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在南方
《水滸傳》第七回寫:薛霸腰里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地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zhuǎn)過身來,拿起水火棍,說是高太尉要弄死他。林沖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倍溃骸罢f甚么閑話!救你不得?!?/p>
人之將死,其言也哀,這公人來了一句“說甚么閑話”,著實駭人。這句閑話不閑,刻畫出公人董超的冷血。
大多數(shù)的閑話都信馬由韁,說到哪兒算哪兒,不怕冷場,也不怕把話說死,大不了重新起個話頭兒罷了。
這類閑話常常要扎個堆兒說,在夏天傍晚的樹下,冬天陽光最好時的墻根兒,秋天的麥場,春天隨處隨地。這個還不是講古今,講古今只是一個人的事,不允許七嘴八舌。說閑話,偏偏就是七嘴八舌。扎堆兒的事常見,可說閑話的堆兒常常以群分,男女老少,各成一堆兒,有趣的還是老人和小孩堆兒。老人的閑話有鹽沒醋,嘴里說著“八十歲老漢砍黃蒿,一天不死要柴燒哇”,像是叫苦,卻是樂天。雖說是桑樹上打一棍,柳樹上去塊皮,落了一地梧桐葉,好像也沒啥問題。
小部分閑話卻是相對的兩種說辭。
日本僧人吉田兼好說,事事能干卻不解風(fēng)情的男子,好比沒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又說,如果談話的對象意見與自己的一味相同,則與獨坐沒什么差異。
閑話的趣味在于,不是一言堂,坐臥不拘,言談也不拘。
蘇東坡和佛印交好,蘇東坡進(jìn)得廟門高喊一聲:“禿驢何在?”倘是佛印一言不發(fā),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就無趣得很。佛印就是佛印,緩聲應(yīng)道:“東坡吃草咧?!边@才是佳話,棋逢對手了嘛。
閑話里頭,有時也要擊節(jié)才顯得痛快,不然會被罵。馮夢龍的《古今笑談》里有一則:梁次公與一友夜談,每至極快處,其友唯唯而已。次公問其故。友曰:“曾聽過?!贝喂o之曰:“汝是天下極賤人?!庇疡攩?。次公曰:“天下極快之語,一經(jīng)汝聽過,便不值錢,非賤而何?”友亦大笑。
閑話里頭,有一種是程式化的,借錢或是求人辦事時顯得格外明顯——整個過程差不多要半小時,前20分鐘,要談曾經(jīng)的同事、同學(xué),接著要談現(xiàn)在彼此認(rèn)識的人,再接著談社會熱點兼國際形勢,最后五分鐘才進(jìn)入正題。這個程式似乎一成不變。
很多時候,說閑話要知趣,偏偏有些不知趣的,吾鄉(xiāng)管這種人叫“爛板凳腿的”。說從前有個人叫王柯,拿斧子去砍柴,遇到神仙下棋,他只看了一局,不想手中的斧子把兒都爛了。“爛板凳腿的”跟王柯不一樣,他坐下來,就像屁股長在了板凳上,不管你忙不忙,只是一張嘴說,這讓人厭煩。
等到我明白這些閑話說一回少一回時,他們都老了,這樣的閑話對我來說很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