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夢

洛克·莫林

清醒夢意味著，人在夢中，意識卻完全是清醒的。

夢中的情人

阿列克斯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我走得越遠，我們的心就靠得越近?！?年前，我與她初識，我們一起在中心公園爬樹。3年前的某個晚上，她姍姍來遲，因為癲癇發(fā)作眼下青紫。再后來，她把給我的信寄出一周后，便倒在了泰國某個中學(xué)的衛(wèi)生間里，再也沒有醒來。

記得有一次她在信中寫道：“你可曾感覺到一股清風(fēng)輕拂耳畔？那是我在和你說悄悄話呢！”彼時我和她在大洋兩頭，相隔數(shù)千里。她在最后一封信里問我：“我們何時才能再相見？”她下葬的那晚，我做了個夢，夢中她站在水流湍急的河對岸等我，她像一道刺眼的白光，我只看到她紅色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地飄著。我努力渡河，卻被黑色的急流淹沒。在我的另一個夢里，她站在厚厚的玻璃后，我們隔著玻璃掌心相對。還有一次，我夢到她在醫(yī)院候診室，護士卻拉著我說：“這不是她！”

“整整一年我都在做關(guān)于阿列克斯的夢。夢的內(nèi)容各不相同，但主題一直未變：我怎么都摸不到她。直到某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接著一切都變了?！庇呙咧委煄熁肌ず斩鞑┦空J為，清醒夢里的人充分意識到自己身處夢中，而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點，形勢將徹底改變：他不再是夢境的旁觀者，而是可以主導(dǎo)夢境內(nèi)容和走向的人。

清醒夢的概念并不是現(xiàn)代才有的，在亞里士多德的論著、佛經(jīng)、古埃及文獻和澳大利亞土著的傳說中都曾提到過。公元前6世紀，古印度著作《奧義書》把清醒夢視為神性（很多現(xiàn)代信徒仍篤信此說法）：“夢里的神千變?nèi)f化，無所不能：或嬉戲人間，或開懷大笑，或游走于恐怖的畫面中?！?/p>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清醒夢被科學(xué)家斥為無稽之談，直到基思·赫恩證實了其真實存在。1975年，基思·赫恩在英國赫爾大學(xué)做了一個實驗，在科學(xué)上首次承認了夢境里意識存在的可能性。當(dāng)我們睡著以后，身體無法動彈，眼球卻是可以活動的。在實驗中，心電圖顯示出實驗對象艾倫·沃斯利的大腦正處于睡眠狀態(tài)，但是他卻可以通過眼球發(fā)出事先約定好的信號，如莫爾斯電碼一般?；肌ず斩鲗懙溃骸斑@訊息來自另一個世界——夢境世界。這喜悅絕不亞于收到外太空發(fā)來的信號??！”

“很多女人在夢里等我”

利亞姆是一個掌握了清醒夢技巧的人。他常在夢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宇宙，讓自己每晚睡在妻子身邊做著關(guān)于宇宙和女人的夢。利亞姆設(shè)計了一個有很多女人在等他的夢境，并提前為她們設(shè)定心理暗示——“利亞姆是我失散的愛人”。利亞姆整夜游走在各個女人之間，和她們在城堡的廢墟上、紅色的沙灘上或開滿鮮花的草叢中歡好，然后如蝴蝶般飛走，一去不復(fù)返。利亞姆說：“這些女人中只有一個是最特別的，讓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尋她，她好像真的就躺在我的這張床上一樣?！?/p>

“我鉆進被子里時，她就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當(dāng)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營造出這種場景，成功率一半一半吧?！崩麃喣氛f。在他的現(xiàn)實生活中，這個女人是他認識的人，確切地說是利亞姆妻子的朋友。實際上他們除了正常交談并沒有出格的舉動。但在他的夢里，她是個狂熱的情人，甚至敢當(dāng)著他家人的面和他做出格的行為。利亞姆狡黠地笑著說：“我愛極了這種夢，我覺得自己太牛了?！?/p>

利亞姆做這些夢并沒有產(chǎn)生任何愧疚感。他認為清醒夢是屬于自己的安全地帶，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任何約束。在一些人的清醒夢中，甚至出現(xiàn)了強奸、孌童、亂倫和謀殺之類的情節(jié)，總之就是無法無天的肆意妄為。

我和利亞姆相識于菲西莉蒂·道爾組織的一次私人聚會上，席間大家談起自己最近做的怪夢。有人夢到自己變成了動物，有人夢到跟歷史人物交談，還有人夢到自己吸食海洛因……不少人說自己掙脫了夢境，可以凌駕于夢境之上，于是便有人笑稱可不要跑太遠了，不然就永遠回不來了。

雙重生活

有一次我到菲西莉蒂·道爾家坐客，我們一起閑聊，她8歲的女兒在一旁彈鋼琴，她對我說：“我小的時候患有社交恐懼癥，3歲時父母離異，15歲時母親再次離婚。家里總是吵得不可開交，我在學(xué)校也不得安寧，同學(xué)們用食物砸我，還把我鎖在更衣室里。只有在夢里我才能得到片刻安寧，但我的痛苦還是無處不在。”

菲西莉蒂談起一個持續(xù)做了10年的夢：“我夢到一個男孩，我們彼此相愛。盡管每次夢到他的樣子都不一樣，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愛人。我從來沒有這么愛一個人，但每次做夢我都不能跟他在一起。我為了找到他，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我爬上沙漠里的電線桿放眼遠眺，想看到他在哪兒。我去巨人那里打聽有沒有見過他。還有一次我打開柜子看到掛著滿滿的人皮，絕望地哭喊：‘這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后來我的這種悲痛情緒被帶進了現(xiàn)實生活中。”

19歲的菲西莉蒂在一次事故中斷了一條腿?！拔业墓桥枇蚜?，大腿骨折，動脈破裂?！彼p聲地說，不想讓女兒聽見，“我連脈搏都沒有了，他們都以為我要死了。”

“至于這條腿，我覺得它還是很有用的，”她指著斷腿說，“你們感覺不到靈魂和肉體的差別，但通過這條腿，我感覺到了。我總覺得這里（截肢處）有一條無形的腿，它一直彎曲著——是事故發(fā)生時我騎在摩托車上的姿勢。”

菲西莉蒂常常做夢，夢到自己出事的那天。在夢里，她打開一道門，看見自己躺在重癥病房里，全身插滿了管子。慢慢地，她學(xué)會了關(guān)上那道門，若無其事地走開。夢里的她雙腿健全，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早已習(xí)慣了用拐杖。

菲西莉蒂今年47歲，但夢里的她永遠是年輕的。她在高高的山丘和屋頂上奔跑，越過一幢幢房子和柵欄。她最后一次在夢中見到愛人和孩子們時，高興地向他們跑去。她說：“我瞬間就能認出他們，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的婚禮和孩子的生日……我對夢里那個家的感情如此強烈，現(xiàn)實中的家都未曾給過我這種感覺?！迸c家人重聚的感覺如此美好，菲西莉蒂不禁喜極而泣，然而她又感覺到有什么正將她拉回現(xiàn)實。夢中的家人哭著求她留下，她也竭盡全力抱緊他們。

但最終她還是沒能留下。菲西莉蒂醒來了，身邊睡著現(xiàn)實中的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是否在做夢，做了什么夢，是不是跟她一樣過著“雙重生活”。但她知道，丈夫確實有她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例如，3個月前她發(fā)現(xiàn)丈夫背著她偷偷地抽煙。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盡管她在他身上確實聞到了煙味，他卻辯解說是身邊的人抽煙染上的煙味。菲西莉蒂和丈夫為這個事情爭吵不休，卻最終導(dǎo)致她失眠了很久。她試圖吃安眠藥入睡，迫切地需要夢境來平衡現(xiàn)實的失落，卻再也做不了那樣的夢了。

擊敗噩夢

約瑟夫·格林博士的診所在洛杉磯，他的病人不太一樣：大部分病人都害怕睡覺。約瑟夫·格林博士擅長治療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尤其是噩夢不斷的患者。他教授病人做清醒夢的技巧，讓病人從“內(nèi)部”擊敗噩夢。

起初，約瑟夫讓病人寫夢境日記，這是進入清醒夢的第一步。日記能強化思維和潛意識的關(guān)聯(lián)，如果某個夢再三地出現(xiàn)，就值得好好地研究一下。而日記所記錄的內(nèi)容都會成為檢驗事實的依據(jù)。比如一個病人總在夢里見到警察，所以每次白天見到警察，他就會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而到了夢里，他又會想，我這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一旦寫了日記，他就可以清楚地將夢境和真實有所區(qū)分。此外，有的人為檢驗自己是否在夢中，會用食指戳自己的掌心，或捏緊鼻子試著能不能呼吸，或縱身一躍，試試自己能不能浮在空中……通過這些他們就都能弄明白自己是否在做夢。

如果說分辨夢境需要的是質(zhì)疑，那么消除懷疑需要的則是信念。英國清醒夢治療師克萊爾·約翰遜很好地解釋了這句話：“假設(shè)你很害怕角落里躲著一只怪獸，前提是你相信了那里有怪獸，而且相信它一定會出現(xiàn)。又比如，你擔(dān)心門打不開，它就真的打不開了。只要你相信你能飛，你就能飛。當(dāng)你開始懷疑自己，你就再也飛不起來了——在夢里，所思即所得?！?/p>

克莉絲汀娜·查10歲那年，她的小姨特蕾莎慘遭不幸。那年特蕾莎剛舉行婚禮，克莉絲汀娜擔(dān)任花童。然而不幸發(fā)生了……當(dāng)特蕾莎被找到的時候，衣衫破碎，倒在血泊之中……這件事對整個家族來說猶如晴天霹靂。無盡的悲傷和巨大的憤怒如同一張黑網(wǎng)籠罩下來，家中不再有歡聲笑語，取而代之的是寧靜和沉默。當(dāng)家人意識到溫柔、順從帶來的只有恥辱和死亡時，他們對克莉絲汀娜的要求也隨之改變。父親開始教她格斗術(shù)，而她也變得異常敏感，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

特蕾莎是被人用手帕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克莉絲汀娜幾乎每晚都會夢到她被殺害時的情形。有時候特蕾莎會出現(xiàn)在夢中，對著她露出駭人的笑容。但有一天，她做的一個夢讓她不再逆來順受：克莉絲汀娜感覺自己躺在一個黑暗的地下室，一個恐怖的身影向她壓來。在以往的夢里，她會被強奸殺害。但這次克莉絲汀娜回過了神?！拔议_始挖苦他，”她回憶道，“我高聲大喊，你來啊，殺了我啊，你這個變態(tài)！然后他突然退縮了，變軟弱了。那感覺又惡心又可笑，但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又說，你也不過如此，沒用的廢物！”從此以后，克莉絲汀娜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噩夢。

用約翰遜和格林的話說，像克莉絲汀娜這樣的好結(jié)局，其實很常見。“如果你把夢看作是潛意識要發(fā)送給大腦的訊息，它通過這樣一個清醒夢做到了，所以就沒有必要反復(fù)做同一個夢。我們經(jīng)過長期觀察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格林說。

清醒夢治療法

清醒夢治療法確實行之有效，有的人在戰(zhàn)勝了夢魘之后甚至可以開始打造自己的夢。研究清醒夢的專家、《清醒夢操作指南》的作者賈里德·齊澤爾曾說：“清醒夢可以讓你重新站到過去的創(chuàng)傷面前，那真的很可怕。如果沒有專業(yè)的指導(dǎo)，面對這些恐懼可能會產(chǎn)生不良的心理后果?！彼钕矏鄣寞煼ㄖ痪褪撬茉煲粋€反派的自我，把邪惡的一面都放在這個自我的身上，并稱之為“暗黑賈里德”。當(dāng)“暗黑賈里德”出現(xiàn)時，他就會召喚出代表正義一面的“光明賈里德”與之對抗。這兩個賈里德代表的就是他人性中的黑暗和光明。

賈里德的這個方法是疼痛治療法的一個重要部分。約翰遜說過：“我們能在夢中見到故去的親人，保留對他們的思念并借以安慰自己說，他們在這兒挺好的。夢里的他們很快樂很幸福：年邁的人重新煥發(fā)著青春活力，癌癥患者重新迸發(fā)出勃勃生機，老年癡呆患者重新?lián)碛辛送昝赖挠洃浟Α?h3> 遠去的夢

我和阿列克斯的故事亦是如此。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的夢就變成了清醒夢。我終于可以打破我和她之間的壁壘：我跳過河流，用尖叫聲打碎玻璃，甩開警衛(wèi)跑到了她身邊。起初我無法觸碰到她——我的手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但我們并不輕言放棄。直到有一次她戴上了手套，我們終于可以碰觸。相擁的感覺清晰又強烈，我終于能夠再次說出那句“我愛你”，聽到她溫柔的答復(fù)，看見她調(diào)皮的笑容。

但從此以后阿列克斯的身影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夢里，我只能通過聲音和若有似無的香氣認出她。我想飛到她身邊，卻平白出現(xiàn)很多人攔著我。我呼喚她的名字，卻得不到回應(yīng)，反而出現(xiàn)了可怕的情景，或是骨架，或是腐肉……或許是潛意識覺得我的初衷已經(jīng)實現(xiàn)，再也沒有必要夢到她了。

1965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理查德·費曼曾專門出書詳細地描述他做過的清醒夢。他通過數(shù)月的實驗終于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能在夢里保持清醒，跟他睡在銅枕上有關(guān)系，正是這個銅枕干擾了大腦視覺皮層的工作。然而當(dāng)他在夢里將銅枕扔掉后，就再也沒有做過清醒夢。他猜測，大腦不喜歡在夢中被干擾，于是“自行決定”不許清醒夢到來。

[譯自俄羅斯版《Sl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