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
封面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p>
——張國榮《我》
房間是隱喻。
世間萬物都是“房間”,供我們棲居,或?qū)⑽覀兎胖稹N覀兠總€人也都是“房間”,我們是自己的匠人、鑰匙和鎖。
曾經(jīng),我——一個小城男孩——帶著小地方人特有的謹慎,悄然成長。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各式房間向里面窺探,我的審視如粗拙的蠟筆描畫了我的外部世界。與此同時,我也常常打開幽閉的自己與心對話。我想,這就是成長。
A1
“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p>
——陳綺貞《旅行的意義》
這是A面,一盤磁帶、一個人、一個房間、一個世界的A面。
A面是外向的,它刻錄著一個側(cè)面的聲音、一個人的視域、一個房間的極晝和一個世界的紛繁。按下開始鍵,調(diào)高音量,你將聽到一個小城男孩清唱的獨白。你可以為我的獨白配上清濁起伏的木吉他聲,我將為你講述我青春的挪威森林、迷茫的1984和而立的平凡世界。
人會一瞬間變老,也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察覺自己的存在,像蜜蜂刺針的鋒芒在我腦海中忽地閃現(xiàn),十四歲時,我策劃了一場“暴動”:我決定自己一個人睡。在我決定一個人睡之前,我都不是一個人睡。我有一個異卵雙生的雙胞胎哥哥。異卵雙生子,是基因的冷幽默。我們是雙胞胎,可從生下來就開始不像,我們不相像的程度甚至讓自己懷疑我們是否真的是雙胞胎?!拔覀兪请p胞胎”——像是在講笑話。因為生晚了四十五分鐘,我的存在更像是哥哥的附屬品,我的世界是哥哥世界的慣性,仿佛他是本體,我只是喻體,他是元命名,而我就是衍生物。以名字為例,無論是“雙紅雙喜”“雙生雙康”,還是“阿大阿弟”“老大老二”,我都是順帶被定義的那個,哥哥是我的心跳,我是他的影子。但世人總習(xí)慣將雙胞胎看作是一個整體,忽略了他們的獨立。和其他雙胞胎一樣,我們擁有許多“同樣”:同樣的父母、老師和朋友;同樣的衣服、飯菜和玩具;同樣的房間、床鋪和被子。我懷疑我們連夢境和夢魘都因共享而相同。有一天,我突然渴望擁有我獨屬的物件,打上我的烙印,并且由我命名。這小心思漸漸膨脹長大,我終于看清了我的所需:自我。夏榆的《黑暗中的閱讀與默誦》里面有句話:“無法戰(zhàn)勝工具,我就無法戰(zhàn)勝勞役;無法戰(zhàn)勝勞役,我肯定也無法戰(zhàn)勝我的命運和處境。”時間是我們隱形的工具和秘密武器,所以,理所當(dāng)然,我需要有獨立的時間和空間。第一步,我要得到一間獨立的房間來盛放我獨屬的時間。
母親邊幫我搬床,邊說我“攪精”,“攪精”在我們方言里是“鬼點子多、能折騰”的意思。鬼點子多就多吧,能折騰就折騰吧,我固執(zhí)地搬出了哥哥的房間,激動地陷入了期待的自我中。獨自入睡的第一個夜晚,自得的安然隨著熄滅的燈漸漸融入涌動的黑暗中,我的眼睛和耳朵卻像打開了門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了我擁有一雙尋找光明的易驚眼睛和一對傾聽黑暗的膽小耳朵。整晚,我被窗外的風(fēng)吹草動驚擾,然后在轟鳴的心跳和潛伏的驚懼間迷糊入睡。第二天的我形容憔悴,神情萎靡,像是一間遭了賊的房間。
我的房間在二樓,在白天,它褪去無形無相、張牙舞爪的樣子,回歸原本。褪色的紅漆地板,粗糙的粉刷白墻,涂成浪漫藍色的天花板,被木條分成一格一格的正方形——囚禁藍色的監(jiān)牢。一床一柜靠墻,一桌一椅臨窗,簡易的家具組成了我簡單的房間,這就是我的陋室,而我是房間的心跳。有我在的時候,房間才是醒著的,我離開,它便沉入夢中,不知道它的夢中是否夢到我的歸來。我單調(diào)無色的青春假期,多數(shù)時間是在房間里度過的,練字、抄歌詞、唱歌、照鏡子。冬天,放在被子外的手冷得如遭針扎,只好左右輪換著拿書,又舍不得睡去。我要感謝那段枯燥的歲月,我想,我安靜均勻的呼吸,是房間入定冥想的吐納。我在墻上畫畫,給房間化妝。我還學(xué)著彈吉他,想讓房間從窗戶里唱出為賦新詞強說的愁曲怨歌。
走出我的房間,就可以看到我家的院壩和廚房。我家住在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中甸縣建塘東路312號,是一棟兩層帶院子的鋼筋水泥樓房。房子樣式大概是按九十年代流行的建筑樣式建造的,整個小城,除了寬大厚實的藏房,我所見的民居基本都是這種樣式:一棟石腳地基、鋼混房架、磚墻瓦頂?shù)膬蓪訕欠?,一層的獨立廚房,兩面圍墻,圍墻開一道大門,中間是院壩。這種樣式的房屋帶有納西民居的特點,但又異于納西族“三坊一照壁”的傳統(tǒng)民居,簡化外在形式,強化內(nèi)在構(gòu)造,就像那生長在高原的松樹,為了抵御高原嚴寒和烈日,變得松針短硬、枝葉緊密。當(dāng)時的房子都沒有帶著廁所。進入新千年,大家都開始在自家院子里建沖水廁所和化糞池,城市文明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首先注入小城生活。2013年,我家推倒了老房,在原來的地基上修建新樓房。新樓房將地基一分為二,一半是自己住的帶小院壩的二層樓房,一半是外租的三層六套六十平方米公寓式套房。那時小城鎮(zhèn)的人們已經(jīng)普遍接受公寓式單元房的存在,而在幾年前,我們甚至無法在緊挨著廚房客廳的廁所里正常代謝。
我家四周都是一些外形有異、內(nèi)在神似的庭院,它們一家挨著一家,連綿成一片,組成了一個叫“建塘”的小鎮(zhèn)。建塘鎮(zhèn)與藏族聚居的中心鎮(zhèn)(獨克宗古城)毗鄰,像是兩間相鄰而又風(fēng)格迥異的房間。我家是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才搬到建塘鎮(zhèn)的,和我同班的鄰居告訴我,建塘鎮(zhèn)有另一個藏語名字:“司哥洛”,是“狐貍村”的意思。我喜歡這個名字的美麗,帶著輕靈和狡黠。
俄羅斯套娃是和“圍城”“豐乳肥臀”一樣精準的隱喻。我,我的房間,建塘東路312號,建塘鎮(zhèn),中甸城,就像是一個個相貌相似、身形不一的俄羅斯套娃。小鎮(zhèn)中甸套著司哥洛,司哥洛套著建塘東路312號,312號套著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套著我。2002年,我考上了云師大去到昆明,我離開了與我氣息相通的房間和血脈相連的土地。十八歲我將遠行的那一天,天氣尋常,我像平常一樣出了家門,和約好的朋友坐上夜班車,然后,一去不回,再也無法一層一層地回到那最初的房間里。
陳綺貞用她那古典吉他第四根弦的唱腔,唱著《旅行的意義》:“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p>
你離開我,我離開你,這就是我的旅行的意義,而我在時間之旅里丟了房間的鑰匙,這失去就是鄉(xiāng)愁。
A2
“血管里響著馬蹄的聲音”
——亞東《康巴漢子》
我開始了我的旅行,一個個房間風(fēng)景般向后掠去。有的房間敞開著門,有的半掩,有的緊閉;有的房間窗扉緊掩,有的昏暗,有的明亮。有些房間我走了進去,駐足、小憩,留下殘印與碎夢,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我是個過客。有些房間我一直走在里面,一直往深處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心山尖,走不完、走不出、走不透,我是個歸人。有些房間,我終其一生,也無法走進去,如同你愛的那個不愛你的人。
沿途掠過一幀幀風(fēng)景,如風(fēng)似云。世上那么多山峰,那么多峽谷,那么多河流,山的那一邊還是山,峽谷的下面有溪流,溪流匯成河,河流沖出江,大江東去,聚成滄海??墒牵谀硞€時間的埡口,我突然看清了我的命運:我這一生,永遠都走不出云嶺山脈,我這一生,永遠都繞不出金沙江流。我生在這里,也將歸于這里,像塵土、像樹木、像卵石,流云去了還會回來,雨水一直停在這里,它注滿了我們盛水的土缸,一瓢一舀,光影晃動。我的心將先于我的身體和靈魂找到這里,這里是離路和歸途的終點,這里是故鄉(xiāng)。
2016年,我到了江西婺源。黑白交疊的徽式建筑安居在煙雨之中,恍若山水的留白,我孤舟蓑笠,無夢入癡絕。明清遺留下來的時光,就那樣靜默地站在我眼前。房間的拐角處聚著一大片黑暗,這讓徽式老宅生出幽暗深遠的質(zhì)感。每當(dāng)我往路過的老宅里望去,如同探望一口古井,里面光影凝固,寂靜無聲。博爾赫斯寫過:“房子實際上并沒這么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焙诎凳窍嗨频摹N艺玖诉M去,卻無法隱遁,我的氣質(zhì)和血脈無法填補老屋黑暗里的渴望和寂寞,我不屬于那里,我的歸處在南方,云之下。
襯出古屋莊嚴肅穆、深遠難測的,不是還原時光的細膩雕刻、黑白水墨的粉墻黛瓦、真容斑駁的門窗棟梁,而是厚重潮濕的黑暗與寂靜。滄桑不宜見光,懷舊不適透亮,在古村邊,我遇見一所房子,依舊是“粉壁黛瓦馬頭墻”的外觀,但內(nèi)里卻是現(xiàn)代的大塊玻璃、刮瓷墻壁和亮潔瓷磚。那些柔和光影構(gòu)筑的輕盈醉意和稠密癡夢,被蠻橫撞入的光線給沖淡了,驚走了,留下一地落寞,滿屋蒼白。
離開途中,我與同鄉(xiāng)司朗倫布老師談到滇西北各自民族的房間,談到各族房間里的心臟——火塘——布下的光與影,談到隱在房間暗處的信仰和家神。許多個世居民族在滇西北繁衍生息,這些世居民族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神話,有自己的禁忌,當(dāng)然,也有能體現(xiàn)自己文化和存在的房間。
“文化”首先應(yīng)當(dāng)是“物化”。古篆的印章,掩病的團扇;傳情的民歌,達意的文字;鮮艷的服飾,樸實的建筑——物是我們進入文化、進入精神的媒介。最后,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房間是形式,也是精神。關(guān)于“形式”,孟京輝有這樣的觀點:“形式就是全部!當(dāng)我們談到形式時,根本沒有內(nèi)容這個對立面。”一個房間的“形式”體現(xiàn)著一個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外顯,房間在那,文化和精神也就在那。房間有個人的氣息,也有群體的氣質(zhì),房間是你,也是你的民族。
我在藏區(qū)長大,我未能謀面的外公就是中心鎮(zhèn)(獨克宗古城)藏族。每年,父母都會帶上我們兄弟去給中心鎮(zhèn)的親戚拜年,如此,我便得以遇見粗狂寬大的藏房。藏房三面土墻,土墻由泥土夯筑而成。我見過藏民夯筑土墻的情景,他們唱著歡快解乏的歌,邊筑邊唱,似乎是想將結(jié)實的歌詞和歡快的情緒都夯進土墻里。這是我們一生的房子啊,一生的房子,我們將在歡快的歌聲和辛勤的勞動中,迎接她的誕生。
我站在表舅家一樓客廳門口向內(nèi)窺探,在我們納西族的教育里,別人的房間是不能隨便進的,腳下的禁忌,高處的神明,不能沖撞。這客廳正處在高原寒冬的深處,凍成冰塊的黑暗透出陰冷,讓我的窺探緩慢而艱難。我先看到了神龕,隨后一股濃郁沉靜的藏香味傳來,像一堵逼近的冰墻。一個巨人站在客廳中央,陰冷的風(fēng)和幽暗的云圍繞著他,他仿佛從天地初始就站在那里,立地頂天。那巨人是藏房的中柱。如何形容那中柱呢?納西族史詩《黑白戰(zhàn)爭》中有段文字形容東族王子阿璐的盛世美顏——“美男名阿璐,直樹無疙瘩”:英俊的男子叫阿璐啊,他的容貌像高直無痕的大樹。美即實用。實用主義的作用下,房間成為外部力量和內(nèi)部精神的統(tǒng)一體,所以,我可以說建筑史也是人類史。在酷寒遼闊的青藏極地,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房間托身其中,在炎熱偏僻的河谷江岸,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房間融入自然,而在時間長河里,又要以什么樣的張狂與敬畏,才能記得自己究竟是誰?畢加索說:“繪畫不是用來裝飾房間的,它們是戰(zhàn)爭的武器?!蔽覀兊奈淦?,就是我們朝夕相處的房間,它將告訴我們,自己是誰。
司朗倫布老師家鄉(xiāng)在梅里雪山腳下,他長期致力于德欽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工作,對滇西北的藏族文化有著獨特深刻的理解。他向我提到,藏族房間里的“神龕”是精神、信仰和文化在生活中的體現(xiàn),它在那里,精神、信仰和文化也就在那里,族群的精神通過“房間”形式的存在而保持一致。除此之外,精神文化需要傳承,這也需要借助“建筑”(外在、形式)才能存在。在他的家鄉(xiāng),建新房時必須將灶房(廚房)與隔壁房間的木墻設(shè)計為可拆卸的活動墻,以備特殊的情況使用。哪怕主人一生只使用一次,也必須有這一“形式”存在。一些特殊的日子,結(jié)婚或節(jié)日,將灶房木墻拆下,兩個房間合二為一,圍繞著火塘成為聚會之地。聚會席間,會有睿智幽默的老人“主持”,將當(dāng)?shù)氐臍v史、哲學(xué)、風(fēng)俗、祝福等內(nèi)容,通過歌唱、寓言、故事等方式,講述給族人村民。這樣的時刻,房間便是文化存在的形式,是文化傳承的載體,或者說房間就是一種文化,民族精神就存在于房間這一“形式”里。
房間是文化傳承的載體,這是房間的意義。大學(xué)時代老鄉(xiāng)會,藏族同鄉(xiāng)們都喜歡在喝酒前唱首歌。喝酒不唱歌這在他們看來是忌諱,他們說起藏族諺語:“喝酒不唱歌,如老牛喝水?!蹦蔷屠^續(xù)唱吧,恍惚間,我仿佛坐在溫暖結(jié)實的藏房里,宴會正歡,笑聲盛滿銀碗。文化和酒,一起注進了我的身體里。
A3
“唔吔哎,帶我到山頂/唔吔哎,美麗的村莊”
——太陽部落《帶我到山頂》
姓氏
血脈之匙
你的座位,與
坐騎
時間之舟
同事是彝族,某次我們聊到各自的姓氏,我寫下了上文簡短的詩句。
《哈姆雷特》開篇平地起驚雷:“生存還是毀滅”,扣響了人生的命題。毀滅不急追問,生存才是難題。生存代表著血脈的傳承,而血脈的傳承離不開家族的庇護、婚姻的供養(yǎng)和姓氏的繼承。
姓氏的延續(xù)就是血脈的延續(xù)。
宗祠、牌位;家譜、碑文;姓氏,字輩。姓氏的墻檐將族人的字輩和名字圍攏,也將家族的血脈圈在一起。同姓同宗,同宗同族。我曾經(jīng)將三江并流的云嶺山脈比作母親的皺紋,這里是大地最緩慢最憂傷的所在,而我們就生活在這極端的環(huán)境中,如同在刀鋒上行走,注定了我們的存在帶著極端的鋒芒。
我們在時間里遷徙,尋血而居;我們在山川里奔襲,生死血地。姓氏如同精心設(shè)計、反復(fù)鍛淬的徽章,它和血脈一起傳到你我的命里,成為胎記和刺青,成為盾與矛,它是你我的驕傲和榮耀,也是你我的枷鎖與桎梏。
家譜上記載的姓氏——你進入家族血脈的密匙,你在火塘邊的座位,你有別于他族的徽章。如同你行走云嶺、囊渡金沙的坐騎,它也是你魂歸祖地的最后憑證,它將代替你的肉身,穿過墓碑,歸根,復(fù)命。
姓氏是血脈的房間。
如何記憶層疊的姓氏輩分,以此辨別世襲的血脈?同事在他記事開始,每天都要“數(shù)家譜”。家譜是族群的記憶,安放著姓氏的源頭,傳唱著血脈的記憶。從古至今,來龍去脈,尊貴長幼,記載著祖先姓名,你必須將家譜熟記于心。據(jù)說,重視父系血脈的民族,“數(shù)家譜”是兒子才有的殊榮。與相隔久遠的遠親相認,與別的家族交往,都需要吟唱、說唱家譜。不是人人都有家譜,家譜的傳承需要歷史的沉淀和家族的興旺??嚯y的家族,家譜是一種希冀的奢侈;興旺的家族,姓氏是王者的榮耀。
我問同事,他少年時代成長的木楞房給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的回答充滿思念,他說,火塘里冒出來的各種味道總是蓋不住媽媽的味道,木楞房永遠不會消失的是媽媽的味道。前年,同事在麗江城里買了新房,火把節(jié)的時候,殺羊招待我們。他說有房子才有幸福感,以往在學(xué)校破舊的廉租房里沒有家的感覺。雖然新房子不是傳統(tǒng)的彝族木楞房,沒有火塘、沒有祖先的牌位,但好歹有個牽掛的地方。在城里生活,他和其他兄弟的活法不一樣,沒辦法太講究。同事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他省吃儉用,將兒子送到泰國去留學(xué),讓兒子走上了一條與族人不同的路。他女兒也正讀大學(xué)。兒子放心,女兒貼心,我們都說他是人生贏家。但同事也有自己的擔(dān)憂,他憂心的是兒女的婚事。
當(dāng)我們身處發(fā)展飛速、觀念蜂擁的時代,自我幸福和家族傳承似乎很難調(diào)和。同事說他看到過一些人和事,為追求自由而脫離家族,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當(dāng)你的自由,換來的是眾叛親離,就像魚離開水的自由,不叫自由。同事說,家族為你提供保護,只要你說出自己的姓氏,說清自己的家譜,只要有本家族的人在,天南地北你都不會餓著。有困難只要說出來,族人都有義務(wù)幫忙。我想起范穩(wěn)《水乳大地》的章節(jié):“宗教庇護一切”,而于我們,家族庇護一切。
每個人都有維護家族榮譽和血統(tǒng)的義務(wù)。要維護家族的榮譽,擁有姓氏的座位,你必須保持血統(tǒng)的高貴與純潔,因為血脈是固執(zhí)而無失的驗證。
對于我同事的家族,他們以血脈維護姓氏。
姓氏是血脈的堡壘。
家譜的書寫,緩慢而悲傷。我的家族也有家譜,陳舊,紛亂,自上而下,像樹根。族譜正中自上而下寫有“奉報本音黃李門中歷代宗祖之神”的字樣,這說明我的家族共尊的祖先有兩個姓氏:“黃”和“李”。可我研究家譜發(fā)現(xiàn),家族中還出現(xiàn)過另一個姓氏:“和”,我的家族有三個姓氏。為什么一個家族的姓氏會有如此奇異的變化呢?我的高祖姓“和”,曾祖、祖父、父親姓“李”,到我這一輩,家族中所有的兒子姓“黃”,所有的女兒卻又都姓“李”。
姓氏關(guān)乎血脈,不是隨手涂鴉的兒戲,不能隨意更改。族中長輩給出一個模糊的解釋,名曰:“三代歸宗”:有女無子的家族為了傳宗接代,招上門女婿,所生的孩子隨女方姓,第三代后,歸宗回姓上門祖先的姓氏,以示對祖先的尊重。
李密《陳情表》里形容自己悲慘:“門衰祚薄,晚有兒息”,但李密沒有遭遇家中無兒的絕境。在我們民俗里,家中無兒等同天災(zāi)。沒有兒子,生前門庭衰落,死后無兒立碑。我推測家族曾遭遇過兩次家中無兒的旱災(zāi),只好招上門女婿延續(xù)香火。七代之前,李氏家族招“黃祥”上門,三代姓“李”后,應(yīng)歸宗姓“黃”。不幸的是,剛好到第三代家族中又一次面臨有女無兒的局面,不得已招高祖“和俊”上門。按“三代歸宗”的習(xí)俗,第四代的族中男性歸宗回姓“和”,可“黃”家的血脈如何能湮沒在家族的苦難中,所以,到我這一輩,族中男性都“歸宗”七代之前的“黃”姓祖先。
我們以姓氏維系血脈。
姓氏是血脈的渡口。
各自的姓氏連接著各自的血脈,各自的母語連接著各自的祖先,各自的古謠呼喚著各自的神靈。姓氏的苦難,血脈的苦難,像漏風(fēng)滴雨的木楞房里小心看護的微弱火星,輕輕放上干枯的松針,易燃的松木,好圍著火塘,熬過凜冬等春來。
無論是以血脈維護姓氏,還是以姓氏維系血脈,生存還是毀滅的命題,讓我們的存在方式走向極端。同事說,他家族里的一個兄長曾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血統(tǒng)是我們僅剩的東西了?!边@句話閃電般穿過了我:
《與彝人對話》
我們,彝人
失去了天空
失去了太陽的驕傲
雄鷹的孤獨,失去了高山牧場
花朵、羊群與云陣,失去了苦蕎上
悄聲行走的四季
我們失去的,還有冷泉
罐熬的熱茶,枕邊的風(fēng)雪
失去木楞房里跳動的火塘和木頭的溫暖
失去酒香與故鄉(xiāng),失去古老的歌謠,祖先
的舌頭
最終,我們將失去母語,失去歸途
通往來世的魂路縹緲,如同
失去時間
我們,彝人
所剩的無多,唯有
今生的血脈
是我們生存唯一的甲胄
僅剩的代價
A4
“讓我變苦。把我數(shù)進杏仁中。”
——保爾·策蘭
在北島《時間的玫瑰》里讀到德語詩人保爾·策蘭的詩,文中還寫道:“同為德語詩人,里爾克雖一生四海為家,卻來自‘正統(tǒng),糾纏也罷抗?fàn)幰擦T,基督教情結(jié)一直伴隨著他;而策蘭則來自邊緣——種族、地理、歷史和語言上的邊緣,加上毀滅性的內(nèi)心創(chuàng)傷,使他遠離主,放棄主?!鄙跂|歐、猶太人、二戰(zhàn)、德語,幾個名詞劃定了策蘭的界限:苦難和邊緣。讀這篇文章時我正因左耳在昆明住院,文字為我打開了一個甬道,穿過字行,我得以窺視我的滇西北、金沙云嶺間的故鄉(xiāng)血地和民族歷史家族過往。
因為親戚大多住在金沙江沿線,每年春節(jié),都要回老家拜年。以長江第一灣為界,父地拉馬落在東,母地士旺在西,悠悠歲月長,共飲長江水。我們先到拉馬落,上墳、走親戚,然后逆江而行,去母親老家上江鄉(xiāng)士旺村。車由東北轉(zhuǎn)向西北,過長江第一灣便是金江鄉(xiāng)地界。我有兩個姓“唐”的朋友是金江鄉(xiāng)傈僳族人,2010年春節(jié),趁著順路,我決定到朋友家走走,認個門。
金沙江沿線世居民族眾多,生產(chǎn)形態(tài)和社會形態(tài)差異明顯的各民族在不同的海拔高度呈帶狀分布,像色彩鮮艷的彩帶繞著云嶺山脈。沿江聚居的多是漢族和納西族,一個村子一般由兩三個家族組成。山腰間聚居的是傈僳族,而在山頂?shù)母呱侥翀?,彝族人聚居在此。朋友在中途的吾竹?zhèn)等著我們,當(dāng)皮卡車行進在馬道般崎嶇狹窄的土路上時,我仿佛來到了“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的蜀道,提心吊膽繃緊神經(jīng)。
路到了盡頭,步行上山十多分鐘后才到他家。朋友家的房子是金沙江邊常見的兩層木架樓房,但沒有大門。我心驚于貧窮的尖銳與頑固,沉默地跟著朋友走到他家火塘邊?;鹛翆χT,略高于地面,由幾塊磚圍成方形,內(nèi)置鐵架,鐵架上的水壺和蒸鍋熬煮著湯水和歲月。時間如煙,一層一層、年復(fù)一年地浸染,都毫無例外地凝上了一層厚厚的黑塵,“時光帶走了所有發(fā)光的事物”?;鹛晾镲h出烹烤野鳥的香味,那香味混合著山野草木的自然之氣,在火炭的熏烤下,溢出火塘。那香味是一種真正的野性之味。有朋自遠方來,烤鳥肉吃。突如其來的客人吃光了朋友家人“下扣子”捕到的鳥。我愛人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童年和我一樣遠離了山野,而且她的童年里沒有一個彈弓奇準的孩子王。
大概是看到我剛進家院時臉露驚異,朋友說起他們村房屋的建筑特點。朋友是一個有文化情懷的人,喜歡石藝和根雕,會彈傈僳族的樂器“起本”,對傈僳族的歷史文化也有些研究。他說他曾以他們村為例,比較過金沙江沿岸各族的房屋特點。他研究過傈僳族幾種住房形式:竹篾房、木楞房、土墻房。在他們的建房習(xí)慣里,大門并不是必需的“模件”。
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意識呢?真正的歷史隱藏在房間的暗處。這意識源自民族生存的苦難,它像胎記。云南迪慶傈僳族作家李貴明的《鐵血三江》,記述了橫斷山區(qū)傈僳族反清斗爭的史實。那些流傳至今的故事、詩歌和民謠,講述著傈僳族人水深火熱的苦難生活、激烈持久的反抗之戰(zhàn)和失敗后被屠城焚寨的殘酷遭遇。“1804年開始,居住在河谷地區(qū)的傈僳族人為了逃避屠殺,紛紛躲進高山和半高山地區(qū)。由此引發(fā)了傈僳族歷史上第二次大遷徙,上萬傈僳族人從金沙江、瀾滄江畔遷入怒江流域,維西傈僳族地區(qū)一度成為人口空白地帶。”
個人生命和族群榮譽才是最寶貴的,其他無法帶走的事物都是身外之物。傳統(tǒng)是為生存服務(wù)的。朋友說,他們對財富的囤積意識不強,隨后他說了一句俗語:“生了孩子,才下扣子?!边@里面有歷史的原因,也有生存環(huán)境的原因,烽火狼煙,泥石流頻發(fā),躲避戰(zhàn)亂,隨時遷徙。就這樣,大門這標(biāo)志門庭興衰的“模件”,便成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生不逢時,時運不濟,但那些真正的亂世,活在驚懼與饑寒中的祖先,在朝不保夕的憂慮、血光彌漫的恐懼間喘息。像金沙江的大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著石塊,要活下,石頭必須順流,必須低頭,必須圓滑,必須堅硬。曾經(jīng)在這片山川里,哪個民族不是身陷苦難?苦難淬打出我們的性格。因為生活在仞山之上、刀鋒之下,我們沒有睥睨天下的霸氣,沒有沃野千里的大氣,沒有古都重鎮(zhèn)的王氣,沒有深宅大院的貴氣和精氣,沒有詩書熏養(yǎng)的才氣和靈氣。一方水土一方人,我們身上透出山野之氣,平和自樂,謹慎計較,這氣質(zhì)來自養(yǎng)育我們的山川城鎮(zhèn),來自隱于暗處的歷史。
談到云南,談到我的滇西北,“多元”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詞。形容豐富多彩,“多元”常用作褒義,但是我們忽略了刀鋒的另一面——多元意味著邊緣,多元造就了邊緣。散居在滇西北山川的民族,生于多元,也活在邊緣。去另一個朋友家是我自己開的車。我在村口問路,閑坐的村人操著江邊口音語氣調(diào)侃地說:“哦,唐家啊,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上,路頂頭那家就是了?!蔽乙宦飞仙?,路被兩所房子擋住,我看見朋友和他身后的大門。這個村子絕大部分村民是漢族,大概是受漢族的影響,朋友家有一個氣派的大門。
每個民族既像刀鋒,也像刀背,在多民族匯合的地方相交碰撞。繁衍,擴張,交鋒,僵持,在這場血脈的戰(zhàn)爭中,刀背藏身,刀鋒傷人。你必須亮出你的鋒芒才能應(yīng)對這場對生存之力的考驗,有時得把自己變成刀背,鈍厚、力沉,才能在曠日持久的血脈戰(zhàn)爭中,走過千年。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在他家的火塘邊為我們講述他疼痛的母語。他的小村只有三家普米族,其他人家都是彝族,耳濡目染,詩人既會普米語,又會彝語。一日將盡,少年詩人回到家,與小伙伴玩耍的興奮還沒有消盡,不自覺地在火塘邊講出一兩句彝語。每到這個時候,他慈祥溫和的母親便暴怒著用竹條抽打他的腿腳,那細韌的疼痛,如同刀鋒刮過皮膚,深深鑲進骨頭里。這是母語帶給他的疼痛,這疼痛在時間里變成了他的驕傲,讓他在懸崖的邊緣俯瞰大地,對空放歌。
“讓我變苦。把我數(shù)進杏仁中?!痹谝粋€邊緣人的自語中,我甚至讀到了自己。邊緣,像一道懸崖,身前萬丈深淵,身后遠離腹地。往前一步,你會變成其他族,轉(zhuǎn)身向后,你遠離了你民族的中心。無法進入腹地觸摸核心,無法從容也就無法包容。有時候,你覺得自己像一只蝙蝠,非禽非鳥。
邊緣——這個在我內(nèi)心深處沉潛的詞,如蚌心的沙,我以痛為供養(yǎng),試圖將它含成珍珠。邊緣如同炎癥,侵蝕著我,讓我虛弱。邊緣如我,我即邊緣。
對我來說,邊緣,賦予我巨大的撕裂感,它更像是一個放逐之地。
我有個不自覺的習(xí)慣,吃粑粑(饅頭)時,再“泡”(第一聲,蓬松之意)的粑粑我都要掰成小塊,然后捏成硬實的面團才入口,就像藏族人吃糌粑。母親說我的這個習(xí)慣來自身上流淌著的“藏族血”,我未曾謀面的外公是藏族。外公在我母親一歲時就去世了,但血脈里保留的記憶是不會喪失的。我的血統(tǒng)駁雜,納西、白、藏、漢,如同支流匯成我的血流。血管里流著四色血,我仿佛有了四個靈魂、四種底色,四把鋒利的刀總是割傷我自己。
藏族作家阿來說他在兩種語言間流浪,我想,我也站在母語和漢語的邊緣,像站在刀鋒上,上刀山。在內(nèi)心深處我認定自己是個儒生,在漢字的世界里有著自己的江湖和隱地,但靈魂提醒著我,我的歸處縹緲,歸期遙遙。
“越遠離,越清晰?!蔽颐靼琢?,邊緣是我的屬性。我甚至站在方言和普通話的邊緣上,說話時我克制地回避著暴露出處的聲調(diào)和尾音,下意識地糾正著有異于普通話的發(fā)音,并且不自覺地引用成語,而非引用家鄉(xiāng)俗語。我說:“捉襟見肘”,母親說:“羊尾巴遮不著羊屁股”;我說:“王小二過年”,母親說:“七個葫蘆只剩一個瓢?!?/p>
我站在邊緣的險境,或許是一代人的困境,也是這片山川的苦難。
A5
“默達,哦默達。(可憐了,可憐的鷹。)”
——納西唱調(diào)
“納西人順從地把自然看作是巨大的廟宇?!?/p>
白郎的文字像一道純澈的天光刺穿遮眼的黑云,剎那間,星河移動,大地搖晃,高山崩裂,沙石俱下,睡臥靜坐在大地上的山神河伯紛紛起身,探身向我逼來。他們或垂手微笑,或抱臂怒目,將我圍在中心,俯視著我。
記憶比想象重要。少年時代,我站在故鄉(xiāng)老宅的院子里吹口哨,父親呵斥了我,他說:“不興在屋頭吹口哨,鬼會來?!蔽也恢栏赣H是想以惡制惡好糾正我的小流氓做派,還是真有其事讓他引為禁忌。很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我得意忘形想要吹響口哨,父親的話就會在腦海中響起。以鬼之名,確實讓兒時膽小的我噤了聲。恐懼更接近人性。我躲進老宅正房堂屋的黑暗里,壓低呼吸,豎著耳朵聽風(fēng)吹草動。老房子的氣味包裹著我,歲月沉積下的微酸霉味讓我安心。老宅是“三坊一照壁”的納西民房,正房為兩層,一樓正中為堂屋,左右起居室。二樓左右兩間可起居可貯藏,但正中的房間必須保持空敞,我們納西人將家譜和牌位供奉在這個房間里,并且我們篤信,祖先和家神也都靜立在這房間的暗處,看著我們,護佑著我們。
就這樣,我們生活在一個神鬼潛行的世界里。
神話是原始思維的隱喻,納西族形象地將世界源起隱喻為巨蛋孵化——巨蛋破殼,世界起源,萬物創(chuàng)生。不同顏色的巨蛋孵生出不同的族類,神明和鬼怪并非來自異世界,他們在天地初始時就與人族同時降生,甚至他們早于人族降世,他們是世界的原住民,棲身物中,隱身暗處。
有神靈就要有供奉他們的廟宇。萬物有靈,自然為廟,納西人的廟宇建在滇西北的河川間,也建在納西人心里。在歷史的現(xiàn)實中,納西族周旋于幾個強大民族之間,而在精神的世界里,納西人則處在神鬼交接的緩沖地帶。納西族作家人狼格寫道:“我看見過的許多納西山鄉(xiāng)是魔幻與現(xiàn)實重疊交織的?!鄙接猩缴?,水有水神,風(fēng)中飄蕩著殉情的情鬼,我們保持著敬畏與謹慎,信仰神明,有時討好鬼怪。
為什么我們會相信有神鬼存在?供奉家譜的房間凝結(jié)著的陰涼仿若廟宇的大殿,我跨過光影相隔的門檻,融進廟宇的靜謐之中。道生于安靜,我聽到一個聲音隱隱傳來:過去、現(xiàn)在、未來,所有的存在其實都指向此刻得失的時間;神明、鬼怪、祖先,所有的神鬼關(guān)乎的都是你我現(xiàn)世的靈魂。
人狼格在他文集的序言中寫著:“許多事件都是與靈魂休戚有關(guān)的?!痹?jīng),我們的祖先相信萬物有靈,人,自然也是有靈魂的。在我們死后,東巴會念經(jīng)將我們的靈魂送往祖先居住的神山居那若裸,轉(zhuǎn)化為一個靈魂生命體——“家神”,而非正常死亡的亡靈,東巴會將他們超度往雪山背后的“舞魯游翠閣”(玉龍第三國)。納西族稱一個總是坐不住的人為“沒有家神的人”,這因果似乎就是在強調(diào)神明與靈魂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暧袣w處,生便篤定,神鬼的本質(zhì)關(guān)乎你的靈魂,這是神諭。
靈魂的有無,這在現(xiàn)在是一個尖銳的問題。我一直認為探討靈魂是一件秘而不宣的私事,是讀書人的迷信,但在以前,這是個像呼吸般重要而又輕盈的事情。我丟掉了敬畏,也就失去了安然。如果我也能像我的祖先那樣堅信萬物皆是神靈,那我將會是一個幸福的人,我將與萬物稱兄道弟又相敬如賓??墒?,我不是自然之子,時代的大浪將我推向世界,世界太大,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成為一個總是猜疑的人。愛是懷疑,信仰是懷疑,知識是懷疑,我對世界缺乏信任,我懷疑存在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像個需要喊魂的人,或者,我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處在焦慮與游離之中,世界被我拆卸得支離破碎,沒有一面完整的鏡子能讓我照出清晰完整的自己。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我知道,我必須做出選擇了,尋一條路求索,擇一城終老,立一座廟皈依,好讓自己的心安然踏實。如果說神鬼的本質(zhì)是靈魂,那靈魂的核心就是安寧。想獲得安寧,首先你必須選擇去相信。如果我的肉身是一座廟宇,那廟宇會以什么樣的形象出現(xiàn)?是教堂道觀,是佛寺山川?云南大地上有三萬多個神靈,那么多的神明,哪一個更接近你的靈魂?
小時候,父親總喜歡在家門口放一塊石頭,他說石頭里有神住在里面。我不敢回嘴,但心里卻譏笑父親迷信。后來閱讀、經(jīng)歷,有些道理漸漸從萬物中浮現(xiàn)。儒家,藏傳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東巴教都曾出現(xiàn)在納西人的精神世界里,就靈魂而言(靈魂的另一個名字叫“心”),儒釋道是內(nèi)向的,不論是強調(diào)“性靈”的道教和佛教,還是注重“禮儀倫理”的儒家,他們都偏重通過內(nèi)心的探索和精神的體悟,完成對存在的終極追問,達到由內(nèi)而外的平衡和圓滿。克己復(fù)禮為仁,修心、參禪,都是圍繞著“心”展開,《佛陀》里寫道:“每個人必須從自己的存在中尋找真理?!?/p>
東巴文化則是外向的,他強調(diào)對外在——“天”——的遵從,納西民間至今流傳著“納西祭天大”的俗語?!疤臁痹诩{西人的原始思維里,和儒家的“大同”、道教的“道”、佛教的“梵”一樣,都被認為是對世界內(nèi)在規(guī)律的概括,是“宇宙原型秩序”的化身。因為“牲祭”和“天啟”的特點,東巴教被歸為“原始宗教”,傳世經(jīng)文中的故事也被定義為“勸誡故事”。
“原始宗教”——這一劃定讓東巴教看起來像是老古董,布滿灰塵,氣喘吁吁。地理環(huán)境,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需要制約了東巴文化的發(fā)展,當(dāng)物質(zhì)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精神需求也會隨之改變,而當(dāng)物質(zhì)發(fā)展緩慢滯后,精神則成為維系生存的關(guān)鍵。2016年,和朋友到中央民族大學(xué)博物館參觀,幾乎每個展廳都有納西族的物件展出。從服飾文字,到器物宗教,納西族創(chuàng)造的文化獨特鮮明,讓我震驚又驕傲。一個小民族能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不斷繁衍生息,并創(chuàng)造出的大文化,我不得不尋著根追問腳下的大地究竟有怎樣的神力和靈性?
你不能忽略:真相其實比你想象的要簡單,越簡單,越接近本質(zhì)。
萬物有靈,尊敬自然,心懷感恩,和諧共處。我想,納西文化中的東巴精神是世界性的,也是本源性的。這精神與世界許多民族的精神相似,也和當(dāng)下全人類面臨生態(tài)惡化而產(chǎn)生的思辨相契合,我們所秉持的生態(tài)理念,或許是社會發(fā)展必然回歸的源頭。
十月,我們在東巴王故里的鐵杉樹之王的旁邊“祭暑”,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東巴在一口泉眼邊焚香念經(jīng),木煙氤氳,香霧四散,恍惚間,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廟宇中,畫滿象形字的東巴經(jīng)書里安坐著一尊尊神明,念誦的停頓處,有我虔誠的拜服。我想起了聶魯達的詩句:“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xiàn),充滿了我的靈魂?!笔堑?,神明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xiàn),充滿了我的靈魂,那一刻,天地安靜祥和,充滿靈性,我像回到故鄉(xiāng)老宅二樓正中的房間里,正對家族的牌位,也正對著護佑族人的家神。房間里凝結(jié)著一層積年的霉味。我恍惚看到那家神在黯淡的光線中靜立,有著與我相似的輪廓。我終于看清了我自己。家神的聲音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善待萬靈,物我和諧。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必說,靈魂是不需要表達的,讓你安寧,就是靈魂的話語。
尾頁
2012年,第一次出云南省,第一次坐飛機,我去了西藏。
2014年,杭州,上海。2015年,成都。2016年,北京,江西。
我在書房墻壁的地圖上標(biāo)注想去的地方,地圖涂畫得像我的手稿。
我在地圖下面寫:遇見自己。
責(zé)編手記:
“房間是隱喻?!弊髌烽_宗明義,在“封面”的位置引入關(guān)于房間的思考。物是精神的載體,房間作為日常生活的主要場所更是如此。作者由自我意識的蘇醒和心靈世界的成長,寫到在云南大地上生活的納西族、藏族、彝族、普米族等民族的房屋特點及其承載的民族精神文化內(nèi)涵,再寫到血脈的傳承、民族生存境遇以及精神信仰,使這些民族在多元文化中的獨特面目一點點清晰起來。作品用磁帶曲目的形式進行結(jié)構(gòu),帶我們逐一聆聽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獨白與感傷。我們不斷地掙扎著走向外面的世界,終是為了尋找和遇見自己。“房間”是起點,也必將是歸宿。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