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到青林鄉(xiāng)任書記會遇到的困難,陸福順事先作了充足的準備。然而,不到一個星期就發(fā)現(xiàn),以前做的種種準備,全是紙上談兵。那些看似完美的設想,觸碰到青林鄉(xiāng)的實際,就猶如五顏六色的肥皂泡,一落到地面上就瞬間崩潰。
空氣清涼,山鄉(xiāng)的夜晚顯得格外寧靜。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翻看著幾大本材料和報表,梳理到半夜,仍然理不清那些相互打架的材料和數(shù)據(jù),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欠身起來踱步到窗前,揉揉發(fā)疼的太陽穴和酸脹的眼,本想躺靠到床被上小憩一會兒,卻不料就此和衣睡了過去。
嘭!嘭!嘭!響起一陣敲門聲。睜開眼,縷縷晨光穿透灰白的霧靄,從窗戶那里飄了進來?!疤炝亮耍鸫擦?!”是鄉(xiāng)長黎大奎那粗聲大嗓的聲音。陸福順勉強撐起身子,靸上鞋,趔趄著開了門。黎大奎嬉皮著臉,側著身子梭進來:“書記,你不是說要去幾個村查看農村危房改造項目的建設進度嗎?我已經叫涉及到的幾個村的頭頭,還有項目負責人,都在示范點等著了。你不知道,這些狗日的懶惰得很,你不罵他們,他們就能拖就拖。待會兒去了,你千萬不要給他們好臉色,要好好地罵狗日的一頓?!?/p>
陸福順沒答話,轉身走到衛(wèi)生間那鑲嵌有一面鏡子的盥洗盆前,卻發(fā)現(xiàn)漱口缸上空空如也,往日斜插在上面的牙刷不翼而飛。低頭彎腰,翻箱倒柜,找遍整個衛(wèi)生間也不見蹤影?!斑?,牙刷呢?昨天早上都還用它刷牙的嘛?!币美璐罂苍谕饷娴姆块g里到處翻找。正自納悶,黎大奎蹬蹬蹬走了出去。陸福順以為他要去找支新的來,誰料這個家伙沖到鄉(xiāng)政府院壩里就站住了,兩手叉著腰,扯開嗓門大罵起來:“是哪個狗日的把書記的牙刷偷走了?牙刷么是用來刷牙的嘛,你偷去干啥子?偷去刷你媽的×嗎!”
罵聲像鋒利的玻璃渣刺破寧靜的清晨,在鄉(xiāng)政府大院的上空嗡嗡回響。陸福順覺得兩耳一陣刺痛——這個狗日的哪里是在替自己找牙刷,分明就是指桑罵槐地罵我陸福順呀!雜種本來指望著這次能當上書記,我一來,壞了他的好事,心里不痛快,又不敢明說,就借題發(fā)揮,拿我出氣。真是個蹲著屙尿的婆娘!陸福順一陣惱怒,臉也顧不上洗,胡亂用水抹了一下,就迅速奔出門去,扯了一把還叉腰站著的黎大奎:“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還當鄉(xiāng)長呢!一把牙刷也值得你這么大呼小叫地罵人嗎?還不快走!”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停在球場邊上的獵豹車走去。黎大奎悻悻地跟上來:“狗日的太小賤了!連牙刷都……”側眼看到陸福順鐵青著臉,這才閉了嘴。緊走幾步,替陸福順拉開了副駕的車門,又轉過來,上了車,打著火,車子像發(fā)怒的野馬,嘶吼著沖出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門。
二
陸福順想過黎大奎可能有點愚蠢,但沒想到他竟然這樣愚蠢。
這天上午十點鐘左右,陸福順有事到黎大奎辦公室。進門見他坐在辦公桌后,兩手捧著臉,肘部支在桌面上,雙目赤紅,無精打采,似乎在盤算著什么。正要與他商量點事情,三個穿西裝的人突然闖了進來:“誰是黎大奎?我們是縣紀委的?!背鍪就曜C件,對黎大奎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不容分說就一邊一個挾持著,把黎大奎帶走了!陸福順還沉浸在驚愕中,就見黎大奎掙扎著扭過頭來,死死地盯了陸福順一眼。目光中的內容太豐富、太復雜了,有懷疑,有怨恨,有責怪,有乞求,或許還有迷茫、絕望和后悔……弄得陸福順此后一生中,一想起這個目光就心悸不已。
后來才弄明白。前一天,黎大奎帶人去李家營村,檢查扶貧易地搬遷工程,發(fā)現(xiàn)負責承建的建筑公司存在很多問題,就勒令他們必須完全整改到位才可復工。由于任務重,工期緊,不開工就不能在合同規(guī)定的時間完工。耽誤一天,承建方都將被處以沉重的罰金,更別說按黎大奎要求的,整改到位再開工了。那必將無錢可賺,還可能倒貼出去!建筑公司的幾個家伙不忿,湊在一起密謀了一下,認為黎大奎橫挑鼻子豎挑眼,是故意跟他們過不去,當晚就派人給黎大奎送了十萬元錢。黎大奎這個蠢豬居然收了下來!雖然他交代說,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一直煎熬到天亮,也曾下決心要把錢交到紀委。但還在猶豫不定時,那些人就把他告了!而且是第二天一大早,紀委剛上班,那些人就把他告了!
陸福順內心里一陣悲涼。他明白黎大奎。普通人在陡然面對一個巨額誘惑時,誰能夠做到心如止水,波瀾不驚?誰不經過一番撕心裂肺的痛苦掙扎?那種忐忑不安又心存僥幸,沾沾自喜又肉跳心驚,既想安于清貧,又確實心有不甘的失衡,會把一個正常人折磨瘋掉。黎大奎可憐可嘆也可恨,他忘記了一個人的操守,他失去了清醒的分析和理智的判斷,他被貪欲沖昏了頭腦。他不僅害了自己,也必將連累到我!作為一把手的班長,對這個班子的一切,都負有領導責任和主體責任,班子成員出了問題,書記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如再有人借此興風作浪,仕途就算玩完了!
怎么這樣倒霉,剛來青林鄉(xiāng)就遇上這種事情!陸福順不由自主地一陣陣焦躁。黎大奎臨走時盯他的那一眼,讓他久久不能釋懷。這個蠢豬肯定誤以為是我給他下的套,是我伙同那些人故意整他。不然怎么我剛剛到他的辦公室,紀委的人也就到了?這家伙現(xiàn)在肯定恨死了我,我真他媽是黃泥巴抹在褲襠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常言道,三千與你交,八百與我好。這家伙在官場上滾打多年,必然有其死黨和鐵桿,他雖然進去了,難道不會通過那些看不見的人對我進行報復嗎?其他一般人又會怎么看?肯定以為我容不下人,心狠手辣,黎大奎得罪了我,我就把人往死里整!其實我他媽是吃飽了撐著還是有?。縿倎聿痪?,情況都還沒有摸清,就把黎大奎整倒,他那一大攤工作誰來干?我還嫌工作太少、太清閑了嗎?然而,對此你還無處可以訴說,跟誰說誰都會以為,你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是在替自己洗清賣白,反而坐實了整人的嫌疑。
接下來該怎么辦?陸福順心煩意亂,郁悶不已。
三
正當鄉(xiāng)上的事一團亂麻,亟待清理的時候,突然接到縣委辦打來電話,說市委書記近期要親自帶隊,檢查全市扶貧易地搬遷項目,召開現(xiàn)場會。青林鄉(xiāng)李家營村在隨機抽簽中,恰巧被抽取確定為重點檢查的對象。陸福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笑了——這老天爺真的就像是嫌自己缺乏磨煉,故意要找點事讓自己“苦其心志”似的。
連日來,一向寧靜的青林鄉(xiāng),突然間車水馬龍??h上的頭頭腦腦,包括書記、縣長,副書記、副縣長,以及平時難得在鄉(xiāng)鎮(zhèn)見到的組織部長、宣傳部長……走馬燈似的,一撥又一撥來到李家營村易地搬遷點,七嘴八舌地對迎檢工作提出了五花八門的指示或建議,有的建議甚至是相互矛盾和沖突的。但哪個領導的話都得聽,哪個領導都不能得罪呀!怎樣才能把領導們的指示一一結合起來,落到實處,做到皆大歡喜?陸福順顧此失彼,擺弄來擺弄去,弄得頭暈腦脹,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村支書看他一整天都愁眉苦臉的,禁不住咧嘴笑道:“書記,你想那么多干啥子?哪個官大就聽哪個的不就行了?”陸福順想想,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只好決定首先按照書記、縣長的指示做,其他領導的指示,能兼顧就盡量兼顧,如有沖突,就說是書記、縣長定的,別人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天氣陰涼,霧靄彌漫,飽含水汽的濃霧讓村莊的一切都濕漉漉的,道路泥濘不堪。
陸福順像打仗時親臨前沿指揮所一樣,直接把自己搬到李家營村,在村公所二樓的一間辦公室,讓人抱來一床抗震救災時留下的軍用棉被,胡亂鋪到一個長沙發(fā)上當床睡。幾乎白天黑夜都泡在了安置點上,軟硬兼施地督促承建方,按照“青瓦坡頂兩頭翹,白墻灰線格子窗”的要求,加快工程進度;想盡千方百計整合資金,完成通村公路和串戶路的硬化、籌建垃圾池、排污管道、小廣場、黨員活動室、健身器材等公共設施;召開群眾大會,制作展板、扶貧路線圖、公示墻、幫扶明白卡、村規(guī)民約;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陪著笑臉,挨家挨戶交心談心,動員貧困戶和隨遷戶盡快搬入新居;叮囑搬遷戶打掃好戶內衛(wèi)生,特別是當上級領導詢問時應該怎樣回答;布置鄉(xiāng)村干部做好一應接待準備工作……忙得焦頭爛額,腳不點地,整個人又黑又憔悴,瘦了一大圈。其中每一件事的艱難辛苦,是沒有親歷的人所無法體會的。
臨近現(xiàn)場會即將召開的日子,猛然又冒出一樁煩心事——本來答應得好好的三家隨遷戶,不知聽了誰的挑唆,又出現(xiàn)了反悔。任鄉(xiāng)村干部如何動員,就是不愿意搬到安置點的新居去。陸福順聽說后心急如焚,還真是越怕什么就來什么呀!他連忙放下手里的其他工作,火急火燎地趕到三戶老百姓家中詢問情況。起初三個戶主隨你說什么,隨你多么懇切,只管低著頭,一聲不吭。
陸福順忍不住一股邪火直沖頂門,大吼道:“怎么啦,你們還是不是男人!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一口唾沫一顆釘!前不久你們不是把胸脯拍得嘡嘡響,跟我保證過一定搬過去的嗎?才過幾天就忘啦?吐到地上的唾沫,你們還要把它舔回去嗎?!”
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乜斜著眼對陸福順說:“書記,我們覺得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了?你倒是說來讓大伙聽一聽?!?/p>
“同在一個村子里住著,同樣是缺乏生存條件要整體搬遷,房子大同小異,家境也不見得誰比誰好多少。為什么有的人政府補助八九萬元,自己基本上用不著出什么錢,就可以搬進新居。而我們卻只補助一萬五,自己還要出七八萬元錢才能搬進去?這公平嗎?”
“他們是貧困戶,你們是嗎?你們這幾家都有人外出打工,年人均收入已經超過了2850元的貧困戶標準了!”
“難道我們上進一點,努力一點,不偷懶?;瑧{借著自己的雙手打工掙錢,家境稍微比他們好一點點,就要比他們多拿出七八萬元錢來。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獎勤罰懶?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公平嗎?”
陸福順突然覺得有點氣短,他的聲音小了下來:“國家政策的規(guī)定就是這樣的,不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就不能享受那么多補助。我們也沒有辦法,只能按照國家定的政策來執(zhí)行?!?/p>
“政策,誰的政策?中央的政策是什么,是決不讓一個貧困農戶掉隊!你們又是怎么干的?再好的經,都讓你們這些鄉(xiāng)村一級的貪官污吏念歪了!”
呵呵!怪不得現(xiàn)在老百姓對精準扶貧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中央領導是圣人,省市領導是貴人,縣上領導是忙人,鄉(xiāng)村領導是惡人……原來我們做具體工作的干部,在一些群眾眼里全都是貪官污吏,沒有一個好人!陸福順搖了搖頭,告誡自己冷靜,不要發(fā)火。他頓了頓說:“我們國家太大了,貧困農戶又太多,國家現(xiàn)在還不是太富裕,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錢來,讓每家每戶都同樣……”
“反正我們就是覺得不公平,反正我們就是不搬!”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紅著臉,直著脖子插進來打斷他。
說了這半天,費了那么多口舌,還是沒有一點效果。陸福順也忍不住了:“你們到底要咋個整?!你們雖然多出了幾萬元錢,但摸著良心說,憑那點錢你們能修得起這么好的房子嗎?而且,安置點那里的自來水、溝渠、廣場、活動室、硬化路、健身器材等公共設施,你們沒出錢不是也可以同樣享用嗎?”
年輕人冷哼了一聲,面露得色地說:“別說那么多了,不公平我們就是不搬!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不搬,你們就完不成任務,不搬,你們就交不了差。你們就等著上級來處分你們!說不定某些人戴得好好的官帽帽,很快就要被摘下來嘍!”
陸福順咬了咬牙,不怒反笑:“好!你們有種!不搬算了。上級摘了我的官帽帽,我也就用不著再低三下四,一天到晚來求你們搬到更好的新居去了。也許還輕松些!”
走出農戶家,陸福順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如果黎大奎這家伙不出事就好了,就不會由我一個人唱獨角戲,大事小事都是自己硬扛硬頂,連個商量緩沖的余地都沒有。咦,要是黎大奎來處理這件事,他會怎么做?客觀地說,這家伙痞歸痞,工作能力還是挺強的,辦法也多……
四
老輩人常說夢與現(xiàn)實往往是相反的,也許還真有點道理。
一連幾個晚上,陸福順都睡不安穩(wěn)。老是在做夢,做許多稀奇古怪的夢。醒來后卻又無法完整地回想出來,只隱隱約約能夠依稀搜尋到一些片段:一會兒是自己一個人在村子里走,被幾條惡狗兇狠地撲咬,嚇得大汗淋漓地清醒過來。一會兒是自己去參加一個高層次的聚會,豪華的大廳里,滿是有頭有面的漂亮人物,有幾個還是炙手可熱的領導。正想迎上前去打打招呼,一走動,卻突然覺得下半身涼颼颼的。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穿上褲子!連忙雙手蒙住要害,飛也似的逃出門外,可是外面的人更多,全都用驚詫的眼光盯著自己。陸福順羞得無地自容,逃來逃去都找不到一個房間可以躲藏……
陸福順起床后悶悶不樂,老是擔心這次迎檢工作會出什么紕漏。卻不料正式檢查那天,風和日麗,天清氣爽。整個過程都很順利,甚至可以說相當出彩!市委書記是從基層干上來的,對農村工作非常熟悉。他一邊查看一邊聽匯報一邊詢問,有時問得很細很刁鉆。好在陸福順工作扎實,準備充分,不管問到什么,都不慌不忙,老老實實地作出了解答。書記很高興,當場就面對隨行人員進行了點評,對青林鄉(xiāng)的工作給予了肯定。
看著檢查團的車隊絕塵而去,陸福順一陣輕松,禁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同時,從內心深處,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空虛。都說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領導們來視察的這一個多小時看到的,可是鄉(xiāng)村干部群眾,幾個月沒日沒夜、費盡心力才干出來的呀!不過話又說回來,領導們這一來,時間雖然很短,確實也極大地促進了搬遷點建設的進度和力度,李家營的老百姓確實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好處的。這也算是對自己幾個月來,盡心盡力付出得到的最大報償吧。
但有一件事,陸福順一直很納悶。按理說,那三家不愿意搬遷的農戶,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想趁市委領導在場的時機來大鬧一番,讓鄉(xiāng)上難堪,讓縣上出丑,以企求得到更多的利益。奇怪的是,整個檢查過程,卻從始至終不見他們的身影。是他們覺得自己沒理,偃旗息鼓了,還是在暗中醞釀更大的陰謀?抑或是外出不在家?
說心里話,陸福順還巴不得他們來鬧一鬧,好讓大領導給他們宣講一下政策,做一下思想工作,讓他們知道國家政策的嚴肅性,知道像他們這樣不顧大局、胡攪蠻纏,告到哪里都不會得逞。也讓他們知道,不是我個人或鄉(xiāng)上優(yōu)親厚友,或者故意苛待為難他們。即使因此而受到縣上領導的批評和問責,也比這樣窩窩囊囊、讓人誤解的好。
轉過身來,卻見身后那些手下齊刷刷地盯著自己。陸福順愣了愣,伸開手,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著裝,沒什么不妥的呀!止不住問道:“你們幾個這么盯著我干什么?”那些人不說話,推推擠擠把個黨政辦主任推到前面來。黨政辦主任嬉笑著說:“書記,您看,大家都辛苦了這么長的時間了,今天又順利完成了迎檢任務,上級領導看上去也挺滿意的。書記是不是該犒勞犒勞大家呀?”
“好??!原來你們幾個早就串通好了,想打我的秋風?。 ?/p>
“哪能讓書記自己掏錢請客呢?我們包了!”那個胖胖的承建方負責人撥開人群,笑瞇瞇走上前來:“能順利通過檢查,我們也非常高興。這段時間大家真是苦夠了!我們早就想找機會,感謝一下鄉(xiāng)黨委政府對我們的關心了。要是書記同意,就請大家到集鎮(zhèn)上那家最好的曾三飯店,放開來好好喝一頓。就看書記賞不賞臉了!”
陸福順沉吟了一下。一個多月沒有回家,帶來的換洗衣服都穿完了。抬起手肘,能聞到濃烈的汗餿味。迎檢工作結束,也算做完了一件大事。明天又是星期六,本打算趁此機會溜回城去,洗洗澡,理理發(fā),安慰一下妻兒老母,盡一下夫妻義務。說實在的,這么長的時間沒有碰碰妻子,忙時倒是不覺得,偶爾閑暇下來,還真是感到憋得難受。但是,看著大家熱切期盼的眼光,想想他們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辛苦,以后的工作也還得依靠他們。加之那個承建方負責人也不能得罪,搬遷點的掃尾工作,還需他們大力協(xié)助才能完成。陸福順不忍拂了他們的意思,心一軟就答應了下來,說:“好吧,就聽你們的,大家好好去歡一回。但我強調一下,不準哪個喝醉酒耍酒瘋!”
人群中頓時爆發(fā)出興高采烈的歡呼聲。
五
叮鈴鈴……叮鈴鈴……
星期六早上七點左右,家里的座機突然刺耳地叫了起來。陸福順翻了一個身,又把頭埋進被窩里不想動彈。朦朧中,聽見妻子窸窸窣窣地穿了件衣服,輕輕地梭下床去。
昨天晚上將近十一點鐘,陸福順才從青林鄉(xiāng)趕回到縣城的家里,母親和兒子早已上床睡了。妻子見他回來,喜出望外,嗔怪地擂了他一拳:“我還以為你不要這個家了呢!”陸福順涎著臉,猛地一下子把妻子緊緊地摟在懷里,把臉埋在脖頸處,一邊貪婪地深吸著妻子的發(fā)香,一邊在她的耳垂邊輕聲說:“怎么會!你不知道,我簡直想死你了!”妻子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呼吸也漸漸急促了起來。她輕輕地掙扎了一下,說:“臭死啦,還不快去洗洗!”陸福順連忙放開她,樂呵呵地進了淋浴室。等他洗浴出來,妻子已洗漱完畢,滿臉緋紅地躺在了床上。陸福順趕緊去仔細地刷了牙,顧不得頭發(fā)都還在潮濕著,就一下子撲到了床上,兩口子迅速地滾到了一起。
人們常說“小別勝似新婚”,陸福順小兩口三十多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按理說,應該是干柴遇上了烈火,不知要折騰到幾時才休??善婀值氖?,陸福順起初急不可耐,恨不得把妻子一口吞了。但妻子剛剛有點意思,他就稀里嘩啦,一泄如注??粗拮逾筲蟮卮驋咧鴳?zhàn)場,陸福順不免心里歉疚,他重新打起精神,聚精會神地想再次投入,可不管怎么努力,下面就是軟塌塌一點也不爭氣,陸福順只好放棄。他無奈地對妻子說:“可能是這一段時間工作太忙、壓力太大,或者是酒喝得稍微多了點的緣故。對不起嘍,老婆?!逼拮有▲B依人一般,依偎到他的臂膀上說:“沒關系,好好睡吧?!标懜m槒拇差^把手機拿過來關了,自嘲似的說:“好久以來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今天我要關它一回,讓它也休息一下。天王老子打來我都不管!”說完,轉過身呼呼睡去,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妻子卻毫無睡意,一直圓睜雙眼,直視著頭上的天花板,不知何時才迷糊過去……
打著呵欠來到客廳,妻子不由得一陣怨懟,是什么人啊,也不管是不是休息日,這么早就打電話來!她慵懶地拿起話筒,“喂……”
“請問陸福順先生在不在?”電話那頭是一個操普通話的女聲。
“請問你找他干什么?”
“嗯……我還是想找他本人說……”電話那頭好像很猶豫。這反而激起了妻子的警覺。
“那你為什么不打他的手機?”
“打了。他手機關機?!?/p>
“他不在。你跟我說也是一樣的?!?/p>
“嗯……是這樣的……”女人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語速突然加快了,“前幾天晚上,陸先生和朋友來我們銀都會所玩,我們這兒的姑娘盡心服侍,讓他們玩得很開心??墒乾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陸先生付給她們的錢里,有五六張都是假錢!這也太不地道了吧?小姑娘們也不容易,熬更守夜賺點辛苦錢,不料還是假的。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妻子一聽,早已氣得發(fā)抖。耐著性子聽完,“啪”的一聲摜下電話,氣急敗壞地沖到臥室,一把將被子掀到地上,怒吼道:“忙!忙!忙!白天黑夜都在忙!忙得十天半月不歸家!我今天倒是要好好瞧瞧,你到底忙些什么好事!”
正在蒙頭大睡的陸福順,突然間赤條條一絲不掛,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見妻子叉著腰,立在床前,噴火的眼睛仿佛要將他吃了似的。
“怎么啦?好好的發(fā)什么瘋!”他急忙扯過扔在床頭柜上的衣服,一件件迅速穿戴起來。
“說!你前幾天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
“我干什么事了?我在李家營村準備迎接檢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陸福順邊穿邊說。
“哼!說起來全是冠冕堂皇的!背地里盡干些不要臉的事!怪不得昨晚上那副慫樣……”
“我干什么不要臉的事了?你給我說清楚!”
“裝!繼續(xù)裝!我看你裝到什么時候!你在李家營村好好的,為什么跑到銀都會所去了?難道銀都會所是你們李家營村辦的嗎?”
“我什么時候到銀都會所去了?你在胡說些什么!”
“我胡說!剛才會所的人把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說你和幾個狐朋狗友去那里耍小姐,你付的錢!有幾張,還是假錢!”
陸福順一聽火冒三丈,氣得渾身顫抖:“是哪個壞雜種這么埋汰人呀!什么耍小姐,什么付假錢,我他媽是那樣的人嗎?!”
“誰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真不知你這一生,到底有幾句話是真的?要是今天你不講清楚,我就去請紀委的領導來幫你講清楚!”
“噢喲,還要請紀委領導!看樣子你是打算大義滅親啦?我告訴你,你嚇唬不了我!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還真是不信邪了!”他像彈簧一樣蹦到地上,胡亂靸上拖鞋,幾步沖到客廳的座機旁,上翻到來電顯示,找到號碼就打了過去。“喂……”那邊剛一接電話,陸福順就按了免提,急怒交加地說:“我是陸福順!剛才是你打來的電話嗎?”
“噢,是的。陸先生好!”
“好什么好!你是誰?為什么要誣陷我?我什么時候去過你們會所了?”
“咦,陸先生不記得啦?我是銀都的領班。前幾天您和三個朋友來這里玩,喝了很多酒,耍得很高興。臨走還把您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我們,讓我們有什么麻煩事就找您,您一定會幫忙的。不然,我們怎么會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呢?”
陸福順冷靜了下來,明白自己肯定是被人設計了。他頓了頓,盡量平靜地說:“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就過來。”
他掛了電話,看都懶得看妻子一眼,就連忙去臥室拿來手機,打開機,找到好友——刑警隊黃隊長的號碼,撥過去,簡單地說了下情況,讓黃隊長帶幾個弟兄跟自己到銀都會所去。
這時,母親也被吵醒了。怯生生立在房間門口,滿面愁容地說:“兒哎,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陸福順連忙過去,抱住母親的兩個肩膀說:“媽,別怕,沒什么事。我會處理好的。您放寬心!”
六
事情還是真相大白了。
原來,黎大奎的幾個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一天晚上在一起喝酒。說起奎哥的事,不約而同都把矛頭指向了陸福順。說他以前在雄山鄉(xiāng),就跟當書記的晉東鬧矛盾,到了青林鄉(xiāng),又跟黎大奎針尖對麥芒。是一個權欲熏心、唯我獨尊、自私狹隘、不擇手段的小人。他們越說越氣,越描越黑,說到后來,幾乎個個認定,陸福順就是那個把黎大奎整去雙規(guī)的始作俑者!不然,為什么他剛到青林鄉(xiāng)不久,黎大奎就受賄了?不然,為什么頭天晚上有人剛剛送去錢,第二天一早紀委就去抓人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他不仁我不義,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會設計害人,我們難道不可以——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讓紀委也來收拾收拾他?幾個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聚在一起想出了這么一個餿主意,向黎大奎的老婆要來陸福順的手機和座機號碼,醉醺醺來到銀都會所。其中有兩個人到了門口,又推說家里有急事就走了。其余四個人進了會所,上演了這么一出鬧劇。
陸福順真是欲哭無淚。
他倒不是因為黎大奎那幾個弟兄拙劣的設計陷害,類似的事見得多了。他郁悶的是,自己一天到晚苦死累活,絞盡腦汁,兢兢業(yè)業(yè)地干工作,同時還得忍辱負重,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時提防別人不知何處射來的明槍暗箭。表面上風光無限,暗地里孤獨寂寞,人前威風八面,人后焦慮憂愁,這樣的生活真是自己想要的嗎?
他更傷心的是,與自己甘苦與共、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妻子,竟然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歇斯底里,那樣的不可理喻!別人誤解自己也就算了,她竟然也不懂得自己!他真切地感到人與人相互理解的艱難,以及橫亙在心與心之間的那層厚厚的隔膜。薩特說的:他人即是自我的地獄,佛家所說“八苦”中的怨憎會苦和五取蘊苦,講的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在遭人陷害時,唯有那個一生善良的老母親,才會選擇無條件地相信自己。雖然,從理智上,他也能夠理解,妻子乍一聽到別人言之鑿鑿,說老公去嫖小姐,她肯定受不了,肯定會大發(fā)雷霆。但理解歸理解,從情感上來說,他還是一時之間難以釋懷,常常無端地從心底涌上一陣陣孤獨和憂傷。
山鄉(xiāng)的清晨,常年籠罩在濃霧之中。要到上午九、十點鐘,隨著太陽熱力的增加,霧氣才漸漸浮起、上升、飄蕩在山腰,形成一條條、一片片美輪美奐的流嵐,成為詩人、畫家、攝影家鐘愛不已的美景。
一天早上,陸福順正在像往常一樣沿著山路晨跑,鄉(xiāng)紀委書記急吼吼地趕上來攔住他:“陸書記,你被人舉報了,而且還是實名舉報的!”陸福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了看他,平靜地問:“誰?舉報什么?”紀委書記氣喘吁吁地說:“是那三家隨遷戶。舉報你優(yōu)親厚友,把不符合條件的、你的親叔叔陸俊華評定為貧困戶,違規(guī)獲取八九萬元補助,真正的貧困戶卻排除在外;舉報你破壞民主集中制搞一言堂,欺上瞞下,什么都由你一個人說了算;還舉報你與承建的建筑老板狼狽為奸,以次充好,偷工減料,勾結起來侵吞扶貧資金,并多次違規(guī)接受老板的宴請,出入私人會所大吃大喝。影響極為惡劣!”
陸福順想了想說:“陸俊華你我都知道,家里老父親癱瘓在床,還有三個娃娃在讀書,負擔太重,評為貧困戶理所當然。村里評定后報上來,鄉(xiāng)上也進行過復核和公示。而且,除了同是姓陸之外,他跟我沒有半點關系。八竿子、八十竿子都打不著。我搞沒搞一言堂,你是班子成員,你清楚。至于那個建筑老板,我跟他沒有任何私下來往或交易。只是市上領導來李家營村檢查那天,順利過了關,大家都很高興,他一定要請在場的鄉(xiāng)村干部吃一頓飯。我心疼大家辛苦了很久,卻不過情面就同意并參加了。這如果有什么不妥,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紀委書記憂心忡忡地說:“你知道,上面對實名舉報歷來很重視,估計很快就會派人下來徹查。那封舉報信使用了春秋筆法,筆鋒尖銳,老到狠辣,肯定不是出自那三家隨遷戶之手,背后一定有高人操縱。我擔心他們不會就此收手,還會弄出些事來對你不利?!?/p>
陸福順抬起頭,向遠處望去。山坳里、樹叢間、田野上,一團團霧氣裹挾著,齊頭向上蒸騰而起,好像要憑借自身聚集起來的凝重,遮住太陽噴吐的光芒??商柲撬纳涞墓饩€,依然穿透了厚重的霧靄,在天空與大地之間,連接上一束束筆直的亮線。看著上升的霧團,下射的光線,陸福順心有所動,若有所思。卻只是淡淡地對紀委書記說了句:“不怕。你先回去。我再跑一會兒!”
說罷,就又邁開大步,沿著山路繼續(xù)跑了起來。邊跑邊有意無意地,望向山腰時聚時散、時靜時動的流嵐,似乎那流嵐也在隨著自己奔跑的步子,在眼前浮浮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