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嵐
滴滴出行自誕生之日起,從未一帆風順。它從政策的夾縫、競爭的惡斗中成長為規(guī)模型企業(yè),“殊為不易”。當生存危機的遠去令滴滴告別戰(zhàn)栗,這頭年僅6歲、由資本養(yǎng)肥的獨角巨獸,已經露出了猙獰的嘴臉。
廝殺的“獨狼”
2004年,那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年代:中國互聯網還沒有巨頭,大家草莽英雄,不問出身,不用站隊,也互不服氣。但互聯網行業(yè)對多數人來說還是遙遠的。所以大學畢業(yè)之后的程維找了份傳統工作,他被一個大姐拉去賣保險,沒有底薪、頻受拒絕,由于一整年沒有業(yè)績還損失了800塊押金。
翌年,程維偶然加入阿里做了銷售。彼時他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工作單位是日后的BAT巨頭。而要過幾年之后,人們才知道偌大的互聯網世界,只有搜索、電商、社交是迦南一樣,“上帝賜予的,流著奶與蜜之地”,其他都是鹽堿地。
此后六年,程維主要銷售互聯網產品,期間進行了大量的客戶拜訪,積累了扎實的銷售能力和經驗。2011年,程維已是阿里B2B部門最年輕的區(qū)域經理。同年,程維升任支付寶B2C事業(yè)部副總經理。日后回想起來,程維說“投身互聯網行業(yè),是我做的一次重要選擇,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決定”。
程維是金牛座,按照星座理論,他應該慢熱、踏實以及倔。2012年,程維29歲,在做年輕的總經理和高齡創(chuàng)業(yè)者之間,他選擇了比較難的那一條路,而且還選了一個非常難啃、但潛力巨大的領域。
只是出生在血海狼窩的滴滴從一開始就缺乏安全感。在經歷過沒錢沒人沒市場的日子后,求生欲讓程維迅速窺破了中國互聯網的叢林法則。
只有80萬創(chuàng)業(yè)資金的程維將“快”字當做保命秘訣:入局要快,新品上線就要1000個司機在線;擴張要快,占領市場,燒錢提速;融資要快,創(chuàng)業(yè)公司6個月融資一次的速度,在滴滴這里變成3個月;做產品更要快,2個月完成上線。
就是靠著“努力到無能為力”,滴滴PK掉了30多家競爭對手,程維帶領團隊殺入了互聯網歷史上近乎殘忍的競爭:干掉搖搖招車拿下北京市場;殺到上海跑馬圈地,干掉大黃蜂;推出滴滴順風車,一舉干掉了估值達到10個億的微微拼車;曾經火爆一時的嘀嗒拼車、e代駕也只有大幅裁員的份。
與此同時快的也在迅速崛起,成長為滴滴強有力的競爭對手,2013年9月,騰訊開始借滴滴推微信支付,網約車賽道上迎來了巨頭的參與,燒錢補貼用戶,滴滴的乘客用戶從2000萬激增到1億。2014年1月,隨著騰訊1億美金融資到位,滴滴補貼大戰(zhàn)陷入瘋狂狀態(tài),隨后在阿里支持下快的跟進,這場紅包大戰(zhàn)中雙方豪擲10個億,一直打到5月份才告一段落。
2015年情人節(jié),滴滴與快的實現戰(zhàn)略合并。7月,剛結束一場戰(zhàn)役的滴滴還未做喘息, Uber 創(chuàng)始人卡蘭尼克主動找上門,“要么接受 Uber 占股 40% 的投資,要么被 Uber 打敗?!?/p>
那時,Uber 的優(yōu)勢似乎是不可逾越的。它擁有更好的應用以及更穩(wěn)定的技術,Uber 估值當時超過 400 億美金,是滴滴的10倍,并且短短幾個月就占據了中國近三分之一的市場。
程維說,當時滴滴就像是小米加步槍的解放軍,不斷遭遇到飛機和大炮的轟炸。但程維無所畏懼,2015 年 5 月,他開始發(fā)起反擊。最終程維贏了,Uber 最先發(fā)出了和解信號。2016 年 8 月,滴滴出行與 Uber 全球達成戰(zhàn)略協議,滴滴出行收購 Uber中國的品牌、業(yè)務、數據等全部資產在中國大陸運營。
那是中國互聯網過去五年中最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這場戰(zhàn)斗具備戰(zhàn)略拼圖意義,上接巨頭下沉需求,中接平臺型公司豐富故事需求,下接用戶出行痛點未被滿足的需求;千億人民幣燒出了用戶關注度,整個投資圈為之站隊,中國最具狼性大家創(chuàng)業(yè)者皆在其中廝殺。從汽車產業(yè)鏈到金融服務、公共交通,中國出行產業(yè)鏈深度卷入。
程維作為主角之一,在這樣一個修羅戰(zhàn)場上搏命,拼的就是圈地夠快,出手夠重。至于其他,比如價值觀,他來不及思考,也就自然而然地留待更長時間維度的緩慢成形。
跟上資本的節(jié)奏
程維C位出道,滴滴確立霸主地位。而站在他們身邊的,是柳青。
與草根程維不同,柳青頂著“柳傳志之女”的光環(huán)出現在公眾面前。憑借拼命三娘的勤奮,她一路升職為高盛直接投資部的董事總經理。
在高盛的日子里,她和團隊成員每年要看500-700個項目。程維的滴滴是其中之一。投資未成,柳青卻被動員加入滴滴。程維當時的姿態(tài)大氣且真誠:“滴滴的一半工資是你的,剩下的才是我們大家的工資?!?/p>
為了爭取到柳青,程維帶她和六名高管一起自駕去西藏,要在相對陌生的環(huán)境里找到一種將性命交付彼此的感覺。據說柳青在西藏高原上大哭一場,給高盛團隊的每位成員分別寫了一封長信:決定了,上路了。
回到北京,柳青正式加入滴滴,成為滴滴的二號人物。
滴滴天使投資人王剛將程維和柳青形容為“業(yè)務絕配”:銷售出身的程維有著對市場超凡的敏銳度,而柳青則具有極強的人脈資源、國際視野、在資本市場里呼風喚雨的能力。
而從后來的發(fā)展來看,柳青加入后,滴滴拿到的融資以億為單位翻倍增長,幾乎再也沒有“差錢”過。自2012年7月-2018年7月,六年來滴滴一共獲得三十多個投資機構和個人共計19輪融資,融資規(guī)模近250億美元,成為一只體量最大的“獨角獸”。
滴滴的投資人名單,囊括了全球知名的互聯網企業(yè)、國際投資機構以及中國國有投資機構,如騰訊、阿里巴巴、百度、蘋果、軟銀、淡馬錫、DST、中投公司、中信產業(yè)基金、中信資本、交通銀行、中國人壽以及中國郵政等等。
除了融資,滴滴的幾次“世紀并購”背后都有柳青的身影。據說早在高盛時期,柳青就撮合滴滴和快的進行過一次談判。及至她加入滴滴,半年后雙方便宣布合并,在網約車的市場份額超過90%。在與優(yōu)步的競爭中,柳青直接遭遇了堂妹柳甄,最終Uber以退出中國的代價取得了滴滴20%股權。
《人物》雜志曾經描述過收購優(yōu)步的當天下午,柳青到優(yōu)步北京總部“受降”的情景: “她毫無傲慢之氣,舉止非常優(yōu)雅,但是也察覺不到她有任何的同情?!?/p>
2017年,滴滴獲得短暫窗口期,公司總體戰(zhàn)略也轉向“修煉內功”,即從單純的增長指標過渡到安全、體驗和效率。程維曾透露,滴滴投入巨額資金和技術資源建設更完備的科技安全體系,安全事故率下降了21%。
但與此同時,公司也開始強調盈利,并試圖通過拼車來解決供需問題。全球化、新能源汽車和無人駕駛的各項業(yè)務也被滴滴視為2018年的主要目標?!皟韧饧嫘?、多線布局、穩(wěn)中求進”成為滴滴2018年新的關鍵詞,并提出“汽車共享運營商”的新定位。
不論是程維還是柳青,他們內心里,應該真的對滴滴平臺能發(fā)揮的功能,有著完美的期許。現實卻異常殘酷。當每個人都蒙眼狂奔的時候,速度可能就重過了穩(wěn)健,賺錢就重過了安全,不知不覺中奔跑的方向出現偏差。危機感并沒有真正的消失,就像蹺蹺板一樣,只不過是從程維和滴滴手中滑落到用戶那一端。
生存危機的遠去令曾經最沒安全感的滴滴告別了戰(zhàn)栗。時隔三月兩起命案,相似的處理方法,不僅暴露出滴滴在巨大的服務體量下,安全管理和處置能力的不足,更將資本的傲慢和對生命的漠視展現得淋漓盡致,無論是百萬懸賞,還是3倍賠償,都讓人感到,這頭年僅6歲、由資本養(yǎng)肥的獨角巨獸,已經露出了猙獰的嘴臉。
8月28日,樂清女孩遇害后第四天,程維和柳青發(fā)布道歉聲明稱,在短短幾年里,滴滴靠著激進的業(yè)務策略和資本的力量一路狂奔,來證明自己。但是今天,在逝去的生命面前,這一切虛名都失去了意義。
互聯網“原罪”與價值觀聚合
如果說去年的互聯網還充滿著戲謔調侃,討論著保溫杯、油膩男和佛系青年的話,那么今年的氣氛就不那么愜意了,從滴滴的順風車事件到拼多多假貨門,從短視頻整頓到P2P爆雷,從長租公寓推高房租到連鎖酒店泄露用戶隱私,曾經那么充滿理想高光的互聯網似乎一夜之間就病入膏肓。
這是中國人與互聯網蜜月期的終結。
1990年代國內出現了第一批互聯網企業(yè)。彼時的互聯網創(chuàng)業(yè)者大多是張朝陽那樣的海歸,沒在底層掙扎過,手不“沾血”;他們直接通過融資獲得初創(chuàng)發(fā)展基金,沒有經歷過充滿原罪的原始積累。當時輿論普遍認為,中國商業(yè)終于進入了陽光創(chuàng)業(yè)時代。
可現實卻并非如此,長久以來中國互聯網企業(yè)都普遍信奉叢林法則。他們大多利用規(guī)則的漏洞與監(jiān)管的缺失迅速崛起,抄襲、盜版、侵犯隱私等現象隨處可見,這一切都構成了互聯網企業(yè)的原罪。
即便是BAT也不能幸免?!笆飞献顝姟钡尿v訊曾以復制一切的氣勢給創(chuàng)業(yè)者帶來深深的恐懼,還記得那篇《狗日里的騰訊》么?那時候VC的天問是:如果騰訊抄你,你咋辦?
BAT爭奪早期互聯網紅利,談的是引領和創(chuàng)造,但隨著流量下沉,新一代小巨頭談的更多是迎合和討好。用戶在變,互聯網也在變,滴滴們正在陷入兩難的境地。資本投了幾百億進去,自然是要求產出的,哪怕是帶血的鈔票。一邊揶揄用戶,一邊獻媚資本,只好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里。
如果為中國的互聯網世界畫一張地圖,恐怕早已遍布陷阱:外賣平臺被曝出存在很多使用地溝油的黑作坊,算法推薦的內容平臺被揭露存在大量低俗內容,看起來解放了社會運輸資源的順風車,卻出現了多起性侵和奸殺案;躲得過直播里的低俗內容,卻可能中了P2P的招;小心翼翼地避開莆田系醫(yī)院,轉身發(fā)現九塊九包郵的牙膏也是假貨;互聯網招聘時不小心進了傳銷窩,跑到相親網站上約個會無奈被仙人跳……
“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無論是用戶,還是創(chuàng)業(yè)者,早已習慣了互聯網世界的新規(guī)則:用人性的善惡,換取方便和利益。
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一書中曾就市場與道德的關系作過經典表述。他認為,在市場中追逐私利的人們?yōu)榱艘患褐嚼脖仨氉袷厣鐣x的一般法則,必須具有“謹慎之德”和“克己自制之德”。另一方面,個人或企業(yè)只有在充分競爭的條件下才能逼其建立長遠考量,將道德水平和社會責任列為發(fā)展的必要前提,唯此才能實現基業(yè)長青,否則必然是短期行為、急功近利。在目睹金錢欲、資本擴張爆發(fā)之后的惡,才會痛感斯密所稱之《道德情操論》與《國富論》同等重要。
讓我們再將時鐘撥回2004年。那個春天,在Google上市前夕,兩個創(chuàng)始人給所有投資者寫了一封信,信的開頭就指出:不作惡。信中寫道:“Google從來就不是流俗的公司,我們也不打算成為那樣的公司。通過這句格言,我們希望能準確地表達出,最可貴的力量在于——永遠只做正確的、符合道德觀念的事情?!笔嗄旰蟮慕裉欤攲κ职俣让τ谫u廣告,販假藥,玩流量,送快餐時,Google成了全球訪問量最高的站點,并在瀏覽器、云存儲、操作系統、無人車、太空探索、可穿戴設備等多項領域取得成就。
反觀滴滴,“讓出行更美好”也是質樸而落地的價值觀,可惜只做到了一半:雖然撥弄一下手機,能在很多地方讓一輛車快速出現在你面前,卻不能把一個妙齡女孩安全送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