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士在潤州購田置屋的夢想

張崢嶸

“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边@是東晉詩人 陶淵明留下的表現(xiàn)一種新的人生觀與自然觀的詩句，憑著它那淺顯的語言、精微的結(jié)構(gòu)、高遠的意境、深蘊的哲理，這首詩幾乎成了中國詩史上最為人們熟知的一篇。

這首詩也充分表現(xiàn)了陶淵明的哲學思想：完美的生命形態(tài)，只有歸復自然才能求得。

怎樣回歸自然？歷朝歷代，出現(xiàn)了許多不愿做官的文人隱士，也有一批文人仕宦在入世受挫之后逃于佛、道，但真正投身寺廟道觀的并不太多，而結(jié)廬荒山、獨釣寒江畢竟會帶來基本生活上的一系列麻煩?！按箅[隱于市”，最佳的隱潛方式莫過于躲在靠近江南小城某一座山坳之中了。與顯赫對峙的是常態(tài)，與官場對峙的是平民?？拷〕枪沤值囊蛔L景秀麗的小山旁，既能享受到山林間芳草茂樹的寧靜與舒適，而且可以把日子過得十分舒適，將自己的審美訴求寄情于山水，將人文的關(guān)懷隱逸在山水里，也就成了隱居的最高形態(tài)。說隱居也許過于狹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層巒聳翠、疊嶂枕水、飛文染翰、揚扢風雅，都是一種宗教性的人生哲學的生態(tài)意象。

為了躲避“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為了避免朝中當權(quán)舊派的無謂猜疑，有些仕宦文人產(chǎn)生了隱逸江湖、寄情山水的夢想。江南氣候濕潤，風景優(yōu)美，許多文人仕宦喜歡到南方特別是江南來營建個人的安樂窩。潤州（如今的鎮(zhèn)江）地處江南，鐘靈毓秀，人文薈萃，宋代時也成了文人仕宦居住的選擇之地。

一

首先要說的就是北宋文臣沈括。他晚年在潤州東門筑夢溪園，并在那里潛心著述，完成了《夢溪筆談》等著作。

沈括在其《自志》中就選擇京口命名建園的經(jīng)過時說：“翁年三十許時，嘗夢至一處，登小山，花木如覆錦。山之下有水澄澈極目，而喬木翳其上。夢中樂之，將謀居焉。自爾歲一再夢或三四夢至其處，習之如平生之游。后十年，翁謫居宣城，有道人無外，謂京口山水之勝，邑人有圃求售者，翁以錢三十緡得之，然未知圃所在。又后六年，翁坐京口，登道人所置之圃，恍然如夢中所游之地。翁嘆曰：‘吾緣在是矣。于是棄潯陽之居，筑室于京口之陲。巨木蕭然，水出峽中，停滎杳冥繚繞地之一偏著，目之曰夢溪……”

又據(jù)南宋后期劉宰等所編《京口耆舊傳》卷一載：沈括“后道京口，至所買之地，恍然乃夢中所游，因號夢溪，遂奠據(jù)矣。居八年卒?！?/p>

從以上二段資料得知，沈括來京口擬筑居舍、園圃，似如夢中所見，并對這塊園地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感情，便命名為夢溪。

“夢溪”傳言似明不明、撲朔迷離，該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我們無從考證，但在位的盤算和引退的想法是判然有別的，尤其是在封建官僚機器的縫隙中求生存的文人仕宦更是如此。建造一個可人的小窩，風景優(yōu)美，讓生活過得十分舒適，讓生命熨帖在既清靜又方便的角落，創(chuàng)造一個圓夢的理由也是毫不奇怪。我倒是贊成鎮(zhèn)江著名學者王驤先生的研究，他曾著文談到沈括故托夢境定居潤州的觀點：是借以避免朝中當權(quán)舊派的無謂猜疑……特別因為沈括所屬變法派的領(lǐng)袖王安石住在離京口不遠的金陵（今南京），在王安石執(zhí)政時名義上居于首揆地位的陳升之又家在京口，那就更不能不有所顧忌了。夢境說，正是沈括不得不施放保護自己避免猜疑的一層煙幕。

然而令人告慰的是，夢溪園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使沈括漸漸回歸清純與空靈，使他體味到自然與生命的原始意味，并根據(jù)科學實踐與平生見聞，寫成了科學巨著《夢溪筆談》。也虧得這好山好水，才配得起這星光燦爛般的名宿。鎮(zhèn)江有幸！鎮(zhèn)江東門夢溪有幸！這個小地方也終于成為“中國科學史上的里程碑”“十一世紀的科學坐標”。

二

與沈括同時代的陳升之也是個做大官的人。宋神宗時，任知樞密院事，后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對鎮(zhèn)江的山水景物也是非常地迷戀，在鎮(zhèn)江建造豪宅、安度晚年也成為他的一個畢生夢想。陳升之晚年從樞密使位上退下來后，任鎮(zhèn)江軍節(jié)度使。史稱陳升之“深狡多數(shù)，善附會以取富貴”。鎮(zhèn)江的官位只是他養(yǎng)老的虛職。

陳升之是聰明的?！叭蔚胤教撀殹钡染拖裾乙粋€官場爛熟的題目招貼一下，趕緊把官任上搜括來的錢財幻化成一個偷不去搶不走、又無法用數(shù)字估價的居住地，也不向外展示，只是一家子安安靜靜地住著。即使朝廷中還有覬覦者，一見他完全是一派定居的樣子，沒有再到官場角逐的念頭，也就放下了心，以求彼此兩忘。而宰相陳升之也想好好享受一場人生最后的輝煌。于是在潤州選定地方，開造豪宅。

不過陳升之晚年患腿腳麻痹，連站立都很困難。建造豪宅不是旦夕可為的事，因為宅子太大了，大到綿亙數(shù)百步，步是計量單位，一步為五尺，建造標準又極高。等到華宅完工時，陳升之已經(jīng)病得難以支持了，只能坐在椅子上被仆從抬著，在家人的陪伴下，登上了一回西樓。陳升之死后，豪華的宅子只能空置，蔓草叢生，光景慘淡。這座豪宅也成為鎮(zhèn)江的一個笑話，鎮(zhèn)江人評論這個大宅為“三不得”，即居不得、賣不得、修不得。陳升之享受豪宅、安度晚年的愿望也成為南柯一夢。

三

說到中國古代文士，沒有人不知道蘇東坡，因為他才學出眾，更因為他性情豪放灑脫。然而東坡先生在潤州置田造屋的夢想也是比較強烈的。

這件事說來話長。公元1080年，正當壯年的蘇東坡由于名震一時的“烏臺詩案”，被貶謫到黃州。

帶著政壇和文壇潑的一身臟水，帶著從高處摔落的理想，還帶著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他來到黃州（今湖北黃岡）。

黃州是長江邊上的一個窮苦小鎮(zhèn)，他的生活無著，好在朋友馬正卿在城東為他弄到了一片幾十畝的荒地，自耕自種，終于被他改造成有稻田麥田、桑林果園的小農(nóng)場，他也在終日的勞作中找到了快樂，索性自封“東坡居士”。

正當蘇東坡置田造屋、安居晚年的夢想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朝廷也像是跟他做游戲，把他及全家在大宋的版圖上挪來移去。元豐七年（1084年）四月，蘇東坡因量移汝州（今屬河南）而離開黃州，沿江東下。八月至潤州。當時，潤州知州是許遵，字仲涂，與蘇詩詞酬和甚密。蘇東坡曾作《酬許郡公借隱居蒜山》，要求隱居于蒜山。詩中稱贊蒜山“鹿苑漁磯畫不如，石林秋氣共蕭疏。任移竹榻云猶懶，可到松窗月自虛。蛺蝶人天身外夢，芙蓉星斗閣中書。酒泉鐘鼓還江左，青壁丹崖借隱居”?！奥乖窛O磯”“石林秋氣”的美景、“竹榻云猶懶”“松窗月自虛”的悠閑生活、“人天身外夢”“星斗閣中書”的讀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還江左”“借隱居”的美好愿望都在這首詩中呈現(xiàn)，可見喜愛之情是多么的強烈。不過，他的這一夢想并未成為現(xiàn)實。十月，他辭別潤州，作《南歌子·別潤守許仲涂》，抒發(fā)了“斷人腸”的離愁。

蘇東坡這次至潤州所以會想到隱居蒜山，當是由于佛?。ㄡ屆嗽┑奶嶙h。蘇在真州的時候曾給佛印寫信：“某方議買劉氏田，成否未可知。須更留數(shù)日，攜家入山，決矣?！钡耸挛茨艹晒ΑＬK軾又在《書浮玉買田》一文里記道：“浮玉老師元公，欲為吾買田京口，要與浮玉之田相近者，此意殆不可忘。吾昔有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今有田矣而不歸，無乃食言于神也耶？”浮玉指金山，元公即佛印。他這是在用誠懇的語言寫信，而不是作詩，并無夸張成分。

由此可見，蘇東坡一度想依金山擇田而居。佛印本來是住在廬山，元豐五年（1082年）曾派人到黃州拜訪蘇東坡，二人始有來往。后來，佛印移住金山，聽到蘇軾離黃州時，立即邀他到潤州，順便游覽金山、蒜山等地。

離開潤州后，蘇東坡還寫有一首詩《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屬金山，故作此詩與金山元長老》，寄與佛印。詩中最后這樣寫道：“問我此身何所歸，笑指浮休百年宅。蒜山幸有閑田地，招此無家一房客?！彼馍降貙俳鹕?，這里松林寂靜、風景優(yōu)美、淡雅清麗，是理想的求田問舍之所。在詩里，蘇東坡強烈地表達了自己想在蒜山置田造屋、終老于斯的念頭。

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蘇東坡任龍圖閣學士到杭州任知府。四月，離汴京南下。六月抵達潤州。蘇東坡到杭州做官是接替林希（字子中），林希則改任潤州知府。蘇東坡到潤州后，曾與林西同登蒜山頂?shù)乃馍酵ぃ⒆髟姟洞雾嵙肿又兴馍酵ひ娂摹?，詩中再一次提出了想在蒜山作隱客的愿望：“蒜山小隱雖為客，江水西來亦帶岷?！?蘇東坡幾次來蒜山游覽，話題總不離蒜山隱居，一定是想到自己在顛沛流離中華發(fā)逐漸蒼然，夢想隱居在蒜山松林，來領(lǐng)略另一種人生風味?？上У氖?，他的這一夢想最終也沒能實現(xiàn)。

蘇東坡一心選擇在潤州置田造屋，一是因為潤州距離京城較遠；二是環(huán)境優(yōu)良，園林是一種文化建設，潤州具備了優(yōu)質(zhì)的人文條件，況且經(jīng)濟發(fā)達，生活富足便利；三是潤州有他許多親朋好友，他曾十二次路過鎮(zhèn)江，與潤州士人柳瑾、刁約，與留寓潤州的沈括、王存、蘇頌、米芾，與潤州佛教人士圓通長老、寶覺長老、焦山綸長老以及佛印等都有或深或淺的交往；四是潤州景色優(yōu)美，東坡與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風光旖旎的金山、焦山、北固山、南山、蒜山都留下了許多詩文和遺跡。

蘇東坡中年宦途沉浮，亟想置買一處田宅以作歸老之計。除了夢想定居潤州之外，蘇東坡對其他可能的地方都作過設想。蘇東坡在京城做官的時間不長，很少連續(xù)五年住在京城，每隔幾年就要出京，中年以后受排擠，大多時間在南方各地做官。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東坡非常贊賞這樣一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六十歲時的東坡被貶官到海南儋耳，職務是瓊州別駕，這是他仕途最灰暗的時期。儋耳那個地方當年遠未開化，沒有像樣的房舍，最初借住在官衙里，但是地方長官不允許，只得買地自己筑成簡陋之屋。

宋徽宗即位的元年，蘇東坡終于從海南回到內(nèi)陸。在陽羨（今江蘇宜興南部與無錫一帶）想安居下來。陽羨屬常州，早在多年前東坡就看好了這個地方養(yǎng)老，曾上書皇帝乞居常州，其后的謝表中有“買田陽羨，誓畢此生”之語。蘇東坡到了陽羨后，士人邵民瞻為東坡選了一處要價五百緡錢的宅子，當時東坡全部的身家就只有五百緡，于是傾囊而償。緊接著蘇東坡在《浣溪沙》中興奮地寫道：“陽羨姑蘇已買田，相逢誰信是前緣?！?/p>

誰知第二日晚間，東坡與邵民瞻月下散步，忽聽一老婦嚎啕大哭，其音悲切，東坡詢問緣由，原來剛購之房就是這老婦遺傳祖屋，被老婦不孝之兒出賣，東坡立即派人把房屋的買賣契約拿來，當著老婦的面把房契燒了。召來老婦之子，命他第二天帶著母親返回舊居。

五百緡錢等于白送給這母子。東坡放棄了定居陽羨的計劃，回到毗陵（今常州），借居在顧塘橋?qū)O氏的房屋里，沒有別的落腳之地。這一年七月，一代文豪蘇東坡在借住的宅子里大病不起，不幸去世。古人認為一個人最后的福氣是死在自家宅地的正寢里，“壽終正寢”，但是蘇東坡就沒有這個福氣。

較之同朝士大夫，蘇東坡一生可謂無田少宅，他曾感慨：“吾無求于世矣，所須二頃田，以足饘粥耳，而所以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無所適由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碧K軾此語，著實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淚。一位在朝野都極有名望的60余歲老人的定居處所已不是他本人的意向所能決定的了，和李白一樣，蘇東坡最終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終老之計”的夢想。

雁蕩山展旗峰

雁蕩山靈巖景區(qū)以靈巖古剎為中心，后倚靈巖又稱屏霞嶂，左右天柱、展旗二峰對峙。壁立千仞，渾然肅穆。元代李孝光云：“峭刻瑰麗，莫若靈峰，雄壯渾龐，莫若靈巖。”正道出了“二靈”在美學上的差別。靈峰秀麗，使人欣欣然，靈巖則雄渾而使人生肅穆之感。明代旅行家徐霞客至此，亦對靈巖景色之壯觀贊不絕口。今在雙珠谷塑有徐霞客像以紀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