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濤,1996年生于云南姚安,湖南大學(xué)建筑學(xué)專業(yè)本科2014級在讀。詩作散見于《詩刊》《星星》《邊疆文學(xué)》《2016年中國詩歌精選》等刊物及選本,參加第九屆星星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獲第三十四屆櫻花詩賽獎(2017),第五屆野草文學(xué)獎(2017)。
小縣城筆記
一
起于青蘋之末,也起于蜉蝣
拼命扇動的翅翼,無足輕重,沖擊波
在高空接納潰兵,漸漸演變?yōu)?/p>
一場暴躁的革命。由東向西掃蕩
在橫斷山,被積雪的反光攔截
它們?nèi)詻]做出稍微的減速
只是轉(zhuǎn)了個方向,雷電郁積
冰晶脫離了固有的秩序,嚎叫著
赴死般一頭扎向地面
降水與夜色,同時抵達了縣城。趁著
月光正好,歸鄉(xiāng)人埋頭鉆進鎖孔
二
咒語已經(jīng)失傳
喊魂術(shù),更偏向完成形式
不熄滅的,不衰減的,是對永恒的奢望
只有極少部分人,傳說中,
被白云引渡天國。滯留縣城的
大多數(shù),他們深陷于盆地的暖冬
在十字街主導(dǎo)的棋盤游戲里
尋找作弊的出世窄門
他們深信,錯位了的靈魂
能被逼仄的輪廓,擠回肉體
側(cè)身而過的瞬間,就會重獲
高度一致的身與心
三
一直在枯萎。菖蒲,蘆葦,鳳眼蓮
濱水植物的黃,由四周填滿塘心
我從剛合龍的宗祠走出,向北方看
更慘的黃,掛在趕路的漢人臉上
“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比臉瘦的
也必定比漢字瘦,可以被蹄鐵踏平的
也必定會被春風(fēng)催生,那些人背著手
鎧甲上已是銹跡斑斕,等不到
期待的羽箭和毒藥,一日復(fù)一日
在蘆笙和包谷酒中酣醉
把《春秋》和《禮記》,埋入火塘
一本家譜,已被光陰偷換成《戍邊記》
想對著那些遠來客喊一聲,可我
的云南舌頭,發(fā)不出半點南京口音
四
騎驢的人收起鞭子,開車的丟了油門,
走路的,走一步就要歇一步
每一個,都是一支疲憊的游行隊伍
背負著沉重的日光,走進西正街
外地和尚蹲在梧桐樹梢,往葉子上寫字
寫“家書抵萬金”,也寫“波羅僧揭諦”
詩句和經(jīng)書,塞滿了天上的郵筒
無法由人間的郵差,完成投遞
小旅館里,野郎中只露半張臉
開土方子,用槍藥,治療薔薇花
的隱疾,也不收一分錢。西正街
默許了許多虛幻的營生,作為雜貨郎
我常常挑著擔(dān)子,從街頭流竄到街尾
把昨晚高懸的星座,販賣到下一夜
所有事發(fā)生在西正街的黃昏
所有人活一天是一天
五
縣城通往萬松山的路,全是蹄印和銅鈴
我一路走,一路撿,遲遲沒有抵達
夕陽幾近被大地吞沒
樹枝,苔蘚,青綠的松針
它們過于鮮活,無法燃燒
走夜路,還得靠內(nèi)心的蠟燭。途經(jīng)山溪
我不敢抄一口飲,怕水中的月光
一碰就碎,怕腰彎下去
就再也直不起來。我也不敢
輕易亮出白鶴的本性,每一粒松果中
都駐扎了秘密的弓弩手,對翅膀
充滿偏見與敵意。月至中天
起風(fēng)了,萬松山的松濤旺盛起來
繼續(xù)向前,白云寺已不遠
我寄身于一架詩稿折成的紙飛機
穿梭在松濤里
六
要在縣城之下,修一面懸崖
要足夠高,可以托舉著棚戶區(qū)
抵到白云的乳房;要足夠隱秘
躲得過肺炎病毒,躲得過地震的逡巡;
遠離那些,令人迷失的高速公路
還要粗糙一點,讓藤蔓容易爬
老鷹好搭窩。最重要的,必須
絕對虛無,推翻建筑學(xué)的定論
建在江水與霧氣的接觸面
崖底,都是翻滾的夢境,晴天散開
雨天合攏,陰天在風(fēng)中粉碎
七
閃爍在空中的白,可以是蘆花
可以是蜻蜓,也可以是時間
在寂靜中消耗的余燼。我們一廂情愿
相信流逝的必然,承受一個縣城
在概率上的所有可能,也習(xí)慣了
心靈的機械化,做道德上的簡諧運動
啞了嗓子,退化了淚腺,鐵了心
目光卻越發(fā)犀利:在清晨
我們能看到已經(jīng)遠去的人
從水面上回來,散發(fā)著油菜花的香
由后門逃票過灞陵公園
分散到一個個建筑工地,在磚頭水泥間
收割,播種,有序勞作。
有時候,白霧會填滿街道
他們也會替我們流淚,替我們哭
八
用捕魚的技藝,能從河水中獲得什么?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河邊看他使勁
他伸直手臂甩鉤,想從浮萍之下,釣出飽腹感
還想用網(wǎng)兜,撈一些干凈的詞匯
比如:漣漪。上游的工廠,吐一團煙霧
他就收出魚線檢查,魚卵一出生
就在這條河老成白骨
金屬的鉤,也可能融化在水中
誰都明白,這已經(jīng)不是一盤
傳統(tǒng)意義的君子棋,道德上
無人能假扮旁觀者,一邊下賭注
一邊表露,懦弱的棄子之心
出于本能,我們對流淌的液體心懷感激
也保留了,可恥的征服欲
九
一夜大雨,縣城因此上浮幾寸。
陽光再度降臨時,所有的耳朵
都被灌滿蛙鳴。有太多事物
需要干燥,需要曬一曬。潮濕的《縣志》
不能作證物,送呈時間的法庭
滿地柏樹枝,不能作為一種蒼翠
象征莊嚴或者生命力。積水的倒影里
可恥的啞劇又在公演:斷橋
過期農(nóng)藥,方向失控的挖掘機
接受了掌聲和鮮花,卻忘記謝幕。僅存的
拒絕觀賞與被觀賞的人,只能閉著眼
把耳朵貼緊手表,聽時間溜走,聽從前
存放在廟宇的鐘聲
紙上的縣城,包括了許多錯別字,最終
被我們重新折疊,燒成清明的灰
評:
“咒語已經(jīng)失傳/喊魂術(shù),更偏向完成形式”,陳景濤的詩歌,呈現(xiàn)了觀念、形式和人的信心在這個時代的錯位和復(fù)雜糾葛。落筆不乏細微,見解和立意不低。(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