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
那個東西北三面被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兩大沙漠包圍著的地方,那個在夏天的清晨只開牽?;ǖ男〈迩f,就是我的老家,是我的祖輩生活過的土地,它的名字叫民勤。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偶爾會回到那里,我回去看望它的次數(shù)和它對我的重要性相比,遠(yuǎn)遠(yuǎn)不成比例。
在我的記憶里,我只在每年的寒暑假會跟著父母回老家。我們坐綠皮的火車去,途中看到大片的沙漠,沙漠里偶爾才有樹,樹上也不見葉子,只有顏色很深、造型奇怪的樹干。在經(jīng)過了這樣的沿途景象后我們到達(dá)舅舅家,睡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院子里看見那種顏色嬌媚的牽?;?,花瓣上還會顫動著晶瑩的露珠,我簡直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我和爸爸媽媽坐在堂屋,舅舅一邊和我們說話,一邊拿起一塊抹布開始仔細(xì)地擦方桌,擦條凳。舅媽笑了,說:“昨天你都擦過多少遍了,剛剛你還擦了一遍呢?!本司艘残Γf:“因為琳子來了??!”
擦完桌子,舅舅就端上一盤糖油糕,這是他早早起來自己做的。舅舅不太會做飯,卻做得一手好吃的糖油糕,這是他的絕活兒。燙面的外皮油漬漬的,又酥又軟,但絕不散架,咬開一口,就露出了里面的餡兒,餡兒以白糖為主,又加了核桃仁和花生仁,軟熱地流出來,吸一口,香得心都柔軟了。
這種好吃的糖油糕舅媽也會做,但是只要是我們回去,舅舅就一定要自己親自做。而且他把糖油糕端上桌來讓我們吃的那個表情和神態(tài),用“畢恭畢敬”這個詞來形容一點(diǎn)也不為過。他一遍一遍擦桌子的樣子,也一樣是畢恭畢敬的,好像我們是最尊貴的客人。
那時候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舅舅一家人這樣熱情款待,是因為我們是“城里親戚”。
在老家,有時候我們是住在舅舅家,有時候也會住到姑姑家。在姑姑家,大人們拉家常,我就坐在炕上剪紙。我從小愛剪紙,沒有人教過我,我全憑自己的想象剪著玩兒。所以只要我一進(jìn)姑姑家的門,她除了端吃的、喝的,馬上就會找來盡可能多顏色的紙,堆在炕上,再拿出她做活兒的剪刀,一把大的,一把小的,供我選擇使用。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姑姑提供給我的紙,有普通的白紙,還有紅色和黃色的油光紙。在那個年代里,油光紙就是最高級的一種紙了,一般人家是不會買的,即使買了也是派重要的用場,不會隨意拿來給孩子剪著玩兒,但是我的姑姑,她在我們回去之前就特意買好了油光紙放著,專等我回去用這種紙剪花花。
當(dāng)我剪出花樣兒來展開平放在炕上的時候,她就沒有興致和我的父母說話了,她會伏過身子來,一一端詳著我的剪紙作品,不斷地贊嘆。
“怎么這么心靈手巧?。≡趺催@么心靈手巧……”她一遍又一遍地說。
姑姑到地里干活兒的時候,我和媽媽也跟著去。我戴著一頂帽子,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看地里長出的麥子,看田埂上的野草。姑姑一邊干活兒,一邊不時地抬起頭來看我,臉上滿滿的全是笑:“如果我有這么個姑娘,我就啥也不讓她干,天天放在家里看樣樣兒?!?/p>
我聽了心里就有些得意了。我認(rèn)為姑姑這么說,是因為我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小姑娘。
有一回我們住在舅舅家,姑姑忽然來舅舅家了。姑姑家和舅舅家相距很遠(yuǎn),在那樣交通不便的鄉(xiāng)村,我不知道她花了多長時間才能從自己家走到我舅舅家。她進(jìn)了門往炕沿上一坐,把一個沉甸甸的頭巾包袱放在炕上。我好奇,過去用手摸了摸,硬邦邦的,燙燙的,這是什么東西?
姑姑笑了,打開包袱,露出了一堆像小山似的煮玉米,一點(diǎn)輕微的熱氣溢出來,同時溢出的還有玉米濃濃的香氣。一點(diǎn)不夸張地說,那是我有生以來聞到的最香的煮玉米味兒。姑姑在那一堆玉米里挑來撿去,找了一只個頭不大、色澤最好看的玉米,放進(jìn)我手里,“趕緊趁熱吃吧!”她說。
這一頭巾的煮玉米,基本上都是紫紅色的,我只有在老家才見過這種顏色的玉米粒兒。它們一粒一粒像瑪瑙珠子一樣,帶著晶瑩的光澤,非常美好。
舅媽看著這些玉米,一個勁兒地笑,問我姑姑:“你是怎么搜集到這么多一樣兒一樣兒的紫紅色玉米的?”
我姑姑說,這是專門給琳子的,是她專門從玉米地里一個一個挑的,挑好了拿回家煮熟,就趕緊送過來讓琳子吃。琳子最愛吃這種紫紅色的玉米。
我想起來了,前一回我去姑姑家,姑姑家里正好在煮玉米,我從一盤子玉米里挑了一只紫紅色的啃,一邊啃,一邊直贊嘆:“這種顏色的玉米太好吃了!在我們生活的城市里就買不到這種玉米?!?/p>
姑姑記住了我的這句話,所以為我選了一頭巾紫紅色的玉米煮好送過來。我們都很驚奇那么遠(yuǎn)的路過來,這玉米居然還能保持這么熱的溫度。姑姑說,她半路上遇到一個開拖拉機(jī)的人,就硬是央求人家?guī)纤瑸榈氖悄芸煨┑轿揖司思?,別讓玉米變涼。
被這樣熱情地對待,我想這是長輩們對晚輩單純的疼愛吧。
一直到我上了中學(xué),假期越來越忙碌,父母也年紀(jì)漸長,我們就不太回老家了。舅舅一家和姑姑一家都會捎話來,希望我們能有機(jī)會回去,希望我回去吃他們做的糖油糕,還有紫紅色的煮玉米。
“我們最喜歡琳子了,因為她是我們兩家所有孩子中學(xué)習(xí)最好的?!本司撕途藡屵@么說。
“我希望自己有琳子這么個女兒,她學(xué)習(xí)怎么那么好!手還巧,看她的剪紙,那么小的娃娃誰能剪得有她好!”姑姑說。
直到這時候,我才終于知道了,老家所有的親人對我那么好,不是因為我是城里來的親戚,也不是因為我是個長得好看的小女孩。而是因為我“學(xué)習(xí)好”“手巧”,原來他們給予我的重視和愛,更是出于對文化的尊重。
特別要說一下的是,多年之后,我工作了。有一年,出于工作原因我回過一趟老家。那是一個采訪任務(wù),采訪對象是我舅舅。民勤是有名的干旱沙漠地帶,多年來風(fēng)沙肆虐,沙進(jìn)人退,嚴(yán)重影響到當(dāng)?shù)厝说纳a(chǎn)和生活。我舅舅自己貸款,十多年一直堅持在沙灘上植樹,把方圓多少公里的荒漠變成了綠洲。作為一個綠化荒漠的模范典型,他被各種媒體不斷報道。這一次我到舅舅家的時候是中午,開在院子里的牽?;ㄒ呀?jīng)不那么鮮亮。舅舅仍然給我做了他最拿手的糖油糕。在整個聊天過程中,不斷地有村民進(jìn)來,我看到了他們對舅舅的敬重,一眼就看得出,那種敬重完全來自內(nèi)心。
至此,我明白了,所有的付出,都會落到實(shí)處;所有的敬重,都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