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修車
每當街燈亮起,昏黃的光暈里,市工商銀行門前的空坪上,總有一個中年女人如期出現(xiàn)。支起一塊小三合板,薄薄的,肯定是從哪里撿來的邊角廢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修自行車。字是黑色的,在發(fā)黃的三合板上,像一道道凝重的眉頭,帶著幾分莫可名狀的酸澀。一個銹跡斑斑的臉盆里裝了半盆多水,一動不動的水面隱現(xiàn)女人靠近時布滿皺褶的臉龐。周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扳手、起子、刀片、橡皮等修車用具,唯一享受站立待遇的是打氣筒,身上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初看像一根廢棄的小木樁杵在那兒,怎么看也看不出一點春天的意思。
修車的女人站累了,沒有生意的話,就大大方方地坐在空坪和馬路相接的臺階上,有時候墊一張樓盤賣房的廣告紙,有時候什么也沒墊。不論墊或沒墊,有顧客來時,她站起身來,總是習(xí)慣性用雙手在屁股上急忙拍幾下,迎上前去。一臉的笑意從陰暗模糊的臉上流淌出來,山泉水一樣清亮。女人動作麻利,技術(shù)嫻熟,往往不出幾分鐘就會解決自行車的毛病。如果是補胎,她總是要細心地試水三次,才安裝上去。遇到?jīng)]有更新的大部件,女人喜歡不厭其煩地和車主說在哪里買零部件是最低廉的,那態(tài)勢就像車主多花錢就是花了她的一樣。車主們都領(lǐng)情而去,一旦自行車有毛病不由自主又來找女人修。
即便是回頭客再多,女人還是空閑多,忙碌少。每天吃完夜飯,我習(xí)慣去散步,路過她的修車點,大多數(shù)看到她坐在臺階上,雙眼直直地盯著腳下的水泥地。久而久之,我覺得她的目光是釘在地上一般,那么穩(wěn)當,那么牢固。我都擔(dān)心她的目光能釘出一個小坑來。也有些時候她沒盯地面,可能是白天勞動過累,雙手交疊擺在雙膝上,頭深深地伏在雙手和身軀圍成的圈里。蜷伏成一團,和街頭的夜貓沒什么兩樣。看到這一景,我有些難以安撫的憂傷。修車的女人不顧白天的勞累,夜晚出來修車,如果不是家境窘迫,誰會這么扛?誰會如此堅持?一年四季,除非大雨,除非大雪,她始終如一地固守于此。
她比一棵樹還堅韌,扎根一處。只是,城市不許她散枝開葉,所以她收緊自己,并且只在夜晚吮吸一點養(yǎng)分。這也不是為她自己,她的背后肯定有一個殘破的家。所有她出現(xiàn)的夜晚,都是孤零零的,從沒見有人陪伴過她。陪伴她的是那些修車必不可少的工具,用得熟門熟路的工具,她和它們打發(fā)一個個美好或不那么美好的夜。
修車女人在很久的時光里,對于我和我身邊很多的人而言,就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幾乎夜夜見到過,但彼此之間似乎有一道鴻溝,就是一步之遙的距離隔離人心。直到一天我家小子的自行車輪胎癟了,我和他一起去補胎。到了她的地盤,剛才還一臉倦容的女人起身,笑呵呵地問:“師傅,有什么要幫忙的啦?”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子尖聲尖氣地回答:“輪胎爛了!”女人哦了一聲,但沒有動,目光如水般漫過我,直接傾覆在小子身上,里頭有無限的慈愛。如同遇到磁鐵,女人的目光一下子拔不出來。我頗有些不解,小子被她看得躲到了我的身后,女人才猛然醒過來一般,一把將小自行車推到水盆邊,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
補胎對于女人來說本是小菜一碟,歷來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那種酣暢讓我想起庖丁解牛。奇怪的是我?guī)∽觼硌a胎,女人竟然顯得很生澀,目光散亂,粘輪胎皮子都粘了幾下才粘牢。我抽完兩根煙,小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此時,又來了一個要修車的,女人才鎮(zhèn)定地加快速度,車胎補好,收費五元,很便宜。我尾隨孩子推車回家,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修車女人一直在目送我們離開。
回到家,我和愛人說起修車遭遇,愛人憂心忡忡地說:
“這個修車女人不會有病吧!”“那倒不至于,靠手藝補貼家用的人,估計是極度喜歡孩子的緣故!”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她。不過,此后幾次小子跟我去散步,遠遠地走過去,修車女人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兒,朝我們打招呼,滿臉的笑靨如一朵花,更像一只黑黝黝的蝴蝶。我報以一個回笑,然后疾步走開。后來,我給小子的自行車去打氣,次次都是免費。我以為只對我額外,慢慢發(fā)現(xiàn)對所有來的人都是免費的。
自行車越來越少,修車的女人生意寥落得讓附近熟知的居民心寒,但是修車女人呢依舊不離不棄,照舊在每一個無雨無雪的夜晚設(shè)點維修。隨著她待得久,大伙對她的了解加深。這個女人果然不幸,是從城步山里來的,租住在郊區(qū),家里有個長年癱瘓在床的男人,白天干完酒店的清潔工,夜晚出來修車弄點零錢補貼家用。女人很樂觀,說閑著也是閑著,修車得一個算一個,總比沒有好。打個氣免費應(yīng)該,在我們那鄉(xiāng)里鄰居們誰不借誰的東西用一下呢。聽得一些也是從鄉(xiāng)村里來看護孩子的老婆婆們親切不已,都回贊她。
修車的女人心靈手巧,很快她面前支起的三合板招牌上添加了一項內(nèi)容:維修摩托車。生意漸漸比過去好些,這讓很多關(guān)注她的人眉頭舒展開來。我夜晚去散步的時候,看見有摩托車主在等她修摩托,收入應(yīng)該比修自行車好得多。
可是也沒多久,市里禁摩,修車的女人好像迷路人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但她還是沒退縮,她沒有嫌棄收入微薄。在我們眼里,她就是一個忠實的農(nóng)婦,精心伺候著這一塊空坪。偶爾她沒有出現(xiàn),路過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想她該不是家里出啥事了吧。等到她再度來設(shè)點擺攤,都暗暗地高興。
某個夜晚,我見窗外有雨,就沒出去散步,打開電視百無聊賴地看著,突然頻道里出現(xiàn)了修車女人,穿著一件花格子衣服,比修車時的灰不溜秋頓時顯得年輕多了,那張黑黝黝的臉龐很打眼,當然最搶鏡頭的是修車女人在失聲痛哭,抱著一個比她高出一頭的男孩子。男孩子滿臉淚水,但還是看得出白白嫩嫩養(yǎng)得好。修車女人不停地哭喊著:崽啊崽啊,你總算回來了!聽節(jié)目主持人的畫外音,才知道那個白皙的男孩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子,搭幫全國打拐專項行動,在福建找到,警方送了回來。修車女人在鏡頭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這個崽啊,十歲就被人拐走了,我想他想得睡不著吃不好啊,要不是他爸走不動,我早去找孩子啦!這么多年里,我只要看見十歲左右個子和我崽差不多的小孩,我就想我崽,想得厲害啊,看到眼睛都轉(zhuǎn)不動!
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時她為什么那般如癡如醉般粘我家小子。這個女人心里藏著一片何其遼闊的苦海!這下好了,孩子回來了。我家這一帶的居民都知道了她的故事,都為她欣喜。失散十年的孩子回來了,女人也該松氣了。
有一陣子女人沒來修車,大伙兒都覺得空坪似乎變寬了,也變得呆板了。我們想看到修車女人的出現(xiàn),但轉(zhuǎn)念又覺得女人沒來是好事,這個女人受的苦和累也夠堆積成一座山了,她也該歇歇了。
不料,半個月后,修車女人竟然又來修車了。大伙兒覺得很奇怪,路過時候都聚在一塊問長問短,一番嚌嚌嘈嘈下來,才知道修車的女人去了福建,她親自把自己的崽送了回去。修車女人滿臉安詳?shù)卣f:“福建那邊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對我崽很好,親生的一樣,現(xiàn)在都供他上大學(xué)了!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將心比心,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帶大他,都是對他好。只要孩子好,就當多一對父母,只要他快樂,那他就去那邊,我們也不阻攔,每年能回來看我們一次也就滿足了!”
此后,每次看見她,我都要小子主動叫她一聲阿姨。不管小子懂與不懂,我反復(fù)告訴他,這個修車的阿姨擁有一顆博大的愛心。
爆米花
蟄居小城,一晃多年,行走在人流里,儼然已經(jīng)洗凈了腿肚子上的泥土,只是夜夜夢回之際,總是沉溺于回望鄉(xiāng)村,回首那些泥濘的日子。時間是一盞過濾記憶的神器,那些年苦苦掙扎在泥淖之中的苦痛漸漸蝶變成炫耀的談資,在物質(zhì)貧乏精神無依的時代里難得的一些情景和快樂鑲在記憶里,散發(fā)著歲月幽居已久的美麗光澤。比如披星戴月地去鄰村看一場露天電影,比如在雪天里架起竹篩捕捉饑餓的灰雀,比如螢光點點的夏夜里村前村后玩打仗的游戲。能記住的總是有限,而遺忘的總是那么稠密。這就是每個人的人生吧。
一個夏夜,我在臨街的書房里,翻閱《皇天后土》,正被牽引不絕如縷的片片鄉(xiāng)愁包裹得密不透氣。突然,一聲“嘭”平地炸起,升到我七樓的書房還余威不減。我一怔,還以為發(fā)生了啥事故,放下書本,伸頭尋視。天啦,我驚訝不已,樓下居然來了一個爆米花的師傅!爆米花的是個老人,正蹲在地上往爐架下添一小塊一小塊的柴火,準備爆新的一爐。老人身邊圍了一些男男女女,好像在看什么稀奇。也有不少人看到這種現(xiàn)爆現(xiàn)賣,很有興致,買了一袋邊吃邊瞧。
久違的場面,溫馨而迅疾地躍人我的眼簾,打開我儲存的記憶,一股米花香濃郁地撲鼻而來。
村子里,一年四季里,深冬是最為清閑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田野里豐收的馬車早已經(jīng)走過,一些遺漏的稻子頑強地發(fā)芽長出淺淺的綠意,奈何秋風(fēng)涼冬風(fēng)寒很快黃了頭,而新播撒下去的草籽正吸足了水分才生出扎根的觸須,未來得及迎風(fēng)成勢。土塬上倒是頗有些生機,麥苗淺淺的綠茵,層層疊疊鋪展開來,好像新出嫁的姑娘掩飾不住喜悅的眉眼。淡淡的冬陽下,曬谷坪上婦女們坐在小板凳上納鞋底,長長的細線在手上竄動,騰起小小的線花。還沒開始燒制的土磚墻下上了年紀的老人,大大咧咧地蹲著,閑聊著一年農(nóng)事,那桿上了歲數(shù)的水煙筒里燒著村子里種的旱煙,各個接到自己手里就美美地吸上一口,再擊鼓傳花一樣遞下去,誰也不嫌棄誰的口水。有時候煙吸完了話題一時也接不上了,各個瞇縫著眼,眺望寂靜的田野以及對面的青山。老人們都知道自己離天遠了離地近了,指不定哪天就從山下的村子搬到山上的村子里去了。
像狗一樣不安分穿過來竄過去的是我們這些細把戲,在柴垛間打滾嬉耍,頭發(fā)上粘著草屑,整個頭上又熱氣騰騰的。如果我們瘋過頭了,大人們在邊上會呵斥幾聲。我們趕緊離大人遠一點,繼續(xù)瘋吵瘋鬧,那種癲狂勁兒更顯肆無忌憚。突然一聲“爆米花羅”從村口隨風(fēng)傳來,我們立馬從各個角落里圍聚到曬谷坪,曬谷坪是爆米花老師傅的固定據(jù)點。這個時候,最喜歡開玩笑的三爺就會惡作劇大聲說,老不死的,又來了??!我還以為你走不動在家享福呢!隨之回過來的話是:享你娘架腳的福,你這個老精怪的豆腐飯還沒呷呢,我怎么能走您前頭!緊接著,就是他們倆幾聲爽朗的哈哈聲。
爆米花機是一個黑乎乎的鐵爐,爆米花老師傅總是慢條斯理地先將黃燦燦的玉米粒緩緩地倒進那漆黑的爐,捻起一點糖精丟進去,然后用扳手將蓋子牢牢地扣緊,兩頭架在支架上,一手搖動著黑罐反復(fù)地?zé)?,另一只手拉動著“撲哧”“撲哧”的風(fēng)箱,時不時添上一些木柴或火炭,身子不緊不慢的一仰一擺。玉米在爐子里搖啊搖,翻來覆去,上下顛簸,承受著高溫的煎熬,慢慢膨脹開來。等到老師傅做逆時針搖轉(zhuǎn)時,他就取下爐子,一只腳踩著那個黑罐的一端,一端套上用麻布袋縫制成的大兜兜,一扳爐蓋,“嘭”一聲響,一股蒸汽帶著熱浪升騰起來,而玉米粒膨脹成白花花、熱騰騰、香噴噴的爆米花,歡快地跳躍著奔跑進了口袋。
空氣中頓時彌漫著米花的甜香。孩子們轟地一聲擁上去,分享著第一鍋米花。第一鍋是老師傅免費給大伙品嘗的。這種香味的誘使下,我們這些小屁孩都會一溜煙地跑回家去,問父母要玉米和幾毛爆米花的錢。那時候,實在沒有錢也不要緊,可以給老師傅一定量的米做爆米花的工錢。因此,在村子里,哪怕是最窮的家庭,爆米花都不成問題。于是,爆米花就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零食之一。
在我眼里,我從來不覺得邋里邋遢的老師傅只是一個爆米師傅,而是覺得他是一個心靈手巧的花匠,只是這些花朵的綻放,需要一聲聲“嘭嘭”,這些花才開得這般熱烈,開得這般徹底,開得這么香透。在花開的那一瞬間,老師傅還喜歡叫上一聲“嗨”,接著就是成千上萬的玉米花呈現(xiàn)在我們盯得圓滾滾的眼里,走進我們垂涎三尺的嘴里,進入我們被饞蟲勾得一上一下鬧騰的肚中,帶給我們甘之如飴的美味。那時候,我覺得爆米花老師傅穿村走戶,見多識廣,特別是他后來帶的那個徒弟不像他那般黑魃魃,長的很標致,很招村里姑娘們的歡喜。爆米花有美食可吃,可以出遠門增見聞,還能博得姑娘高看一眼,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在鄉(xiāng)村的所有匠類里,這是最體面和最實惠的一個職業(yè)。
猶記得上學(xué)時,老師布置寫那篇經(jīng)久不衰的作文《我的理想》,我的同班同學(xué)孫剛寫要當解放軍解放臺灣,李雨說要當科學(xué)家讓稻禾上面結(jié)稻子下面長芋頭,王小華要當供銷社的售貨員,而我寫的就是立志做一個走南闖北的爆米花匠,被我那讀過私塾的民辦教師在課堂上一讀,成為一時之間的笑談。多少年過去了,我們的理想呢,都或多或少地實現(xiàn)了。孫剛?cè)缭府斄私夥跑?,還是海軍但沒來得及解放臺灣就在一次水上演習(xí)中殉職。李雨如愿讀了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但成了農(nóng)科所雪峰蜜桔的研究專家,大大提升了蜜桔產(chǎn)量,這和當年的理想還沾邊。王小華如愿當上了售貨員,但提前下崗在家自己開起了大型超市。而我呢,倒也成了一個工匠,不過是一個地道的文字匠。我覺得和我當年的理想也還是息息相關(guān),那些筆下流淌出來的粒粒文字,都是我用心炸開的玉米花啊。
樓下的爆米花老師傅生意很好,夜夜如期在那爆,慢慢我也習(xí)慣了在一聲聲“嘭嘭”中看書寫字,偶爾休憩時候,也注目一陣子。有一天夜晚,突然下起了雨,雨很急,一座城市頓時失去了應(yīng)有的從容,行人驚叫聲四起。我看到老師傅慌不連跌地收才擺列好的爆米花工具,那一刻我真想沖下樓去幫助他收拾,但我又遲疑這會不會很突兀,猶豫間老師傅淋了一身雨。我開始有些懊悔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此后一連幾天老師傅沒有出現(xiàn)在樓下爆米花。至今,老師傅也沒有出現(xiàn),我一方面給自己解釋,是冬天要來了天氣冷了老師傅在家懶得出來受這份罪,畢竟爆米花在如今這什么都漲的離譜的時代里,又有什么收益呢?一方面,我又不肯原諒自己,本可以出手相助的,卻又袖手旁觀,在什么時候失卻了鄉(xiāng)村最為可貴的品質(zhì)。
米花朵朵,開在我懷念的眼眸里,開在我遼遠的心原上。爆米花的老師傅,明年夏天你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