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中古時代是文化多元的時代,因此,在這一時期,盡管儒學(xué)在社會實踐的層面有所衰微,但儒學(xué)研究卻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如《周易》有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左傳》有晉杜預(yù)集解,《春秋谷梁傳》有晉范寧集解,《爾雅》有晉郭璞注,《論語》有魏何晏集解等,這些著作上承兩漢,下開唐宋,幾乎占據(jù)了《十三經(jīng)注疏》三分之一的篇幅,可見中古儒學(xué)的成就是很高的。人們通常尊奉的中古儒學(xué)式微的通行觀點,實際是將儒學(xué)的社會實踐與儒學(xué)自身混為一談了。文化之多元來自文化信仰之多元。中古的士林精英,能夠以純理性純文化純學(xué)術(shù)的眼光和襟懷來審視和接受真正的偉人及其思想,這是其最為卓絕不俗之處。
除了孔、孟、老、莊,揚雄在中古時代也是非常重要的,他是中古士人崇拜的文化巨人之一——被視為誕生在漢代的新圣,具有極高的文化地位。明陳耀文《天中記》卷二十四“齊楚圣人”條引桓譚《新論》:
張子侯曰:“揚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貧如此!”吾應(yīng)曰:“子云亦東道孔子也。昔仲尼豈獨是魯孔子?亦齊楚圣人也。”
張子侯與桓譚的對話表明,在東漢時代,他已經(jīng)被視為和孔子一樣的光耀華夏的圣人。漢王充《論衡·超奇篇》:
陽成子長作《樂經(jīng)》,揚子云作《太玄經(jīng)》,造于助思,極窅之深,非庶幾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作兩經(jīng),所謂卓爾蹈孔子之跡,鴻茂參貳圣之才者也。王公子問于桓君山以揚子云,君山對曰:“漢興以來,未有此人!”君山差才,可謂得高下之實矣。(《諸子集成》,第七冊,王充《論衡》,上海書店1986年版)
所謂“蹈孔子之跡”,“參貳圣之才”也是說揚雄乃是孔子以外的圣人,而桓譚則認(rèn)為揚雄是獨步于漢代的文化巨人。再如葛洪《抱樸子外篇》卷三《吳失》第三十四:
孔墨之道,昔曾不行。孟軻、揚雄,亦居困否。有德無時,有自來耳。(楊明照《抱樸子外篇校箋》,下冊,中華書局1997年版)
晉常璩《華陽國志》卷三稱“揚子云齊圣廣淵”,卷十上稱“子云玄達(dá),煥乎宏圣”,都是同樣的意思。這些評價都是一致的。這里我們再以嵇康和陶淵明為例,進(jìn)一步說明當(dāng)時人們對揚雄的推尊?!妒勒f新語·簡傲》第3條: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儁之士,俱往尋康??捣酱髽湎洛?,向子期為佐鼓排??祿P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保ㄐ煺饒瘛妒勒f新語校箋》,下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
嵇康和鐘會問答之語中的著名的“所字結(jié)構(gòu)”本于《法言·淵騫》:
七十子之于仲尼也,日聞所不聞,見所不見,文章亦不足為矣。(汪榮寶《法言義疏》,下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
在中古時期,揚雄的《法言》是馳譽學(xué)林的名著,所以嵇、鐘二名士隨口便可稱引。《法言·問神》:“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烏乎!九齡而與我玄文?!崩钴壸ⅲ骸巴癁?,子云之子也。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云傷育童烏而不苗?!薄邦仠Y弱冠而與仲尼言《易》,童烏九齡而與子云論《玄》?!保ㄍ魳s寶《法言義疏》,上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童烏是中古時代著名的神童,他九歲就能和父親揚雄討論《太玄》的問題。這位神童引起了魏晉名士的廣泛關(guān)注。嵇康《秋胡行》:“顏回短折,下及童烏?!保ù髅鲹P《嵇康集校注》,上冊,中華書局2014年版)嵇康對童烏的了解正來自《法言》,這可以為筆者關(guān)于“所字結(jié)構(gòu)”淵源于《法言》的推測作一旁證。
陶淵明由晉入宋以后,更名為陶潛,前人對此多有解說(參見朱自清《陶淵明年譜之問題》,《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這實際也是受揚雄《法言》影響的結(jié)果?!斗ㄑ浴柹瘛罚?/p>
或問“神”。曰:“心?!薄罢垎栔??!痹唬骸皾撎於?,潛地而地。天地,神明而不測者也。心之潛也,猶將測之,況于人乎?況于事倫乎?”“敢問潛心于圣?!痹唬骸拔艉?,仲尼潛心于文王矣,達(dá)之。顏淵亦潛心于仲尼矣,未達(dá)一間耳。神在所潛而已矣?!保ㄍ魳s寶《法言義疏》,上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
“神在所潛”就是陶潛之名的寓意。陶淵明不僅熟讀《法言》,對《太玄》也極為諳熟?!哆B雨獨飲》詩:“試酌百情遠(yuǎn),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薄疤熵M”句,古直注引揚雄《太玄·玄摛》:“近玄者玄亦近之,遠(yuǎn)玄者玄亦遠(yuǎn)之。譬若天,蒼蒼然在于東面南面西面北面,仰而無不在焉,及其俛,則不見也。天豈去人哉?人自去也?!保ü胖薄短站腹?jié)先生詩注》卷二,臺灣廣文書局1964年版)可見這四句陶詩不過是《太玄》此文的翻版而已。至于《飲酒》二十首其十八直接歌詠“子云性嗜酒”,更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嵇康和陶潛對揚雄的推崇并非特例,揚雄作為魏晉玄學(xué)的祖師爺,其影響對中古士人是深入骨髓的。我們只有通過文本細(xì)讀才能發(fā)現(xiàn)這種文化崇拜的痕跡。
作為漢代之新圣,揚雄的突出特征在于“尚智”,這是中古士林崇拜揚雄的首要原因?!斗ㄑ浴柮鳌罚?/p>
或問:人何尚?曰:尚智。
所謂“智”,就是智慧,就是知識。在揚雄看來,追求知識和智慧是人的本質(zhì)特征。知識就是美,智慧就是力量。他把“智”放在了高于儒家道德、仁義和禮儀的位置上,這是對傳統(tǒng)儒學(xué)的重要突破。而揚雄一生的文化實踐始終貫穿著“尚智”的理念,充分體現(xiàn)了柏拉圖所說的那種“愛智的熱情”,他是一個“為知識而知識”的人?!稘h書·揚雄傳》:
當(dāng)成、哀、平間,莽、賢皆為三公,權(quán)傾人主,所薦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談?wù)f之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雄復(fù)不侯,以耆老久次轉(zhuǎn)為大夫,括于勢利乃知是。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xùn)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用心于內(nèi),不求于外,于時人皆忽之;唯劉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譚以為絕倫。(班固《漢書》,第11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