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丁
我認識他很久了。剛來北京時我們常見面,他那時住在校外,獨自租了一間平房,每天騎車半個小時到學校。他總是把車停在西校門,步行穿過湖區(qū),發(fā)一會兒呆,跑向教室。他喜歡坐最后一排,或者第一排,教室人少時,他就獨占一排。整個冬天他都只穿一件棉外套,個子矮,頭和脖子都縮在外套里。除了我,他沒什么朋友,也只有我去過他的平房,就在頤和園北邊的那片兒。房間朝東,上午暖和點,晚上就靠著暖氣片睡覺。屋里一床一桌,也沒什么書,有一臺德生收音機。我聽了幾段相聲就走了。畢業(yè)時他沒照相,走的時候跟我說,別總在北京待著。
我養(yǎng)了一條狗,住在郊區(qū),后來又換到城里,做了很多年記者,一直在北京待著。我的生活幾乎沒什么變化,也很少想起他,直到2012年冬天,那時我們八年沒見了。
有天午夜我正在亮馬河邊遛狗,雪地里留下一串狗腳印,我不知怎么想到了他??赡苁翘淞耍拖癞斈昴莻€平房一樣刺骨。我費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他。我在網上搜到了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一家省級報紙的副刊,編輯說那是投稿,一個黑車司機的故事,然后給了我一個郵箱。我發(fā)出郵件后等了一周,收到他的回信,寥寥幾個字,說他也還在北京。
我邀請他到我家坐坐.臘月十二下午,他一個人來了。我下樓去接他,他倚在公交站的站牌下,兩手插在羽絨服,盯著街道出神,像是在等車。羽絨服很干凈,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過去拍了拍他肩膀。他轉過頭認了我一會兒,咧開嘴笑了。我是胖了很多。我們爬到六樓,他一直喘氣,進屋脫掉外套后,他縮小了一大截,瘦成一片兒。他端一杯水,就坐在陽臺的竹椅上,曬著太陽。陽臺很小,只能容納他一個人,腳下趴著那條狗。我躲在客廳的暗處,聽他慢吞吞地說話。
他說他也沒離開過北京。畢業(yè)后,他在那個小平房接著住了兩年,每天騎車到學校的圖書館看書。他不喜歡買書,也沒錢買,偶爾他會寫點什么東西,投給亂七八糟的報紙,賺一點稿費。他很省,但盡量讓自己活得干凈,至少外表要干凈。他結交了一個朋友,是個圖書館員,他們偶爾喝酒說說閑話。他交過三個女朋友,最長的也就半年。后來實在沒錢了,他找圖書館員借了兩萬塊錢,買了一輛二手奧拓,在郊區(qū)開黑車。我沒想到他會開車。開了幾年黑車后,他攢足了一筆錢,在頤和園附近租了間門臉,開了個小賣部,主要靠賣煙賺錢。每天早上8點開門,晚10點關門,雷打不動。關門后他就沿著頤和園外墻的那條馬路溜達。他和女房東搞到了一起,有時兩人一起溜達。他在半夜講故事給女房東聽。
他說完這些話,沒吃飯就走了。
接下來我們再也沒找到機會見面。最后一次通話是2014年夏天,我?guī)笥讶ヮU和園,在附近吃完飯,給他打電話,想去看看。他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我說不是。他直接拒絕了,說沒這個必要,改天吧。
那年冬天我打算離開北京,臨走時買了個車,準備開回老家。我開車去頤和園找他。一個女人接的電話,說他走了好幾個月了。我呆了片刻,執(zhí)意去看看,說我有些東西還在他那兒。她在電話里詳細說了位置。我找過去,發(fā)現(xiàn)仍是一個平房區(qū)。小賣部亮著燈,正對著胡同和一堵墻。我拉開坡璃門,柜臺后是個中年女人,燙了發(fā),正盯著手機屏幕看電視劇。她抬起頭問我,“你是他朋友?我沒聽說過他還有朋友。他沒什么東西,都在這店里,哪個是你的?”
我盯著她,試著把我想象中的女房東跟她對上號,但沒有一樣是對的。我說,我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他什么時候走的?
“九月吧。他說要回老家,你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吧?!?/p>
“重慶?!?/p>
“他買了火車票才跟我說?!彼聪聲和fI,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店里很小,也沒有我坐下的地方。我只好朝貨架看,好像我的東西還擺在上面似的。但那兒除了雜貨什么也沒有。玻璃柜臺下,擺的都是煙。我要了一包中南海,付了錢,就在店里抽了。我說,他什么也沒留下?
“這個店就是他留下的。他不要了,說隨便我,都扔了也行,我還沒找到下家呢。要是賣得差不多了,就關掉吧,我也不想干這個?!?/p>
“他自己的東西都拿走了?”
她指了指玻璃柜臺的底層,“都在那兒?!蔽叶紫驴矗湛盏?,除了幾張舊報紙,還有幾本雜志和空煙盒。我想我總得帶走點什么,請她把那幾本雜志遞給我。都是三流雜志,一共四本。我夾起雜志就出了門。
回到車里我才想起忘了問她是否有他的新電話??赡軟]有。我翻了翻手上的雜志,其中三本是《健康之友》《知音勵志》之類,我不確定是他的還是女房東的。想了想,又仔細過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他的名字。還是那個黑車司機的故事,比那家省級報紙上刊登的更長。大意是他半夜遇到一個女乘客,聊了一路,聊的是俄羅斯文學,送到家以后,女乘客下了車,他把車停在小區(qū)門口,在車里坐了一夜。故事很平淡,但很顯然他自己不這么認為,寫了好幾個版本,投給不同的刊物。最后一本雜志是《北方文學》,這肯定是他的。但我從目錄找到正文,翻到最后一頁也沒找到他的名字。也許用了化名。翻這本雜志時,掉出來兩張紙。紙張又黃又舊,像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其中一張是個外國人畫像,我認不出是誰,畫像下寫著:“作者像?!绷硗庖粡?,文字占了半頁,像是某個章節(jié)的結尾,其中幾行用紅筆畫了線,旁邊批注“噦唆!”,看著很眼熟。我折好兩張紙,卡在駕駛座的遮陽板背后,雜志隨便扔到了車后座,開車回了家。
現(xiàn)在我寫下這些回憶時,三年又過去了。那兩張紙就在我桌上,畫著紅線的那幾行字我摘錄如下:
“這是一個陰森恐怖的故事,在彼得堡陰沉的天空下,在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隱蔽的陋巷里,在那令人眼花繚亂、熙熙攘攘的人世間,在那愚鈍的利己主義、種種利害沖突、令人沮喪的荒淫無恥和種種隱秘的罪行中間,在毫無意義的反常生活構成的整個這種地獄般的環(huán)境里,像這種陰森可怖、使人肝腸欲斷的故事,是那么經常地、難以察覺地,甚至可說是神秘地在進行著……”
后來我才想起這些紅線是我畫的,批注也是我寫的。我和他在學校周末書市的舊書攤上買了這本書,《被欺凌與被侮辱的》,南江譯,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標價1.25元,我們買成10塊。我掏了錢,看完后便把書給了他。我忘了曾有過這本書,也忘了我曾喜歡亂批注。但這時他已經死了,死的時候誰也不知道。
我從來沒離開過北京。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偶爾想起他這個人,也不知如何聯(lián)系,就這么消失了。我給他發(fā)過郵件,從沒收到回復。每年春節(jié)回重慶,我總期待能在街上碰到他,看到小賣部就進去瞟一眼。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個區(qū)域活動,江北?渝北?還是南岸?最有可能是沙坪壩。我們在學校時因為是老鄉(xiāng)而認識,但很少聊到重慶。我只知道他父母是重鋼的下崗工人。他很少提及家里,不喜歡討論任何活著的人。
2016年秋天我接到他姐姐的電話。那時他已死了好幾個月,她在他的通訊錄翻到了我的號碼。我們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互相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她要了我地址,說有本書要快遞給我。掛了電話,我發(fā)現(xiàn)她沒說他怎么死的。應該是病死的,他那么瘦。幾天后我收到了那本書,扉頁上還有我胡亂寫的字“2003年11月購于周末書市”,落款是我的名字。第二頁被撕掉了,我這時才想起那兩張舊紙。我?guī)е鴷铝藰?,走到停車的地方,從遮陽板后摸出已經發(fā)黃的紙。第一張畫像當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張紙的頁碼是第230頁,小說第二部的結尾。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只撕掉了這兩張。
這年春節(jié)我沒有回重慶,父母帶著外婆來京過節(jié)。我又去了一趟頤和園,逛完出來時已是傍晚,開始下雪。我們走向停車場。我不由自主朝那片平房區(qū)望去,什么也看不到。我好像什么也沒看到。然后一年又過去了。2017年我覺得自己也病了,每天都在馬桶上便血,怎么沖也沖不干凈。夏天時我和幾個朋友出門自駕旅行,從北京到了重慶。我們住在一家陽臺能看到長江的公寓,當夜喝多了酒,江水像被燈光點燃了。第二天上午我就給他姐姐打了電話。我說他沒什么朋友,我也沒多少,但我就不去他墓地了,我們吃頓晚飯吧。我們從未見過面,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個姐姐。
她是個很普通的中年女人,化了淡妝,在我對面坐下,挎包輕輕放在石桌上。我故意找了家洞子火鍋,人多嘈雜,方便說話。“那本書是你的嗎?”她說。 她一開口我就愣住了,兄妹倆都有一種獨特的口音,也許是重慶郊縣的一種方言。我想我從未問過他在哪里長大。
“是我的?!蔽艺f,“但沒想到他還留著,還帶回家了。我自己好多書都丟了。”
“他也沒得幾本書。我看上頭有你名字,覺得還是還給你本人好?!?/p>
“那是我送他的?!?/p>
“你們是大學同學,是不是?他從來不跟我們說他的朋友?!卑?,她嘆了口氣,“到死了也沒結個婚生個娃兒?!?/p>
“我也沒有。其實我們也很少見,畢業(yè)后就見過一次。他不是很喜歡跟人來往?!蔽要q豫了一下,沒有提那個女房東。我想起了他結識的那個圖書館員,曾借給他錢,也不知到底是誰,是否知道他死了。“他回重慶后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如果不是你打我電話,我可能到現(xiàn)在還以為他活著。”
她說他都死了一年了。她開始吃毛肚,吃耗兒魚,吃萵筍,我也吃。我們埋頭吃了一會兒,她停下來,筷子扔到桌上,擦了擦嘴,說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回重慶,如果留在北京,也許還好點。他是大前年冬天突然回來的,事先誰都不知道。起初他住在家里,也不找工作,過了春節(jié),她替他找了個司機的活兒,在建材城幫人拉貨。父母年紀大了,只想他趕緊結婚安定下來。給他介紹過幾個女朋友,都嫌他悶,不說話。他賺的錢不多,但也不能總住在家里,那年年底他搬了出去,在南岸區(qū)彈子石附近找了個老房子。周末他回家吃頓飯,平常很少打電話,他總是一個人。老板對他工作很滿意,就是覺得他有點怪。最怪的是他每天都要換一身衣服,說這樣才干凈。老板說用不著,又不是直接面對客戶,誰在乎你衣服干不干凈。他堅持這樣,所以他每晚都要洗衣服。第二年春節(jié)后他周末也不回家了。姐姐的孩子念初中,搬到沙坪壩,離他更遠。他最后一次跟她聯(lián)系是2016年4月,他主動打的電話,說他辭職了,打算去新疆。她又嘆了口氣,接著說:“我以為他真去了新疆,安定好就會給我們電話。但好幾個月都沒了消息?!?/p>
“他得了什么病?”對他在重慶的生活,我并不吃驚。我認識他時就這樣。
她突然從火鍋上抬起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他沒得啥子病。我沒跟你說嗎?”
“沒有?!?/p>
她遲疑著,從桌上的挎包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說:“我早上又把它翻出來了,可能你想看看?!?/p>
一張很簡單的白紙,書頁那么大,上面只寫了一句話,我認出是他的筆跡:“不要讓他們看見我?!?/p>
我說,他們是誰?
“哪個曉得嘛?!?/p>
我不再說話,死死盯著這幾個字,然后再次確認這張紙上沒寫別的了。其余都是空白。也許這也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但翻來覆去都沒有頁碼。
“這張紙是警察給我的。我接到警察電話時還以為他們搞錯了,我以為他在新疆呢。我不敢跟爸媽說,先去了派出所。他們又讓我去認尸。我還是第一次去認尸,啷個曉得是認我的弟弟嘛。你曉得他以前很瘦,結果死了以后我完全認不出來了,全部是腫的,眼睛都突出來了,我都不敢看第二眼。警察跟我說,是房東發(fā)現(xiàn)尸體的,他拖欠了兩個月的房租,聯(lián)系不上,房東就自己開門進去了,還好是個男房東,如果是女的,嚇都嚇死了。派出所的人到了一看,怕是他殺,趕忙封鎖了現(xiàn)場,調查了半天,覺得不大可能是被人殺死的。這張紙就在他尸體旁邊,警察說就當遺書了?!灰屗麄兛匆娢?,結果這么多人都看見他了。你曉得他是在哪兒死的嗎?在衛(wèi)生間的浴室,沒穿衣服,內衣都沒穿。警察說,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全身蓋了一層浴簾,白色的,像有人故意蓋上去的。后來說可能是他自己想裹在身上。他小腿那里有個大洞,爛得不行了,警察說要么是他自己割的,要么就是不小心傷到然后化膿感染了,反正最后都爛了。他是從床上爬到衛(wèi)生間的,地上都是血,可能是想喝點水,我也不曉得。我到現(xiàn)在都跟爸媽說他還在新疆。認尸的第二天我去收拾東西,那個房子太遠了,你曉得彈子石翻山過去是哪點兒噻,六樓,又是個老房子,客廳啥子都沒得,就一張桌子和椅子,還有幾本書,你那本書就在那兒。他也沒得啥子衣服,換來換去就是那幾套,都在衣柜里。隔了好幾天那個屋子還是很臭。廚房也是,冰箱啥子都沒得,有一些外賣飯盒,都生蛆了。我專門去衛(wèi)生間看了一眼,地上還有個印子,還好有個窗戶,否則熏都熏死人了。我就是想不通,他為啥子不給我打電話?!灰屗麄兛匆娢?,到底是寫給哪個看的嘛。他們又是哪個嘛?!?/p>
“我也不知道?!蔽夷坏乜粗?,四周變得異常安靜,“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