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一
黑桃心形狀的接單器在褲袋里震動的時候,我正坐在百老匯電影中心私人廳,斜靠西瓜紅天鵝絨軟椅,與身旁的M91小姐接吻。那是喜歡在光影輻射下接吻的小胖妹,這是我第三次接待她。如前兩次一樣,她約我在星期天下午見面,并點播電影《People on Sunday》。此外,她備注:盡情吻我,但不要碰我,謝謝。
我看到她聳立在光影中的鼻頭,像小雪絨在夜風微顫。而那雙湖泊般的雙眼,被日系假睫毛梳過,似海鷗羽翼,劃過布滿晨霜的模糊窗口。但我猜不到這窗里的自己是什么模樣——當她戴上隱形VR眼鏡后,看到的便是她在下單時自行設定的愛人面容。而我,只是一個面上鑲著臉形屏幕,并可通過其播放VR影片的兼職男友。不過我更喜歡公司為我們?nèi)〉拿帧R面騎士。它讓我感到復古又浪漫,無畏到可以捧著任何人的臉對其說,我愛你,愛你,為了你,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起“拒絕兜售愛”的運動,呼吁大眾不要再消費我們這些因五官殘缺而做鏡面植入手術的人??伤麄儾欢覠釔畚业墓ぷ?,熱愛鏡面騎士集團——如果沒有它,我將永遠是一個天生缺了鼻子、歪了下巴、遭人嫌惡的孤兒。我更熱愛戴著一張完美的虛擬臉皮,服務客人,并遵循公司守則,付出一視同仁的愛意,永不將其占為私有。
與M91的約會結(jié)束時,我深情目送她,直到她那充氣蓮藕般的小粗腿消失在出口,我才觸碰太陽穴上的感應按鈕——臉形屏幕開始自潔。我想象M91鮮橙色唇印與殘余的唾液一點點消逝,也逐漸將自己從剛才的角色里抽離出來。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從口袋里掏出接單器,點擊屏幕查看新客戶的資料。
二
那是編號為Y11的女客戶。Y,是客戶的姓氏拼音第一個字母,而11則是客戶自己設置的幸運號碼。屏幕上的資料告訴我,Y11于今日下午一點在“鏡面騎士”APP注冊賬號,并購買隱形VR眼鏡。再往下翻,便是她的首次約會要求:
“請于夜晚九點十分給852-52217768打電話,并對我讀出以下語句:
‘是我?!?/p>
‘天又下雨了。’
‘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里藏了一個禮物?!?/p>
注意,這次是試約。我會根據(jù)你的聲音表現(xiàn)來判斷是否繼續(xù)約你?!?/p>
坦白講,這不是我第一次依靠通信工具完成約會。B8先生也曾通過視頻軟件與我調(diào)情。在屏幕那邊,他穿比基尼給我跳舞,兔耳朵頭飾耷拉在禿頂腦門上,隨他的肥肚皮一起搖晃。我用心欣賞,對屏幕不斷飛吻,擺出性感姿態(tài)回應。在他一個側(cè)踢腿、下拱橋卻扭了腰時,我立即幫他打急救電話。那晚,我收到他給我的豐厚小費及好評:“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跳變裝舞。感謝你的欣賞與陪伴。”
是的,幾乎沒什么事可以難倒我,這個常駐好評榜前五名的鏡面騎士。但約我打電話,讓我讀句子的客戶,倒是頭一回見。除了給予客戶虛擬臉皮與肢體接觸外,我?guī)缀醪慌c他們交流。畢竟,虛擬臉皮可以騙人,但聲音不會。
“嘟——嘟——嘟——”
撥通電話時我有點緊張。
很快,電話被接了起來,話筒傳來雜音——那仿佛是淅瀝雨點砸到窗上。但我望了望公寓窗外,夜晚干燥得像是被街燈烘干的深藍色綢布。
“喂?”
當Y11的聲音穿透深藍,傳到我耳里時,我感到自己被鈍物擊中,水從腦子里流出來,泛濫成一片回憶的汪洋。沉入海底的我混沌望見一個少女,眼睛小小,蓄烏黑柔軟的童花頭,嬌小的身子藏在旗袍式校裙里,踩一雙锃亮黑皮鞋,款款向我走來。那是我年少時暗戀過的學姐嘉嘉。我記得,那時她的聲音就是透過音箱傳到每個班級,而我就靜靜趴在桌上,聽她播報晨間新聞。閉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一把細膩的糖珠,被撒入脆亮的瓷碗里,跌宕出一片清甜來。
“怎么不說話了?”
Y11問道。我一驚,連忙把自己從回憶里拉出來,并在心里警告自己:作為一個鏡面騎士,你的職責是向客人提供最完美的愛意,而不是讓自己沉溺于愛意。
“是我……”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突兀在空氣里,唯唯諾諾。我感到自責。
“啊,是你啊?!焙迷赮11并沒有挑剔,自顧自說起她的臺詞:
“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調(diào)整好狀態(tài),這一次,聲音聽上去深情多了:
“天又下雨了?!蔽艺f。
話筒里傳來的雨聲漸強,似乎是電話被拿到了離窗戶更近的地方。
“是啊,又下雨了……”Y11的聲音變得模糊。我感到她仿佛是一團迷霧,縮在潮濕的墻角,與未知的戀人通話。
“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里藏了一個禮物?!?/p>
“什么?”
Y11響應得很快,帶著條件反射般的反問,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么。
盡管我的三句臺詞已說盡,但憑著角色扮演的經(jīng)驗,我重復了剛才那句:
“我說,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里藏了一個禮物?!?/p>
我聽到“噼啪”一聲,仿佛窗戶被關上,雨聲也變得模糊;隨后是話筒被擱置在桌面的聲音,以及拖鞋摩擦地板的咚咚聲。
“你給我畫的畫?”Y11驚呼。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聽到“咔嗒”一聲,Y11掛斷了電話。
下一秒,我的接單器就又發(fā)出怦怦怦的心跳聲——那是系統(tǒng)消息。
“您與Y11小姐的約會已完成,對方給您的評價是四星。”
緊接著,又來了一條新的約會任務,依然是Y11。這一次,她的要求是:
“請在明天早上九點三十分于觀塘地鐵站B出口等我,我會穿檸草黃背帶裙,手里拿一捆稻草。見到我不要與我對話,也不要與我相認,只須悄悄跟蹤我,一直跟蹤我,直到我進入一個需要密碼鎖才能進入的地方?!?/p>
三
掛斷電話的那晚,我睡得很淺。Y11最后扔給我的那句臺詞讓我不安,并將我的記憶帶回年少的噩夢:在淅瀝的小雨中,我溜進播音室,將自己為嘉嘉畫的素描,悄悄放入她的書包——很快,這件事被傳開。我的養(yǎng)父被老師叫去談話。我不知老師說了什么,此后養(yǎng)父開始厭惡我、挖苦我:本就生得丑陋,卻不專心學習,跑去泡妞,如果不是怕沒人給他養(yǎng)老,他早就踹走我了。為了逃避他的語言暴力,我私自輟學,流浪一陣子才被孤兒院收留。
Y11會不會是嘉嘉呢?我想著。這個想法讓我自責。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會記得嘉嘉,這個令我自毀前程的惡魔。最令我內(nèi)疚的是,作為一個稱職的鏡面騎士,我怎能對客戶產(chǎn)生非分之想呢?我的愛是平等的。心煩意亂地,我灌了幾杯伏特加,不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起床晚了,到達觀塘地鐵站時已經(jīng)九點二十分——好在沒有遲到。我對著鋼面垃圾桶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再一回頭,我望見一抹明亮的檸草黃在匆忙又麻木的人流里若隱若現(xiàn)。我屏住呼吸,躲到垃圾桶邊的柱子后。余光里,身材高挑的Y11宛如一朵向日葵,從出閘口逆光綻放。她頭戴一頂編織草帽,深棕色卷發(fā)輕盈躍動在帽檐下,幾束人造稻草躺在她肩上搖搖晃晃,草梢撓著她裸露在交叉背帶下的蝴蝶骨——那肌膚凝白透亮,在檸草黃的映襯下,竟如海中倒影的膏脂玉器,波光粼粼。好美的肌膚啊。我近乎暈眩地贊嘆道。但很快我又開始自我約束:作為一個有職業(yè)操守的鏡面騎士,我要一視同仁,不因顧客美丑而改變對其平等的愛意。
Y11腳踩湖藍色漁夫鞋,走得輕快。她走進便利店時,買了一個菠蘿包。在她排隊買單的幾分鐘里,我已迅速捕捉到幾個側(cè)頭偷瞄她的眼神——我猜Y11的面容一定也美得驚人。這增強了我對她的好奇。就在我嘗試換一個角落,希望能瞥見她側(cè)臉的時候,她又疾走起來。我連忙跟上。
在不斷涌動的人流里,我與Y11保持大約兩米的距離。她快我就快,她慢我就慢;她躲閃路人我也躲閃,她逆流而上我也逆流而上。這段看似恒久不變的追蹤距離中,不知怎的,我的視線逐漸變窄,除了眼前那片漂浮在檸草黃下的白皙背影外,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一層薄霧。而從薄霧中飛來的偷瞄眼光,一旦落在我眼前的背影上,就紛紛幻化成翩翩花火,凝固在撲閃的蝴蝶骨上,令籠罩其上的光愈發(fā)明亮、熱烈。
這發(fā)光的背影帶我經(jīng)過冒著香氣的小吃檔口,穿過貼滿廣告的工地圍欄,直到紅燈亮起,才與薄霧一同停滯在斑馬線前。在這一刻,我忽然失神,仿佛成了一只卑微的蛾,被火光完全吸引,只想走上前輕吻。
綠燈亮起。我又跟著那團光如游魂般飄蕩,穿過商城停車場,進入四壁被刷成酒紅色的工廠大廈,乘電梯到四樓。在狹窄昏暗的走廊里,我的視線逐漸恢復冷靜,遠遠望見她停在一間屋前。在她摘下帽子,伸手按密碼時,我終于瞥見她的側(cè)臉:鼻梁與眉骨凹凸有致,下頜在柔軟的發(fā)絲下閃著金屬色的光,深嵌在眼窩里的雙眼皮讓她看起來像歐洲洋娃娃?!岸!?,我聽到密碼鎖成功配對的聲音。她推門進去。走廊徹底暗下來,我的雙眼頓時失去追蹤火光時的暈眩。半夢半醒地,我朝著吞噬她的那間屋子走去。只見被刷成草綠色的木門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用白色畫筆寫著:“請勿打擾”。
四
與Y11的電話約會一樣,結(jié)束后不出幾分鐘,我就收到了四星好評。但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再沒收到Y(jié)11的約會邀請。不久后的夜晚,我開始夢見她。夢中,Y11的背影不再是背影,而是一個不斷吸引蝴蝶與螢火蟲的神秘物體。在火光照耀下,我聽到她對我發(fā)出邀請:來看看我的臉啊,來看看。盡管我不斷警告自己,不可違背公司規(guī)定,但我最終還是忍不住。我沖上前,伸出顫抖的手碰了碰那團光。忽然,火光熄滅,Y11的白皙肌膚如發(fā)了霉的石灰墻壁,墻皮層層脫落。一張臉在黑暗中顯現(xiàn)。它奇丑無比,生滿膿包的雙眼對著我,鼻孔爬滿蛆蟲,下巴像瓜瓤般側(cè)歪。我想逃跑,卻跑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丑臉越來越近。就在它差一點要與我的臉吻上時,我突然醒來。黑暗的臥室里,我渾身冰涼,戰(zhàn)栗不止。
此后,我無法再專心服務客戶。無論我面對的是穿藍色旗袍校服的W31小妹妹,還是帶我去別墅享受的Z7寡婦,我都不再擁有訓練有素的溫柔、細膩與熱情。每當我嘗試深情注視她們,我只能看見丑陋臉龐,令我作嘔。
終于,我在第四次接待M91小姐的時候感到頭昏腦漲,提前退場,因此得到她嚴重差評。為了跳出這種惡性循環(huán),我不得不按下接單器暫停鍵,并預約修護師莉莎姐。那其實是鏡面騎士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也是最初介紹我入行的恩人。
莉莎姐工作的地點在鏡面騎士俱樂部,一座位于中環(huán)蘭桂坊的三層樓建筑。第一層是騎士主題酒吧。這是星期四的早上,酒吧尚未營業(yè)。我繞過銅黃吧臺、銅馬雕塑、騎士畫像,找到通往二樓的電梯,并在開門按鈕處輸入我的指紋。
二樓的騎士休息室里,四壁被刷成讓人放松的海藍。天花板上的乳房形音箱里播放著“事后煙”樂隊的后搖。幾個等待維修的同事圍坐著,享受情愛蒸汽。那是直接噴上臉形屏幕就能讓人感到愉悅的新形香煙。不遠處,一個侏儒向我走來,我認出他是阿力,幾乎與我同時入行的老友。
“好久不見!”我向阿力揮手。
可阿力卻仿佛看不見我,自顧自向前走。怎么回事?我一把拉住他:
“不認得我了?”
他抬頭看我,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形屏幕有多處彈孔般的裂痕,被大火燒焦的皮膚在黑暗下若隱若現(xiàn)。
“你好,我是見習騎士阿力,請多多指教?!彼麑ξ叶Y貌鞠躬后,便匆匆離去——像是換了個人。
我感到蹊蹺,走去問其他同事。果不其然,他們告訴我,阿力犯規(guī),打算和某個客戶私奔,于是得到懲罰——記憶與積蓄被清零,一切從頭來過。
聽到這消息,我緊張了。但容不得我多想,接單器已經(jīng)發(fā)出“叮咚”聲——與莉莎姐預約見面的時間到了。我深呼吸,默念“祝我好運”,攀上通往三樓的木制樓梯。
明亮的LED吸頂燈下,磨砂玻璃板隔斷出一個個小房間——這里就是鏡面騎士修護中心——臉形屏幕損傷的同事都在這里接受專業(yè)治療。我走到大廳盡頭,推門而入。
擺滿蕨類植物的小屋里,彌漫著濃濃的熱巧克力味道。窗邊坐著熟悉的身影。她肥胖的身子藏在牛仔布套頭連身裙里,銀灰色短發(fā)蓬松在圓嘟嘟的臉頰邊,一股暖陽般的氣息從她和藹的微笑里傾瀉而出。莉莎姐迎著燈光向我走來,像一艘沉穩(wěn)的船,朝我揚帆:“來,到我的懷里來?!?/p>
我以沉睡的姿態(tài)深陷于莉莎姐柔軟的胸脯。每逢這樣的時刻,我都會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某個午后。那是在孤兒院,我因蓄意破壞同學衣物而被鎖在宿舍,不得參與集體活動,直到一縷陽光射進來,光后站著由輔導員帶來幫助我的資深社工——莉莎姐。她似乎是一個帶著治愈魔力的親人,一個讓丑八怪也能變得美麗的卡通人物。從那以后,我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在她母親般的懷抱里找到和解。
我夢囈般對莉莎姐復述最近的遭遇。從奇怪的電話約會,到追蹤時出現(xiàn)的光影幻覺,再到無法釋懷的噩夢。說到這,我再次感到冰涼的戰(zhàn)栗從指尖開始蔓延。我仿佛成了凍僵的瀕死者,渴望再被光芒籠罩。
“可憐的孩子……”莉莎姐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像安慰一只膽小的兔子,“你這是染上了鏡像欲望渴求癥啊……”
“什么?”
莉莎姐放開我,起身走去屋角,那里立著一個小小型書架。
“你聽說過拉蒂爾嗎?一個研究人類欲望的哲學家。他曾經(jīng)提出過一個看法——喏,給你,翻到第123頁?!?/p>
一本厚重的黑皮書被遞到我面前。我翻開一瞧,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根本看不進去?!斑€是麻煩莉莎姐說給我聽吧……”
莉莎姐靠在書架邊,盤腿坐下:
“我問你,你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什么時候?你不用回想啦,你根本記不起來。在拉蒂爾看來,每個人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模樣,就是第一次照鏡子的時候。當然,這個鏡子不單指實質(zhì)上的鏡子,也可以是他人對你的看法,對你樣貌的評價。他認為,每個人都希望從鏡子里看到一個完美的自己?,F(xiàn)在,把這個理論放到我們的工作上來講——你覺得為什么客戶會需要我們的陪伴呢?”
“因為他們需要看到一個虛擬但完美的愛人?!?/p>
“對。你很明白嘛——”
“這我當然明白,入職培訓時已經(jīng)學過了嘛。”我有點著急,“它和我的癥狀有什么關系?”
“其實道理是一樣的,只是你和客戶追逐的完美不同。”
我似懂非懂。
“回到我們的鏡面理論。有時,你希望從鏡中看到的‘完美’并非你本身渴求的形象——它有可能是他人對你的期望,或者說,他人眼中所欲求的完美。當你望見他人渴求的目光時,你也就潛移默化地希望自己成為那種注視下的‘完美’?!?/p>
我恍然大悟:
“所以說,我追逐的,只是一個我認為完美的形象?我希望變成一個發(fā)光的背影,一團讓世界暗淡的火光?”
莉莎姐點點頭。她起身走到我的身后,從木質(zhì)五斗柜里翻出一個粉色針管。
“來,這是孔雀開屏水。給你打一針,你就能暫時忘記那種渴望光芒的冰涼感?!?/p>
“等一等……”我攔住莉莎姐,”我為什么會突然染上這個病呢?”
“很正常??赡苣隳硞€客戶也有這個病,這可是一種急性傳染癥?!?/p>
一定是Y11!
但下一秒我又否定了自己,Y11那么美的人,何須渴求完美?
五
不得不說,孔雀開屏水是個了不起的發(fā)明。每日注射一支,我不僅能讓自己飄在空中,還能讓我約會的客戶也仿佛被熾熱激情點燃。很明顯,那段時間我的回頭客大幅增多。他們告訴我,實在難以忘記與我約會的感受,仿佛全世界的光都熄滅,只有一團神秘火光閃爍。在那里,他們不僅看到自己最完美的戀人,甚至還望見自己被愛的模樣。
我并沒有真正被愛過,但我能理解客戶的感受,就像火中起舞的飛蛾,在自我犧牲中升華愛欲。
我想,這一切超凡表現(xiàn),都得歸功于孔雀開屏水。盡管它每一支價錢都超過我一個月積攢的小費,但為了客戶,我還是找莉莎姐買了一大箱。
至于Y11,我不再癡迷于對她的想念,又或者,我可以控制對她的愛欲,那不過是遭到病毒感染的癥狀,只需一支藥便可消除。
炎夏緩慢消耗,秋天轉(zhuǎn)瞬即逝,我?guī)缀鯇⒆约簩11的渴望之情忘得一干二凈,哪怕不需要孔雀開屏水也不再做噩夢——直到我再次在街上看見她的背影。
那是慶祝圣誕的冬日,我在銅鑼灣的人造雪花秀里結(jié)束與K35小姐的狂歡熱舞,正與她吻別時,一個身影逆著人流匆匆前行,瞬間捕捉了我的眼神——我不會看錯,那樣桀驁又潔白的脖頸,不會屬于他人,只能屬于Y11。但由于正在與K35熱吻,我只能用眼神追著Y11,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獨自行走,在她的身后,還跟著另一個人,夜色中,他的側(cè)臉泛著金屬色的光——那是另一個鏡面騎士。那位同事混在人流之中,我難以從他的身形辨認身份,但他跟蹤Y11的姿態(tài)卻讓我仿佛看見過去的自己:如癡如醉,四肢僵硬,完全不理會四周沖撞而來的路人,一雙腳不聽使喚,如僵尸般跟著眼前的背影,哪怕去往深淵也在所不辭。
很快,二人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那日以后,我又開始惦記Y11。盡管孔雀開屏水能幫我維持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但一閑下來,我就會琢磨,那個讓我心神不定的Y11到底是什么人?她為什么要通過約會來吸引鏡面騎士,并將自身的病毒傳播出去?難道……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病,所以才故意約會我們?
想到這,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坦白說,市場上對于鏡面騎士集團不滿的人太多。自我們橫空出世,那些相親網(wǎng)站啊,速配軟件啊,通通不再流行。這個世界上,缺的不是肉體結(jié)合,而是提供完美愛意的對象。于是我的頭腦清晰起來:這個Y11很有可能是競爭對手派來打擊我們的。
我開始對Y11進行反跟蹤。
直覺告訴我,Y11長期工作的地點應該就是觀塘。按著首次約會的時間與地點,我出現(xiàn)在地鐵站。果不其然,Y11再次在人流中綻放光芒。為了避免見到她再次犯病,我已提前注射了一針孔雀開屏水——但見到她背影的時候,還是有一股想要沖過去的欲望。很快,另一個鏡面騎士出現(xiàn)了,我的欲望平息下來。
這個騎士我認識,他叫阿森,身材高壯,毛發(fā)濃密,就連面部也生著粗粗的汗毛,怎么刮都刮不盡,從小都被人當作野人,直到加入我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氣。阿森性情溫和,嗓音低沉,擅長安慰與撫摸,所以評分也居高不下,和我差不多級別。但他從小受到排擠,因此養(yǎng)成超乎常人的淡定與無情。所以,當我望見他跟蹤時呆滯又卑微的佝僂姿態(tài)時,不禁心中發(fā)寒??磥鞾11的病毒無比強大。
我一直跟著阿森,走過半年前那條熟悉的路,我仿佛能感受到阿森此刻的心情,一定是既火熱又悲傷,備受煎熬。直到進入那棟破舊的大樓——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一個被棄用多時的地方,幾乎沒有其他商戶出入??磥砩弦淮挝彝耆徊《救肭?,連這樣危險的環(huán)境都沒留意。
終于,阿森跟著Y11進了電梯。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我乘坐了下一輛。等我從電梯出來時,正好遇見從走道另一邊走來的阿森。就在我想著如何與他打招呼化解尷尬時,他卻徑直與我擦肩而過,仿佛失去了視力——他也病了。
望著阿森呆滯的背影,我告訴自己,不行,我不能再讓更多同事遭到病毒侵害。我大步?jīng)_向那個掛著“請勿打擾”的門,將身子化作一支導彈,用力撞上去——一下,兩下,三下……
門開了。
屋子不大,方方正正,裝修簡陋但燈光溫和,四壁貼著潔白的瓷磚,地上鋪著淺灰色地毯——正常辦公室的模樣。但屋內(nèi)的景象卻讓我懷疑自己一腳踏入了另一場噩夢:
在方方正正的空間里,數(shù)十個一模一樣的女體仿佛玩偶一般,靜立在陳列架上。她們赤身裸體,皮膚光滑無瑕,身材比例恰到好處,并隱約散發(fā)清甜香氣;最駭人的是,她們生著完全相同的臉:鼻梁與眉骨凹凸有致,下頜在柔軟的發(fā)絲下閃著金屬色的光,深嵌在眼窩里的雙眼皮讓其看起來像歐洲洋娃娃……她們?nèi)际荵11。
“你最終還是來了。”
一把女聲出現(xiàn)在我身后——還是如我在電話里聽到的那樣,清甜、透亮。我回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的墻壁嵌著一道圓形拱門,門開了,Y11就在我面前。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對視。與夢中不同,她的臉沒有變成丑陋的瓜瓤,它依然完美無瑕,白得發(fā)光,卻無法讓我再為之沉醉,我能感到的只是一股莫名的寒意。說實話,那一刻我想逃跑。但鏡面騎士的職責告訴我,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必須要弄清楚這女人的目的。于是我清清嗓子,佯裝鎮(zhèn)定:
“你到底是什么人?”
Y11輕輕一笑:
“你真的想知道嗎?此刻離開,我可以當你沒有來過。而你再打上幾針孔雀開屏水就能忘記今日的煩惱?!?/p>
我一驚,這女人已經(jīng)知道了孔雀開屏水,看來我猜得八九不離十。于是我拿出接單器:
“你知道嗎,如果我按下警報器,我附近的同事就會趕來支援我,而我們公司特派的保安員也絕不會輕饒你?!?/p>
說到這里,我的勇氣莫名倍增,對她斜嘴一笑:“此刻交出真相,或許我還能幫你想想退路?!?/p>
Y11望著我,哈哈大笑起來。她的聲音在笑中逐漸變化,聲線變粗,音調(diào)變低,讓我感到一種可怕的熟悉……這時候,她將手舉到腦門頂,使勁向下一拉——只見那層光潔的皮囊如開胸衫一般,朝著左右兩側(cè)脫落。瞬間,Y11瓦解了。眼前那具女體逐漸膨脹,變寬,成了一個令我差點跌掉眼球的形象:莉莎姐。
“來,傻孩子,到我的懷里來——”
莉莎姐挺起肥大的胸脯,對我張開雙臂,瞇著眼袋包裹的小眼,露出甜膩的笑容。
這一次,我既沒有倒在她的胸脯里大哭,也沒有奪門而逃,我感到一切意識在此刻凝固,恐懼令我無法邁動一絲一毫。
“別害怕,我的孩子。這女性皮囊是我們集團最新研發(fā)的產(chǎn)品。它無限接近人皮,但具有更迷人的光澤、質(zhì)感——最重要的是,它被注射了一種叫作‘愛’的流感,叫人欲罷不能——相信你已感受過了。”
望著莉莎姐,我第一次覺得,她那張堆滿贅肉的大臉如此可怕。
“所以,你就故意讓我們這些鏡面騎士染上病毒,然后購買昂貴解藥,再通過約會將病毒傳給更多人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那不是出于恐懼,而是來自內(nèi)心的無知與無能。
“喔怎么能這么說呢,我的孩子?!崩蛏惆櫰鹈迹瑢χ遗?,“要知道,你們都是我自己最心愛的寶貝……我怎么忍心呢?”
說著,她繞到我的身后,指著那幾排裸身女體:
“她們,才是即將出戰(zhàn)的士兵。等著吧,很快,一波讓世人難以戒掉的神秘女體將會在欲望的角落里蔓延。男男女女,只要觸碰這肉體就會產(chǎn)生幻覺,把它當作畢生所追求的真愛——卻求而不得,只好在虛擬的鏡面里尋找快樂,或成為依賴孔雀開屏水的癮君子——可他們又怎會想到,穿上這些完美皮囊的,都是和我一樣,從小因肥胖而不討喜的家伙?!闭f著,她又轉(zhuǎn)過頭,微笑著指著我:“也和你們一樣,都是丑——八——怪?!?/p>
聽到這里,我感到一股颶風從體內(nèi)盤旋而上,呼啦啦——它將我刮回陰郁孤獨的童年,我看到自己瘦小無助,蹲在角落,任由同學將我包圍。他們一邊扯下我的褲子,撕爛我的背心,一邊做鬼臉嘲笑我:丑八怪,丑八怪,生來沒人愛——
這股憤怒的風繼續(xù)吹,將我一股腦吹到莉莎姐面前,望著她驚恐的雙眼,我舉起手中的接單器,重重朝她肥碩的腦門砸去——一下,兩下,三下——我聽到她在怒吼。她那粗糙的嗓音可真難聽!于是,我用余下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脖子,肥膩的肉一層層滲入我的手指間。
可她還在掙扎,呼哧帶喘地奮力踢我,用肉袋般的胸脯撞我。為了躲避她的肉彈,我向后踉蹌幾步,不承想,給她鉆了空子。她立馬將手插入口袋,掏出一個東西,再迅速舉起來——我看到那滿是斑點的肉爪,正握著一把粉色的槍,它對準了我……
一陣香甜的風吹過,“咻”一聲,我感到細小的刺穿透我的額頭。
下一秒,我的世界開始下沉。丑陋的臉龐,肥大的身體,完美的肌膚,它們?nèi)绠嬈粯釉谖夷X子里閃回,又褪色到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我恢復了視力。
我完全想不起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望著空蕩蕩的走廊,我忘記自己身處何方,忘了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更忘了這是什么日子。這時候,我感到有東西在口袋里震動。我掏出來一看,是一個黑色桃心形狀的、金屬質(zhì)地的機器,它一邊震動,一邊對我閃爍紅光。
啊,我想起了:
我是一個鏡面騎士,一個從小因面貌丑陋而遭人遺棄的孤兒。我熱愛鏡面騎士集團,熱愛擁有一張令人覺得完美的虛擬臉皮,熱愛遵循公司守則,對客戶付出一視同仁的愛意,且永不將其占為私有。我浪漫、溫柔、勇敢無畏到可以捧著任何人的臉對其說,我愛你,愛你,為了你,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選自《作品》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