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圍城》是錢鍾書唯一完成并出版的長篇小說,最初連載于李健吾主編的《文藝復興》雜志,廣受好評;1947年成書,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發(fā)行,連印三版。1949年后,這本小說曾從讀者的視野中消失,直到1980年才重見天日,首印13萬冊,頃刻售罄,截至2008年,銷量已達392萬冊。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從故紙堆中打撈起這部現(xiàn)代文學經典的,并非中國的文學史家或批評家,而是美國漢學家夏志清教授。
1961年,夏志清出版英文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稱《圍城》為“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也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①,影響極廣,后催生了《圍城》的英、俄、德、法、日等外語譯本。1979年,錢鍾書赴夏志清所在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交流,演講贏得滿堂喝彩。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江秉祥回憶,正是錢鍾書享譽海外的新聞報道,促使他向有關部門提議重版《圍城》,終獲通過②。而從1949年《圍城》絕版到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這整整31年間,并沒有一部中國內地版現(xiàn)代文學史著提及錢鍾書及其《圍城》。因此,當時的蘇聯(lián)學界甚至有“中國把錢鍾書活埋了三十年”③的說法。
一部書受讀者好評,卻不入文學史家法眼,擬屬常見。比如西方文學史家不會錯失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但被塞萬提斯的同時代人所青睞的另一些“正統(tǒng)”騎士小說,卻未必能進入學術視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錯失《圍城》一案,恐不屬此例。
現(xiàn)代文學史家唐弢在1946年曾任《文藝復興》編輯,經手了《圍城》的連載。他回憶:“當時讀到原稿,幾個人都很滿意。這個小說是寫得不錯的,我個人認為鍾書寫知識分子形象很有特點?!雹?982年,唐弢撰文《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學》,大贊《圍城》的比喻“取譬貼切,妙趣橫生”,能“顯示作家深厚的歷史和文化的修養(yǎng)”;諷刺則令讀者“于淋漓盡致中感到一陣痛快之后,仍然需要仔細地去思索,去回味”;而心理描寫更是全書“最大的成功”,其中有些刻畫,妙到“簡直匪夷所思”⑤??磥恚茝|很喜歡《圍城》,但蹊蹺的是,在他主編的1979年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里,卻不見錢鍾書及其《圍城》的蹤跡。這不禁讓人想起《傾城之戀》白流蘇的那番感慨:“他愛她,然而他的愛不過如此?!?/p>
范柳原喜歡白流蘇,但婚姻則需顧忌太多事,所以他無法下決心給她正室的名分。同樣,唐弢喜歡《圍城》,卻仍未將其納入自己主編的文學史教程,恐怕也是因為有所掣肘。1982年5月《文藝報》開座談會,討論“關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若干問題”?,F(xiàn)代文學學科的奠基人王瑤承認,有些作家在1949—1979年間“沒有得到我們應有的重視,確實與‘左的影響有關系,是我們工作的缺點”;“過去‘左的框框的影響還存在著”⑥。唐弢補充說:“左、中、右的文學,我們只談了左,中的就談得很少了,右的更少。知己知彼,我們沒有知彼,這是一個毛病。”⑦言下之意,阻礙《圍城》入現(xiàn)代文學史教程的,就是“左”的框框。那“左”的框框究竟是指什么?它是如何作用于文學史寫作,從而將《圍城》拒之門外呢?這正是本文想要探究的。
二
王瑤承認,現(xiàn)代文學學科在1980年前,曾受制于“左”的框框。此框框就是“修史”二字。溫儒敏說,“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把歷史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很自然也就提出了為前一時期新民主主義革命修史的任務,研究‘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發(fā)展歷程,也就被看做是這修史任務的一部分?!雹嗥洳僮鞣椒ǚ秩阶撸?.將與新民主主義革命大致平行發(fā)生的文學史命名為“新民主主義文學史”,或“以新民主主義文學為主流”的現(xiàn)代文學史;2.遵照毛澤東對“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定義,將“新民主主義文學”定義為“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學”;3.以“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學”為標尺或模具,去挑選、批評與闡釋現(xiàn)代作家及其作品,這就是1980年前,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的主要任務。這叫“以論帶史”,此論,即“新民主主義論”。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曾有“新文學”的別稱。1949年7月,郭沫若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作總報告,將“新文學”的這個“新”字,定義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縮寫。他說:
我們常常喜歡說“五四以來的新文藝”。這個五四以來的新文藝到底新在哪里?和以前的文藝有什么性質上的不同?
這個問題,曾經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是了解得并不明確或者并不完全的。這個問題,到了毛澤東主席的《新民主主義論》發(fā)表以后,才得到了最科學的說明。在那部名著里面,毛澤東主席指出現(xiàn)階段中國革命的性質是新民主主義的革命。他用最簡單的話概括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特點,就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中國革命這種性質就決定了中國新文化和新文藝的性質。這就是說,五四運動以后的新文化已經不是過時的舊民主主義的文化,而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五四運動以后的新文藝已經不是過時的舊民主主義的文藝,而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這就是五四以來的新文藝新的地方。這就是五四以來的新文藝和以前的文藝在性質上的區(qū)別。⑨
周揚在20世紀40年代曾撰《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嘗試過并軌“新文學運動史”與“新民主主義革命”這對大概念⑩,但作為以“正式形式裁定的結論,對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第一次作了統(tǒng)一而鮮明的解釋”的,仍得歸功于郭沫若這一“總報告”。從此,“新民主主義”的現(xiàn)代文學觀就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著寫作的“中心思想。”11
1950年5月,中央教育部頒布《高等學校文法兩學院各系課程草案》,要求高校開設中國新文學史課程。隨后,李何林、老舍、蔡儀與王瑤共同商議完成了《〈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該大綱指出,學習新文學史的目的,在于了解新文學運動與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關系;新文學不是“白話文學”“國語文學”“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而是新民主主義的文學;新民主主義文學最大的特點,是無產階級的領導12。1951年,王瑤著《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卷出版,開篇便提出新文學史“必然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一部分,是和政治斗爭密切結合著的”13,成為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奠基作。王本之后,學科遭遇數(shù)次風波,“例如就所評述的作家來說,1955年因為胡風事件而去掉了一批。1957年又去掉了一大批。到了文化大革命,就只剩下魯迅一人了。”14直至1978年才重整旗鼓,集結起1964年一度被沖散的唐弢主編團隊,繼續(xù)《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寫。若死摳時間節(jié)點,當承認1979年出版的唐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屬于改革開放后的產物。但鑒于飽經滄桑后的世故與謹慎,作為“教育部統(tǒng)一組織編寫的高等學校中文系教材”的唐本傾向于“吸收已有的研究成果,盡量采取大家的公論”15,而全力避免一家之言。因此,唐本更宜被看作“開放前”學科(指1949—1979年間的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收官暨集大成之作。唐本仍視現(xiàn)代文學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現(xiàn)實土壤上的新的產物”,強調其中“居于主導地位、占有絕對優(yōu)勢并獲得了巨大成就的”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群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學,亦即新民主主義性質的文學”,并提出“與人民革命事業(yè)血肉相連、休戚與共,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徹底揭露、堅決斗爭,對社會主義前途衷心向往、熱情追求,這就是無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的新時代所賦予革命文學的鮮明思想標記,也是現(xiàn)代文學之所以有別于近代文學的根本標志”16,從而完成了與“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群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文學”這一模式的全面對接。
故可說從1949到1979年,中國內地所有的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其主題都必定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群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文學史。于是,錢鍾書及其《圍城》的被“80前”學科所屏蔽,也就成了題中應有之義。
三
“‘80前或‘開放前學科認定現(xiàn)代文學主流有三大標志,第一便是“與人民革命事業(yè)血肉相連、休戚與共?!?7與其說這是對作品的要求,不如說是對作家的要求。因為唐本那膾炙人口的“魯郭茅巴老曹”之排位,就與諸家在組織眼中的權重程度極其對應。魯迅是左聯(lián)成立時名義上的盟主,又被毛著《新民主主義論》指定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18,由他領銜現(xiàn)代文學史,名正言順。1936年魯迅去世,1938年中國共產黨作出決定,“以郭沫若同志為魯迅的繼承者,中國革命文化界的領袖,并由全國各地向黨內外傳達,以奠定郭沫若同志的文化界領袖地位”19,這就導致唐弢在文學史書寫中,郭沫若緊隨魯迅,排行第二。1949年后,郭沫若被任命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政務院副總理、中國科學院院長,茅盾被任命為文化部部長,巴金為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老舍、曹禺亦深受信賴,肩負公職。也就是說,“魯郭茅巴老曹”這一文學史排位就是衡定諸家的藝術造詣深淺的精準參照尚有爭議,但它無疑是組織對諸家的政治評價之優(yōu)先排序。因為這能體現(xiàn)現(xiàn)代文學主流的“無產階級的領導”作用。
以此為參照,當輪不到錢鍾書。錢鍾書在余英時的眼中,“是個純凈的讀書人,不但半點也沒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興,而且避之唯恐不及?!?01949年前,錢鍾書不加入任何社會政治團體,反倒因《圍城》問世遭到左翼知識者的激烈批判(以王元化1948年撰文《論“香粉鋪之類”》為代表21)。1950年后,錢鍾書應邀參與英譯《毛澤東選集》,但錢鍾書從未有意將此轉化為政治資本,始終將這段經歷僅僅當作一個事實22。時任《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主任徐永煐說:“錢鍾書政治覺悟差一些,而漢文英文卻都很好?!?3由此可見一斑。
“80前”學科提出能入現(xiàn)代文學排行榜的另一標志,是對“社會主義前途衷心向往、熱情追求”24。這更與《圍城》無關。誠然,令方鴻漸被三閭大學解雇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房內有一本《共產主義論》,但此書實是趙辛楣落下的,并非《圍城》主人公或原作者的趣味,抑或信仰之所在。恰恰相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這些關鍵詞,常被《圍城》用來說俏皮話,譬如“假如上帝贊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25等。方鴻漸是書香門第出身,又是銀行經理的女婿,是典型的小布爾喬亞,而錢鍾書筆下的絕大多數(shù)人物,其品行無論好壞,也大致屬小布爾喬亞階層,所以這句話的本義是不可能將社會主義者比作上帝來歌頌的。與此相比較,《圍城》寫底層人物(近乎無產者)則屈指可數(shù),其中有幸多分得幾句臺詞的,是船工阿劉與傭人李媽。阿劉性格猥瑣,喜歡刺探乘客隱私,以便勒索小費;李媽缺乏智慧,一味幫偏,是埋在鴻漸與柔嘉婚姻中的定時炸彈。他們既不像駱駝祥子那般任勞任怨,命途多舛;也不像《雷雨》里的魯大海,一身正氣,嫉惡如仇。他們只是錢鍾書筆下的一對俗人,不可愛,不可憐,不可敬,與“80前”學科理想中能領導革命、創(chuàng)造光明未來的無產階級相去甚遠。
“80前”學科認定入現(xiàn)代文學史正冊者還有一大標志,即需“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徹底揭露、堅決斗爭”26。有趣的是,在1948年,也確有人從這角度閱讀《圍城》。據(jù)沈鵬年回憶:
一九四八年,我參加了一個地下黨領導的讀書會,……《圍城》中的某些情節(jié),幫助我們從感性上加深了對《新民主主義論》中某些章節(jié)的認識。比如:《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我們要革除”的那種“在中國的帝國主義文化”。大家在討論中各抒己見,爭論得不可開交時,石君隨手拿出《圍城》,翻開小說第二章,其中描寫方鴻漸留學歸來,在家鄉(xiāng)的省立中學演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之影響及其檢討》,讀道:“方鴻漸強作笑容說:……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大家在笑聲中都認為方鴻漸不倫不類的演講,卻說出了簡單明白的道理?!傍f片和梅毒”,是對“帝國主義文化”絕妙的諷刺和概括。27
可惜上述閱讀體會并不契合《圍城》本意。錢對“鴉片與梅毒”的調笑,與其說是在諷刺“帝國主義文化”,不如說是在諷刺“中國”自身。因為這些提法,原都出自方老先生塞給鴻漸的那冊線裝書里:
鴻漸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識見大長,明白中國人品性方正所以說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圓滑,所以主張地是圓的;中國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進口的鴉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國地土性質和平,出產的鴉片,吸食也不會上癮;梅毒即是天花,來自西洋等等。只可惜這些事實雖然有趣,演講時用不著它們,該另抱佛腳。28
不難識別如上“識見大長”“這些事實”純屬諷刺或反語,只有“演講時用不著它們”才是真話,誰知方鴻漸臨到上臺才發(fā)覺,“線裝書上的議論和事實還記得一二,晚飯后翻看的歷史教科書,影蹤都沒有了”29,所以只能硬著頭皮胡扯起“鴉片和梅毒”來。故這些話在《圍城》原也不是用來攻擊“封建主義”的,因為在錢鍾書眼中,“愚蠢”是遠比所謂“封建”更本質的原罪。
沈鵬年記憶中的讀書會,是在不自覺間襲用了模式化的批評方法,以《新民主主義論》為模式,從《圍城》切割若干“似是而非”的段落,而忽視了語境本意。值得一提的是,此批評方法也常見于“80前”學科。如唐本評價魯迅小說《故鄉(xiāng)》,提到“作品的著重點不是對往昔的緬懷,而是對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并且引導人們去確信前途:‘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30其實在魯迅原文中,那著名的“路”的意象前邊還有一段,全文是:“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F(xiàn)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魯迅認為,他的愿望,是比神怪還要飄渺,如月亮一般茫遠的偶像。“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他卻獨自徘徊在無人的故土,尋求抵達月亮的辦法,既沒有路,也缺少一起走的人。所以,《故鄉(xiāng)》的結尾未必是在引導讀者去確信前途,而是勸自己在絕望32中須強打起精神罷了。癥結在于,魯迅既被《新民主主義論》指定為“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但他本身又過于深邃,這就迫使“80前”學科不得不用模具式批評,將其嵌入“新民主主義文學”的架構中。唐弢對《圍城》,當不必如此動干戈。
四
《圍城》算不上是新民主主義文學,但又須承認,在“開放前”學科的史述里,并不只有新民主主義文學。新民主主義文學是革命的文學,而革命則很講究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朋友”即統(tǒng)一戰(zhàn)線,“敵人”即斗爭對象。所以“開放前”學科又有主流、支流與逆流的提法?!伴_放前”學科認定現(xiàn)代文學史中,“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文學是主流,反帝反封建統(tǒng)一戰(zhàn)線內部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文學是支流,依附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文學是逆流。”33而唐本中也不乏對支流如沈從文、逆流如新月社的介紹與批評,為何偏偏對《圍城》視而不見呢?這或許事出歷史的偶然。
王瑤著《中國新文學史稿》(下簡稱《史稿》)是學科史研究躲不開的對象。其重要性主要有三點:出版最早;有文學性;內容豐富。當唐弢在20世紀80年代回顧“開放前”學科時曾說:“所謂政治第一,是要在文學的范圍內來看它的政治第一,但是我們后來把它變成了政治唯一?!?4“政治第一”與“政治唯一”之別,就是《史稿》與其后大部分“開放前”文學史書寫的區(qū)別。比如對沈從文,《史稿》后的文學史只有批判或遮蔽,王瑤卻頗愿欣賞他“運用文字的能力”,“句子簡練,‘的字用得極少,有新鮮活潑之致”35,也理解其小說嘲笑城市、青睞自然的意蘊。黃修己撰《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也提到:“《史稿》之后,已出的中國新文學史很多,但這建國后的第一部,被某些人認為是草創(chuàng)性的《史稿》仍擁有讀者。就因它記載的作家多,不少后來因各種原因不入史的作家,《史稿》中還可看到他們的面目。”36故可以說,《史稿》之后,“開放前”學科只做減法不做加法,《史稿》中不見的作家作品,也就不會出現(xiàn)在其他版本的文學史中,比如錢鍾書及其《圍城》。為什么同屬“支流”,《史稿》可以選擇沈從文,卻漏了錢鍾書呢?原因或許可在1952年9月的一場座談會中找到。
“開放前”學科所以會從“政治第一”轉到“政治唯一”,與當年風波不斷有關。而對《史稿》來說,風波來得更早一些。眾所周知,《史稿》分上下冊,上冊于1951年9月初版,下冊則被拖延到1953年8月。時間間隔如此之長,是因為上冊遭到批判,下冊必須修改,不免延宕。
1952年9月,《文藝報》召開《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座談會,批判該書在“立場、觀點和方法上”有“嚴重錯誤”,認為王瑤“采取了資產階級客觀主義的立場,對資產階級的文學趣味有所偏愛”,竟然把胡適、周作人與郭沫若、蔣光慈并列敘述,又對徐志摩、沈從文等“反動”“頹廢”作家“津津樂道”,這種“對于文學形式卻特別加以玩賞”的態(tài)度,可謂“不分革命與反革命、進步與落后、主流與逆流”,是“漠視中國共產黨對中國新文學運動的領導作用”。37
這次座談會的深刻意味在于,將原屬“支流”的部分“資產階級”作家,徹底劃歸到“逆流”一類。黃修己認為,這說明“新文學史”的本質是在“為誰樹碑立傳”:“凡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趕下統(tǒng)治地位的,在歷史著作中也同樣要被趕下統(tǒng)治地位;曾經與他們結盟合作,友善相處的那些人,當然也不配占據(jù)哪怕是比較顯眼的位置。”38《史稿》之后,無論是丁易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1955),劉綬松著《中國新文學史初稿》(1956),還是林志浩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79),都將沈從文作為“反動文人”來批判了。而王瑤則非著手修改《史稿》上下兩卷不可。最終出版的下卷,便已不見他先前議論沈從文與徐志摩時的風采了。39
《史稿》屬編年體史書,故將沈從文收入上冊,而《圍城》若要入史,則只能躋身下冊。是否《史稿》原擬有《圍城》的位置,因上冊挨批后被棄卒保車?這是筆者的一點猜測。若《圍城》誕生較早,被《史稿》上冊收錄,這部杰作在1949年后會不會遭受如沈從文小說一般的命運?或也難說。但從這角度考慮,“被遮蔽”似又比“被批判”顯得幸運。
唐弢1982年時曾說:“文學史可以有多種多樣的寫法,如果要我個人寫,有些‘街頭詩‘活報劇,如果藝術高,我會寫它,如果藝術水平不高,我就不寫?!?0言下之意,他并不視其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為個人著作。在此之前,《文學評論》發(fā)表了其《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學》一文,對《圍城》有高度評價,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全文題記,采用了奧登名作《戰(zhàn)時在中國》:
當然是贊美:讓歌聲起來又起來,
歌頌盆里或臉上開出的生命,
歌頌植物式忍耐,動物式可愛;
有些人曾經享過福;也出過偉人。
1984年,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保留“魯郭茅巴老曹”的主干,將三冊史書壓縮成區(qū)區(qū)一本。唐弢重寫了全書引言,并為錢鍾書留下約500字的篇幅41。這是《圍城》第一次以簡體中文形式出現(xiàn)在不無權威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里。重寫的全書引言的第一小節(jié)如下: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肇始于五四運動時期,它以“五四”文學革命為其開端而揭開嶄新一頁,使中國文學開始走向現(xiàn)代化道路,既和世界先進國家的文學相溝通,又和自己的人民接近了一大步。42
這番話既是獻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恐怕也是獻給“開放后”學科自己的。
【注釋】
①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80頁。
②③江秉祥:《〈圍城〉重版前后》,載《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3期。
④唐弢:《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流派學術交流會上的發(fā)言(一九八一年)》,載《文學評論》1992年第3期。
⑤唐弢:《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學》,載《文學評論》1982年第3期。
⑥王瑤:《研究問題要有歷史感》,載《文藝報》1983年第8期。
⑦3440唐弢:《既要開放又要堅持原則》,載《文藝報》1983年第8期。
⑧溫儒敏:《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與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建立》,載《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
⑨郭沫若:《為建設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斗——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總報告》,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參考資料選(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286頁。
⑩參見周揚:《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載《文學評論》1986年第1期。
11胡惠翼、溫儒敏:《第一次“文代會”與新文學傳統(tǒng)的規(guī)范化闡釋》,載《河北學刊》2008年第5期。
12老舍、蔡儀、王瑤、李何林:《〈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見李何林:《中國新文學史研究》,新建設雜志社,1951年,第3頁。
1335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開明書店,1951年,第1頁,第236頁。
14王瑤:《研究問題要有歷史感》,載《文藝報》1983年第8期。
15唐弢:《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問題》,載《文史哲》1982年第5期。
1617242630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12頁,第12頁,第12頁,第12頁,第18頁。
18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東北書店,1948年,第264頁。
19吳奚如:《郭沫若同志和黨的關系》,載《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2期。
20余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轉引自錢之俊:《錢鍾書生平十二講》,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第125頁。
21參見吳琦幸:《王元化與錢鍾書》,載《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5年第2期。
22楊絳說:“鍾書從未把翻譯毛選和以上這類任務當成自己的本職工作,在他自己填寫的個人履歷中,從未寫入以上經歷?!睋?jù)錢之俊考證,錢有(或僅有)一次主動提及此事:“1955年,填寫中國作協(xié)會員表時,他在‘近三年有何新作欄寫道:‘自1950年7月至去年2月皆全部從事《毛澤東選集》英譯工作(現(xiàn)在尚部分從事此項工作),故無暇及其他活動?!保▍⒁婂X之俊:《錢鍾書生平十二講》,前揭,第121頁)
23徐慶來:《徐永煐紀年》,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參見錢之?。骸跺X鍾書生平十二講》,前揭,第121頁)
2528錢鍾書:《圍城 人·獸·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01頁,第49頁。
27沈鵬年:《〈圍城〉引起的回憶》,載《讀書》1981年第7期。
28錢鍾書:《圍城人·獸·鬼》,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47頁。
31魯迅:《故鄉(xiāng)》,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85頁。
32“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參見《〈吶喊〉自序》,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9頁)
33劉元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經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23頁。
3638黃修己:《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35頁,第146頁。
37《〈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座談會記錄》,載《文藝報》1952年第20號。
39如評徐志摩,“他努力于體制的輸入與實驗,最講究用譬喻,想要用中文來創(chuàng)造外國詩的格律,裝進外國式的詩意”;“從高亢的浪漫情調到輕煙似的感傷,他經歷了整個一個社會階段的文藝思潮。到他對社會現(xiàn)實有了不可解的懷疑時,就自然追求藝術形式的完整了”;“在寫作技巧上,他是有成就的,章法的整飾,音節(jié)的鏗鏘,形式的富于變化,都是他的特點?!保▍⒁娡醅帲骸吨袊挛膶W史稿(上冊)》,北京:開明書店,1951年,第74頁)
41“將戰(zhàn)時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刻畫得精妙入微的,是錢鍾書連載于《文藝復興》上的《圍城》。在這之前,作者已經發(fā)表過一些散文和短篇,并以其淵博的知識在文學批評方面取得了卓越的建樹?!秶恰穯涡斜居谝痪潘钠吣陠柺馈G∪缱髡咚f,小說寫的是‘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小說以留法回國的青年方鴻漸為中心,描繪在戰(zhàn)火彌漫的中國,一群遠離烽煙的知識分子在戀愛上,在工作上,在日常生活上,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作者以諷刺的筆調,雙關的語言,揭示了他們內心的貧乏,空虛與卑微。小說把結婚——實際上也是社會的或一方面比喻為‘被圍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內的人想逃出來。擾擾嚷嚷,吵個不停,世界由此獲得熱鬧。作者的諷刺是辛辣的、犀利的。他還擅長心理描寫,細致周詳,入情入理,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特點。不僅方鴻漸、趙辛楣、蘇文紈等主要人物如此,便是落墨不多、寥寥幾筆的唐曉芙、汪太太、范小姐等,也莫不一言一動,如見肺腑,她們的精神狀態(tài)全部被勾畫了出來。由于描寫的是知識分子,作家用其所長,在對話中引喻廣博,才情橫溢,妙語如珠,令人解頤。但有時這方面的材料過多,使一般讀者不易了解,影響了作品的普及。小說的時代氣氛也稍嫌薄弱?!保▍⒁娞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455-456頁)
42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1頁。
(夏偉,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