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鏡之城

鄭在歡

“魔鏡，魔鏡，誰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白雪公主她后媽

一

大約公元前800年，白雪公主她后媽，一個漂亮的女人，用幾十年如一日的自信口吻向她的鏡子提問：“魔鏡魔鏡，誰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不料鏡子不懂政治，誠實地給出一個否定答案。于是由此引發(fā)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便宜了七個小矮人和以接吻見長的王子。

驕傲的皇后當然受不了否定答案，這不亞于你整天站在穿衣鏡前勇敢地自我欣賞的女朋友，不管是換一件裙子還是穿一雙襪子，不厭其煩地問你，好看嗎好看嗎。如果你想好好過日子，就算她像Lady Gaga一樣把昨天剩的面條披在頭上當假發(fā)，也要毫不遲疑地說好看。

記住，不管在何時何地，何種何姓的女人都需要不吝辭藻地贊美，把女人夸成一朵花，比送她一朵花更能促進社會和諧。

如果都像壞皇后的魔鏡一樣誠實的話，是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的。

好在現(xiàn)在是2015年，一項偉大的發(fā)明讓世界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的氣息，甚至是在以鉤心斗角見長的女人中間。

照相機的發(fā)明，讓女人對魔鏡的需求更加窮兇極惡，無論什么場合，都是她們放置魔鏡的地方。不管是朋友圈還是買家秀，減肥APP或者業(yè)主論壇，只要出現(xiàn)照片，不管拍的是腳趾還是胸部，或者用馬賽克遮住的額頭，如果你是一個好人，那就做專屬于她的魔鏡，勇敢地點贊，給她肯定答案，告訴她天下女人千千萬，只有她是No.1。

幸虧有這一項偉大的發(fā)明，隨著魔鏡2.0問世，魔鏡不再只討白雪公主的喜歡，每個女人在鏡子里都美若天仙，裊裊婷婷。這項發(fā)明的專利持有人，劉末，只是一個普通的哈哈鏡鴨貨店打包員，如今已然成為全世界最炙手可熱的明星，各國元首爭相給他發(fā)勛章，無數(shù)女人追捧他，想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美麗。他是一個好小伙，堅持勞動人民的本色，始終如一，盡管身價無可估量，依舊深愛著自己的初戀，一個理發(fā)店里的實習生。

“她在所有人都不愛我的時候選擇了我，讓我知道什么是溫柔，什么是愛情，我的愛只屬于她?！泵鎸κ澜绺鞯赝ㄟ^各種方式發(fā)來的求愛信息，他堅定地回答。對于自己的偉大創(chuàng)舉，他同樣坦誠以待：“這只是一個無心之舉，我沒有想過改變?nèi)祟愓仁澜缰惖氖虑椋疫@輩子唯一的夢想，就是攢夠錢，建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和珊瑚結婚，生兒育女?，F(xiàn)在這種局面已經(jīng)超出我的能力范圍，我會退出魔鏡的研發(fā)，把這項工作交給更有能力的人去做?！?/p>

全世界都在為魔鏡狂歡，只有他，一個來自四川的樸實小伙子，顯得憂心忡忡，只想盡快脫離這種瘋狂的局面。

二

魔鏡通過劉末之手重現(xiàn)人間，他的急流勇退沒有打消身上的神話色彩，相反，很多人認為他心存私念，想要扮演上帝的角色，躲在家里研制魔鏡3.0之類的東西，重新給美劃分三六九等。劉末無從辯解，只能躲在半山別墅里，想要和珊瑚過平淡的日子。

剛開始，珊瑚還像對一個英雄那樣待他，對他百依百順，和從前一樣知足快樂。巨大的成功把他們變成富人，可以毫無顧慮地大辦婚禮，計劃生孩子和環(huán)球旅行。在這片占據(jù)全城最好風景的大房子里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們慢慢開始有了爭執(zhí)。劉末的知名度無法讓他們像以前一樣默默無聞。他只能選擇躲起來，或者面對由自己發(fā)明的各種鏡頭以及鏡子。

珊瑚痛恨他的軟弱，她喜歡魔鏡風行的時候，他們往返各國，穿梭于各界名流之間，照片出現(xiàn)在當?shù)貓蠹埖诙斓念^版上。她頻繁地溜出門去，勇敢地面對鏡頭，當然也有質(zhì)疑：

“珊瑚小姐，劉末為什么要藏起來？他是不是背著所有人在升級魔鏡？”

她想要劉末陪她一起出現(xiàn)，打破人們的猜忌。劉末卻像畏光的老鼠一樣畏懼他所創(chuàng)造的盛世，他不知道該如何接受世人的膜拜，也不知道這樣的局面是好還是壞。他同樣不想讓珊瑚傷心，他深愛著她，即使知道她不漂亮，現(xiàn)在，幾乎所有人都戴著由魔鏡制成的鏡片凝視自己的愛人，就連珊瑚也很少把眼鏡摘下來，只有他，永遠對珊瑚裸眼以待。

“我愛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樣子?！彼f，“更不是你鏡中的樣子?！辟I下這座房子的時候，他想要用普通的鏡子裝修房間，珊瑚死活不能接受，他只好在書房放了一塊小小的普通鏡子，“我不想忘記自己真正的樣子?！彼f。珊瑚不能理解，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面不能把人變美的鏡子，因為這面鏡子，珊瑚再沒進過他的書房。

三

其實魔鏡能夠風靡世界，很大程度得益于珊瑚的發(fā)現(xiàn)。那時候，劉末只是一個普通的哈哈鏡店員，坐在位于東直門的總店里，每天的工作就是接過客人的訂單，從貨架上拿出一盒盒鴨頭鴨掌、鴨脖子鴨腸，還有鴨的心臟、鴨的翅膀。他不明白，鴨身上的雞零狗碎為什么那么好吃。小小一盒，二十多塊，辣得人涕淚橫流，第一天辣完喉嚨，第二天接著辣鼻孔。他一點都不喜歡吃，也談不上喜歡這份工作。直到珊瑚出現(xiàn)，他才覺得這份工作有了意義。來買的大多是女孩，或者陪著女孩的男孩，或者獨自一人來買回家給女朋友吃的男孩。

每天接待那么多女孩（大多都很漂亮），他從未動過心，他知道，這些隨隨便便買幾百塊錢零食的女孩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動物。他按照單子把貨物拿出來，兩盒兩盒摞在一起，套上雙層的塑料袋，遞到女孩們?nèi)崛醯男∈稚?，將手上殘留的油脂抹在手邊的抹布上，轉而接過下一張單子。整個過程他很少說話，甚至很少抬頭，他就這樣在鴨頭鴨掌和女孩們的手上度過漫長的一天，回到胡同里的出租屋，抽一根煙，聽幾首歌，然后倒頭睡去。然而那天，他下班后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和一個女孩走到不遠處的簋街，生平第一次吃了八塊錢一只的小龍蝦。

他之所以抬頭，是因為這張單子。很多顧客都是特地過來，或者從簋街吃完飯順道買回去，大多都要撐滿一個塑料袋。這張單子只有一盒鴨頭，他拿起了很久不用的小號塑料袋，然后抬頭看了一眼這個節(jié)儉的女孩。他認出了她。

“是你?！?/p>

“就是我啊?！鄙汉骶`開一個特大號的笑容，她總是這樣笑，那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小了，“總聽你說你在哈哈鏡上班，我今天特別想吃，就來買了，怎么樣，熟人給不給打折？”

“你早說啊，我買給你吃?！?/p>

“切，就會嘴上說?！彼廊恍χ?，說出這個過時已久的流行詞。

“我從來不要嘴皮子?！彼f，“你等著，等我下班了請你吃龍蝦?！?/p>

四

她不是一個愛客氣的女孩。他就喜歡她這樣，爽利，愛笑，不做作。珊瑚工作的發(fā)廊在不遠處的胡同口，他每個月固定去一次。半年來，他們一共見過六面，其中有四次，是珊瑚幫他洗頭。在短短的三四分鐘里，珊瑚不遺余力地向他推薦各種染燙業(yè)務，直到他明確表示自己不需要。沒想到珊瑚一下就記在必里，下一次他再去的時候，珊瑚一句都沒有提，她隨意聊起別的。說北京太過干燥，還是喜歡自己的家鄉(xiāng)。

“你也是四川的啊?！眲⒛┬老驳卣f起家鄉(xiāng)話。

“啊，你也是？”

為了顯得親切，劉末用方言和她聊天。她回了幾句，慢慢又變回普通話。他們回憶起家鄉(xiāng)的習語和景色，暫且逃離北京的悶熱，絲毫覺察不到劉末的頭已經(jīng)洗了那么久?；貞浲赀^去，他們又接著展望未來。珊瑚立志要做一個美發(fā)師，以后還要去學化妝，把身邊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里每一本雜志我都看過?！鄙汉髡f，“時尚，現(xiàn)在全世界都講時尚，時尚是什么，時尚就是漂亮。如果你能把別人變得漂亮，別人就會尊重你。我前幾天在雜志里看到一個叫沙宣的人，就是那個洗發(fā)水什么的，他一下子設計出一款新發(fā)型，所有人都來找他做造型。我的夢想就是學好手藝，大膽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出一款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發(fā)型?！?/p>

“厲害，”劉末說，“我相信你。”

“你呢，以后想干什么？”

劉末無言，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從小到大，家人都教育他要好好攢錢，娶妻生子。他只知道自己要攢錢，又覺得攢錢不算一個具體的事情，不像珊瑚的夢想那么值得一提。珊瑚還在自顧自說著對美容美發(fā)的心得，他看著鏡中她洋溢著希望的臉，跟他在網(wǎng)上看到的那些美女身上的美沒有什么關系，他卻由衷地感到親近、鼓舞。后來他主動提出，要珊瑚在他頭上練習，在哈哈鏡見到她時，他頭上正頂著她不算成功的學生作品。

五

那頓飯吃掉劉末整個月的生活費，平常吃拉面都不舍得加蛋的他一點都不心疼。他覺得這是自己能掙錢以來，花掉的最有意義的一筆。 從那之后，哈哈鏡多了一個常客，她經(jīng)常什么都不買，只是坐在角落等他下班。作為一個從事和美相關行業(yè)的女孩，雖然本身并不算美，她還是像所有愛美的女孩一樣喜歡彎下腰，對著柜臺邊的鏡子理理頭發(fā)，鼓鼓嘴皺皺眉，做些極具探索性的表情。很多時候她都很高興，有時候也會抱怨自己不夠美，“要是眼睛再大一點就好了?！彼街烊鰦?。

每當此時，劉末都覺得她特別可愛。他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故意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誰說的，我們珊瑚最美了。”

“你啊，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p>

“在情人眼里你是西施，還管別人怎么看你?！?/p>

“人家就是想更好看嘛?！鄙汉鞴首魑厝鰦?。

劉末大概能理解她對美的執(zhí)念，他當然希望她能越來越美，又不禁擔心她真成了那種絕世大美女自己怎么能配得上她。他在柜臺外面的角落特地放了一把凳子，珊瑚坐在那里等他，剛好對著鏡子，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和劉末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制定下班后小小的計劃，去超市買菜，或者步行去后海散步。劉末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喜歡照鏡子，每次都用抹布把鏡子擦得千干凈凈，等著她過來。他常常一邊擦一邊說：

“鏡子啊鏡子，把我們珊瑚照得更好看些吧，讓她像西施一樣漂亮，不，西施是古人了，讓她比現(xiàn)在最紅的大明星還漂亮吧?！?/p>

有一次珊瑚走進來聽到他這么說，感動得眼淚汪汪，她抱住他，帶著哭腔說愛他。從此他擦得更勤了，每天把鏡子抹得油光瓦亮，等著珊瑚出現(xiàn)在鏡中。

事情就是從這時開始變得不對勁，珊瑚坐在對面，發(fā)現(xiàn)每個來拿貨的女孩都會彎腰去照這面鏡子，并且流連的時間越來越久。

六

“這面鏡子照人真好看?！庇幸惶煲粋€顧客對同伴說。

“是哎，我的臉怎么那么小，痘痘也不見了，等下等下，我拍個照，這鏡子簡直自帶美顏效果?！?/p>

哈哈鏡鴨貨店的鏡子能把人照得好看，人們好像一夜間知道了這個消息，一時間顧客大增。劉末注意到，珊瑚朋友圈更新得越來越勤了，都是她在這面鏡子里的照片。

“真是魔鏡?！迸冇芍缘馗袊@，大家似乎都醉翁之意不在鴨，趁著取貨的空檔在鏡子前瘋狂自拍。

“你對這面鏡子做了什么？”趁著下班前人不多，珊瑚把劉末拽出來，說：“你看，我的眼睛本來這么小，一到鏡子里就變大了，下巴也窄了很多，連皮膚都變白了?！?/p>

“不可能吧，哪有那么神奇?！眲⒛┯X得這是這些整天自拍的女生們的共同錯覺。

珊瑚把他摁到鏡子前，說：“你看你，本來一個地包天，現(xiàn)在牙齒整整齊齊，下巴像刀削一樣，你啥時候那么帥了？”

劉末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慢變得驚恐，這個人真的是自己嗎？他知道自己牙有問題，從小就下巴突出，同學們都嘲笑他，叫他類人猿。他沖鏡子張開嘴，真的是自己，他用手摸了摸嘴巴，發(fā)現(xiàn)問題還在。

“這，怎么回事？我和鏡子里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珊瑚說，“所以我才問你對這鏡子做了什么，它為什么會主動修復人臉上的……缺陷？”

“難道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

“什么，你做什么夢了？”

“沒沒什么，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眲⒛┱f，他又掐了下自己。

“你再仔細想想，你每天面對這面鏡子，它怎么會變成這樣？”

劉末努力回想，緊張到手心出汗，他又想起那個夢，那只又大又黃的鴨子，張開兩片扁扁的嘴問他：“你真的想讓珊瑚變美嗎？”

“想，我想讓她完美無瑕。”

“那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p>

“別說一個條件，一百個我都答應……”

那只鴨子要了他的視力?！澳忝吭煲粔K魔鏡，就要給我一部分視力。”他不明白鴨子要視力來做什么，鴨子也沒說怎么幫助他。現(xiàn)在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那個夢，鴨子究竟做了什么？他拿起柜臺上的抹布擦手，猛然間想起，“對了，我每天都用這塊抹布擦鏡子，好等你來了照”。

“一塊抹布怎么會有那么神奇的力量？”

在珊瑚的建議下，他們把抹布帶回家，擦了家里的鏡子。珊瑚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只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并不像店里那一塊那樣有那么大的魔力。

“看來還是擦得不夠多?！鄙汉髡f。他們兩人擦了很久，抹布臟了，珊瑚拿去洗，再去擦的時候發(fā)現(xiàn)鏡子又變得和普通鏡子一樣。

“怎么失效了呢？”珊瑚說，“這塊抹布你從哪里得來的？”

“就是以前的舊毛巾?！眲⒛┱f，“我拿貨的時候手上總是沾到油，就用它擦手?！?/p>

“是鴨油！”珊瑚跳起來，“看來丑小鴨變天鵝的童話是真的。劉末，我們要發(fā)財了。”

七

他們很快就發(fā)財了。劉末在珊瑚的囑咐下買來鴨油和各種鏡子，用刷子將油刷滿鏡面，第二天再清理干凈，一塊普通的鏡子就變成了能將人變美的魔鏡。奇怪的是，這件工作只能劉末去做，珊瑚刷過的鏡子根本沒有變化。剛開始，他們向慕名而來哈哈鏡前自拍的顧客兜售這些鏡子，從五百元一塊鏡子到兩千元，一路看漲，女孩們瘋了一般搶購。當價格飚到五千的時候，一家公司找到劉末，提出批量生產(chǎn)魔鏡的想法，劉末沒想到這種會騙人的鏡子竟然那么值錢。在珊瑚的堅持下，他們成立了魔鏡工廠，劉末占有一半股權。

魔鏡以想象不到的速度占領全球，各個城市都以有魔鏡裝潢的商場為榮，當然，有了魔鏡的商場銷量直線上升。足夠有錢的人買來魔鏡制成的眼鏡，好萊塢用魔鏡制成的鏡頭拍電影，魔鏡的需求量越來越大，可是魔鏡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如果過一段時間不更換就會失去魔力。

就在這時候，劉末突然宣布退出魔鏡的研發(fā)。

整個世界都炸了，魔鏡工廠的原料慢慢用光，各地的魔鏡都在失去效力。魔鏡的價格極速飆升，誰都想抓住這最后一絲商機。可珊瑚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服劉末重新出山。一家電影公司找到她，只要她能拿出魔鏡制成的鏡頭，就讓她做女主角，為她量身打造電影大片。這時候魔鏡工廠出產(chǎn)的鏡頭已經(jīng)少到很少有人買得起，她只能趁劉末睡著的時候，拿起他的手，為鏡頭涂上鴨油。

電影公司用珊瑚拿來的鏡頭，找來一幫歪瓜裂棗的演員，同樣可以拍出美輪美奐的偶像劇。珊瑚很快就圓了自己的夢想，成為萬千女性心中的完美女神。美艷的銀幕形象被粉絲貼在床頭，被商家掛上大樓。

珊瑚還沒來得及享受自己的成功，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成功禁錮住了。隨著各地的魔鏡漸漸失去效力，珊瑚利用劉末睡著時做的鏡子根本不夠用，走在街上，人們可以一眼認出她的本來面目。剛開始，她還可以去那些仍然戴著墨鏡的人常去的高端聚會，后來，連那些能買得起魔鏡的人都買不到了。經(jīng)紀公司開始限制她的自由，讓她不要隨意拋頭露面。她只能在電影里做被人艷羨的美人，生活中卻只能躲起來。

她對劉末愛恨交加，不明白劉末為什么放棄這件造福全人類的事情，不去和自己雙宿雙飛，共同接受鮮花和掌聲。劉末一直不能給她一個滿意的解釋。在她趁著劉末入睡做的最后一個魔鏡用掉之后，劉末已經(jīng)連續(xù)五天不能入睡。眼看下一部影片就要開拍，她卻拿不出鏡頭。連她的梳妝鏡都失去了效力，她看著鏡中原來的自己，說不出的陌生，她接受不了自己是這個樣子。終于，她對劉末爆發(fā)了。

她強行拉著劉末的手，讓他給鏡片涂上鴨油。劉末誓死不從，鏡片落在地上，劃傷了珊瑚的手。聽到珊瑚的叫聲，劉末擔心地去抓她的手，卻在空氣中亂摸一通。

“你怎么了？”珊瑚說，“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快看不見了?！眲⒛┱f，“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容，你都多久沒笑了?！?/p>

“你是病了嗎？我們?nèi)メt(yī)院?！?/p>

“醫(yī)院救不了我?！眲⒛┱f，“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夢嗎？”

“什么夢？”

“那個夢是真的?！眲⒛┱f，“我看你那么愛照鏡子，就祈求鏡子能把你照得好看一點。沒想到它真的答應我了，那只鴨子，讓我可以把鏡子變成你們想要的樣子，作為交換，它要奪取我的視力，去看一看人類的樣子。你們照的魔鏡，其實是那只鴨子的眼睛，魔鏡越多，我的視力就越弱。在我意識到自己就要失明的時候，我只能停止制造魔鏡。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不管你在別人眼里多么漂亮，我只想看到當初認識的那個你。我知道你趁我睡著時制造魔鏡的事情，一想到那能讓你開心一點，我就不忍心制止你?？墒蔷驮谇皫滋欤侵圾喿油蝗粚ξ艺f，我就要瞎了，我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它要去尋找新的宿主了。那個宿主，必須要全心全意愛著一個女孩，才能造出魔鏡。我不想讓它再去禍害別人，就把它關在地下室。這些天來，我一直想把它殺死，可是一靠近它，我就什么都看不見……”

聽不善言談的劉末一下說出這么多，珊瑚哭成了淚人。她意識到劉末到底有多愛自己，而自己卻為了那些不相關的人的贊美徒增煩惱。如果最愛自己的那個人再也看不到自己，縱使傾國傾城又有什么意義呢？

“帶我去找它。”珊瑚說。

“它很危險，你趕快離開這里吧。”

“不?！鄙汉髡f，“它讓我做了那么長的一個夢，現(xiàn)在是夢醒的時候了?！?/p>

八

劉末打開地下室的門，珊瑚看到了那只又大又黃的鴨子。因為魔鏡越來越少，它無法收集到人類足夠的虛榮心，已經(jīng)奄奄一息，渾身惡臭。

珊瑚走近，它突然容光煥發(fā)，兩只巨大的眼睛里映照出珊瑚曼妙的身影。

“看，你多美麗?！彼鼘ι汉髡f。

“不，是假的?！鄙汉髡f，“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我不是這樣的。”

“只要你愿意相信，你想變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鴨子說著眨了眨眼睛，珊瑚在它眼中的倒影不斷變幻，“只要你愿意相信，你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p>

“這是自欺欺人?！鄙汉髡f，“從現(xiàn)在開始，我只做自己。”她從包里拿出化妝鏡，看著鏡中的自己，還是那個平凡的女孩，只是眼中多了幾分疲憊。她對著鏡子笑了笑，這樣的笑容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平凡，但真誠。

“我可以實現(xiàn)你的全部夢想?！兵喿尤圆凰佬?。

“那就讓劉末重新看到我。”珊瑚說，“不然我就殺了你。”

“那是他的選擇，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兵喿诱f，“現(xiàn)在喜歡你的人那么多，你隨便找一個冤大頭，就可以讓魔鏡再次遍布世界?！?/p>

“我不會再欺騙自己，也不會再欺騙別人。”珊瑚說，“魔鏡讓我迷失了太久，忘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現(xiàn)在，你是時候消失了。”

珊瑚把鏡子摔在地上，拿起碎掉的鏡片刺進鴨子的眼睛。它深邃的眸子流出鮮血，像黑洞一樣吞噬著虛假的幻象。破碎的眸子閃現(xiàn)出無數(shù)照鏡子的人，他們表情各異，有的美有的不美，卻都一樣生機勃勃。珊瑚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抱住劉末，對他說：“不管你能不能看見我，我都會像以前一樣笑給你看?！?/p>

兩個人久久地抱在一起，在他們身后，那只又大又黃的鴨子癱縮在地上。這個虛榮的產(chǎn)物，最終被幡然醒悟的人用雙手殺死。它所創(chuàng)造的美麗，只是虛幻的倒影，終究勝不過人心的考驗。

九

很多年后，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半邊的珊瑚對年幼的小孫女講起丑小鴨的故事：“丑小鴨變漂亮了，因為它本來就是天鵝。還有一只丑小鴨就不太走運了，因為她一直都是丑小鴨，但是后來她也變漂亮了?！?/p>

“為什么呀？”小女孩問道。

“因為她遇到了最喜歡自己的人。”

“誰？”

“就是他呀?！鄙汉鲹v了在旁邊曬太陽的劉末一拳，“雖然爺爺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誰是最美的。”

“誰是最美的呢？”小女孩更好奇了。

“魔鏡魔鏡，誰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是胡珊瑚?！眲⒛┱f，“胡珊瑚你煩不煩啊，都問了多少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