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彥
辛棄疾和朱熹的關系很好,這看上去有點匪夷所思。辛棄疾從二十一歲抗金隨隊伍南下以來,就是一個“著試手,補天裂”的志士形象,而朱熹,不過是一個道貌岸然的腐儒學究。這兩個看上去南轅北轍的人怎么可能走得如此之近呢?
說來,辛棄疾身上有很多復雜的或說是混合雜糅的氣質。他身上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雖然相比那些自幼浸淫于儒家文化中的南方知識分子要少得多,但這個所謂的“北來歸正人”也并不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天外來客。身份上的另類和性情上的格格不入,讓他毫無疑問處于極少數(shù)者的突出位置,難免會有身份焦慮的緊張;再加上,他為政和馭吏都有嚴厲有余的名聲,性格中的粗糲暴躁也多有人指責。他完全不能稱得上一帆風順的從政經(jīng)歷使他逐漸從一個北方來的嗜殺者變成一個有更多內省要求的儒生,這個過程也是他逐漸對朱熹的理學思想服膺的過程。
朱熹,在某種程度上成了辛棄疾的精神導師。后來辛棄疾定居鉛山,朱熹贈書題其二齋室,書的內容是“克己復禮”和“夙興夜寐”。這些贈語都是有針對性的。
淳熙十五年,陳亮邀約朱熹和辛棄疾會面。朱熹去信,希望陳亮告知要探討的話題。陳亮遵囑回復。但朱熹在接到陳亮書信后,卻拒絕了聚會的邀約,他現(xiàn)在最大的興趣是做一些經(jīng)綸事業(yè),對陳亮主要涉及一統(tǒng)大業(yè)的話題并不感興趣。
但陳亮在尚未接到朱熹回信之時,就已經(jīng)心急火燎地上路了。相比起來,陳亮和辛棄疾的共同之處顯然多過和朱熹的共同處,他是一個完全徹底的主戰(zhàn)派,熱衷建功立業(yè),崇尚英雄主義,性情激蕩敞亮??梢韵胂?,這樣一個斗士般人物的到來,確如一抹明亮的光束照亮了賦閑在家多年已身心憔悴的辛棄疾。他們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等朱熹未至,在紫溪盤亙數(shù)十日之后,陳亮返回。
本來,這場聚會應該以陳亮的離開自然而然就結束了,但十多天來兩人的相聚,貌似把辛棄疾喚醒了,他意猶未盡,竟在陳亮離開不久策馬抄近道追趕而去。雪深路難,天寒不渡,最后,辛棄疾沒能趕上陳亮,被迫投宿。是夜,在驛館,聽到風雪中凄厲的笛聲,他寫下了著名的《賀新郎》:
把酒長亭說??礈Y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耍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這首詞把歷經(jīng)磨難的陳亮比喻成諸葛亮,在“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的大環(huán)境下,二人猶如長空中的孤雁,蕭瑟孤獨。后半闕,將自己在陳亮離開后的相思和失落之意表露無遺。英雄失路,長夜笛裂。
陳亮收到辛詞后,原韻和《賀新郎》一首寄給稼軒。稼軒收詞,同韻再和一首,已然從第一首詞的悲從中來變成了激越慷慨。陳亮接詞,再和一首。一年后,陳亮用原韻再寄稼軒,說去年風雪過后,二人又生幾多華發(fā)。壯士淚,肺肝裂。稼軒收陳亮詞,沒有再和《賀新郎》,而是用一首《破陣子》遙寄陳亮: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
至此,這次著名的鵝湖會以一首《破陣子》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兩人共五首《賀新郎》加一首《破陣子》,完全是英雄間纏綿悱惻的惺惺相惜和捶胸頓足的同心共勉。從“長夜笛,莫吹裂”到“龍共虎,應聲裂”,再到“著試手,補天裂”和“壯士淚,肺肝裂”,直到今天讀來,仍然蕩氣回腸,讓我有仰望星空的強烈沖動。無怪人們會把二人的這次相會看成是南宋那個殘山剩水無態(tài)度的萎靡時代最高標的態(tài)度,星光閃爍,光輝燦爛。
試想想,如果這場鵝湖會朱熹參加了,會是怎樣一番格局?
選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