動就去打點滴當養(yǎng)生。她要多炒一個菜,婆婆能氣得流淚,說我不吃,我就吃點咸菜就行了!
很多人談起父母的生活,都有同樣的痛感和無力感。
在我們看來,父母在繼續(xù)受苦受難,這讓我們心懷愧疚,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目前的生活。我們?yōu)榇藨嵟?,憤怒一方面來自他們不能與時俱進,不能如愿補償他們所經歷的艱難;另一方面,憤怒也來自他們這種自虐式的生活方式給我們造成了壓力——仿佛我們的生活過于奢侈和鋪張,我們沒法心安理得地丟棄不合適的衣服,坐飛機去度假,給孩子買“昂貴”的零食和玩具。
想到和垃圾相伴的年邁父母,我們很難完全沒有負罪感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即使并沒有揮霍和浪費。
每當我在超市里看見那些搶購打折商品的老年人,在蔬菜柜里挑挑揀揀、剝去菜葉子再裝袋,或者稱重后再偷偷往里塞幾棵菜的老年人,我沒法向他們投以鄙夷的眼光,只是內心一陣酸楚感襲來。因為那就是我們的父輩,在盛年時飽經饑饉和匱乏,貧窮的記憶像基因一樣刻在了他們的骨子里,永遠也不可能被磨滅。
這不禁令人思考,該如何去理解父母的堅持和執(zhí)念?
我的父親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時全家被掃地出門,靠乞討、野菜勉強活了下來,從十來歲時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到處為全家人刨食,在他的成長時期,幾乎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十幾歲時他靠自學考上了師范學校,算是謀得了一個飯碗,然后趕上三年困難時期、“文革”,死里逃生。再往后就有了我們兄妹四個孩子,人生所有的努力就是求得生存,節(jié)省一切生存資源。每一顆糧食、每一寸布絲,一片瓦、一根針,都是寶貴的。
日本設計師青山周平曾經因為改造南鑼鼓巷一位大嬸家35平米的房子而爆紅網絡,但是當青山的粉絲在一段時間后回訪大嬸家時,不禁發(fā)出“心疼青山周平一秒”的驚呼,因為改造得美輪美奐的房子幾乎又恢復了原樣,屋內屋外堆滿無用的雜物,房子改造了,但思維和生活方式卻是不可改造的。
我父親最擅長的就是在艱苦的環(huán)境里挖掘一切生存資源,我母親最大的美德就是節(jié)儉,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一輩子沒丟過東西(除了晚年被騙子騙去了金戒指)。他們感到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就是買到了自己覺得劃算的東西,我姑姑買18斤大蔥省了幾十塊,那感覺像年輕人賺了一百萬??上В@一切在今天都沒有了用武之地,不合時宜,無人理解。
我家的囤積史還不是最奇葩的,看過一條新聞,一對住在高檔小區(qū)的老年夫婦,卻整日撿拾垃圾堆在門口,引起鄰居投訴。當我上網搜索“撿垃圾的老年夫婦”,彈出來幾十條新聞條目,沉迷撿垃圾的老年人并非孤例,而是一個群體現(xiàn)象,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甚至成為了一種新型的心理疾病,有多位心理專家對此進行分析解讀。
“從某種程度上說,老人‘拾荒表現(xiàn)出來的正是‘心荒。年輕時經歷過物質貧瘠的時光,現(xiàn)在用囤積物品來獲得相對的安全感,通過撿拾垃圾的過程來釋放自己的情感,充實自己的生活,將情感附著在垃圾上,獲得更大的安全感和依賴。另外,老人愛囤垃圾,表明他們的匱乏感并不限于物質層面,而是情感的匱乏?!?/p>
今年,當我再次和父母為此爭執(zhí),忽然醒悟到這一點。為什么要把我認為正確的生活方式強加給他們?為什么不能尊重他們的經驗和記憶?當我們到處大談平等和尊重,在弱勢群體和動物身上表現(xiàn)我們的政治正確時,卻難以理解和尊重我們的父輩。
我們執(zhí)著地認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確的、健康的、先進的,視他們的活法為錯誤的、落伍的、不合時宜的,我們努力想要改造他們的意愿貌似飽含著愛和善意,實際上同樣是粗暴和傲慢的,我們的看法,難道就不是偏見嗎?
我們沒有經歷他們所經歷的貧窮、饑饉、匱乏,沒有像他們那樣,為了吃上一頓飽飯而窮盡所有智慧和體力。我們順理成章地跟上了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和他們之間仿佛隔著天塹。時代的快速變幻令他們錯亂、茫然,無所適從,就好像在巨浪顛簸的大海上漂浮,按照原有的習慣生活,才能找到他們確認自我的坐標,是他們最后能抓住的僅存的安全感。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受困于閱歷、經驗和記憶。一群人在瘋狂地消費,一群人在極致地節(jié)儉。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生活都是一個悖論,我們不可能完美地解決一切矛盾。在這個垂垂老矣的囤積舊物和垃圾的群體背后,是一代人的饑饉記憶,也是一代人被時代拋棄后的迷亂和不安全感。
我們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也許最好是尊重這個記憶,而不是無情地掃蕩他們的生命經驗,執(zhí)著地要求他們按我們的意愿來生活。(李紅軍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