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煥然
圖/時夜
門里淚雨零零落滿襟,門外炮火聲聲塵漫漫,曾經(jīng)依依綰別離,而今事事卻依稀。
前情提要:
戰(zhàn)后的淺水灣飯店,隔著蔭綠的棕櫚樹和潔白的大理石噴泉池子,餐廳的波斯地毯上仍汪著暗紅的半凝固的血,鮮艷的野火花的季節(jié)早已過去了,可不遠處還留有未凋落的殘骸,戰(zhàn)事稍歇,可人世間的種種怨忿糾結(jié),老天爺是不管的,從南山離開香港的那一刻,船笛嗡鳴,像個傷風(fēng)人的哽咽,媮西驀然回首,她想起那年的北平,那時翻飛的雪花,那時微紅的臉頰,還有那時的她和他,難道是命運開的玩笑么,十二年的執(zhí)念錯了。
那日北平的風(fēng)聲帶著嗚咽,卷著沙塵,在任何人都猝不及防時便席卷了來。遮天蔽日的黃色沙土,似一張巨大的蓋簾,啪的一下將所有活物都扣進了箱籠,天黑了,卻不是因為時辰。
季老太爺?shù)呢木驮谶@天傳進了媮西耳里。到底是怎樣走進祖父那間熟悉的臥房,媮西早已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那時蓋在祖父身上的銀絲鍛被,在燈燭照映下,暗繡的銀灰的麒麟閃著微光。媮西只覺那只被上的麒麟隱隱張著血盆大口,像是下一刻就要生吞了她。沙塵遮了日光,盡管點著燈,房間里仍舊顯得黯淡,祖父床前的空地上跪滿了人,黑漆漆的人頭一個挨著一個,天光黯淡,媮西也看不切究竟有多少個人,只覺那嚶嚶的哭聲像聊齋里催命的小鬼。
媮西想去握祖父的手,卻止不住地手腕打抖,握了幾次才握住祖父的手,那手的溫度同媮西記得的不一樣,恍惚中媮西只覺認錯了人,仿佛床上躺著的這個人,冰心冷骨,僵肢硬體,并不是自己的祖父。媮西記得祖父的手,溫?zé)?,寬厚,手背指骨處有淡淡的白塊,還有清晰凸起的青色血管紋路,小指的指甲有兩道明顯的豎紋,指尾發(fā)著棕色。媮西常常去握祖父的手,可此時攥在媮西手里的,是冰冷冷沉甸甸一只硬手,泛著青色,毫無溫度,毫無情感,沉重,冷酷,媮西快要攥不住了。
媮西自幼同祖父最為親近,她自認,因著祖父的照拂,從未感受過任何情感上的缺憾。而此時的媮西,跪靠著床沿,床腳的檀木階硌得媮西膝蓋生疼,雙腳一陣陣發(fā)涼,直涼進腳心里。周圍嗚嗚咽咽的哭聲像鬼,一屋子跪倒的黑壓壓的人頭也像鬼,人人都在哭,媮西卻一滴淚也流不出,左手邊墨綠的窗沿下開了一縫,是下人們疏忽忘了關(guān),簌簌的風(fēng)正卷著沙塵進來,一陣風(fēng)吹迷了媮西的眼,她也一滴淚哭不出。
媮西反復(fù)做過一個夢,夢里的祖父發(fā)了心絞痛,唇色發(fā)紫,喘不上氣,半伸著手撐著床畔要叫媮西,她匆匆跑去煎藥,卻打不起火生不起爐子,藥碗似有千斤重,每次就要捧到床前了,藥碗?yún)s不知怎的跌碎了。棕色的湯藥污漬了一地,媮西急的要哭,卻張口無言,一聲也發(fā)不出來,猛一掙扎才從夢魘里逃了出來,正兀自捂著心口喘氣,心里暗慶還好是夢,剛呼出一口氣,卻又記起祖父早已不在。大夢唏噓,又能往何處去,找何人說。一切都像是夢,卻都真真的發(fā)生著,孰真孰假,孰虛孰實,孰夢孰非,媮西竟怔怔分不出了。
那幾日,季府里里外外都拿白布包了燈籠,小廝著黑,侍女穿白。除了大房二房的幾位老爺太太帶著濃白的孝字,其他的人都在臂上裹了黑布。季老太爺?shù)墓讟≡诩靖鲝d停了三日,便移了長樂廟,發(fā)了棺,出了殯。季老太爺出殯那日,媮西披著祖父的黑皮大氅在臥房躺了一天,粒米未食,滴水未進。過往的種種同祖父一起的瑣事如暴風(fēng)驟雨般在媮西腦海中呼嘯來去。
媮西不到四歲,父親便執(zhí)意離家去了外洋,原本說過上些時日就來接媮西過去,可沒等兩年,就打起仗來。父親音訊全無,媮西十歲上收到父親一封信,信上說了一件事:“喜得麟兒,勿念。”祖父看完父親的信,叫了媮西去,也只拉過她的手,用手掌捋捋她頭發(fā),媮西還記得祖父那時的嗓音帶著些微顫抖,不知是蒼老還是悲涼,媮西聽到祖父輕聲對她道:“不怕,祖父還在這里?!?/p>
許久許久了,媮西再未聽過這樣的聲音。來香港后,當(dāng)?shù)厝酥v話總帶著急切,講快時音調(diào)急急如珠碎,媮西總感聽不慣耳??纱藭r此刻,那人輕撫媮西發(fā)髻,柔聲輕輕道:“不怕,我在這里?!倍贤粊淼穆曇簦顙佄骰腥皇Я松?。眼里噙了淚花,稍一縱頭,淚珠便連成一線簌簌滾了下來,一陣慌張,怕人瞧出自己的窘迫。
之衡拿著絹帕要為媮西拭淚,怕身上的塵土沾染到媮西臉頰,特意將袖口挽了兩折,剛抬起手腕便被媮西擺手推卻了。蠶絲絹帕順勢掉落,夾著風(fēng)堆疊在了門腳,一扇雙開橡木門,門里淚雨零零落滿襟,門外炮火聲聲塵漫漫,曾經(jīng)依依綰別離,而今事事卻依稀。
媮西踉蹌退了兩步。
之衡垂下了半抬的手,蹙著眉頭:“看到你平安,我才放心?!?/p>
媮西淚如雨下,側(cè)頭偏去:“既如此,林先生便可離去了?!?/p>
之衡眸色深重,一字一頓:“媮西,你不愿認我了。”
媮西不禁抬頭,卻正好迎上之衡目光:“我何曾認得過你。”
之衡只覺天地恍惚,仿佛還是那個雪天,在北平飛揚的雪花中,他的媮西明眸皓齒,巧笑嫣然,她紅著臉頰,低頭耳語:“我等你。”他似是還能聞到那時她發(fā)絲的氣息,卻猛然看見她就立在自己面前,冷言冷語:“我何曾認得你。”在見不到她的時日里,他常常在人海川流中夢到她的身影,他拼命跑去,隱約中已聽到她熟悉的笑聲,可一轉(zhuǎn)身,一眨眼,她又不見了。似夢似醒,哪個才是真的她,之衡猶疑了。
炮聲中的沉默,像裹了油布的鐘鼓,只聽得悶悶的鼓點響在耳邊,卻分明隔了距離。不遠處踉蹌跑來幾個逃難的島民,一個五六十歲略帶鄉(xiāng)氣的太太,薄薄的黑發(fā)梳了個髻,蒙著一層灰仆仆的污土,她一手扯著一個孩子,孩子們的褲腰交疊著,身上也污濁著,不知是摔倒過還是匍匐過。她身后跟著兩個車夫模樣的男人,趁著流彈消停,急急趕著跑路。
媮西望見他們一行五人漸行漸近,待隔著一條便道,一個男人猛地摘了帽子,露出一雙下墜的環(huán)眼,手伸進帽尖一把掏出一只黑漆漆的玩意,媮西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幸而之衡機敏,剛剛側(cè)身躲開了去,身側(cè)的門廊便打開了花,兩個孩子連忙掙脫了那婦人的手,兩三步就逃進了下山方向的灌木叢里。之衡一個飛身將媮西擋在身后,借著大門做掩護,也扣動扳機,回擊了幾槍。帶瓜皮帽的男人被打中了腳,殷紅的血淌了一灘,跪在地上起不來,另一個黃包車夫樣的男人一邊躲著之衡的子彈,一邊扯著他的同伴往灌木叢里逃,之衡的銀色手槍被陽光一晃,刺了媮西的眼睛,媮西不禁轉(zhuǎn)頭,余光一掃,只見那側(cè)面的婦人從懷中也摸出一把槍,媮西頭腦一片空白,迎著那婦人的方向便張開雙臂,將之衡護在了懷里,電光火石一剎那,媮西只一個念頭:“他不能有事”。
之衡只聽媮西一聲悶哼,身子便軟軟癱倒下來,之衡伸手去攬,卻一時情急抓了個空,只覺手掌一陣黏膩,這才發(fā)現(xiàn)媮西背上早已被血浸了大半。那婦人又要舉槍,呯的一聲槍響,那婦人卻斜斜倒了下去。媮西只覺背上劇痛難言,身上愈來愈冷,像隔著一層薄薄的墻壁,之衡的聲音嗡嗡的喊著:“子楓,她中槍了!她中槍了!”媮西只覺那墻壁愈來愈厚,之衡的聲音聽得愈發(fā)模糊,媮西只能感到他握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溫暖,同之前一模一樣。
媮西仿佛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漆黑一片,她慌張的要去找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根本走不出這迷宮般的黑色囚籠。她拼盡全力去撞籠子,一陣掙扎,才朦朧間醒轉(zhuǎn)過來,不知睡了多久,媮西只覺口干舌燥,身上沉得發(fā)累,床鋪卻極其柔軟,屋內(nèi)光線混沌,看不出白天黑夜,媮西稍一抬手,便覺后背被牽扯得劇痛,不禁嘶的一聲呻吟出來,反倒驚醒了軟榻上小憩的人,那人用手掌輕拭媮西額頭,又輕輕握住媮西的手,低聲嘆道:“你醒了?!?/p>
媮西定了定神,這才看到床畔坐著的原是之衡,他只穿著襯里的黑華絲葛對襟中衣,領(lǐng)口沒有扣合,他眼下發(fā)著沉重的烏青,面容雖疲憊至極,神情卻隱有欣喜。媮西猛然想起西山小筑前的槍聲,反手握緊他的袖口,急道:“你還好嗎?”
之衡扯出一絲苦笑,愛憐的撫過媮西發(fā)髻:“我都好,我都好?!?/p>
媮西長舒一口氣,仿佛一下泄了身上所有的力,身子沉沉陷在被褥里,竟一句話的力氣也拿不出了。媮西這才隱隱想起發(fā)生的事,想起之衡的不告而來,想起突如其來的險境,卻怎樣也想不到,自己在那一刻心心念念的,竟是無論如何,他不可以有事。媮西心頭一酸,竟默默垂下淚來。之衡瞧見媮西落淚,心如刀絞,忙拿過蠶絲軟帕為她擦淚:“別哭,燒才剛退,不要哭。”
媮西咬牙,從齒縫間擠出一句:“我很累.......請林先生回罷......”
之衡的手兀自僵住了,媮西倦倦瞇起眼睛,室內(nèi)斜斜拉著窗簾,之衡低著頭半隱在陰影里,媮西看不清他的臉色,只感到他慢慢松開了手,站起身來,聲音里帶著沉重的疲乏:“等你好些,我再過來?!闭f罷又為媮西掖好被角,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他的腳步在走廊間響起些微回音,一聲一聲傳進耳里。
媮西又昏昏睡了兩日,一日醒來,看見窗簾縫隙間露著青灰的一線光,四下里靜悄悄的,想是天色已快亮了。媮西用手肘吃力的撐起自己,這才坐了起來,媮西環(huán)顧一周,只見這屋子雖不大,卻布置得很是雅致,一水的西式家具配著珍珠白的墻,青蓮色的窗簾露著一隙微光,十分靜謐怡人。
她背上的槍傷有極烈的隱痛,這一撐一起,額頭上早已出了一層薄汗,正兀自抬袖擦汗,卻聽得門上一響,旋即走進一個小大姐,梳著舊式的兩把頭,圓臉,細腰身,她穿著淡黃布的短衫長褲,衣上綴著點點小白素馨花。那小大姐雙手捧著一個盛水銅盆,肩頭搭著白毛巾,她騰不出手來,便拿腳尖輕輕把門一勾,那門便虛虛攏上了,她一轉(zhuǎn)身,看到媮西半坐著,倒仿佛吃了一驚,又馬上高興起來:“季小姐,你醒了,我這就去喊張大夫。”
媮西傷后體弱,說話間總帶著倦意:“先不必忙......請問此間何處?”
那小大姐利索的將銅盆放在架上,又將毛巾掛好,還不忘回媮西的話:“這里是吳家在粵東的外宅,我是來照顧小姐的香蘭,小姐這幾天一直睡著,林少爺吩咐了,小姐一醒,就讓我先叫大夫?!?/p>
媮西聽香蘭的官話帶著粵東口音,便猜出定是香港淪陷,自己身上又帶著傷,之衡不便遠行,只好暫且安置在粵東鄉(xiāng)下。想至此處,媮西又道:“打擾府上多時,真是抱歉了。”
香蘭將毛巾浸透熱水,又細細擰了干,將熱手巾把子捧至媮西面前:“季小姐這樣說可真是折煞我了,林少爺同我家主人本是舊識,季小姐借病此處,又怎能算是打擾,小姐先拿這熱手巾擦擦臉罷,不知小姐可有什么想吃?”
媮西接過毛巾:“我還沒有胃口,就煩你替我倒杯熱茶罷?!?/p>
香蘭嬌俏一笑:“我這就去,知道小姐醒了,林少爺肯定高興壞了。”
香蘭剛?cè)ゲ痪?,媮西正閉目歇息,突然聽得有人開了門進來,媮西以為是大夫來探病,正要坐起身子,可剛剛睜眼一瞧,卻是之衡。他一身墨色的長衫,并不走近,只兀自立在門口,輕聲道:“身上可覺得好一些嗎?”
媮西偏過頭,不去看他:“好些了,多謝林先生關(guān)心?!?/p>
之衡向前走了幾步,卻在離媮西一步遠處停了下來:“媮西,你不認林哥哥了?!?/p>
媮西一聽,只覺心內(nèi)百味難言,她的指甲掐著手掌心,手心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你不是他?!?/p>
之衡的聲音更低了:“求你不要這樣?!?/p>
媮西心里一陣翻騰,心想既然話至此處,不如索性說個明白,倒也不必再這樣耿耿于懷,這樣想著,媮西便昂起頭來去看林之衡的眼睛,他的眸子還同以前一樣,碳黑深處閃著墨色的光:“祖父去世前想見你,我求了全叔親自去南都請你,卻連你一面都沒見到,我寫了那么多信,你可有收到一封?”
之衡嘆了口氣:“我收到了?!?/p>
他張了張口,卻未再言。
媮西見他默言不語,便強忍了眼淚接著道:“你可知道,伯父們分家,二伯本要做主把我嫁去唐家,是我自己去退了親,二伯氣得發(fā)瘋,季家我是再回不去了,所幸接到了學(xué)校消息,可我分到的家產(chǎn)根本連學(xué)費都不夠繳。原以為,樹倒猢猻散只是書里的故事,待事情真正發(fā)生到自己身上,才明白故事和生活,不過只差一頁紙,還好大哥接濟了我一筆錢,這樣我才勉強讀了書。我答應(yīng)過要等你,也一直在等你,結(jié)果卻等到了你報上的結(jié)婚啟示,當(dāng)我不想再等你時,你卻出現(xiàn)了,我早已不明白,于你而言,到底什么才是真心?”
之衡重重道:“對你,我從來都是真心?!?/p>
媮西抬手擦淚:“這樣的真心,我寧肯不要?!?/p>
之衡的眸子里也隱隱含了淚光。
媮西把心意一橫:“其實你我之間,原本就是誤會,我一直當(dāng)你是小時候的那個人,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疏忽認錯了人,既然一切都是誤會,便不必抱歉,只是你我,從此重歸陌路罷。”
之衡只覺肝腸寸斷,哽咽道:“遇到你,我總是晚了一步,但我對你,全部都是真心?!?/p>
媮西沒敢去望他離去的背影,只愣愣盯著那簇新的高麗棉枕頭,眼淚一滴滴浸上去,伸手一摸濕冷冷一片,那蚊香的綠煙也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直地熏到腦子里去。
又過了一段日子,媮西的傷勢漸漸好轉(zhuǎn),除了香蘭在旁照顧,張大夫每隔一日也會來查探病情,量體溫,量血壓,打針,配藥,事無巨細。只是之衡再未來看過媮西,媮西暗想,也許他已經(jīng)離開這里回南都去了。恰逢這日張大夫又來探病,媮西不禁順口問道:“張大夫,我的傷是不是快好了?”
那張大夫年歲已高,須發(fā)都已灰白,常穿一件棉布長衫,雖身居南粵,卻稍稍帶些北方口音,他笑了笑,不急不緩回道:“季小姐畢竟年輕,雖恢復(fù)得很好,但那傷口實屬危險,還需多加時日悉心調(diào)理?!?/p>
媮西欣然頷首:“大夫,這段日子真是多謝了。”
張大夫微微擺首:“哪里,季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何況還有林先生這樣的貴人保佑。”
媮西一驚:“林先生......他......他還留在這里?”
張大夫也略顯驚訝,反問道:“怎么季小姐沒見到?林先生每日都詢問我小姐的病況,很是擔(dān)心?!?/p>
媮西聽罷只覺百感交集,一時無話,張大夫又絮絮囑托了幾句,媮西都一一聽著,卻不知記住了多少。張大夫離去后,媮西只覺心亂如麻,正想叫香蘭陪著去院子里走走,卻聽得兩聲叩門輕響,媮西問道:“是香蘭罷,進來?!?/p>
但開門的卻是一位藍衣公子,手中捧著一束新采的百合,清香宜人,鮮嫩欲滴,那公子戴一副金絲眼鏡,鏡架的腳端一邊嵌了一只小小的黃鉆,媮西很是訝異。
辰子楓將百合輕放在媮西床頭,微笑道:“不知季小姐休養(yǎng)得可好些了?”
媮西忙喚香蘭沏茶,斂神回道:“好很多了,多謝先生記掛?!?/p>
不一會兒香蘭便端了兩杯新沏的鳳凰單樅,用青瓷的蓋碗盛了,還配著一碟寒香的柚子。辰子楓在黃藤椅子上坐了下來,吃了兩口茶,待香蘭攏上房門,才向媮西道:“我此番前來,季小姐一定有些疑惑罷,只是,有些事,我想同季小姐當(dāng)面談?wù)?。?/p>
媮西抬頭望向子楓:“先生請直言?!?/p>
辰子楓呷了口茶,微笑道:“季小姐既如此道來,在下便也不兜圈子,只問小姐可知此番青陽遇險所為何事?”
媮西蹙眉道:“先生究竟想說什么?”辰子楓道:“小姐不必緊張,此次青陽只身赴港,遭遇險境,幸得小姐以性命相救,作為青陽摯友,在下前來也是想請季小姐收下子楓一謝。”
媮西低頭道:“先生言重了?!?/p>
子楓放下茶杯:“其實季小姐心中芥蒂,子楓也略知一二,若季小姐信得過在下,便請聽辰某一言如何?”
媮西黯然不語。
子楓微笑道:“世人都說無巧不成書,卻也有些道理,季小姐聰慧,有些事不需辰某多言必也知曉,自歐陽先生出任總都督,各方勢力雖有壓制,卻仍虎視眈眈,上次季小姐府上管家來南都時,正值歐陽先生病重,大公子理事,自古每逢政權(quán)交替,必起亂事,從不意外。大公子腹背受制,境況艱難,青陽也處處受限,錯過了貴府管家,著實遺憾,之后雖接到了季小姐書信,但為了小姐安全,青陽是無論如何不能回信的,只好托了辰某幾經(jīng)周折聯(lián)絡(luò)到了季公子,這才得到季小姐近況,得知季小姐為銀錢所困,也是青陽暗中借我的名義匯了款給季公子,以解季小姐燃眉之急?!?/p>
媮西心下大驚:“大哥給我的那筆款子,竟是他的主意?!?/p>
子楓接著道:“季小姐有所不知,一得知香港陷落,青陽便丟開一切事務(wù)孤身前來,不為其他,單單只為小姐安全,然而卻陷小姐于險境,還得小姐以性命相救,青陽責(zé)己之深,著實難以言狀。”
媮西只覺泫然欲泣:“為何他都不同我講?”
窗外的夕陽浸透窗簾,子楓的金絲鏡架角反出一絲微弱的光,子楓卻不理會,轉(zhuǎn)頭向媮西看去:“正因青陽在意季小姐,有些話才并未講明?!?/p>
媮西心頭一暖,可轉(zhuǎn)念一想,不禁又有淚意迷了雙眼:“在意又能如何?!?/p>
子楓輕輕遞上一方月白絲帕,柔聲道:“其實青陽同宋小姐的婚姻,季小姐大可不必介懷?!?/p>
“世家大族的婚姻,多半不出于真心,此次歐陽家與宋家聯(lián)姻,多是為著歐陽先生的處境,若是沒有宋家鼎力支持,現(xiàn)在都督府理事的,只怕早已換了姓。在辰某看來,與其說這是青陽同宋小姐的婚姻,不如說這只是歐陽家同宋家的一次合作?!?/p>
媮西低頭道:“可婚姻大事,畢竟是一輩子的事?!?/p>
辰子楓稍稍加重了聲音:“季小姐讀了這許多洋墨水,竟忘記了婚姻也有合法終止的時候?!?/p>
子楓繼續(xù)道:“大公子出事后,青陽代理主事,勢單力薄,自然受宋家左右,畢竟為山九仞,非一日之功,可不積跬步,怎至千里,宋家再樹大根深,也不過錢閥大族而已,毫無兵權(quán),又怎能走得長遠,總有青陽做主的一日,只是,需要季小姐安心等待?!?/p>
媮西內(nèi)心五味雜陳,她想起北平那個雪日,他說話間呼出的熱氣凝成了白色的霧,他手上戴著她親手編織的手套,針腳錯亂,線頭叢生,可他卻毫不介意,寶貝一樣攥在手心,他眸色深深,望著她含笑:“媮西,你可愿等我?”
那時她以為的等待,不過是等他從南都回來,卻從沒想到,他真正意味的等待,竟是如此長久。
子楓又道:“還有一事,季小姐有所不知,這是婚禮時青陽的幾張簡照,季小姐閑暇時可隨意看看。”
他從隨身的棕黃牛皮紙封中抽出一張照片,輕輕置于黃藤小幾上,那小照上是一黑衣公子薄薄的側(cè)影,他的臉頰迎著光,在照中看不清神情,可他右手所戴,卻頗為注目,粗略望去,只見那手套做工粗陋,顯然早已作舊,尋常看著,這手套與那公子的裝束相映,著實突兀。可在媮西眼里,這手套卻像利刃一般,直生生刺進心里。
還記得那個雪天,她微微嗔怒:“林哥哥,你真傻,你成日帶著這么破爛的手套,會遭旁人笑話的?!倍麉s脈脈含笑:“那我也甘之如飴?!?/p>
見媮西不語,子楓頓了頓道:“那日有旁人問起,青陽他雖未作答,但辰某卻能猜到一二,季小姐,我同青陽相識已久,他為人秉性如何,辰某自認了解十分,也正因如此,此番才會冒昧前來叨擾,至于青陽對季小姐的心意,辰某只愿季小姐未曾誤解?!?/p>
媮西沉默了,原本在她心里,他的身不由己和無可奈何,她多少是了解的,可她從無想到的是,他陷在那樣的境況里,卻仍處處為她打算。原以為,她對他的情誼,不過是因緣際會的巧合,可若只是簡單的巧合,她又為何放不下他,即便他已娶了旁人,她卻仍舊放不下。媮西艱澀地擠出一絲笑意,她不明白。
他的心意她是完全懂得的,媮西暗里捫心自問,究竟還愛不愛他,即便她逃避著不愿承認,可終究還是愛著的罷,不然為何會那樣在意他的安危,甚至勝過自己的生命,可為何不愿與他相認呢?她思來想去,怕是不愿接受錯位的現(xiàn)實而已。如若全然接受了他,那這許多年來她的執(zhí)念也能全然皆作虛妄么?還有另一個他呢......他同她的冰梅子,他同她的小黃鸝,還有......他問她要的那個約定,她怎能全做煙云過耳。錯將之衡當(dāng)作楚義,仿佛她的心臟錯了位置,她于楚義所有的愧疚,懊悔,不安,如今全化成了對之衡的無情,可這樣便能作罷了么?
子楓的鏡片在夕陽下泛著微光,模糊了他的神情:“此次我隨青陽赴香港時,二公子還未回到南都,但昨日里我接到了一則南都來的消息,我想季小姐會感興趣,信上說二公子已平安回到南都,他乘的船是美國人的產(chǎn)業(yè),因此并未受到香港陷落制約,二公子的安危,舉足輕重,若是有事,南都必有專人前來知會,請季小姐放心?!?/p>
媮西不禁對他心嘆口服,她一直暗自擔(dān)憂楚義的安危,卻因顧及著之衡與楚義的關(guān)系,從未挑明問過。然而現(xiàn)下辰子楓竟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是她表露得太明顯,連旁人都一瞧便知?還是只有她自己困在局中,旁觀者卻可輕易一語道破?媮西雖思緒萬千,可不知怎的,卻只覺心中有一巨石原本搖搖欲墜,累得她連呼吸都忐忑起來,如今卻漸漸平穩(wěn)下來,似是將將落地了。
媮西站起身,隨手開了半扇窗,青蓮色的西式窗簾拖著碧色的流蘇,下面綴了翡翠的珠子,媮西一碰便清脆地響了起來,順著窗子望出,是一口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細幼的黃紅枝干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媮西驚訝,不知何時這里竟多植了一株小樹,瞧樹干的樣子,倒和故鄉(xiāng)的梅子樹有幾分相似,想到吃了許多的冰梅子,卻從未見過這樣幼弱的梅子樹,媮西訝異,伸手將另外那半面窗子也打了開,驀然自顧自道:“竟然是梅子樹。”
子楓聞言踱步床邊,也仰頭去望那樹,微笑道:“看枝干的顏色,應(yīng)是剛移種不久?!?/p>
媮西道:“移種......”
子楓思索道:“算算時日,也快開花了?!?/p>
媮西將目光從梅子樹收回,默默思索半響,又抬頭看向子楓,輕聲道:“我一直盼著能有一棵梅子樹,讓我可以等花開,等結(jié)果,等落葉,再等到來年春天?!?/p>
子楓微笑道:“花開,結(jié)果,落葉,無一不是收獲,而且更有春天可以期待?!?/p>
媮西道:“這樣說來,等待并不是一件壞事?”
子楓也看向媮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p>
媮西頓了頓:“先生此番來意我已曉得了,多謝你?!?/p>
子楓含笑點頭道:“聰慧如季小姐,有些話辰某不提,小姐自己也是明白的,在下只想拜托小姐一事,請小姐不要過分委屈自己的情感,也請直視青陽的情感,小姐大病初愈,還是早些歇息罷”。
子楓話音未落,媮西早已淚眼迷離。
待子楓告辭,夕陽漸漸褪去,緊接著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開始,那雨只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zé)o聲,風(fēng)吹起窗簾,帶進一陣清涼的水汽,隨著那雨愈下愈急,風(fēng)也漸漸有了力量,媮西只好關(guān)了窗,聽著雨點打在窗上發(fā)出陣陣噼啪聲響,媮西兀自傷神,忽而想起她和他從前的種種。
他從夜色里來,捧著雪釀的梅子,他淡淡地笑,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他眸色深深:“媮西,你可愿等我?” 他離開的那日,汽車在雪地留下長長的遠遠的印跡,她怔怔地望著空空的街道,她的手指還留有他的余溫,她似乎還能感到他咻咻的鼻息,他對她道:“很快,我會很快回來”。
如此一別,差一刻便是一生了。
思來想去,又哭又笑,她望著窗外的梅子樹輕聲道:“帶他來的是你,若送他走也應(yīng)當(dāng)是你,若是明日你開了花,那便是說這一切還有機緣,若是明日你枯萎了,那便是說這一切確實錯了,即使我也不能懂得,究竟誰是誰非?!?/p>
媮西說罷像是釋去了重負似地,她輕輕笑了。
不知怎地便睡了起來,朦朧中,媮西只覺一道光亮橫在眼前,怎樣都揮之不去,睜眼一瞧,竟已是第二日上午。一片金色的日光正從昨夜未拉好的半扇窗簾處灑進來,媮西開窗一瞧,院中落葉零零,只那株梅子幼樹竟冒出了一簇簇似粉似白的花骨朵,一夜的風(fēng)雨狼藉,也未傷到它半分,反倒是它還淡淡開出了粉白的花。
媮西心頭一陣喧囂的欣悅,正巧香蘭捧水進來,還未等香蘭說話,媮西便笑著問道:“香蘭,你可知林先生現(xiàn)在何處?”
香蘭一聽得季小姐要找林先生,也笑了起來:“林先生正在會客廳里同我家主人說話,小姐現(xiàn)在過去準(zhǔn)能找到。”
待媮西梳洗完畢,換了身干凈的輕綢蟬翼紗旗袍,裙邊袖口處匝著絳藍的滾邊,一眼看上去確實是俏麗的,但不知怎樣總帶著些訃告的滋味,要拘謹著才美得起來??蓩佄鬟@會子卻沒功夫會意這些,她驀地生出許多惘惘的憂慮,又夾著暗暗的喜迫,她要早些見到他,同他將一切都說清楚,她心里倒是穩(wěn)的,她懂他。
媮西雖徑直向會客廳走去,但奈何她大病初愈,步子走得慢,也實在花了些時候,那侍從官遠遠便看見了媮西來,還未等媮西喘勻氣,便對媮西道:“季小姐,先生和吳司令都在里面,不知小姐有何事前來?”
媮西一瞬又躊躇了:“我來找找林先生,他...他現(xiàn)下是不方便見客罷,我......”
那侍從官似也有些為難,他道:“本是吩咐過的,但...要么,請小姐稍候片刻?!?/p>
媮西似是未曾料到,她只得稍稍低下頭,輕聲道:“麻煩了。”
侍從官進去了許久,媮西一人在外間等候,灰山羊皮鋪開司米毛毯的外國沙發(fā)寬大極了,媮西坐在上面,像坐進了深陷的流沙,她恍然間有些惱怒自己,是對他過分了罷。門咔噠一響,那侍從官走了回來,他帶著點看不透的微笑,抬手像里間示意,他對媮西道:“季小姐,請?!?/p>
媮西一踏進里廳便覺極為寬敞,廳堂一面的紫檀架上陳列著各色彎刀,皮鞘上點綴的各色寶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輝,另一面的玻璃矮柜中散放著一些雪茄和香煙盒子。正中平鋪著一張虎皮地毯,地毯旁的白色西洋沙發(fā)一塵不染,沙發(fā)上林之衡一身墨綠西裝,正同一位公子絮絮說著話,那公子望之較之衡年紀略大,一身戎裝,雖只是軍便服,可肩上仍墜著金色的流蘇,皮質(zhì)的腰帶上套著槍盒,見媮西進來,那公子便熄了指尖的雪茄,站起身來對之衡道:“這便是季小姐罷。”
媮西只見那人五官分明,淺赭色的面孔,眉目間有些凌厲,倒是十分的瘦。
那人又笑著看向媮西:“吳睿昇,幸會季小姐。”
媮西這才猜得這位公子就是此間宅邸的主人,便行了舊式的請安禮:“吳司令,在您府上打擾多日了?!?/p>
吳睿昇擺擺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翠綠欲滴:“哪里哪里,季小姐不必客氣?!?/p>
隨即又轉(zhuǎn)頭向之衡道:“青陽兄,我還有事,就不多言了,咱們南都再會。”
吳睿昇的皮靴踩在地上,發(fā)著悶悶的聲音,待他的腳步聲遠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同她兩人,媮西才抬起頭去瞧之衡,因著上次的不歡而散,此番前來,媮西自覺有些倉皇,卻不想,林之衡竟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兩人兀自對望,卻一時無話,驀地生出些空空的悵惘。
沉默良久,之衡才開了口,卻十分吞吐:“你......”。
媮西一張口竟也支吾了起來:“我......”。
看到之衡黯然低了低頭,媮西不知哪里涌來一股熱血:“梅子樹開花了!”
之衡驀然看向媮西,滿眼都是驚訝。
媮西深吸了一口氣,假使這世上一切全然都是假的,但這一瞬間她心里沉甸甸的喜悅是真的,她望向他,嫣然笑道:“林哥哥,今后每年,你都會陪我一同等梅子樹開花嗎?”。
之衡也望向媮西,雖眼中還有驚訝的神情,嘴角邊卻早已含了笑意,他重重道:“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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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命運般的恩賜,涼薄中長大的睿昇,遇見了他的千雪,年輕的日本女孩赤足踏在薄薄的雪地中央起舞,銀繡暗花織襦袢,一層層紛繁疊覆,不是人間富貴花,隨后來了春天,古人雖定下立春是春天到來的日子,可也疑惑著,草還是黃的,卻不知何時竟有了青意,水色也難辨春時,可水面風(fēng)起,驚起落梅,卻分明是春天了。這仿佛是紅樓夢里寶玉問黛玉道:“是幾時接了梁鴻案?”也仿佛是睿昇與千雪之間的事,究竟是幾時起的愛慕?如此難辨,又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