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國慶的時候,我湊熱鬧出門旅游了。雖然我一年四季都在家里,但孩子和上班族一樣,只有這時候才有假期。千辛萬苦地帶著他出門,我必須思考一個問題,旅游,對我們到底意味著什么。
肯定不是娛樂休閑,可以娛樂休閑的事太多了??隙ú皇情L知識,長知識的途徑太多了,看書豈不更快??隙ú皇清憻捝眢w,——那還不如去打一場球。
我從海拉爾坐車到根河去。如果坐大客車,需要三個小時,坐火車則需要七個小時,我猶豫很久之后選擇了后者。
火車很慢。之所以慢,因為它每個小站都停,而那些小站,幾乎每一個都讓我無比神馳?;疖嚿系某丝?,更愿意把遇到的人當(dāng)成一個有關(guān)系的人,他們愿意聊天。坐火車的過程,用一個網(wǎng)友的話說,不管是車外風(fēng)景,還是車內(nèi)情景,都好。再用另一個網(wǎng)友的話說,客車是為了到達,而火車則是擁抱路途。
谷琦潤一郎曾經(jīng)與我有同樣的感想。他在書里寫過,大阪一帶桃花開放的季節(jié),他更愿意乘坐火車去看,那個時候的電車坐滿了看花的人,車速快,人又多,他就更愿意選擇火車,每一站都停,一邊在慢悠悠的車廂里搖晃著身子,一邊迎送著窗外煙霞迷離的大和平原的景致,森林,山丘,田園,村落,堂塔,不知不覺就把時間給忘了。車子嘎達一聲停下,嘎達一聲又開了,仿佛永無休止。
我們平時太快了,凡事都快。所以,我大概就是為了讓孩子體驗慢而去旅游的,我們很難有機會去經(jīng)歷那些陌生的地名,看著窗外無名的野花、農(nóng)舍,和白樺林慢慢拂去,這一切使我愿意花上一倍多的時間,去坐一趟慢悠悠的火車。
從根河回海拉爾之后,我們又到了草原上,住在牧民的家里。
第二天,我們?nèi)タ础把虬保鞘悄撩穹叛虻牡胤?。放羊的人晚上就住在羊包里面,距離定居點坐拖拉機,去還要一個小時。路上的風(fēng)非常大,夾雜著風(fēng)沙,直往臉上灌,而到了羊包,牧民停下來修整羊圈的時候,我們步行去看羊群,又頂著風(fēng),在一望無際連一棵樹都沒有的天空下足足走了四十分鐘。
這才知道我們原來對牧羊的想象是多么天真。我們想象自己怡然地坐在樹蔭下,看著羊群四散在周圍,快樂地吃著草??墒菍嶋H上呢?我們長途跋涉來到這里,羊群根本不讓我們靠近,一走近它們就退后,把我們帶得越來越遠。我們只好放棄了它們。
想起讓我難忘的旅游,都是艱澀的,有難度的。有一次是2016年的夏天,和幾個朋友去徒步千湖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高的山地,對我已經(jīng)非常煎熬,但更煎熬的是上廁所,經(jīng)常氣喘吁吁地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解完手,站起來卻看到一頭小馬在眼巴巴地看著你,那種情形非??膳?。
另一次是加14年4月,我和另幾個朋友去可可西里,住在當(dāng)?shù)氐谋Wo站,那一次我被嚴(yán)重的高原反應(yīng)所困擾,以為自己可能要死掉了。天氣非常冷,我們住在保護站里面的宿舍里,房間里燒看柴火,可能加劇了缺氧。我頭痛欲裂,完全不敢下床,也不敢脫掉衣服睡覺,擔(dān)心受涼之后更會加劇高反。半夜我們起床上廁所(我發(fā)現(xiàn)每次在困難的時候,上廁所永遠是困難的頂點),用一個臉盆接著,但是天亮的時候,尿液全凝結(jié)成黃色的冰層。
我的朋友張曉玲說過一個經(jīng)歷,她在18歲的時候,高考后那個暑假,她跟朋友騎著單車,沿著長江中下游平原,走了兩個多星期。這過程,住過江邊的狹小民居,露宿過,拉過肚子,餓過肚子,曬掉過皮,回來的時候,極黑極瘦,頭發(fā)散發(fā)著難聞的餿味,只有眼睛黑亮。經(jīng)過那一次,她就想到了,人生一退再退,退到自然,所謂赤貧,不過如此。
這段話我印象很深,而當(dāng)我的孩子在旅游中,被風(fēng)沙灌得滿臉焦黑,被羊群抗拒,在無所遮攔的草原狂風(fēng)中上廁所,他一定也能體會到:人生一退再退,退到自然,所謂赤貧,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