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國
春天,也許是世間最美的遇見。
我在上王家村住了有一陣子了。記得初次踏進這個村子時,一場鋪天蓋地的茫茫春雪在前夜悄然降臨。翌日雪霽,銀裝素裹的山野、村莊,在明媚的晨曦中緩緩蘇醒,一輪紅日冉冉升起,一縷縷青藍的炊煙在覆蓋著白雪的屋頂上裊裊浮動,仿佛整座村莊也在晨曦中上升。而天空仿佛已經(jīng)昨夜一場豪雪擦拭,宛若纖塵不染的藍寶石。清冽、深邃、美艷至極致。天地藍白輝映,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壯美。群山如波浪起伏,白茫茫的雪地五彩斑斕,光芒四射,炫得人睜不開眼睛——心里不由得驚嘆:好一座白雪山莊。
同行四人一路說說笑笑。年長的同事自然好賣一番見識,滔滔不絕地向我耳朵吹風:上王家是一個回族聚集村,人口兩千。信仰伊斯蘭教,在生活中有許多禁忌要我留心注意。我心里起了風浪,怕在這個村子里待不了多久,就會一不留神觸犯了禁忌,叫這里的村民拿大鑼轟走。盤腿坐上村支書家的土炕,心里仍有些恍惚。支書有事出門,招呼我們的是支書媳婦。黑蓋頭下一張微黑的橢圓臉盤,綻放在上面的笑容可真是燦爛。同事一聲兒一個嫂子,進門相見,笑吟吟地噓寒問暖,俏皮話兒源源不斷,惹得我們笑疼了肚皮兒??恢醒霐R置了一張紅撲撲的油漆炕桌,我們圍坐一圈,一會兒在上面擺上了熱氣騰騰的茶水,金黃酥脆的油餅。這里的人們給這種餅起了一個有意思的名字:油香。嫂子站在炕下的腳地,沏茶倒水,熱情地招呼我們。見我拘謹遲遲不肯動手,她親手捧起一個,雙手遞給我。“吃吧,吃吧,保證跟你以前吃過的不一樣?!?/p>
春天的冰雪經(jīng)不住幾日暖陽,轉(zhuǎn)眼便融化為一股股春水,冰凍的每一寸泥土變得松軟、濕潤。地氣漸熱,冬眠的草根醒了,種子們發(fā)芽,張開了翅膀,上王家的山野轉(zhuǎn)眼就綠了。躺在支書家熱乎乎的土炕上,深夜聽到呼呼的春風,如歡騰飛馳的馬群,在山野間疾馳、歡騰。日日在山間小路上行走,望著田野一層層地變綠,綠得一天天濃郁、厚重;走村穿巷,與這里的村民日漸熟絡(luò),被東家拉著手,相邀去喝茶;西家拽著衣袖,請去吃一頓家常飯。攪團、馓飯、水煮洋芋,再簡單不過的飯食,根植味覺和心里的卻是最意味深長的滋味。當初戰(zhàn)戰(zhàn)兢兢、憂慮重重走進這個村子,擔心被這里的村民排斥、隔膜,一晃三四個月過去了,竟慢慢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猶如一條魚兒,游進了一片澈明溫暖的湖泊里。
在村子里待久了,閑來無事,我也串串門兒。有一日傍晚,無意間走進一戶貧困人家。這家只有一位老人守著簡陋破敗的老屋獨居。兒子出門一去不返,與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老人年紀將近七十。我進門見他木木地坐于屋檐下想啥心事,聽到我的腳步聲,抬眼望了半天忽認出了我,趕忙從一只小木墩上起身,喊一聲:王干事。雙手有些抖抖索索,顯然我的突然出現(xiàn)令他感到意外,不知所措。我跟老人曾在村支書家見過一面。支書媳婦喊他到家里吃飯,與我湊巧碰面。老人與我聊了許多。我忘不了的是,他現(xiàn)在一人生活,境況有些凄涼。他卻說,比上過去,現(xiàn)在的生活好得說不成哩……老人請我進屋,我環(huán)顧左右,他的泥坯房子昏暗逼仄,一扇木格窗戶,糊著窗紙,煙熏火燎,猶如涂了瀝青,已難透進半縷光線了。屋內(nèi)陳設(shè)著一張木桌,一盤土炕,一支長條凳上堆碼著幾只麻袋,四壁漆黑,儼然是一個黑不溜秋的窯洞?;仡^再環(huán)視屋外的院子,去冬的殘枝敗葉還在院墻根下凌亂地堆積,破敗的屋檐下一張簸箕大的蛛網(wǎng)在風中顫抖。我忽覺心里難過,后背發(fā)涼,仿佛這個小小的院落成了上王家的一處“孤島”,這里仿佛堆積著整個春天都無法消融的寒冷。
走出老人的家門,一株杏樹在不遠處嘩然綻放,千萬朵杏花嫣然笑語,清芬隨風流蕩……
大約幾個月后,一個趕集日,老人找到我鄉(xiāng)政府的辦公室,落座后,神情不定。我估摸他心里有啥事兒,卻猶猶豫豫開不了口。我起身給他沏了一杯熱茶。聊了一會兒,他才鼓足勇氣,說我這里有沒有過期的報紙,他想糊一下墻壁,房子里太黑了?!鞍パ剑耶斒裁词铝?!”我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興沖沖地將塞進辦公桌抽屜的報紙,一股腦兒搜羅出來。老人見我如此痛快,臉上也綻開了笑紋,端起茶杯,咣當咣當一口氣飲了大半杯。
臨出門時,我又思想老人這么大年紀,糊墻這樣的活兒做起來腿腳不便。搞不好,還有可能弄出啥意外哩。再想,自己明日又要到村上有事兒處理,便讓老人回家等我上門給他糊墻。老人一聽,又驚訝又喜歡,嘴巴半張著愣了半天,才連連點頭,說好好好……
次日上午,我如約走進老人的小院,陽光滿滿地鋪在廊檐下的腳地,陽光照亮了烏黑的窗子,小院看上去已經(jīng)過認真清掃,之前的狼藉景象不見了。簡單寒暄了幾句,我們便開工了。我找來一只凳子墊在腳下,用掃帚掃拭干凈墻上的灰塵。老人將報紙鋪在炕面上,仔細地在上面涂抹糨糊,然后,一張張遞給我。我們一邊干著手頭的活兒,一邊隨意地拉著家常。不知不覺太陽已移出窗子,可是,屋子里并沒有因此昏暗下來,而是一點點地變得亮堂起來。明亮的光線映亮了老人的臉膛,他憂郁落寞的神情像烏云密布的天空終于裂開了縫隙,透出一縷縷明媚的陽光。我見他喜歡地扶墻瞅視著,或許,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關(guān)于村人對老人的議論我耳聞不少。說老人性格古怪,與村里許多人合不來,而且,老頭兒一大把年紀卻一點也不守規(guī)矩,每個月的電費老是拖欠著不交,村上的“電工”忍無可忍,一氣之下將他的電給掐了。掐了也就掐了,他聽之任之,不去理會,安心過起了沒電的日子。從此,他的夜晚唯有一盞油燈與他為伴,月亮和滿天的星星為他照明了。
我一邊忙活著,不知何時老人悄悄地拾掇柴火續(xù)旺了火爐子。我看他在爐盤上烤了幾個洋芋,不多時,便散發(fā)出濃濃的焦香味兒,彌漫了小屋。這是老人給我張羅的午餐。他訕訕地解釋:“做其他的可能你怕不衛(wèi)生,所以,我烤了洋芋,火是最干凈的?!?/p>
津津有味地享用這頓洋芋美餐時,老人忽然記起了什么,將吃了一半的洋芋擱在爐盤,起身走出屋門,不一會兒,只聽啁啁啾啾、嘩啦啦一片小雞兒滿院子撒歡兒瘋跑。老人站在院地中央,手里拋撒著谷粒,滿眼憐愛、喜歡地瞅著爭食的雞崽兒……小院里歡騰起來。老人沐浴在明晃晃的陽光里像一棵枯樹忽然抽出了滿身的綠色枝丫,雖然這時已近秋日,我卻覺得屬于老人的春天終于來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