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浮古道沿潛口北去呈坎,途經(jīng)靈金山靈金河。大屋挨著靈金河,官道的寬度就是大屋僅有的出場。如果不是跨進大屋高高的門檻,游客的目光只能是隨意流連,靈金河兩岸太多這樣的老宅。
大屋三開三進兩層高閣還有兩個天井,300多戶靈山村只有這一幢老房子稱得上屋套屋。兩個天井就有兩個明堂,陽光將每進房屋刷得透亮,古舊的梁柱被擦拭出黑亮的包漿。大屋第一進為前庭,右側(cè)開了一爿小雜貨店,左邊碼著許多篾器,過道旁的板壁上掛著一面大鏡子,隔板上散放著一些理發(fā)工具。第二進第三進分別是正廳和臥室,旁邊的兩進都是廂房,二層是閣樓。兩口鍋的土灶臺壘在第一個明堂的右側(cè),灶口整齊地堆著竹頭木削。對面一桌一凳,桌上兩把篾刀,長條凳上一堆劈開的竹片拉好的竹絲,一只小巧的竹籃尚未收口。
方家果是大屋的主人,打他記事起,大屋就是這個樣子。旅人的腳步磨平了門前麻石上深深的鑿痕,駝隊的鈴鐺聲搖綠了石端的青苔。大屋目睹了三百多年,從簇新的白墻青瓦到如今一身斑駁。他在大屋里待了六十多年,小時候常常踮著腳偷吃柜臺糖果罐里的甜食,父親在明堂里劈竹編筐,母親圍著鍋臺轉(zhuǎn),現(xiàn)在他坐禪一樣待在柜臺里。門外,皮鞋運動鞋高跟鞋老布鞋在麻石條上或匆匆或行著。偶有鞋子邁過高高的門檻,他就從柜臺后面立起身來,望著來人。
來人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相互交談,指指點點,他聽不太懂,知道他們是上海人,也知道他們是在贊美大屋。照相機咔嚓咔嚓地響著,他們不時地發(fā)問。他有些自得地告訴他們,村里除了方氏祠堂,就屬大屋最老,鬧長毛的時候,這里的房子幾乎燒光了,大屋沒被燒毀,周圍的房子都是嘉慶道光之后新蓋的。
上海人說:“新蓋的,也有個一二百年了,在我們那里早保護起來了?!?/p>
他說:“我的大屋也保護了,這些新木頭是去年鎮(zhèn)里出錢維修。”
上海人又問:“村里有住宿的地方嗎?”
他笑道:“有,一百元一天。我這里也可以住的,一千元住一個月。”
他帶著上海人看了看兩邊的廂房,每個房間對面都有一個衛(wèi)生間。
上海人說:“房子真多啊!退休了,來住上一段日子挺好的?!?/p>
他滿心歡喜。上海人還問了他許多,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上海人出門拐向靈陽橋,看油菜花去了。他點了一枝煙,來到明堂,拿起了篾刀,刀把光潔滑溜,似乎還有父親、爺爺,甚至爺爺?shù)臓敔敯盐盏暮節(jié)n,刀身只有二指來寬,鋒利得很。他猶豫了一會兒,放下篾刀,坐下,拿起那只快要編好的竹籃,又有人進門來看大屋問路問蔑器價格,除了留下幾聲感嘆和咔嚓咔嚓的聲響,沒有人買他的東西。跟著一撥人,他也出了門,來到隔壁,這都月底了,老壽星該來理發(fā)了。老壽星沒在家,說是上山挖竹筍了。老壽星94歲了,知道的事多,那些他以前不在意,不知道的事情,來的人想知道。他想問問老壽星。
臨近中午了,陽光趕走了前幾天的倒春寒,腌豬臉火腿臘肉掛上了墻壁,咸豆角梅干菜晾上了門前的竹竿,淡淡的咸味在村子里彌漫開來。后街的方老四又和幾個人在河里撈起了黃砂,用來植樹種花,聽說方老四的苗圃今年擴大了規(guī)模。橫街的方腦殼在河邊兜售剛從山上挖出的春筍,用篾刀一小片一小片削給客人吃,瞇著眼問游客:“怎么樣,甜吧?!焙有睂γ娑媚镆皇直е阅痰暮⒆?,一手接過游客買根藝的錢,沒數(shù)就揣進衣兜里。沿河廊橋的美人靠上有人喝著水,有人看著景,有人聊著天,大多數(shù)是來玩的人。
來玩的人多是奔著油菜花來的,他也想去看看。這時,兩個北京人挨著他進了大屋,他跟在后面。一個人向另外一個人介紹著:“這房子明顯是清初的,這叫冬瓜梁,數(shù)數(shù)上面有幾頭獅子,一、二、三……這一面就有八頭獅子。不是做官的人家不會這樣起房子。這里都有為仕為儒為商的傳統(tǒng)?!彼苫罅耍宦犝f爺爺?shù)臓敔斣谖錆h做生意,父親也是做生意的,在金華蘭溪賣油,解放后就在家做蔑匠,后來開了間小雜貨鋪。家傳的手藝是剃頭,好像與做官不搭界。
“這張八仙桌,榫卯多嚴實。有不少年頭了,不變形不開裂。這是什么材質(zhì)的?”
“啊?”一直尾隨著客人的他面對突然的發(fā)問,有些蒙,想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
北京人打開手機電筒,湊近看了一會兒,很肯定地說:“是柞木的。螞蚱的蚱換個木字旁?!北本┤丝吹米屑?,說得明白,像自己家一樣。
從閣樓上下來,北京人在明堂里和他說上了話。北京人遞給他一支煙,說是一百元一支的。他哆嗦著不敢伸手接,他把五元一包的黃山煙屁股趕緊扔了。
“你有這座房子是祖上積得德,我十七八年前在皖南收了十多套這樣的老屋子,全部移到北京,當時三四十萬一幢。哎呀,這房子起碼上百萬了?!?/p>
他說:“不讓賣了。鎮(zhèn)里出錢修了?!?/p>
“挺好,挺好。祖上積得德!”北京人“挺好挺好”地走了,他沐浴在明堂四月的陽光里。
村里好長時間沒有來過這么多人,大屋也是,三代同堂十五六個人共同生活的日子一天天地遠去,他的一子兩女也離開了,小孫子還拽走了老太婆,大屋只剩下他一個人。兩千多人的村子也一樣,后生都出去了,出去再回來就跟走親戚一樣。從前這里的人,到了十六七歲,往外一丟,丟出去的人終究還會回來的,回來蓋房子修祠堂,最后躺在靈金山上,躺在看得見村子、看得見家的地方?,F(xiàn)在倒有一些外地人,花錢買幾間要倒的房子,住了進來。他沒有響應子女們讓他去城里享福的要求,他不是沒有這個福分,他離不開小店,放不下做慣了的篾器活,他要看著他的大屋。還有他走了,村里人的頭誰給剃呢?再說,不聽著靈金河嗒嗒嗒的水聲,他就睡不著覺。他不會將大屋賣了的,多少錢也不賣,也不能讓大屋倒了,大屋需要人氣。只要自己還在這里喘氣,大屋就活著。
村里臘肉的香味蓋過了淡淡的咸味,炒菜的聲音嚓嚓響起來。他淘了米,比平常多抓了些,洗了兩個山芋擱在飯頭的篦子上,點著了灶火,他又跑到后院的小屋里,尋出已經(jīng)銹蝕的?頭,在明堂里呼啦呼啦磨了起來。吃飽了飯,他要把荒了的幾畝梯田深翻一遍,油菜是趕不上趟了,先點幾凼南瓜,南瓜藤埋在地里肥著呢。老壽星的頭從地里回來再剃了。
大屋的門檻很高,很多道,每道門檻都需高抬腿邁過,每抬一次腿,他都覺得實在,一點也不覺得吃力。他進進出出,碰碎了明晃晃的陽光,攪得大屋里里外外像是鍍了一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