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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雀刀

      2018-09-17 09:59:40三姑娘
      飛魔幻A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皮相順昌貍貓

      三姑娘

      凜冬已遠,山色浮著一點翠,到了夜里,寒氣卻又開始肆虐。

      夢里東風(fēng)溫軟,她又見到麟祉。她騎馬,他牽馬,不知離開宮門多遠,他忽而轉(zhuǎn)過臉來:“今日比試文采,我可贏了,你要說話算話。”

      說了什么話?要算什么話?她抬起眸子,發(fā)現(xiàn)他眼神里滿是炙熱的渴望,渴望注到眼睛里,流散到四肢百骸。正當(dāng)她面紅耳熱之際,父親的身影闖進視線:“你可對得起我和你母親?”

      他發(fā)已全白,指向她的蒼老之手在發(fā)顫。

      霓生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來,杯中水涼徹心田。霓生不是普通女子。她出生時,神英殿的龍雀刀突然周身散發(fā)光芒,將整個神英殿耀如白晝,驚動了列襄國君。

      國君立即下令找尋亥時亥刻出生的嬰孩,線索很快指向素家。

      列襄國是蘆洲大國,此國有龍雀刀,威震八方。每隔幾百年,都會有新的龍雀刀傳人出生。但之前的龍雀刀傳人已經(jīng)去世很久,當(dāng)他們以為不再會有傳人了,新的主人卻降生了。

      上至國君,下至百姓,都有一股揚眉吐氣之感。從此,他們不必害怕鄰國的渾天獸,靠卑躬屈膝換取太平了。霓生得到了國君矚目,按例入宮教養(yǎng),素將軍對她自然放心。

      等到素霓生一百歲時,素將軍卻發(fā)現(xiàn),霓生的性子并沒有如他所預(yù)想的那般,她一點也不像她的母親,她太耀眼奪目了。但是,龍雀屬火,她只有斷七情斷六欲,方可駕馭,否則,兩火相遇,只會禍國殃民。

      這時,宮里有了流言:一個夜晚,太子與素郡主夜醉,太子瞅著熟睡的素郡主,一直瞅到一壺沙漏盡。素將軍開始悟到事情的嚴重程度,他接回霓生,讓她遠離太子,更正她的性子。然而,太子竟然翻墻來看霓生。

      國君決定遏制事態(tài)發(fā)展,太子卻帶著霓生逃了。兩個錦繡堆疊的孩子,終于走投無路,被押回以后,霓生連夜被鎖進幽顏洞。

      列襄國君昭告天下,素家霓生,乃龍雀之主,責(zé)任重大,特令閉關(guān)幽顏洞,潛心修煉刀術(shù)。從此,二十年清冷孤寂,她不能與外界通信,慢慢成為幽顏洞中的“妖女”。

      山中轟隆隆的雷音,滾在天際。她倒覺得安心,在這山上,除卻蟲鳥走獸,總算還有脾氣古怪的老天陪著她。

      幽巖洞前的銅鈴乍然響了一聲。米缸已經(jīng)見底,一定是送米人來了??伤醯奶暨@個時候?霓生胡亂攏起頭發(fā),披上青衫,手執(zhí)燭火,走至石門前:“您來了。”

      石門外的聲音蒼老而熟悉:“老身,給素郡主叩頭?!?/p>

      燭臺握不住,啪嗒掉在地上,洞里一片漆黑。是順昌。他是麟祉的貼身宮人,從前她跟麟祉鬧別扭,他總到龍雀院做說客。那時,龍雀院的五色花開得這一團那一簇,霓生在花枝下撅著小嘴,任他弓著腰說麟祉的好話。

      “山上冷,您還是回去吧?!?/p>

      她摸著石壁往回走。如果當(dāng)年聽了父親的話,遠離太子,她怎會在這幽顏洞,父親怎么會病死?

      黑暗中,身后的鈴任性地跳起來,銳利刺耳。她怒氣噴涌,跑回石門前嚷道:“走!我奉國君之命,在此清修,誰也不能隨意擾我清靜!”

      吼完意猶未盡,摸了塊石頭對著石門扔過去。一聲悶響后,門外有人喊:“霓生,石頭硌手嗎?”

      這一句話,令天地都安靜下來,只有血液在身體里咝咝地流淌。脈脈聽雨歌樓上,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這樣無所顧忌的口吻,這樣焦躁的關(guān)心,世間只有一人。

      霓生貼在石壁上,努力控制那個想要奔出去的霓生。

      她是誰?龍雀刀的主人。若此刻率性而為,會令自己負了責(zé)任,會令麟祉背負罵名。

      她只有一條路——往回走的路。興許這只是個夢,躺回去再做另一個。

      他在門外恨聲道:“我為你殘了一條腿,你卻做縮頭烏龜。”

      殘了腿?難道是二十年前,他護她逃跑,從馬上摔下來,再也沒好嗎?

      她的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胸腔里不知是什么在鼓蕩,令她急切地返身回去,打開石門。

      石門外,有人一把拽她入懷輕語:“霓生,想我嗎?”

      燈籠與火把,照亮了他的王冠,照清了他的緇衣——先帝駕崩,麟祉繼承了王位。

      她用力推開他。藕斷了,只剩無數(shù)依戀的絲在顫動。

      霓生在泥地中叩頭:“罪臣霓生,拜見陛下。”罪臣之說,其實千斤之重。

      從前,她何等倔強,做了錯事,受到懲罰,也不求饒。而今,她認自己為罪臣,是說自己從前幽閉山中,不能為國出力,此為罪?,F(xiàn)在,新君即位,她愿走出山中,為君出力,此為臣。麟祉的心里,有一棵生長多年的綠芽,在這一刻長成參天大樹,樹上開著的,都是霓生最愛的五色花。

      霓生并沒有入宮。她的居所,離天街和素家老宅很遠。她知道,他是為了讓她遠離紛擾和舊事。她很感激,卻不能表露。他長高了,面對面站著,竟需要仰望,下巴上一點青色胡楂,臉色凝重。當(dāng)年,他正經(jīng)的時候太少,參加大典,還要扯她的袖子。

      她后退,他就向前一步:“你何必說自己是罪臣?你的心,我自然知道?!?/p>

      她的面孔靜如秋葉:“君上多慮。我不能死在山上,要找機會翻身,必須給自己一個臺階?!?/p>

      他還像小時候那般揪她的頭發(fā):“我得走了?!?/p>

      霓生看著他疾步走遠,他的腿腳,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哪有什么斷了一條腿。

      忽然,他猛地回頭,笑道:“看傻了?”

      霓生慌忙背對他。

      “別太想我,晚間再來瞧你?!?/p>

      她低下頭看腳尖,要死,說那么大聲做什么。

      他晚上并沒有來。只不過,霓生被順昌接到了宮里。

      殿宇的狀貌與擺設(shè)一成未變,霓生只覺得從前新鮮有趣,而今卻幽深蒼涼。

      她躲在文華殿的走廊上偷看。一群文官武官,一時有人交頭接耳,一時有人上前陳述議和與宣戰(zhàn)的利害。麟祉則坐在高處看著那些亂哄哄的臣子盡情表演。

      聽來聽去,是邊疆出了亂子。今日傍晚來報,羽靈國竟屠了邊疆一個村莊。他們早已不滿足列襄國的友邦說法,周邊小國早已乖乖稱臣,列襄國必須在覆滅和稱臣之間做出選擇。

      記得很久以前,霓生每年都會在龍雀大典上焚一束香,圍著龍雀刀虔誠地轉(zhuǎn)圈。大典完畢,國君就會問:“霓生,那刀,有動靜了嗎?”

      她搖搖頭,國君又笑道:“我們的霓生,還沒長大呢?!?/p>

      日子好長。日子有好多滋味,夏天里的冰梅湯,冬天里的燉豬腳,她跟麟祉在草地上奔跑,在宮里爬樹摘果子……直到她八十歲的秋夜,被囚禁在幽顏山。

      母親的死,跟她不無干系。國的興衰,跟她不無干系。后來,送米人報喪,說父親病逝了。她覺得自己愈發(fā)該死。可是,她不能向絕望妥協(xié)。她必須等,必須忍耐,在戰(zhàn)場上光耀門楣,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殿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打開。霓生走進來,深深叩頭:“罪民素霓生,愿以罪身,驅(qū)逐外賊,誓死保衛(wèi)疆土,揚我列襄國威?!?/p>

      群臣對霓生的出現(xiàn)感到震驚。麟祉瞟了一眼順昌,他的身子彎得更像一只紅蝦了。

      群臣看著她帶著山上的寒氣走入殿中,像是看著一只闖進殿中的野獸。腦子里飛速地盤算,支持還是反對?這些年,龍雀刀主人的傳言已經(jīng)虛幻成一抹輕云,沒人肯在她身上下注。

      霓生的心智成長得很快,送米人將素將軍挑選的書送上山去,日久天長,那些無聊的權(quán)謀、人心、大道,堆疊到霓生腦袋里,都快要發(fā)霉了。她明白這些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們熱衷于內(nèi)斗,信奉一動不如一靜。

      麟祉是新主,領(lǐng)兵的,握筆的,都想給他下馬威,讓他嘗嘗厲害。要讓這群人乖乖聽話,那就只有龍雀刀一件事。天下人都信的事,若他們公然不信,怎么服眾?

      “既然諸位大人有所疑慮,那就像從前那般,舉行龍雀大典,如果龍雀刀感應(yīng)了,那就迎戰(zhàn)。如果沒有感應(yīng),那是我們列襄國國祚如此,只好聽你們的,認命求和?!?/p>

      麟祉并不想讓她勞心。他遵照父王的秘密遺言,迫不及待地將她接回來,可不是為了利用她來立威。但順昌還是讓她卷入了這是非之中。

      “龍雀大典,關(guān)乎國運,豈可說辦就辦?容寡人再想想?!?/p>

      她很失望??墒牵v有不解與惱怒,她也不能撒野,畢竟他現(xiàn)在是君王。

      待他來做客,她才私下問:“你在等什么?”

      “你太沖動了,萬一龍雀刀還是沒感應(yīng)呢。我好容易把你接回來,不想你做眾矢之的?!?/p>

      霓生一抬頭,幾乎撞到他的胸膛。她道:“我若坐以待斃,豈不愧對父母,愧對先君?我知道你對我好,可如果你的好,令我日夜難安,我永遠都不會理你?!?/p>

      麟祉嘆口氣,不情愿地道:“怕了你了。聽你的行不行?”

      麟祉帶著霓生趁夜進了神英殿。

      守刀人頗為嚴謹,只好由麟祉假裝來犒勞,引開他們。

      這些朝臣簡直愚不可及。只打自己的安逸算盤,怎么忘了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害得她深夜偷刀,褻瀆祖先。站在刀面前,她在心里默念,刀啊刀,你要乖乖的。

      刀沒有動靜。霓生果斷地用一把假刀,換走了龍雀刀。

      麟祉跟她在燈下細細地盯了好久,除了刀身略沉以外,并無神奇之處。麟祉看看刀,又拿眼睛掃她的臉:“這刀沒什么反應(yīng),會不會是嫌你丑?”

      一個要笑打,一個要躲開。可霓生忽然想到了什么,手停在半空,收了回去。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這些年來,麟祉會在夜里偷偷跑出宮,圍著幽顏山一圈圈地跑馬。他曾經(jīng)嘗試過讓送米人把他的信帶給她,可惜,送米人將信交給了國君?,F(xiàn)在,父王死了,宮里有一個巨大的漩渦,快把他攪碎了,只有把她接回來,他才心安。他怕霓生尷尬,接著調(diào)侃:“丑也不用怕,我母后是大美人,將來,你的孩兒也不會難看。”

      “你又胡說。”

      前幾日,霓生倒見過王后。她的桃花殿換了蠡殼窗,華美許多。雖然是大白天,卻昏昏暗暗的。她覺著古怪,先君不過去世一年,桃花殿怎么會翻修?王后端坐在美人榻上,帶著一點病態(tài)的嬌媚,輕輕握住她的手道:“回來好?;貋砗??!?/p>

      不好,一切都不好。自她下山后,種種跡象說明麟祉身處危險中??伤挚床磺暹@危險在何處,長什么樣子。她只能小心翼翼,像現(xiàn)在這樣,不聞不問,陪麟祉尋開心。

      很快,新君破除障礙,昭告天下,按時舉行龍雀大典。

      那一天,文武百官參禮。身著紫衣的素霓生繞著龍雀刀,如從前一般焚香禱祝。

      霓生對天感慨,歷代先君沒有在龍雀大典上做假的記載,麟祉算是開了先河。

      對于這次大典的失敗,有人卻胸有成竹。他們正得意著,卻忽然,人群中有了幾聲喧嚷。眾人注目,只見那龍雀刀刀身冒起煙火。素霓生手握龍雀刀,在高臺上揮舞著,一時之間,高臺上滿是煙霧。煙霧之中,只有霓生和龍雀刀,似仙人一般,飛來飛去,隱隱發(fā)著光亮。

      麟祉看著身子躬得更彎的順昌,冷冷地輕語:“你費了不少心機要讓霓生出丑吧。她走了,你好辦事啊。可惜了,這把刀,不是我天天琢磨的那把,也不是霓生整天練的那把,霓生這把帶了機關(guān)的刀,一直藏在母后殿里。很失望嗎?”

      順昌不改奴顏卑膝之相,臉皮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里,卻含著無數(shù)陰騭。

      麟祉霍地起身,快步走到臺前,器宇軒昂,自有王者之氣:“上天,祖先,給了我們啟示,這一次,我們?yōu)閲鴳?zhàn)。有異議者,斬?!?/p>

      祭臺上煙霧未散。他華服莊嚴,眉梢眼角,清貴風(fēng)雅。霓生覺得自己到底做了幾個正確的決定,比如喜歡麟祉,比如為他賣命。

      大典之后,新君放棄在京穩(wěn)固地位的好時機,決定親征。

      冒進求勝的霓生與他不再生分,在大營爭到面紅耳赤,非要突襲,麟祉卻直擺手:“你若是丟了性命,我搭上一副好棺材不說,自己還得哭個半死,這不劃算?!?/p>

      霓生才不聽他的,偷偷帶人混進城里,趁夜偷襲。臨去時,她又拿起了那把躺了幾百年的龍雀刀。如果只把它當(dāng)作一把普通的刀,它的刀刃,也應(yīng)當(dāng)屬于戰(zhàn)場。

      一場廝殺。近身搏斗,進退防守,不能有一絲疏忽。直到最后,他們被敵人逼上城墻。

      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身上被劃了無數(shù)口子,霓生的手心冒冷汗,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生死之際,卻聽到城墻下響起了一陣陣號角聲。是麟祉帶著救兵趕來了。

      她必須活著,他來相救的情分,怎么舍得辜負?敵人卻是倒了一波,又來一波。血濺在臉上,刀的刃,恐怕都要砍壞了。龍雀刀啊、龍雀刀,你真的是塊廢鐵。這個念頭閃過的時候, 她的掌心忽然一陣陣發(fā)燙,手中的刀不再聽她的使喚,卻帶著她的手臂,向前掄起。

      龍雀刀虎虎生風(fēng),招數(shù)太快,力道太猛,黑夜里騰起一道一道的亮光,刀刀斃命。她被那把刀拖著走,好幾次幾乎跌倒,那把刀還會提她一把。手都震麻了,差點要脫手,那把刀卻還是不離不棄地粘在手上一般。霓生又欣喜又驚奇。刀啊刀,你竟不是廢鐵。

      人也興奮,刀也興奮,一個個人頭落地,此起彼伏的慘叫,然后是人頭骨碌碌的響動。直到血腥氣息令她反胃作嘔,她才醒悟,不知不覺中,她已經(jīng)殺人如麻。

      心中一陣寒栗,她從墻梯上撤退,落地后才知道,麟祉受了重傷,傷在胸口,昏迷不醒,已經(jīng)被送回營地。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急于求成;如果,不是她貪戀戰(zhàn)果……她策馬急奔。她的親人都不在了,她再也承受不起失去麟祉。

      營帳里燭火通明。軍醫(yī)在榻前垂頭喪氣,他們說,會盡力而為。

      難道,她真是一顆災(zāi)星,連心愛的麟祉都害了?不,她不信。越是這樣混亂,越應(yīng)該冷靜。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封鎖麟祉受傷的消息,要重新布置防線,要部署作戰(zhàn)計劃……

      霓生守在榻前,無聲地流淚。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燭花。她回身看護燈火,卻見燈下有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孩子,盤著腿,歪著頭,斜睨的眼睛里盛滿妖媚。

      霓生有些恐懼。她聽見自己呼哧呼哧地喘氣,手在腰間忙亂地摸著,刀呢?刀呢?她摸到了刀柄。抽刀的聲音都顫得發(fā)著澀。

      女孩子眼睛眨了眨,手指溫柔地彈了彈刀身:“素將軍,別怕?!?/p>

      “你是誰?死神?你可以帶走我,但是,請別碰他。”

      女孩子搖了搖食指:“人家才不是什么死神,人家是一只貍貓?!?/p>

      “你是妖怪?”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讓他起死回生?”

      素霓生此刻的表情像一個等待下注的賭徒:“你真能做到?”

      貍貓挽著她的胳膊,眼波流轉(zhuǎn):“做不做得到,還得看你啊。”

      麟祉醒來后,素將軍卻病倒了。將士們想,也許素將軍初次用龍雀刀,元氣耗損,才會如此。幸好,醒來的麟祉親自上陣,應(yīng)付壓境的敵軍。

      鏖戰(zhàn)了兩天兩夜,雙方將士筋疲力盡,卻仍是僵持不下。

      黑夜降臨時分,一聲遠遠的低吼,打破了眼前的局面,敵國的將士們見到了曙光。

      現(xiàn)在,遠在京師的渾天獸終于運抵邊疆。戰(zhàn)斗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渾天獸為羽靈國特有,高大健壯,彪悍無匹,稀少珍貴,極難馴服。

      承載渾天獸的巨大木輪車,帶著一路的泥濘。馴獸師疲憊地坐在獸背上,艱難地指揮著它正對敵人。這只畜生看上去焦躁不安,不停地用巨大的爪子抓撓著被鮮血濕潤的土地。它俯視著地下的人們,不知先從哪里下手。

      列襄國的沖鋒隊沖了上去。一瞬間,三四個英勇之士便被渾天獸的巨爪扇得腦漿迸裂,四肢飛散。渾天獸一步一步走向麟祉。馬驚了,麟祉緊緊握住韁繩,抽出了自己的劍。

      霓生,我是不是還沒親口告訴你,我喜歡你??晌椰F(xiàn)在,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見你了。他在戰(zhàn)馬上躍起,劍碰到了渾天獸的脖頸,他也被甩在地上。

      它的喘息帶著好大的腥味,獠牙上布滿涎液。沙沙沙,時辰再過去一點兒,它便會把列襄國的國君撕裂。渾天獸的身體向前傾了傾,馴獸師焦急地催動。然而,下一刻,那渾天巨獸,竟然向麟祉跪了下去。任后方的士兵如何吶喊,這巨獸始終溫順地跪著。

      蓋在月亮上的那朵云都走開了,它仍舊跪在那里。就在這時,敵人的背后響起沖鋒的號角聲。列襄國出其不意,包抄了敵軍。這一場勝仗,實在令人欣喜。

      霓生用一把龍雀刀殺出重圍的場面,也沒有被忘記。見過的將士們說,那渾天獸定是怕了龍雀刀的靈氣才跪下的。素將軍是功臣。可是,病愈的素將軍,仿佛換了一個人。那個在城墻上揮刀殺人的素將軍不見了,她脫下了戎裝。

      麟祉乍見弱柳扶風(fēng)的霓生,也覺得驚艷。他敲了敲她肘上的玉環(huán),有些害羞:“你這副模樣,是不是得病了?”

      霓生掩袖而笑,美目顧盼:“霓生本就是女兒身啊?!?/p>

      麟祉第一次聽她說這么軟糯的話,掉了一地雞皮疙瘩:“你這副模樣,挺瘆人的。不過,”他認真地用手指拂過她的眉毛,“真的好看?!?/p>

      “霓生”笑了,因為附在霓生皮相中的貍貓笑了。她覺得跟素霓生的交易一本萬利,她十年前就看上的少年,她偷偷看了十年的少年,今日跟她言笑晏晏了。

      回朝路上,素郡主下車舒緩筋骨。過了幾許,人們又看見素郡主往回跑,跑得花容失色,裙帶亂飛。原來,她身后五六只野豬正在追趕,獠牙長且銳,離素郡主僅幾步之遙。

      最先反應(yīng)的麟祉,他的目光本來就跟著她,怕她有閃失。

      麟祉拔了劍,疾步迎上去,太陽映在他的鎧甲上,耀眼而溫暖。

      可他的傷剛好,不可以再有差池。斜刺里,便閃出一道黑影。那黑影略嫌細瘦,揮一把晶燦的大刀,刀法精純,幾只野豬應(yīng)聲倒地。

      眾人納罕,龍雀刀的主人怎么會怕野豬。但也不是不能解釋,龍雀刀作為圣物,不能隨意帶在身上行走。她離開了龍雀刀,也只是個平凡女子,會倒在國君的懷里哭泣。

      這次遇險后,素郡主收了一個婢女。那道突然出現(xiàn)的黑影是個女子,她也用刀,尋常的刀。她整日冷冷的,瞧著是個美人,卻不可親近。

      無人處,“霓生”疼惜地撫摸著她的眉心:“整日哭喪著臉做什么?我的臉不好看,配不上你的魂兒?這里都要起皺紋了?!?/p>

      黑影不耐煩地道:“我早說過,只要你對他好,我做游魂也使得。不用你的皮相也罷?!?/p>

      “霓生”不滿:“那不行。萬一哪天他喜歡上我的皮相呢?我這皮相,得用你的魂滋潤著。趕快喝了這碗銀耳湯?!?/p>

      黑影推開:“不吃?!?/p>

      “霓生”把湯舉到她鼻尖上:“我要是長了一絲皺紋,信不信我讓他的子民大旱一年?!?/p>

      “好?!焙谟白钍懿涣诉@樣的威脅。她上下打量著貍貓,“太扎眼了,你可以樸素些。”

      “你也別穿黑,黑色不適合我的皮相?!?/p>

      大軍回到京都,上至國君,下至平民,都沉浸在熱烈的喜悅中。那只貍貓卻帶著素霓生的軀殼,站在空曠的花廳里發(fā)著慌。

      明日,是麟祉的生辰。麟祉昨晚特意來提醒,問她說好的禮物準備得怎么樣了。她好不容易見到麟祉,本想濃情蜜意,不料他竟十分期望地望著她?!澳奚敝来藭r不能問他是什么,只好支支吾吾。

      他狡黠地一笑:“明早,我可要見到?!?/p>

      “霓生”望著他頎長的背影,心里暗罵霓生,到底準備了什么。

      此刻,黑影不在身邊,因為貍貓不忍看著自己的軀體日漸憔悴,由她郊外縱馬去了。貍貓找到她的時候,她躺在幽顏洞里睡覺。貍貓拽她起身:“他要的生辰禮是什么?”

      黑影側(cè)身向里睡去。

      “你再不理我,明天我就給他下蠱,讓他迷戀我,從此君王不早朝?!?/p>

      任何一種對麟祉的威脅,黑影都沒辦法冷靜面對。她只好問清緣由,仔細琢磨,卻實在想不起來:“不如我隨你入宮,隨機應(yīng)變?!?/p>

      “可以。但不要?;印!?/p>

      這是他康復(fù)后,她第一次近距離見他。

      那一晚,她和貍貓做了交易,保住他的命。霓生換上貍貓的皮相,從此兩人便是路人。

      麟祉牽了牽“霓生”的袖子:“等我很久了?”

      以前,他這樣問,她會一臉嫌棄地道:“本姑娘閑的,等你才怪?!?/p>

      黑影跟在貍貓身后,被他瞧見了。他做了個手勢,便有宮人引著她出去。

      這就對了,他什么都不知道??赡奚男睦锘臎龅煤?,身體不是自己的,不知往哪里走。她只想按心中所想,抱著他,不放手?;厥淄?,“霓生”果然抱著他,不放手了。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無所顧忌地愛“霓生”,霓生又可以斷情絕欲,用龍雀刀,為他拼殺天下。貍貓很陶醉,還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溫柔地回應(yīng)他:“想啊。”好險,差點連貓須都顯出來。

      “我要的東西,你可帶來了?”

      她垂下頭,瞪圓眼睛,嘟著嘴:“我真的想不起你想要什么了?!?/p>

      “素霓生,你……”他又氣又笑,在她臉上掐了掐,到底轉(zhuǎn)過身,張開口,只聽一聲輕微的咔嚓聲。

      二十年前,霓生和麟祉偷喝了果子酒,爬到露清樓上胡鬧。霓生圍著轉(zhuǎn)啊轉(zhuǎn),麟祉一把抱住她,溫?zé)岬木茪鈬娫谒樕希骸澳奚任覀冮L大了,就換牙齒?!?/p>

      后來,他們都假裝忘了那晚的事,跟從前一般親密?,F(xiàn)在,他們真的長大了,少年時的胡鬧終于可以當(dāng)真。

      列襄國人的犬牙,生來特異,想長則長,想短則短。齒斷之后,在斷裂處接上別人的牙齒,一個時辰即可愈合。

      青年人交換犬牙,是南列襄國人定下終身的表示,貍貓在宮中十年,自然見過此景。

      她看著麟祉掌中的牙齒,只覺得新奇而快活。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來,一時不知如何說出自己的心意,全身戰(zhàn)栗,最后只說:“你愛我至此,我無以為報?!?/p>

      貍貓平日只是一只貍貓。那天,她在御廚房偷肉吃,眾人喊打。其實,她并不怕什么,只是起了玩心,看他們歹毒到何種程度,然后還施彼身。不巧的是,麟祉打獵歸來,救下了她。夕陽拂過少年的身軀,落下瘦長的影子,她在影子上跳呀跳。

      很快,她知道,麟祉心里有一個叫霓生的人。貍貓不是沒有化成人形的本領(lǐng),但據(jù)她的姐妹分析,若是此時出現(xiàn),只會成為素霓生的替代品。她只好繼續(xù)做一只貍貓,等那個人回來,公平競爭??墒牵鹊侥奚娴膹纳缴舷聛?,她看到麟祉一掃往日的憂郁和急躁,整個宮里都喜氣洋洋的時候,她絕望了。

      本來,她為了他將來坐穩(wěn)江山,費了很多心力。直到霓生出現(xiàn),她的心頃刻崩潰瓦解。

      她必須想辦法,讓他愛上她。于是,她趁著他受重傷之際,以他的命運要挾,讓霓生與她互換了皮相。這辦法,好是好的。不過,她聽說有句話叫作飲鴆止渴,再貼切不過。他越因著霓生的皮相而討好她,她越是百爪撓心。她看見自己的皮相被他趕出文華殿,那種落寞,比較霓生,她只多不少。

      麟祉等得著急,輕問:“你的呢?”

      “霓生”這才想起自己的牙。她趕緊張開口,可使盡渾身力氣,也掰不斷。

      急了半天,“霓生”慚愧地道:“我……身體不適,改日,一定給你?!?/p>

      麟祉難免失落:“好?!?/p>

      黑影被麟祉趕出他的寢殿,只覺得草木花鳥,都是懨懨的。

      宮里的景色也沒多大變動,順著小時候常走的卵石路,不知不覺走到龍雀神殿附近。忽然,殿內(nèi)沖出一個宮人,神態(tài)慌張,口中直嚷:“不好了!不好了!龍雀刀,龍雀刀……”

      黑影拔腿跑到神殿,只見守護神殿的士兵和守刀人站在門首,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上前。此刻的龍雀刀,正在殿內(nèi)飛高飛低,撞東撞西,到處是刀痕,到處火花四濺。黑影站到門首的那一瞬,那把刀忽地飛近她,把周圍幾個士兵嚇得抱頭鼠竄,卻繞著黑影打轉(zhuǎn)。

      糟了,這刀該醒的時候不醒。黑影一面偷偷用手拍拍龍雀刀的刀柄,一面對那幾個宮人解釋:“我這衣服是素郡主賞的,龍雀刀恐怕是認出素郡主的氣息了?!?/p>

      龍雀刀經(jīng)她一撫,果然乖乖地飛了回去。霓生暗暗舒了口氣。這時,幾個宮人一齊向黑影身后施禮。黑影回過頭,竟然是順昌。

      她也隨眾人行禮,這時不能露出任何馬腳。也許哪一天,這些馬腳就會令麟祉萬劫不復(fù)。

      黑影看他走進龍雀殿內(nèi)看刀,突然想起一件事。

      下山之后,麟祉帶她去見王后。順昌作為一個男性宮人,竟然也很自然地出現(xiàn)在王后內(nèi)室,這不合規(guī)矩??墒?,麟祉怎么像沒事人一樣?

      宮里那些條條框框,他記得最清楚了。難道,他是假裝忽略了這一點?

      難道,王后跟順昌……那么,國君的死也和此事有關(guān)?黑影不敢再往下想。

      上次龍雀大典,她和龍雀刀“顯了靈”。唯有她知道,麟祉在大典之前,花盡多少心思。他用了幾把假的龍雀刀,跟順昌的勢力捉迷藏。

      當(dāng)時,霓生看看桌上排成排的龍雀刀,又看看麟祉。關(guān)心和疑惑裝在眼睛里,穿過二十年的歲月,與他達成新的默契。他拍拍霓生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問了。那些污穢的事,由我自己解決?!?/p>

      夜里,在霓生府邸,黑影看見貍貓的脖頸上有一顆白亮亮的牙齒。

      黑影隱隱有些不安,忙問:“哪里得來的?”

      貍貓得意地道:“他給我的。”

      原來,麟祉是要與她交換犬牙。可惜,與他交換牙齒的,是另一個人。

      黑影沉默良久,哽咽著問道:“你還禮了?他高興嗎?”

      貍貓搖頭:“我正要問你,怎么才能掰斷犬牙?”

      沒換?那也沒什么可高興的,她是龍雀刀的主人,必須滅掉一切對他的希冀。

      “只要你心里想著,犬牙自然會長。就像我這樣?!?/p>

      貍貓努力半天,也沒有成功。她有些明白了,這犬牙,只能由真的霓生去換。

      把皮相還給她?這可不行。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春日。就是在這一日,麟祉來山上接了霓生,這實在是值得紀念的日子。黑影在地上撒了一把米,跟山上的老鼠燕子拉家常。

      它們吃得歡快,可這個撒米人卻號啕大哭。她哭什么嘛,打擾它們進食。

      哭著哭著,黑影覺得手掌發(fā)熱。她抬起手,只見手掌漏出點點寒光,像龍雀刀的刀光。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心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麟祉出事了。

      她立刻上馬絕塵而去。動物們驚得四散,這女人好奇怪。

      這一天,麟祉等了好久。父王在時,權(quán)力不知不覺移到了順昌手里。父王臨終前,終于覺悟,命他將霓生接回,做好防備。

      但他在今日,偏偏將“霓生”禁在府中?!澳奚辈唤獾貑枺骸斑@是為何?”

      新王溫和地一笑:“上次,你為我沖鋒陷陣,我已經(jīng)過意不去。這一次,讓我自己來。霓生,你應(yīng)該懂我的。只有我贏了,我才配得上你的犬牙。等我?!?/p>

      那場巨變,發(fā)生在太后的桃花殿。

      新王的虎賁軍將桃花殿圍成鐵桶。卻沒想到,順昌在桃花殿內(nèi)外,亦有埋伏。

      太后站在兩軍之間,如平常般淡然:“好孩兒,母后等這一天,等得好辛苦。我一生懦弱,身不由己,今日,就讓我以血為你壯行。”

      說罷,她便服下袖中毒藥,七竅流血,倒地而亡。

      順昌抱著她的尸身,無限痛惜地問:“你明明可以選擇更容易的路,為什么要逼她死?”

      麟祉的眼睛里血絲繞布,似荊棘,是哀慟:“你沒資格提母后。這條路,在我的心里更容易?!?/p>

      劍氣在空中劃出凌厲的線條,四周涌來拼殺的聲響,是一曲不成調(diào)的垓下歌。

      他要為自己劈開一條路。這條路注定血肉模糊,卻是唯一的生門。

      “霓生”是妖,麟祉禁不住她。桃花殿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她卻不敢動手了。

      她救了麟祉的命,已經(jīng)是極限了。如果,她再去干擾列襄國的國運,她就沒命去做“霓生”了。她正在無助地祈禱著,一道黑影,飛入了桃花殿。

      她手中的龍雀刀,如風(fēng)靡草,斬殺異黨。她是他走向天光的領(lǐng)路者,她是改了曲調(diào)的知音人,你聽,那不是垓下圍,那是王者的歡歌。

      等到塵埃落定,她已滿身鮮血,如嗜血的魔頭。為了他,只好甘之如飴。

      他走近了,更近了,滿是疲憊,滿懷感激,但他卻狠狠握住她的手腕,似有所悟:“你,怎么能用這龍雀刀?”

      龍雀刀叮叮響著,像是在顫抖。

      “是郡主教我的。”黑影用力甩開他的手,“主上不要糾結(jié)于此,趁機抓捕余黨才是?!?/p>

      說罷,她便如來時一般,飛出桃花殿。

      尾聲

      一場宮變,新王又添一層陰郁。

      他熱孝在身,又消瘦了。“霓生”服侍他進食,他攪動著米粥,不經(jīng)意地問:“當(dāng)初住在幽顏洞,我托送米人給你送的信,你還收著嗎?”

      “霓生”惶恐,信口胡謅:“藏起來了。我要留著自己看?!?/p>

      “是嗎?”他笑了一下,卻臉色一變,一把拽下她頸上的牙齒,露出王上的氣焰,“你藏什么?怎么藏?你不知道,送米人根本不能送信嗎?你不是霓生。霓生呢?她在哪里?”

      “霓生”也變了臉,猙獰的貍貓臉上,貓須一抖一抖:“發(fā)什么威?要不是我,你能從戰(zhàn)場上平安回來?喜歡霓生是嗎?你不知道她必須斷情絕欲才能用龍雀刀嗎?你無能,你任性,我憑什么喜歡你?”貓爪掐著麟祉的脖頸,貓眼里流出的淚浸濕了柔軟的貓毛,又哭又笑,“我想了想,我這么努力,還是空歡喜一場,不如,我把你了結(jié)了,我就無牽無掛了。啊?”

      “斷情絕欲?”麟祉不停地重復(fù)著,像是感覺不到窒息的痛苦,像是忽然醒來一般,“你說得對。你殺了我,我也不會空歡喜了。”

      “放開他。”冷冷的聲音響起在靈殿中。

      一道熟悉的黑影,飄然而至。她手中的龍雀刀,抵在貍貓心上。

      貍貓并不松開手,她笑問:“龍雀刀雖然能殺我,可這皮相是你的。你舍得嗎?”

      麟祉欣慰地一笑,努力說道:“我知道你是霓生。你不會舍了龍雀刀,你只會舍了我,對不對?”

      刀推入貍貓的心臟,“霓生”死了,她的皮相也不能再用。

      “王上,世上再無霓生。你不必再牽掛。從此,我會用龍雀刀,為你守護王土?!?/p>

      黑影飄然而去,只有王上,手握斷掉的犬牙,在太后靈前,哭得像個孩子。

      后來,新王守孝十年,后宮一直空虛。宮人議論,主上還是忘不了素家姑娘霓生啊,可是她為何不肯回京城?天地良心,主上并未二心哪。

      嗐,他們天潢貴胄的事,凡人真是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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