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強(qiáng)
學(xué)校所在的地區(qū)鮮有書報亭,家樓下的老舊書店滿足了我對故事書的喜好。
在長街上路過時都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它,很小的一個門面,被擠在拉面館和奶茶鋪之間,斑駁的木質(zhì)門框上懸著藏青色的布簾。
每次一進(jìn)門,先要下幾級臺階,隨后便“豁然開朗”——整個店面匍匐在地下層,仔細(xì)一瞧,對一個書店而言,這里倒顯得有些過大了。
招牌孤零零地被安在一處,不同于見慣了的霓虹燈管,在深夜里無意泛出光亮,邊角上沾著從一旁面館蹭來的星點(diǎn)油垢。
店的名字叫作“蟬”。
經(jīng)營這老店的是個微微發(fā)了福的中年男人,姓林,是個樂觀幽默的鄰家叔叔。
臨近圣誕節(jié)前,我去書店想囤些小說,好在過年時窩在家中作為一介消遣方式。
店門外常年靠墻擺放的長椅,這天被收在店走廊的深處,我瞅了它一眼,順著木架上的書名一路探過去,盡頭排列著的是有些年代感的文學(xué)雜志,書角微微卷起,封面上倒沒有層積的灰塵。
先前就把感興趣的書都買了個遍,熟悉的位置還是前兩次來便看到過的書脊,我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倚在一旁、尚未歸類的書堆,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我所喜歡的裝幀設(shè)計,又見書名并不是十分爛大街的雞湯型,便把這四五本都從其中抽出來,一同抱去簾子下的收銀柜臺。
臺子后的男生從角落里站起來,把毫無準(zhǔn)備的我嚇愣了一會兒,脫口問道:“這店……換老板了?”
男生動作一頓,眨了眨眼,挑眉毛的同時答了句:“沒有啊?!?/p>
我目光在他眉眼間流連許久,琢磨著跟林叔長得倒有幾分像:“……叔,您還有返老還童這種技能?”
男生聽罷,這次是真的笑開了:“哈哈哈,你所謂的叔,說的怕是我爹吧?!?/p>
“……你比你爹高那么多?”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和腦中的林叔形象約摸著有八分不合。
“這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從我手中將書捧過去,嘴角笑意依舊沒有彌散,“你有長到你爸那么高么?”
我剎時被問住了,思量了一下,心中給出了“話糙理不糙”的評價。
見我沒有答話,他算完價錢,替我包好了書,繼續(xù)道:“我叫林柯,木可柯。你就是常來的那個陸嘉儀?我爹常同我提起你,書價格算你九折了,有空……常來玩吧?!?/p>
這名字里全是木,倒是綠意滿滿,我想到這里忽地笑起來,付完錢拎起書便離開了。
“你沒有作業(yè)么?天天那么閑?”
我過年那會兒還是溜出了家門,下樓買完奶茶,順道去了“蟬”,見他和上回一樣蹲在角落里摸手機(jī),倚在收銀臺前不禁問道。
“我?我不上學(xué)。”他按鍵速度很快,像是在打游戲的樣子,屏幕側(cè)到一個我看不清內(nèi)容的角度。
“大學(xué)生?”
這下他抬起頭看我了:“你高三了吧?”
我點(diǎn)頭。
他見狀又把頭埋下去:“按我這年齡,今年也該高三?!?/p>
我沉默了,怔怔地吸了很久杯子里的珍珠。
“你在三中上學(xué)?”他過了良久率先打破僵化到尷尬的氣氛,關(guān)了手機(jī)瞧我。
“對呀?!?/p>
“名牌高中,出來能干大事啊?!?/p>
“沒有,你想多了,我對學(xué)習(xí)這樁事兒可不感興趣了?!蔽覔u頭,此時杯中見底,意猶未盡地再空吸了兩口便投進(jìn)了門外的垃圾桶。
“那你對什么感興趣?”
“寫寫畫畫??赡芤院笙胱鰝€設(shè)計師?!?/p>
他聽罷拍手:“這難道就不是大事了?現(xiàn)在設(shè)計師做大了都前途無量?!?/p>
我翻了個白眼:“你自己呢?”
他翹起二郎腿,腳踝上圈了根紅繩,上邊兒拴了一小顆玉石。
“我啊……氣勢如虹,持劍屠龍!”他說完的那一剎那還現(xiàn)出十分得意的模樣,倒好似自己當(dāng)真是那小說中馳騁江湖的俠客。
我被他逗樂了:“中二吧你?!?/p>
那段日子老版的《大話西游》又毫無預(yù)兆地火了一把,大抵是由于網(wǎng)上某個當(dāng)紅博主的推介,周星馳和朱茵,至尊寶和紫霞成了身邊朋友口中最常出現(xiàn)的談資。
我也從別處下載來了看,看得斷斷續(xù)續(xù),不過一些詞句倒是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象。
電腦屏幕上紫霞為悟空擋過牛魔王的一叉,最終奄奄一息時,她偎在他的懷中道:“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云彩來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我猜不到這結(jié)局……”
進(jìn)度條迫近末尾,窗外夜色滲進(jìn)屋子,唯有臺燈光照明,我打了個哈欠,心中思緒突然亂了起來。
氣勢如虹,持劍屠龍。
那便是蓋世英雄該有的模樣吧。
而林柯如此,是不是也在等那個,白衣翩翩,一笑醉己千百年的“紫霞”呢?
“最近林叔都不在?”
“去我媽那兒了。”林柯?lián)Q了新發(fā)型,劉海往后梳起來,露出額頭,整個人精神了許多。這次見他時他倒沒在搗鼓手機(jī),手上捧的是一本最新一期的小說雜志。
“進(jìn)新書了?”我察覺到自己跑來這里的頻率比先前還高了許多,環(huán)顧四周少許時間后問他。
“進(jìn)了一點(diǎn)兒吧,都擺在長椅那里了,我還沒上架。你看到喜歡的可以借走,書頁別弄皺就成?!?/p>
聽他如是說完,我小跑到走廊盡頭,此時書店里沒其他顧客,我蹲下去瞅那些書本,突然想起自己長久以來的疑問:“這書店為什么叫‘蟬?”
“我爹起的?!彼畔聲?,徑直朝我走過來,“這兒原本不是書店,是個小放映廳。那會兒城里電影院很少,估摸著只有一家這樣子,電影票也貴得很。我爸門票賣得便宜些,再加上放的都是些合大眾口味的片子,生意還挺好。”
“后來怎么就轉(zhuǎn)行了?”
“我爹投機(jī)取巧,進(jìn)了很多盜版碟,后來抓盜版抓得緊,電影票的價格也逐漸降下來了,收入吃緊,就改造成書店了?!?/p>
“那‘蟬這名字到底有寓意么?”我側(cè)過臉去看林柯,他目光定定地看著一處。
“我爹特別喜歡仲夏夜。搬著躺椅在樹下一躺,聽蟬鳴入眠,那是他的安眠藥,潛入屬于他的夜晚里。他也希望放映廳里播放的那些電影,能成為很多人在夢中細(xì)細(xì)品味的東西。”
“你爹喜歡哪些作品?”
林柯走到一側(cè)的櫥柜前:“他很多碟片還存在這個抽屜里呢,我有時也會看著玩。”
“有《大話西游》么?”我脫口而出,不知緣由。
“你也喜歡?”他笑起來,側(cè)過身瞥我一眼,“那必須有啊,這是我最愛的片子?!?/p>
他指尖在成沓的光盤間撥動,揀出一張沒有封面的,跑到書店門口掩上門,又沖我招招手,轉(zhuǎn)了長椅旁的門把走進(jìn)里層的房間:“我自己在這屋里安了個投影,一起看吧?!?/p>
房間里沒有窗戶,我摸著黑進(jìn)去,他估摸著是為了保持氣氛而沒有開燈,將碟片扔進(jìn)DVD后拉我靠墻坐下,投影機(jī)開始篩出光亮。
看到后頭紫霞說:“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和我的驢一樣,給你蓋個章?!绷挚滦Τ雎?,竟像是先前從來沒看過似的,傻傻地樂了許久。
我轉(zhuǎn)過臉去端詳了很久這身邊人,黑暗中只有微微的光攀上他的五官,眉目中透露出的情感分明,若流水湍湍漫過我面前,摻進(jìn)幕布里,盛滿整個房間。
開學(xué)后我也常來這里,偶爾能遇見林叔,更多的時候則是林柯自己守著店。
一次放學(xué)后我來他店里寫作業(yè),寫著寫著便又同他扯起些日常來。
“很多人覺得夏天蟬叫很煩,但我倒還挺愛聽,一只蟬能充當(dāng)一個樂團(tuán),單獨(dú)撐起一出交響樂?!?/p>
“不好意思,我屬于你所謂的‘很多人?!彼谖疑磉叴蛴螒?,操控的角色在虛擬世界里奔波,“你竟然和我爹口味兒那么像,你是不是其實已經(jīng)芳齡四十了?你才是擁有返老還童技能的那一個吧?”
“呸呸呸,說我老,罰你去買根雪糕?!闭阒馕鰩缀蔚奈乙姞钏すP,扮出一臉憤懣。
“去就去,哼。”一米八出頭的他做了個鬼臉后站起身,從收銀臺筆筒里抓了點(diǎn)硬幣出了店門,身穿的牛仔外套隨著他走遠(yuǎn)化作薄暮斜陽中的一抹藍(lán)。
我開始莫名地樂呵,又拿起筆在草稿本上寫寫畫畫,在亂涂了幾個圖案后竟是研究起該怎么寫他的名字才比較好看。
頭頂?shù)碾婏L(fēng)扇搖得“吱呀”響,店旁的拉面館客人來來往往,番茄高湯的氣味躥了進(jìn)來。
“八喜,新出的朗姆酒味。”林柯在我不經(jīng)意間悄聲回到店里,嚇了我一跳。
“講真我餓了的話,這玩意兒能填飽肚子嗎?”我伸手去接。
“你等等。”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又拐出門。天色稍稍暗了下去,在我?guī)捉驯ち芎凶油诳諘r,他回來了。
“陸嘉儀同學(xué),”他神秘地一笑,又正色地塞給我一個打包袋,“這是你喜歡的番茄牛肉面?!?/p>
我的雙手頓時感知到了暖意。
“所以你到底為什么沒去上學(xué)?”高考前的一個禮拜天,我在深夜里和林柯一起排隊買紅豆奶茶。為了緩解心中的緊張情緒,我開始不斷找話題。
“我媽……生病,要花很多錢,這書店的收入在這種重壓下只能算是毛毛雨?!?/p>
我一驚:“那你上次那么大款?又買雪糕又買面?”
他這天穿著短袖T恤和七分休閑褲,頭發(fā)很亂,聽了我的說辭撓了撓頭立馬否認(rèn):“沒有的事。我周末還干了兩份兼職。三十多塊錢的事,沒什么關(guān)系的。”
“明天我媽還要復(fù)查,希望情況能好些吧?!?/p>
我聽他說這話的時候正接過店員做好的奶茶,他擤了擤鼻子看我,第一次像是個無助的小孩。
我上前去摟了摟他,天氣很熱,我蹭到的手背卻那么冰涼。
“一定會的。” 我說。
相比高中三年這一整個過程,為期兩天的高考倒當(dāng)真成為了一件小事,心中的緊繃感被奮筆疾書化解,順利地答完交卷后,我準(zhǔn)備去店里找他慶祝。
長街上彌漫的番茄高湯味道正濃,奶茶鋪店員正對著鍋?zhàn)影局笾t豆,我反復(fù)確認(rèn)了一下,發(fā)現(xiàn)書店的門確實沒有開。
明明看起來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在離開這里的時候我卻感到了無盡的失魂落魄。
我不知道林柯有沒有想到,至少我沒有想到,高考前天的那個夜晚便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了。
暑期間“蟬”易主,改造成了一個棋牌室,藏青色的布簾子被扯了下來,玻璃門上被蒙上紅色的紙,“蟬”的字牌被隨意丟棄在一處。
沒有別人知道,也好似沒有人關(guān)心林柯的去向,除了不知所措的我,其他一切都自在運(yùn)轉(zhuǎn)。
我的大學(xué)在距故鄉(xiāng)十分遙遠(yuǎn)的香港,專業(yè)是設(shè)計學(xué)。
每每感到孤單時,我便會掏出高考前那一夜,他臨走前遞給我的U盤,塞進(jìn)電腦。
他當(dāng)年整個人沉溺在黑夜里,借著路燈光對我說:“陸嘉儀,我做了個很有紀(jì)念意義的禮物,存在這里,以后沒事可以聽聽?!?/p>
那是他自己編的曲子,主旋律是故鄉(xiāng)的蟬鳴,經(jīng)過一系列的改編和變調(diào),加上林柯自己的聲音,成了我后來最常聽的歌。
林柯在里邊兒唱:“清風(fēng)舞明月……幽夢落花間……一夢醒來……恍如隔世……兩眉間,相思盡染。”
畢業(yè)后的我回到家鄉(xiāng),在城東的創(chuàng)意園區(qū)工作,摸爬滾打兩年,成為公司的設(shè)計項目總監(jiān)。
后來夏季一次實地取材,我回到那條長街,前些日子政府在安排拆除違建,如今這街上冷冷清清,拉面館和奶茶鋪全然沒了影子。
我跟同行的同事說:“我以前住這里?!?/p>
“那這里肯定有你很珍重的東西咯?!蓖滦φf,我聽罷也笑起來。
“是吧?!蔽抑噶酥冈尽跋s”坐落的廢墟:“這兒,一開始是個放映廳,后來成了個書店,再后來……它被改造成了一個棋牌室?!?/p>
此時蟬鳴陣陣,恍然間我竟是淚意朦朧。
(責(zé)編/王研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