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業(yè)需要偉人來推動

馮國平

鄧小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也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留學事業(yè)的總設計師。1978年6月，他作出擴大派遣留學生的重要指示，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領域最多、范圍最廣、持續(xù)時間最長的留學浪潮由此揭幕。

李政道先生在改革開放之初，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中美聯(lián)合招考物理研究生”計劃（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簡稱CUSPEA），在美國常規(guī)研究生招生程序之外，在國家公派出國留學之外，10年里將915名中國優(yōu)秀學生送入北美一流大學攻讀物理類博士研究生，強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留學的發(fā)展。

在實施CUSPEA前后，李政道與鄧小平互動頻繁，特別是當CUSPEA受到非議、面臨夭折時，李政道直接向鄧小平求助，使他設計的留學計劃轉(zhuǎn)危為安。這個互動交流過程體現(xiàn)了一位偉大政治家的眼光與決斷、一位偉大學者的學識與熱忱，以及他們倆互相欣賞、互相信任的惺惺相惜之情。回顧這一段歷史，能讓我們體會到偉大人物在重要關頭對歷史的重大推動作用。

李政道與鄧小平的交往

鄧小平喜歡和科學家交流，他接見過楊振寧、吳健雄、丁肇中等眾多華裔科學家，而與李政道的交往尤為頻繁。據(jù)上海交通大學黃慶橋副研究員考證，從1974年到1989年，鄧小平與李政道至少會見了14次；而1979年到1989年的11年里，他們幾乎年年見面，有的年份還不止一次?？梢哉f，海外華人中與鄧小平會見次數(shù)最多的就是李政道。甚至有論者說，李政道可謂鄧小平的科技顧問，或中國的科學顧問。

李政道深受鄧小平的信任與器重，與前者在科教領域一系列事關大局的成功提議密不可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中美聯(lián)合招考物理研究生、博士后制度、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都是李政道倡導并親力親為持續(xù)推動而最終得以成功的案例。李政道對鄧小平評價極高，說他“對中國的貢獻，對全人類的貢獻，都是非常偉大的”，“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眼光很遠大，非常廣闊”，“每年我回國幾乎都見到他，每次談話都很親切和直截了當。他熱愛祖國、關心祖國科學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他謙虛而又果斷的作風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小平先生是非常有遠見的，處處從基礎著手，面向全局，一方面注意基礎，一方面注意人才，注重全局性的發(fā)展，這是了不起的”。

李政道對鄧小平，像鄧對李一樣，除了欣賞，還有感謝。正如李政道所言，“這些工作大多是我直接向小平先生提出的，無不受到小平先生的直接關懷和幫助?！北热?，中國高能加速器計劃在近30年里經(jīng)歷了“七下八上”，最后在鄧小平的鼎力支持下，李政道提出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項目才順利實施，并取得圓滿成功。CUSPEA被李政道看作是和諾貝爾獎一樣重要的成就，其成功也與鄧小平的支持密不可分。

李政道創(chuàng)辦CUSPEA的經(jīng)過

在《六十回憶》中，李政道寫道：

40年前，經(jīng)吳大猷教授的推薦，我獲取了中國政府的一筆獎學金赴美國留學，在物理學方面繼續(xù)深造。這一難得的機會改變了我的一生。一個人的成功有著各種各樣的因素，其中“機遇”也許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難駕馭的，盡管成功的機遇不可預定，但它的幾率卻可以大大增加。通過吳教授，我方能得到這一機遇。我對這一機遇的珍視，是促使我近年來組織CUSPEA考試的主因之一，希望更多類似的機遇能夠光顧年輕人。

1979年春，李政道應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之邀回國系統(tǒng)講授“粒子物理和場論”與“統(tǒng)計力學”，歷時兩個月，全國33家科研單位、78所高校共1000多人聽課。他每天上午講完課后，中午和學員一起邊吃飯邊討論問題，發(fā)現(xiàn)有些研究生素質(zhì)非常好，產(chǎn)生了讓他們?nèi)ッ绹涣餮芯可毫魧W的想法。1979年5月17日，李政道提出了創(chuàng)設CUSPEA的建議，得到中央領導的贊成。李政道立即與他任教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物理系的教授們聯(lián)系，讓他們出一份哥大物理系博士資格考試水平的試題，并舉行了CUSPEA試點考試，陶榮甲（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陳成鈞（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裘照明（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吳真（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陳天杰（北京大學）等5人入選。

哥大物理系同意錄取這5人，并給予他們?nèi)~獎學金，直到博士畢業(yè)。在哥大的第一學期，各科考試的前兩名都被這5位中國學生獲得；經(jīng)過一年的學習，他們都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其中3人分別名列第一、第三和第四（第一名可能打破了該校的紀錄）。1979年底舉行了第二次CUSPEA試點考試，除了哥大，李政道又說服紐約市立學院、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俄勒岡大學、匹茲堡大學、弗吉尼亞大學等5校的物理系參與，13名中國學生被錄取，并獲得全額資助。

在前兩次成功試點的基礎上，1980年2月，CUSPEA項目正式全面鋪開。李政道向美國約50所高水平大學的物理系主任和教授們發(fā)了200多封內(nèi)容相同的信，請求他們加入CUSPEA計劃，這些大學基本都積極響應。

李政道向鄧小平求助

正當李政道在美國全力籌劃和推動第一屆CUSPEA正式招生時，他卻得到消息，有幾位很有影響的美籍華人學者給國內(nèi)寫信，反對CUSPEA，說該計劃“喪權(quán)辱國”，考試完全由美國人出試題，比“半殖民地”時期還不如。面對項目剛開始就有可能夭折的危險，李政道不得不回國向相關部門解釋， CUSPEA僅是將幾十個美國大學組織起來，進行一次集中的“入學考試”，就像別國的考生要參加美國出題的GRE和托福一樣，和“喪權(quán)辱國”扯不上關系。而且，中國學生的學費、生活費全部由美國大學負擔。

1981年2月11日，李政道致信鄧小平，解釋了美國理科博士生的招生、培養(yǎng)制度，介紹了當時已全面鋪開的CUSPEA項目（第一屆成員在第一輪就有114人被美國名校錄?。?，并就遭遇到的困難尋求鄧小平的幫助。1981年12月25日，在又一次會見李政道時，鄧小平對CUSPEA明確表態(tài)：“這是件大好事，你們談定了就行了，就照你們談定的辦。”此后，CUSPEA項目再無障礙。

CUSPEA正式實施的第一年就錄取了127人，之后每年平均錄取108人，直到原計劃結(jié)束的1985年。鑒于此項目的巨大成功，教育部和其他方面商請李政道又延長了3年，錄取人數(shù)降到每年75人左右。從1979年試點開始到1989年結(jié)束，參與CUSPEA的美國和加拿大的大學達到97所，共有915名中國學生通過這一項目在美、加名校攻讀物理類博士學位。

CUSPEA的效果與影響

CUSPEA在當時的直接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首先，它極大調(diào)動了物理專業(yè)優(yōu)秀學生的學習積極性，讓物理系的師生把目光投向了世界。以北京大學為例，“其物理類各專業(yè)優(yōu)秀畢業(yè)生參加了每一期的CUSPEA考試，共有198人通過考試，被推薦出國留學……”北京大學后來總結(jié)認為，“這些聯(lián)合考試的推薦選派學生出國留學的形式，把競爭機制引進了教學活動。雖然每年選拔走的是一小批，卻帶動了一大批學生在學習上刻苦用功，勇于拼搏，努力鉆研。它既給教學改革帶來了深刻影響，也是評估自己學校培養(yǎng)的數(shù)、理、生專業(yè)本科生質(zhì)量的一個好機會?！?/p>

其次，CUSPEA帶動了以新教材編寫為主要特征的大學物理教學改革。比如，中科大CUSPEA輔導班的老師在《美國物理試題與解答》（七卷）的基礎上，編寫了《高等物理精編》（五卷）和大學物理教材《普通物理》《理論物理》，成為廣受歡迎并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教材。參加CUSPEA閱卷的北京大學趙凱華教授也因美國試題的啟發(fā)而編寫了《定性與半定量物理學》，后來又編寫了《新概念物理教程》（五卷本），至今仍是我國大學物理教學的主力教材。蘭州大學錢伯初教授在給蘭大CUSPEA輔導班講課的基礎上，與北京大學曾謹言教授合作編寫了《量子力學習題精選與剖析》，他主持的“量子力學教學研究及教材建設”項目獲得1989年首屆國家級教學成果獎。

第三，CUSPEA推動了其他學科類似的出國留學計劃。李政道最初的計劃是在CUSPEA的帶動下，能有10個學科開展類似的項目。后來實施的有生物學科的中美生物化學聯(lián)合招生項目（China–United States Biochemistry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簡稱CUSBEA）、化學領域的中美化學研究生項目[China-United States Chemistry Graduate Program，簡稱CGP，由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威廉·多林（William von Eggers Doering）發(fā)起]、數(shù)學領域的陳省身項目、經(jīng)濟學的鄒志莊項目，這些項目也都在各自學科領域為中國培養(yǎng)了一批頂級人才。

第四，CUSPEA促生了中國的博士后制度。為解決CUSPEA學子學成歸國的工作問題，李政道提議建立博士后流動站，得到了中國政府的批準，而之后的發(fā)展更遠遠超出當初的設想。

最后，CUSPEA推動了中國自費留美的潮流。改革開放之初，通過國家公派留學和剛剛試點的CUSPEA留學的中國學生人數(shù)較少，但負責CUSPEA英語考試的中科大研究生院英語教學負責人李佩先生在CUSPEA舉辦之初，就同意美國外教向?qū)W生介紹托?？荚?，這是中國自費留學的開始。發(fā)端于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自費留學受到公派留學和CUSPEA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如今，CUSPEA的畢業(yè)生中有多人在中美兩地已成為學術帶頭人。其中，戴宏杰、沈志勛、文小剛為美國科學院院士，郭鴻為加拿大皇家科學院院士，謝心澄、張東輝為中科院院士，王中林、沈志勛為中科院外籍院士。在學術界之外，CUSPEA畢業(yè)生在工業(yè)界，以及創(chuàng)業(yè)、投資等領域取得突出成就的精英也大有人在，以搜狐創(chuàng)始人張朝陽、豆瓣創(chuàng)始人楊勃、硅谷多家公司創(chuàng)始人葉軍、硅谷科技創(chuàng)投基金創(chuàng)始人成鵬為代表的一批CUSPEA學員成為最早的創(chuàng)業(yè)者與風險投資家。

改革開放40年間，中國留學之路越走越寬。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支持留學、鼓勵回國、來去自由、發(fā)揮作用的新時期留學人員工作方針；2017年底，習近平總書記在給莫斯科大學中國留學生的回信中，又寄望留學人員“早日成長為可堪大任的優(yōu)秀人才”，對留學人員的期待越來越大。在改革開放及留學事業(yè)40周年之際，回望李政道開創(chuàng)的CUSPEA項目，我們能深切感受到，偉大的科教事業(yè)需要偉大學者的倡導，也需要偉大政治家的支持與推動，這是中國歷史反復證明的規(guī)律。（作者系海南師范大學海上絲綢之路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