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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醫(yī)老譚的石油生涯

      2018-09-16 15:34:12王瑞昌
      地火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衛(wèi)生所志軍所長

      王瑞昌

      大雪后的家屬區(qū)里靜悄悄的,除了幾個頑皮的孩子在追逐著打雪仗,看不見幾個行人的影子。

      現(xiàn)在是上午八點多,往常這個時間是汽修廠衛(wèi)生所最熱鬧的時候,掛號的、診病的、拿藥的,來來往往的像趕集,可前天夜里的一場大雪,讓地面積起了二十多公分厚的雪,沒有急病的人也就貓在家里烤火了。

      忽然,空曠的路上出現(xiàn)了幾個裹著黑色棉襖的人,他們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地朝衛(wèi)生所走來,因雪深,他們身體扭動的幅度很大,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其中一個人戴著棉手套的手里還攥著一張折疊的大紅紙。

      他們進了衛(wèi)生所走廊,使勁地跺跺腳,然后直奔李所長辦公室,人還沒到,已有人扯著嗓門喊道,李所長,李所長在嗎。聽到喊聲,李所長的門從里邊打開了,一個中年男人臉上帶著詫異的神色走了出來。見了他,那個手攥大紅紙的人緊走兩步,大聲說:“李所長,我們來送感謝信的,要好好感謝譚軍醫(yī)??!”說著,把手里折疊的紅紙遞了過去。

      李所長接過紅紙展開,上面寫道:

      感謝信:

      12月15日半夜,我老婆在家臨產(chǎn),譚軍醫(yī)不顧白天勞累,放棄休息,冒雪趕到我家接生,一直忙到天亮,連口水也沒喝。孩子順利出生,大人身體平安。我們?nèi)蚁蜃T軍醫(yī)表示感謝,也向衛(wèi)生所領(lǐng)導(dǎo)表示感謝。

      周道水及全家

      1970年12月17日

      看完信,李所長臉上露出了笑容,對周道水說:“這個老譚,這么說他前天晚上忙活了一晚上,可昨天又上了一天班也不吭一聲,要是知道了,怎么也得安排他休息一天。”

      “你可得好好表揚表揚譚軍醫(yī)啊,人家不愧是部隊來的,不但技術(shù)好,態(tài)度更好,總是笑呵呵的,一點架子沒有,像自家人一樣。”周道水向李所長要求。

      “好好,一定表揚。來,咱這就把感謝信送到譚軍醫(yī)診室去?!闭f著,李所長拿著感謝信,領(lǐng)著一幫人進了譚軍醫(yī)工作的二號診室。此時,譚軍醫(yī)正在給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號脈,一邊的長椅上還坐著三個病人。見李所長領(lǐng)著一幫人進來,又看了感謝信,譚軍醫(y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周師傅,你看,怎么還送感謝信來了,醫(yī)生看個病不是應(yīng)該的嘛。”

      “譚軍醫(yī),有的人我們可請不動啊,比縣太爺還難請。前天晚上要不是你,我一家人都急死了,我老婆今天讓我一定當(dāng)面向你表示感謝?!?/p>

      譚軍醫(yī)忙擺手去制止周道水,怕他再說出別的什么話來。這時李所長看著墻上說:“老譚啊,你看這封感謝信貼哪兒好?”

      譚軍醫(yī)笑著說:“別貼了,心意領(lǐng)了就行了?!?/p>

      “那可不行,”周道水一邊說一邊從另一個人手里接過裝漿糊的瓶子和刷子說,“今天不貼上,回去沒法跟老婆交代?!?/p>

      人群里有人說:“完不成任務(wù),回去要罰他給老婆洗腳呢?!?/p>

      人們哄地一聲笑起來。

      在親戚的幫助下,周道水刷刷幾下就將感謝信貼在了墻上,又再三向譚軍醫(yī)表示了感謝后才離去。李所長臉上像是被剛出升的太陽照耀著一樣滿面紅光,他對譚軍醫(yī)說:“老譚啊,以后晚上忙得晚了就說一聲,白天休息休息,別不吭聲?!?/p>

      “沒事沒事,累不著。”

      “這個老譚?!崩钏L背著手,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

      譚軍醫(yī)就是我父親,不過此時他已不在部隊,剛帶著我們一家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來到油田一家二級企業(yè)汽車修理廠的衛(wèi)生所,來這里看病的都稱父親軍醫(yī),那聲音里帶著一種信任和敬仰。

      不一會兒,一號診室的組長史志軍背著手,慢悠悠地晃進了二號診室。他四十出頭,中等身材,帶著眼鏡,是所里元老級的人物。他進來后,先是兩腿叉開,身子向后仰著,朝墻上的感謝信看了看,然后“哼”了一聲說:“譚軍醫(yī)不但會看病,還會演戲,接生了個娃子,就把自己搞得像個英雄,滿家屬院都在唱頌歌,行啊,有兩下子。”

      父親聽了,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老史,你這話啥意思?醫(yī)生到家里給病人看病叫演戲嗎?”

      “怎么不叫演戲?”史志軍的嗓門陡然升了上去,臉色沉了下來,“我問你,前天晚上是你值班嗎?不是你值班你去搶什么風(fēng)頭?去看就看了,還要讓病人家屬送感謝信,你這不是踩著別人抬高自己嗎?”

      父親一聽也火了:“什么叫搶風(fēng)頭?醫(yī)生的職責(zé)就是看病。前天晚上人家產(chǎn)婦都要生了,家屬那么求你都求不動,我去了不行嗎?再說了,我從沒讓病人家屬送感謝信,人家主動送來的,我也沒辦法?!?/p>

      史志軍透過鏡片用眼斜視著父親,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行了,裝得還挺像呢,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p>

      坐在長椅上等著看病的人里,忽地站起一位長者,指著史志軍罵道:“你剛才說的話就是放屁!這個衛(wèi)生所多少年了,晚上求你們家去看個病,比請個爹還難,有了急病只能往基地醫(yī)院送。你不出診也就算了,人家譚軍醫(yī)出了診你還這樣編排人家,你是不是人?”

      他這一說,另一個中年人也站了起來,指著史志軍道:“瞧你穿著白大褂跟個人似的,其實就他媽狗屎一堆。那次晚上我孩子病了,我在門外求了你一個多時辰,你連門都沒開。人家譚軍醫(yī)為病人出診,你還這樣糟踐人家,我看你他媽的就欠揍。”

      “對,這家伙就是欠揍!”又有病人站了起來,手指著史志軍。

      父親忙勸阻情緒激動的病人們。李所長和三號診室的組長趙醫(yī)生聽見動靜也趕了過來,一見這陣勢,忙和父親一起安撫大家,史志軍趕緊趁亂溜走了。

      父親剛從部隊轉(zhuǎn)到地方來,許多事情讓他不適應(yīng),尤其他不理解沒有夜間出診這條規(guī)定。前天都半夜了,正是周道水跟值班醫(yī)生史志軍大聲的對話聲吵醒了父親。

      我家搬到汽修廠后,一時沒有空閑房子,所里只好臨時把衛(wèi)生所最北頭的一間庫房騰出來讓我們搬了進去。衛(wèi)生所的結(jié)構(gòu)是個九十度的“廠”形,前邊一排東西走向的是幾間診室、治療室和值班室,從東頭向北接出的一排南北走向的平房是幾間庫房,我家就住在最北頭一間。

      半夜時分,前邊走廊里傳來的對話聲傳到父親耳朵里,父親走出去問明了情況后,回到屋里背起藥箱,就和周道水冒著雪走了,第二天天快亮?xí)r才回來。

      父親找到李所長問:“咱這里值班醫(yī)生,晚上可以不出診嗎?”

      李所長有些尷尬地說:“以前要求過幾次,但有人反對,這事也就放下了?!?/p>

      “要是碰上急病號怎么辦?”

      “只能管廠里要車往基地醫(yī)院送?!?/p>

      “基地醫(yī)院離這兒十多里,碰上急病號來得及嗎?在部隊,病人在哪兒醫(yī)生就得在哪兒,為什么這里就不行?”

      “哎,老譚啊,地方不比部隊,要不怎么叫地方呢?!?/p>

      “我建議應(yīng)該馬上實行夜間出診制度,更好地為病人服務(wù)?!备赣H很堅決地說。

      李所長沉思了一下,點點頭說:“那好吧,下次在支部會上咱們研究一下?!?/p>

      衛(wèi)生所的支部委員就是李所長、父親和史志軍三個人。在支部會上,父親鄭重地提出了實行夜間出診制度,值班人員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絕,李所長表示贊成。這次史志軍雖然臉耷拉著不好看,可也沒提反對意見。在隨后召開的全所大會上,李所長鄭重地宣布了這項制度。

      那時我剛5歲,晚上熱鬧的夢經(jīng)常會在父親摸黑穿衣和腰帶金屬扣相碰聲中中斷。

      我和哥哥、姐姐與父母擠在一張大床上,父親怕開燈影響我們睡覺,夜深外出時都是摸黑穿衣服,那悉悉窣窣的穿衣聲和清脆的腰帶金屬扣相碰聲,已成為我夢的隔斷符。

      這是父親晚上在家時的情景。他不值班時,在家睡覺都是側(cè)著身,只要聽到前邊走廊里有動靜,他輕微的鼾聲就會立刻止住,屏著呼吸仔細(xì)捕捉著外面的動靜。如果來人敲值班室門的時間一長,父親就知道值班醫(yī)生出診沒回來,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背起藥箱走出去。如果是值夜班,他外出就更勤了,經(jīng)常是早晨廠里的廣播喇叭響起后,我和姐姐、哥哥起來洗臉時,才見父親挎著藥箱風(fēng)塵仆仆地歸來。

      這時的父親經(jīng)常右手打著拍子,腳下邁著大步,哼著《志愿軍進行曲》,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來,那樣子不像是忙碌了半宿的人,更像是在部隊操場出完操回來。父親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他最喜歡哼的曲子就是《志愿軍進行曲》。

      白天父母上班,姐姐、哥哥上學(xué),剩我一個人在家,有時就到二號診室看父親給病人看病。

      我喜歡看父親開藥方。父親握著蘸筆在墨水瓶里蘸一下,然后在處方箋上劃拉起來。父親寫字很用力,筆尖在處方箋上很刺耳地摩擦著,看上去很瀟灑。可是留在處方箋上的與其說是字,不如說是一個個看不懂的符號,說圓不圓,說扁不扁,橫不平豎不直,勾腰搭背交錯在一起,像一場大風(fēng)把草吹倒后彼此糾纏在一起。奇怪的是,病人拿著這天書一樣的東西到藥房,竟然能很順利地把藥取出來,真是太神奇了。我甚至懷疑衛(wèi)生所里使用的是密電碼,只有他們內(nèi)部人能看得懂。

      我還喜歡看父親給病人扎針。父親的上衣兜里總裝著一個長圓形的銀針筒,外形像一只粗鋼筆,里面有很多長短粗細(xì)不一的銀針。病人在板凳上坐定后,父親就一根一根取出來,用酒精棉擦一下,就扎向病人不同的部位,太陽穴、嘴唇、肩膀、胳膊、大腿,把針扎進去后,還要上提下按,左旋右捻。往上提針時,病人的皮肉也跟著提起來,然后再扎下去,看得我和周圍的人心驚肉跳。其實病人比我們更害怕,針一上身,大多嚇得一動不敢動,表情夸張地齜牙咧嘴,眼睛也不敢睜,不停地往嘴里吸氣,針拔下來后還全然不覺,仍然坐在那兒雕塑一樣,直到父親說行了起來吧,病人這才似信非信地看著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試著起來,確信身上沒針后,才開始穿衣服。穿好衣服后,左右轉(zhuǎn)動著身體,表情跟剛才就不一樣了,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朝父親和一邊的病人揮揮手,一身輕松地走出診室。

      雖然看著害怕,可來找父親扎針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有個頭痛耳鳴、腿腳麻木的,來了都不開藥打針,只要父親給扎針,診室里病號經(jīng)常要排隊等候。經(jīng)常是一個人坐在板凳上扎針,旁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那場景像在看一場跌宕起伏、高潮不斷的演出。

      一個星期天中午,父親飯后睡午覺,我則在地上繼續(xù)指揮著兩軍打仗。忽然門外有人敲門:“譚大夫,譚大夫在家嗎?”父親忽地從床上起來,打開門,見門外站著一位留著長胡子的老人,手里牽著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見到父親后,老人一臉歉疚地說:“譚大夫,打擾你休息了。我這孫子不知怎么下巴掉下來了,話也說不了,東西也沒法吃。求你給看看吧。”

      那個小男孩臉上很臟,鼻子下邊耷拉著兩長串面條一樣的鼻涕,因下巴不能動,鼻涕把嘴都給糊上了。

      父親親熱地哄著孩子坐到椅子上,從兜里掏出手紙給孩子輕輕擦去鼻涕,一邊跟老人說話,一邊兩手?jǐn)[弄著孩子的下巴。

      老人姓馬,住在廠農(nóng)業(yè)點。他兒子是本廠職工,這幾天跟媳婦回娘家了,把孫子留給了他。今天孫子跑著跑著跌了一跤,爬起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吹礁赣H溫和的樣子,進門時一臉膽怯的孩子此時放松了不少。父親的兩手在孩子下頜和兩腮處摸著摸著突然一推,孩子嚇了一跳,待睜開眼睛緩過神來后,父親把孩子抱下椅子,送到馬大爺面前說,叫聲爺爺。小孩膽怯地輕聲叫了聲爺爺。馬大爺扳過孫子的頭左看右看,然后激動地握住父親的手說:“譚醫(yī)生,果然是神醫(yī)啊,你看,來時啥也沒準(zhǔn)備,真不知怎么謝你?!?/p>

      父親笑著說:“瞧你說的,謝什么謝。來來,喝杯茶再走?!?/p>

      馬大爺一聽,哪好意思再喝茶,領(lǐng)著孫子就往外走。這時,小孫子的一只手拽著爺爺?shù)囊陆笳f:“爺爺,我餓?!睜敔斠宦?,可不是,孩子下巴掉了,中午飯還沒吃呢,他兩手往身上的衣兜里胡嚕了一遍,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說:“好孩子,聽話,回家爺爺給你做好吃的?!?/p>

      父親一聽,忙回身在放干糧的簸籮里摸出兩個煮熟的雞蛋。那是昨晚我發(fā)燒,今天上午母親特意出去給我買的,煮熟了我還沒舍得吃。父親把雞蛋塞到孩子手里說:“來,拿去吃吧?!瘪R大爺忙說:“這哪行,你給看好了病,我還沒什么謝你的,你還給孩子雞蛋。”父親把馬大爺伸出來的手擋住說:“馬師傅,大人餓會兒不要緊,不能餓著孩子呀。”馬大爺聽了,拉著父親的手一個勁地道謝,長胡子上下不停地抖著。

      很快,“找譚軍醫(yī)看病不花錢還能治好病”的話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一段時間后,父親所在的二號診室成了衛(wèi)生所最熱鬧的地方,來的病人中有本廠的,也有外廠的。如果是下班后,有的病人就直接找到家里。這時,父親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家里就成了臨時診所。

      那時我還不知是什么原因讓我在家屬區(qū)孩子群里成為最吃香的,甭管到了哪里,總有大人往我手里塞好吃的,有時是一個雞蛋、兩塊糖、一個烤地瓜,或是一把紅棗幾個核桃。如果到了吃飯時間,準(zhǔn)有大人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飯桌上跟他們一起吃,并把桌上最好吃的東西不停地往我碗里撥,卻不允許他們自己的孩子上筷子。父母下班回來見不著我,就會去家屬區(qū)里喊著我的小名找。聽到喊聲,請吃飯的大人勸我不用害怕,讓我安心吃飯,他們出去說。父母進來后,見我正和個人似的坐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吃得帶勁,便不好意思地向?qū)Ψ郊议L表示感謝,然后拉著我的手出門。這時,請客的大人還不忘往我懷里塞個饅頭雞蛋什么的。

      病人們表達感激的方式最隆重的就是送錦旗和感謝信。一段時間后,二號診室的錦旗和感謝信已沒地方掛了,再有來送的,只能往走廊里掛。李所長在辦公室待累了,最愜意的就是在掛著錦旗和感謝信的走廊里轉(zhuǎn)悠,在一片紅色映襯下,他的笑臉也變成了紅色,顯得格外生動。

      這事很快驚動了廠宣傳科,廠里正在開展“活學(xué)活用毛澤東思想”活動,經(jīng)過宣傳科報道后,廠黨委決定將衛(wèi)生所樹為典型單位,將父親樹為“活學(xué)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典型人物。事跡報到油田會戰(zhàn)指揮部后,油田黨委非常重視,父親的事跡很快就在油田報刊上發(fā)表了。

      年底,父親被廠里推薦為出席油田先進代表大會的代表。去油田參加“先代會”之前,廠黨委先期安排父親在全廠職工大會上作先進事跡報告。那是父親來到地方后,第一次站在聚光燈下,面對臺下黑壓壓的人作報告,顯得有些緊張。但報告內(nèi)容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很多職工都有親身感受,匯報完畢,父親彎腰向臺下鞠躬致謝時,臺下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來年5月,李所長調(diào)到了他老婆所在的單位,廠黨委決定,由父親接任衛(wèi)生所所長和黨支部書記職務(wù)。

      不久,部隊派到廠里的軍代表根據(jù)上級“反蘇防修”的指示精神,要求廠里實行軍事化管理,除了組建民兵營外,每天早上7點半,全廠職工進行5公里拉練長跑,凡無特殊情況一律不準(zhǔn)請假。

      這一來,廠里早晨的情景甚為壯觀,上班時間一到,從各個車間涌出的大大小小的隊伍很快匯聚到總廠的大路上,每支隊伍前由一名胳膊上纏著紅箍的人領(lǐng)著,脖子上還掛著一根拴哨子的紅帶子,不時地把哨子含在嘴里,有節(jié)奏地吹上一陣,然后扯開嗓門領(lǐng)喊口號:團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幾支隊伍交匯時,口號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隊伍之間不但比誰的口號響亮,還比誰喊出的口號別致。

      初時,隊伍挺整齊,口號也響亮,可跑上一會兒就搖搖欲散了。先是有女工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從隊伍里踉踉蹌蹌地跌坐到路邊,很快又有第二個、第三個,再跑一會兒,開始有男職工掉隊,等5公里跑完回到廠門口,原本一只整齊的隊伍已稀稀拉拉的潰不成軍。

      這樣的結(jié)果令軍代表魏主任很不滿意。兩天后,各車間把隊伍帶到廣場集合,魏主任走到隊前嚴(yán)厲地訓(xùn)斥:“以這樣的狀態(tài),怎么應(yīng)對蘇修對我們的威脅?如果蘇修打過來,別說跟他們真刀實槍地干了,就是跑都跑不動,這怎么得了?全世界人民都在看著我們,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北京看著我們,這樣的狀態(tài)怎么對得起他老人家?大家咬牙也得跑完5公里!”

      也許是魏主任的訓(xùn)話起了作用,一段時間后,掉隊的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有的人眼看要掉隊時,旁邊就會有人及時伸出胳膊來攙著跑,一邊跑還一邊用毛主席語錄打氣鼓勵。這樣,5公里下來,雖然速度談不上,但隊伍比以前齊整了些,站在廠門口檢閱的魏主任臉上也有了笑模樣。

      但時間不長,來衛(wèi)生所就醫(yī)的職工呈爆發(fā)式地多起來,衛(wèi)生所一下子熱鬧得像個集市,診室里坐滿了人,走廊里也是人頭攢動,醫(yī)生們忙得一刻也不得閑,上廁所都得一路小跑著去,連喝口水的空都沒有。

      來就醫(yī)的人大多捂著肚子,說腸胃難受,有幾個檢查下來竟患了嚴(yán)重的胃下垂。父親憑職業(yè)的敏感覺得情況不正常,應(yīng)該是哪里出了問題。他通過詳細(xì)地詢問病人,最后認(rèn)定是跟拉練時間安排得不合理有關(guān)。早上7點半,職工們剛吃飽飯就進行大強度的拉練,腸胃肯定吃不消,應(yīng)該把時間后移,并減少距離。畢竟是工人,不是運動員。

      分析出問題所在后,父親要去找魏主任反映情況。藥房管理員杜為民聽了,一把拉住父親的胳膊說:“譚所長,你不想干了?這個決定是魏主任親自定的,廠里都不敢惹他,你何必去捅這個婁子?!倍艦槊袷撬锷儆械膸讉€敢跟史志軍叫板的人。在史志軍多次讓父親下不來臺的時候,總是他及時站出來支持父親。

      父親拍拍他的肩說:“小杜,現(xiàn)在問題這么嚴(yán)重,我能不反映嗎?”

      杜為民哼一聲說:“其實廠里不少領(lǐng)導(dǎo)早看出問題了?!?/p>

      “是嗎?”父親有些吃驚,“那他們?yōu)槭裁床徽境鰜碚f話,他們可是廠領(lǐng)導(dǎo)?。 ?/p>

      杜為民扯下嘴角笑笑說:“那個魏主任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扣帽子,誰愿去捅那個馬蜂窩?!?/p>

      父親的臉色本來就黑,這時變得更黑了。他兩眼直直地望著遠(yuǎn)處,然后深深吸了口氣說:“這個馬蜂窩我得去捅一捅?!?/p>

      果然,在魏主任的辦公室,聽了父親反映的問題和建議后,魏主任的臉色暗了下來,盯著父親說:“譚所長,你也是部隊下來的,在戰(zhàn)場上,難道敵人知道你剛吃了飯他就不來了?難道他要等你消化完了才發(fā)起進攻嗎?為什么要這樣訓(xùn)練?就是要應(yīng)對戰(zhàn)時出現(xiàn)的各種復(fù)雜情況。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爭取最小的傷亡?!?/p>

      父親笑笑說:“魏主任說得不是沒道理,不過,現(xiàn)在咱廠的主要任務(wù)是修車,只要及時把車修好,支援油田建設(shè),多出油,這才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再說職工們年齡身體情況差別很大,這樣長距離的跑很多人吃不消。如果再這樣下去,病號會越來越多,那樣會影響生產(chǎn)的,您說是不是?”

      魏主任用指背敲敲桌子說:“譚所長,我可提醒你,你的思想有些問題?,F(xiàn)在的最高指示是反蘇防修,不是生產(chǎn)掛帥。如果蘇修帝國主義現(xiàn)在來犯,你說是修幾輛車重要還是打仗重要?我看你對當(dāng)前的國際形勢嚴(yán)重地認(rèn)識不清。回去好好看看報紙,聽聽廣播,把形勢認(rèn)清了再來。”

      父親在魏主任那里碰了釘子,心里挺不是滋味,晚飯沒怎么吃就到院子里坐在臺階上抽煙去了,直到很晚才進家。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廠里,不過這次他沒去找魏主任,而是徑直去了廠黨委李書記的辦公室,把自己了解的情況以及昨天去找魏主任的事向他作了匯報。

      李書記聽完眼前一亮說:“譚所長,咱們想到一塊去了。最近因為軍訓(xùn)出了這么多病號,有的車間請病假的人已超過三分之一了。眼下廠里正在開展修車會戰(zhàn),這樣下去,還怎么完成油田下達的生產(chǎn)任務(wù)啊。你來得正好,這樣,你回去馬上寫份報告,從醫(yī)學(xué)角度把這個問題說清楚,寫完馬上報上來。我們以黨委的名義同軍代表進行交涉?!?/p>

      父親聽了很受鼓舞,當(dāng)天下午就把報告交到了李書記手里。幾天后,魏主任重新作了指示,把早上7點半開始的拉練改在了8點半,拉練里程也縮短到3公里。很快,衛(wèi)生所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那年秋季的一天,王副書記把父親叫到他的辦公室,告訴父親,廠里根據(jù)上級的指示準(zhǔn)備成立“計劃生育”辦公室?,F(xiàn)在辦公室主任已確定,由原黨辦副主任戚遠(yuǎn)生擔(dān)任,現(xiàn)在需要從衛(wèi)生所調(diào)一名女醫(yī)生過去配合工作。他要求父親盡快確定下人選,好盡快開展工作。

      父親回去后將史志軍和趙懷友叫到辦公室,召開了臨時支部會,將王副書記的指示傳達后,請大家商議選派誰去合適。

      史志軍低頭抽著煙,沉思了一會兒說:“你是一所之長,你看誰合適就定誰吧。”趙懷友也點頭同意。父親說:“你們看閆麗慧同志怎么樣?她學(xué)的是婦科,專業(yè)對口,比較適合跟育齡階段的女同志打交道。”史志軍和趙懷友都說沒意見。散會后,父親把閆麗慧叫到辦公室向她宣布了支部決定,調(diào)她去計劃生育辦公室工作。閆麗慧挺意外,不過當(dāng)她聽到是支部做出的決定后,也就沒說什么。

      那時,我家已從衛(wèi)生所的庫房搬到了家屬區(qū)一個一間半的平房里。晚上我們?nèi)艺诖笪輫雷映燥垥r,門突然被人推開了,閆麗慧眼睛紅腫地出現(xiàn)在門外,父親見狀吃了一驚,忙一邊往里讓,一邊問什么事。

      閆麗慧進來后坐在椅子上,蠕動著嘴唇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和姐姐、哥哥一時不知所措,低下頭大氣不敢出。父親端來一杯水,遞到她跟前說:“小閆,有什么事慢慢說,別著急。”

      閆麗慧沒去碰父親遞過去的杯子,她垂著眼皮急促地呼吸,胸脯波浪一樣一起一伏著。閆麗慧三十出頭,長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平時她經(jīng)常牽著我的手領(lǐng)著我玩,說話柔聲細(xì)氣,像哼歌似的,我很喜歡她,可是,今天這個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閆麗慧哭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她聲音尖厲地說:“譚所長,我平時覺得你這人挺好的,為什么這次要把我往火坑里推,為什么這樣害我?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說完,又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她的話像一根鞭子抽在父親的臉上,也抽在了我的心里。我一下子呆住了。這時說話一向小心和氣的母親不干了,臉一拉說:“他姨,你這說的什么話,老譚怎么害你了?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

      父親沖母親瞪起了眼:“我們談工作上的事,你插什么嘴?”

      母親梗著脖子說:“跑到家里來說這么難聽的話,這不是欺負(fù)人嗎?”

      父親一下火了,手一拍桌子沖母親吼道:“你給我出去?!?/p>

      母親瞪著父親,喉嚨處“咯嘍”了一下,捂著臉跑了出去。

      父親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依然客氣地說:“小閆啊,心里有什么話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

      閆麗慧抽抽搭搭地說:“計劃生育,這是個遭人罵、遭人恨的活兒,你為什么不讓別人去干,偏讓我去干,是不是看我老實好欺負(fù)?”

      父親吃驚地看著她,腮幫子上的兩塊疙瘩肉不停地顫動著,眼里有些冒火,但他忍了忍依然平靜地說:“計劃生育也是革命工作,怎么能叫欺負(fù)人呢?”

      “既然是革命工作,為什么不叫別人去,非要我去?”

      “支部會上大家考慮到你學(xué)的是婦科,專業(yè)對口,適合做育齡婦女的工作,所以才選了你?!?/p>

      閆麗慧嘴一撇說:“算了吧,什么大家考慮,支部會上就你提出了我,別人都沒吱聲,你還在這里裝好人?!?/p>

      父親的目光一下子警覺起來,他嚴(yán)厲地問:“小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支部會上討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閆麗慧“忽”地站起來說:“你別管誰跟我說的,反正我不去接那個破活兒?!闭f完,一扭身跑了出去。

      那晚上父親的臉一直鐵青著,坐在板凳上抽著煙一言不發(fā)??吹礁赣H這樣,我和姐姐、哥哥嚇得大氣不敢喘一口,早早上床鉆進了被窩。熄燈很久了,父親還在床上翻來覆去,我則背對著父親不敢吱聲,什么時候睡過去的也不知道。

      閆麗慧的反悔第二天就在衛(wèi)生所傳開了,人們議論紛紛,說“計生”的活兒就是讓人斷子絕孫,誰沾了這樣的活兒誰再沒好日子過了,很多人都在看著父親如何去解決這件棘手的事。

      父親又找閆麗慧談過幾次,但她軟硬不吃,除了哭還是哭,那幾天,整個衛(wèi)生所也籠罩在一種異常沉悶的氣氛中。父親那幾天吃不下睡不好,煙量由平時的一包增加到了兩包,熏得屋里像是煙筒被人用稻草堵上了一樣。

      幾天后,父親又一次召開了支部會。會上,針對閆麗慧的問題,父親異常嚴(yán)肅地說:“支部會上誰說的話,誰點的頭,連一些細(xì)節(jié)當(dāng)事人都知道,這是有人極不負(fù)責(zé)任地背后搞小動作,造成工作上的極大被動。這是嚴(yán)重違反組織紀(jì)律的行為,這個情況要上報廠黨委,由廠黨委進行嚴(yán)肅處理?!?/p>

      聽了這話,史志軍的屁股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明顯坐不住了。他的眼神有些慌亂,使勁清了清嗓子,眼睛盯著地面,聲音低沉地說:“譚所長批評的是,在對待閆麗慧同志的事上,我考慮不周,犯了自由主義的錯誤。她來征詢我意見時,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這違反了組織紀(jì)律。在這里我檢討,保證以后不再犯這樣的錯誤了?!?/p>

      趙懷友聽了用吃驚而復(fù)雜的目光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臉色由驚訝變得憤怒,激動地說:“史志軍,你怎么??能這么做呢?你還是一名黨員嗎?咱們是支部會,有意見當(dāng)面提,你這樣做,不是拆支部的臺嗎?”

      “是,是,這事我做得不對。今后注意,今后注意?!笔分拒娨庾R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掏出手絹不停地擦著額頭上滾出的汗。

      趙懷友想了想,轉(zhuǎn)頭看著父親說:“譚所長,老史這事做得確實不對。不過,剛才他也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也做了檢討。我看,咱們是不是給他個改錯機會,暫不向廠黨委匯報?”

      聽了這話,史志軍不安地抬頭看著父親,等著父親的裁決,眼里現(xiàn)出乞憐的神色。

      父親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語氣有所緩和地說:“既然史志軍同志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做了自我批評,這個事就到此為止吧。眼下關(guān)鍵是人選的問題,目前這項工作很被動,王副書記已催了多次了。閆麗慧同志抵觸情緒這么大,我看硬讓她去也不合適,那樣對工作反倒不利?!?/p>

      史志軍這回是認(rèn)真思忖了一會兒,然后說:“張艷萍行不行?”

      趙懷友“哧”地一聲說:“我看她就算了,她拖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自己還有嚴(yán)重的氣管炎,平時走路都喘得不行,她能干這活兒?”

      “那劉桂蘭呢?”

      “她?她要有這覺悟,就不叫劉桂蘭了?!?/p>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總不好找個老爺們?nèi)プビ媱澤???/p>

      史志軍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摁說:“干脆,沒人去,咱們就以支部名義硬派,定了誰就是誰。凡是不聽從工作安排的,就停止工作,該硬的時候就得硬?!边@回史志軍像換了個人,態(tài)度很堅決。

      父親看著他說:“前邊定了閆麗慧,如果她鬧了一通可以不去,再硬派別人,這理上也說不過去呀?!甭犃诉@話,史志軍理虧地把頭低了下去。父親接著說,“這樣吧,今晚回去大家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到時咱們再碰個頭?!?/p>

      兩天過去了,人員仍未確定,當(dāng)王副書記催問電話再次打過來時,語氣里已帶有明顯的不滿。父親握電話的手有些顫抖,說話也有些底氣不足:“王書記,我們支部正在討論這事,明天一早我就把人員報上去?!?/p>

      第二天一上班,父親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王副書記的辦公室里,王副書記沉著臉問:“怎么樣,定了?”

      “定了。”父親說著把一份報告遞了上去。

      王副書記低頭看了看,馬上又抬起了頭,不敢相信地看著父親問:“怎么,你?搞錯了沒有?”

      父親笑笑說:“沒搞錯,是我,這事我考慮好幾天了。我覺得自己做這項工作有兩方面優(yōu)勢,一是我懂婦科,二是我同基層群眾比較熟,所以我去干比較合適。”

      “可你是所長啊,你去了衛(wèi)生所誰管?再說那邊主任已經(jīng)有了,你過去這位置怎么安排?總不能一個辦公室里擱倆正科級吧?”

      父親笑著說:“什么級不級的,我去了是工作的,至于是不是科級無所謂。衛(wèi)生所這邊請廠領(lǐng)導(dǎo)再物色一位同志,兩邊工作都不能耽誤?!?/p>

      王副書記看看父親,又看看報告,顯得很為難。父親催促道:“王書記,您不用為我多考慮,都是革命工作,沒什么貴賤之分。過去后,我一定配合好戚主任把計生工作做好,決不拖廠里的后腿?!?/p>

      王副書記似乎有所松動,問:“那你走了,衛(wèi)生所所長誰干合適?”

      “我看趙懷友同志可以勝任。這個同志思想覺悟和業(yè)務(wù)水平都比較高,對所里的情況也熟悉,在群眾中也有一定的威望?!?/p>

      王副書記再次認(rèn)真地打量著父親,贊賞中透著深深地惋惜。他握著父親的手使勁搖了搖說:“真是難為你了。這樣吧,這事我還要向李書記作下匯報,你回去聽信吧?!?/p>

      李書記看到那份報告后,同樣吃驚不小。他把幾個廠黨委委員叫來商議,委員們傳閱了父親的那份報告后都有些動容。王副書記說:“我建議,譚所長過去后掛‘計生辦副主任,但級別還是正科級,咱們不能虧待了這樣的同志啊?!睅讉€委員紛紛表態(tài)同意。李書記最后拍板說,那就按大家的意見辦。

      “計劃生育”辦公室就設(shè)在衛(wèi)生所東邊的一間平房里,與衛(wèi)生所相隔一條小路。工作運轉(zhuǎn)起來后,比父親大幾歲的戚主任的身體卻出現(xiàn)了問題,大多時間在家休養(yǎng),偶爾來辦公室轉(zhuǎn)一圈,便歪歪斜斜地走了。計生工作,實際上成了父親一個人的事。

      我不知道計劃生育是干什么的,只感覺那是個捅馬蜂窩的活兒,因為很快,我們家就招來了一大群“馬蜂”。

      那時,我已上小學(xué)。以前中午一放學(xué),我是唱著歌一蹦一跳地往家跑,回到家吃完飯,身子一蜷,在父親身旁小睡一會兒,起來后又一路小跑著去學(xué)校了。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中午放學(xué)后我都有些害怕進家門了,因為這時總有幾個穿著邋遢、頭發(fā)臟亂、不停抹眼淚的女人,靠著我家大屋的火墻坐著,我們支上桌子準(zhǔn)備吃飯時她們也不走,父親邀她們一起吃,她們也不理不睬。我們低頭吃飯時,她們就在一旁不停地擤鼻涕吐痰,弄得全家人眉頭緊蹙,直犯惡心。中午飯是在一種壓抑的喘不過氣來的氣氛中進行的。

      匆匆吃完飯,母親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走后,父親就泡上一壺茶,給在座的女人每個人倒上一杯,然后就開始跟她們談話,隱約聽到一些引產(chǎn)、流產(chǎn)、結(jié)扎、上環(huán)之類的話。憑我的感覺,那些女人似乎都很不情愿,因為一談這些,她們的臉就陰得能擰出水來,腦袋也快耷拉到腿面上了。父親不得不改變午休習(xí)慣,用一杯接一杯的濃茶給自己提神,強打起精神給屋里的女人們做工作。

      父親現(xiàn)在不背藥箱了,改提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提包里通常放著一本筆記本,筆記本里插著一支雙色的紅藍油筆,如果出遠(yuǎn)門,包里還會塞進一只飯盒和一只行軍水壺,到處去做計劃生育宣傳。

      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廠農(nóng)業(yè)點。農(nóng)業(yè)點離廠區(qū)約15公里,那里居住的都是農(nóng)業(yè)戶口的家庭,一聽說不讓多生孩子,尤其是那些家里已有了兩個女孩卻沒男孩兒的家庭就炸了窩,一起把仇視的目光對準(zhǔn)了父親。以前父親去農(nóng)業(yè)點,他們都像老區(qū)人民見了解放軍一樣熱情得不得了,扯袖子拽胳膊地往家里讓,臨走時一定要往兜里塞些好吃的,可現(xiàn)在見了父親,他們的表情就尷尬許多,沒一點熱乎氣。

      父親放在提包里的筆記本上,詳細(xì)記錄著需要做工作的人員信息:

      郭云芳,女,家屬,29歲,育有兩個女孩,現(xiàn)又懷孕3個月,需流產(chǎn)。

      王海棠,女,家屬,28歲,已有兩個女孩,現(xiàn)已懷孕4個月,需流產(chǎn)。

      邱紅梅,女,家屬,26歲,育有兩個女孩,目前未孕,需帶環(huán)。

      杜永香??

      父親在仔細(xì)研究了這些人的情況后,把主攻方向瞄向了郭云芳。

      那天,北風(fēng)刮得緊,不時夾著一團團冰粒拋下,打得人臉上生疼。父親坐著值班車又去了農(nóng)業(yè)點,到了地方直奔郭云芳家。

      郭云芳是廠里職工劉富財?shù)睦掀牛L得五大三粗,說起話來粗聲大氣,雖說是個農(nóng)村來的不識字的婦女,在農(nóng)業(yè)點卻是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她說句話農(nóng)業(yè)點的人都聽。她家住在一排用灰磚蓋的干打壘平房里,房前用土坯圍起一個院墻,門前搭著一個低矮的涼棚。

      父親走到她家門口時,她正在院子里涼衣服,兩個臟兮兮的小女孩正在扔沙包玩。聽到招呼聲,郭云芳抬起頭,一看是笑呵呵的父親,身子就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剎時凝固了。她用眼斜一下父親問:“譚所長,你走錯門了吧,我家沒病號?!?/p>

      父親大度地笑笑說:“小郭啊,你看又來打擾你了。我來還是為了計生的事,你和老劉商量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去做呀?”

      “做什么做!”郭云芳一聽這話就火刺刺地,“譚所長,你說你干點啥子不好,非要來干讓人家斷后的事,這要遭報應(yīng)的。我勸你趕緊走吧,我這兒不歡迎你?!?/p>

      父親不急不慌地說:“小郭啊,你這樣認(rèn)識是不對的,計劃生育是國家的政策。你已經(jīng)有倆孩子了,不能再生了。”

      郭云芳看著父親突然歪著脖子問道:“譚所長,你幾個孩子?”

      父親一愣說:“三個?!?/p>

      “有男有女吧?”

      “一女兩男?!?/p>

      “那就是了,你生了三個,我才生了兩個你就來勸我絕育,你有兒有女是個全乎兒人了,說話也硬氣。我嫁到老劉家,不給他們生個帶把的,老劉家就斷了香火了,我就得受一輩子氣,你想過我們的難處沒有?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別在這氣我了。”

      父親臉色嚴(yán)肅了起來,說:“小郭啊,現(xiàn)在跟以前的人口政策不一樣,不能那樣比,眼下國家提倡少生優(yōu)育,要跟經(jīng)濟建設(shè)相匹配,要不然國家這匹馬就拉不動,擠的全是人的這輛車了。剛才你說的話,帶有明顯的重男輕女思想,這個思想是不對的,新社會了,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為什么要計劃生育?就是因為我們國家太窮,人口太多,不計劃生育,就將影響今后的就業(yè)、住房、交通、吃飯??”

      “行了行了。”郭云芳一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了父親,“這車上就多我家一個?我多生一個就把這馬車壓壞了,這些大道理去跟老劉說去吧。如果他同意,我就去做?!闭f完,嘩地一下把院門推上,回身招呼兩個孩子進了屋。

      父親嘆口氣,轉(zhuǎn)身又去了王海棠家。王海棠長得挺俊俏,若不是鼓起的肚子讓她顯得福態(tài),外人一定會把她當(dāng)成未出閣的大姑娘。父親走到她家院門口時,她正拿個盛著玉米粒的葫蘆瓢給雞撒食。聽到父親的招呼聲,她抬起頭,扯下嘴角說:“譚所長,又來給我做工作了?”

      父親笑笑說:“可不是嘛,小王啊,前邊也跟你談過兩次了,不知你這思想轉(zhuǎn)過彎來了沒有?”

      “轉(zhuǎn)什么彎?”王海棠話里帶著氣說,“別人家都一群一群的生,咋的,到了我這就不讓生了,你們這不是欺負(fù)人嗎?”

      “話不能這么說呀,計劃生育是國家的政策,可不是誰欺負(fù)誰的事?!?/p>

      王海棠哼了一聲,用眼瞟一下父親說:“是不是在劉嫂院里碰了釘子,又轉(zhuǎn)到我家來了?我勸你也別費工夫了,我也沒工夫跟你瞎掰扯。這樣吧,你如果能讓劉嫂做了手術(shù),我二話不說就去做。如果你勸不動她,也別來勸我了?!闭f完,扭著身子進了屋。

      這里家家戶戶院門都是敞開的,可要去的人家似乎都有一堵看不見的冷冰冰的墻將父親擋在外面。臨近中午,父親的工作沒有一點進展,看到家家戶戶煙囪里冒起了白煙,他也覺得肚子開始叫喚了。

      他來到一個偏遠(yuǎn)的背風(fēng)的房頭,撿來一塊磚頭坐上去,打開提包,從里面拿出水壺和干糧吃了起來。干糧是白面和玉米面摻合在一起做的,呈淡黃色,父親吃兩口干糧就一口母親做的蘿卜干咸菜,然后小心地喝一口水。水壺外面雖然罩著一層保溫套,但壺里的水早已冰涼。一陣北風(fēng)打著旋刮過來,父親趕緊瞇起眼睛,把棉大衣更緊地往身上裹裹。

      父親正低頭吃著,忽然有人拍他肩膀,抬頭一看,眼前站著一位留著長胡子的老人,他覺得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老人看著父親驚喜地說:“真是譚軍醫(yī)呀,你不認(rèn)識我了?那年我?guī)е鴮O子到你家,是你給我孫子接好的下巴,還給了他兩個雞蛋呢。”

      “哎呀,是馬大爺,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吧?!备赣H驚喜地站起來握著他的手,像見到親人一樣。

      馬大爺看著父親,臉上露出心疼的神色說:“這大冷的天,你就坐在這里吃飯?走走走,家里去,咱爺兒倆喝一盅。”

      父親忙說:“馬大爺,不麻煩了,我已經(jīng)快吃飽了,在這兒歇會就行?!?/p>

      “這又是風(fēng)又是雪的,還不把胃吃壞了。走,別跟大爺客氣了,都到家門口了?!?/p>

      父親握住馬大爺?shù)氖终f:“馬大爺,你就別客氣了,我歇會兒還得去工作,如果帶著一嘴的酒氣,還怎么工作呀。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改日我再去家里坐。”

      馬大爺又讓了一番,見父親執(zhí)意不去,只好嘆著氣走了。20分鐘后,他再次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手里多了個茶壺。他讓父親把水壺里的涼水倒掉,然后往水壺里倒著冒著熱氣的茶水,倒完,又從衣服兜里掏出幾個雞蛋塞到父親手里說:“這是自個腌的,你嘗嘗?!备赣H推辭,馬大爺?shù)善鹆搜?,“你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甭犃诉@話,父親只好收下了。馬大爺拉著父親冰涼的手,心疼地說:“譚軍醫(yī),這活兒,不好干呀,遭罪呀!哎——”

      下午父親又走訪了幾家,那幾家說的跟王海棠的口吻差不多,都說做工作別和買柿子一樣——專撿軟的捏。郭云芳要是做了,我們保證不為難你。父親那天徒勞而歸,坐在回廠的班車上,把那個筆記本拿出來,在郭云芳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了幾個圈。

      郭云芳的愛人劉富財在廠鍛造車間干鍛工。

      第二天,父親來到鍛造車間,去了車間曲書記的辦公室,把劉富財家的情況向他作了介紹,請他幫忙做下劉富財?shù)乃枷牍ぷ鳌G鷷浡犃?,臉上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說這個劉富財是從農(nóng)村招工來的,大字不識幾個,性子直,認(rèn)死理,做他的工作恐怕沒那么容易,但他還是點了頭說去試試,讓父親先回去等信。

      兩天后的早上,父親在去上班的路上,老遠(yuǎn)就看見辦公室門外站著個身材敦實的人,走近一看,竟是劉富財。劉富財穿著一件打著很多補丁的深藍色棉工襖,外面用一根粗麻繩捆著。父親客氣地說了聲劉師傅來了,屋里坐,然后打開辦公室的門,把他往里讓。劉富財一進屋,便操著大嗓門叫道:“姓譚的,我跟你沒仇沒怨的,你為什么跟我過不去?”

      父親一驚,迎著他的目光說:“劉師傅,你這話怎么說的,我怎么跟你過不去了?”

      “你憑什么不叫我生兒子,憑什么?” 劉富財?shù)芍l(fā)紅的眼睛怒視著父親。

      “不是我不叫你生,這是國家的政策,大家都要執(zhí)行。你家都兩個孩子了,按政策,不能再生了?!?/p>

      “我有兩個孩子不假,可那是兩個丫頭片子,不算,我還沒生兒。你想讓我們劉家斷后嗎?”說著,他右手摸向后腰里,抽出一把鋒利的菜刀,用力砍向桌面,菜刀斜著扎在桌上,“姓譚的,今天咱們把話說開了,否則誰也別想出這個屋?!?/p>

      眼前的一幕讓父親很是震驚。他沒想到事情會到了動菜刀的地步,但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面不改色地說:“劉師傅,你以為一把菜刀就能對抗國家政策嗎?告訴你,別說是一把菜刀,你就是拿槍頂著我腦袋,國家政策也不能更改。”

      這時,門外衛(wèi)生所剛來上班的醫(yī)生有不少在打掃衛(wèi)生,劉富財一早兇巴巴地趕來,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這時,聽到屋里陡然升高的話音,有兩個人拖著掃帚走到門口往里探著頭,及至見劉富財摸出了菜刀,門外的人不禁驚叫起來。不一會兒,就聽有人喊,趙所長來了,趙所長來了。

      趙懷友是小跑著沖進辦公室的,他現(xiàn)在已當(dāng)上了衛(wèi)生所所長。一見眼前的情景,他迅速站在父親和劉富財之間,用身體將他倆隔開,然后伸出指頭指著劉富財?shù)谋亲雍鸬溃骸皠⒏回?,這想干什么?你竟敢用暴力手段對抗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你這是現(xiàn)行反革命,對你這樣的人,就要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p>

      “對對,抓他個現(xiàn)行?!睌D在門口的醫(yī)生們紛紛附和著。有人建議,趕緊給廠保衛(wèi)科打電話來抓人。一聽這話,劉富財身子明顯地抖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身子一屈蹲在地上說:“你們?nèi)硕嗥圬?fù)人嗎?”然后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趙所長轉(zhuǎn)過身拍拍父親的肩膀說:“老譚,你沒事吧?兇手兇器都在這,鐵證如山,我給保衛(wèi)科打電話?!闭f著伸手去拿辦公桌上的電話。

      父親一下摁住他的手說:“算了,保衛(wèi)科一來事就大了。他家情況我了解,我想他也是一時沖動,還是以教育為主吧。讓他們曲書記把人領(lǐng)回去批評批評算了?!?/p>

      趙所長看著嗚嗚哭聲不止的劉富財“哼”了一聲說:“便宜你了,下次你再這樣試試,沒王法了?!?/p>

      被曲書記領(lǐng)回去的劉富財像泄了氣的皮球,沒了一點精氣神。曲書記對他做了半天工作,最后他黑著臉站起來嘟嚷著說:“我不管了,讓譚醫(yī)生去找我老婆吧,她愿做就做,我不攔著?!鼻鷷洶阉脑拰Ω赣H學(xué)了一遍,父親聽了,想想說:“那我就再去做做他老婆的工作?!?/p>

      第二天傍黑天時,我和姐姐、哥哥擠在吃飯的圓桌上寫作業(yè),母親在廚房里做飯。飯做好后,早過了下班時間,卻遲遲不見父親回來。我和哥哥都嚷著餓了要吃飯,母親板著臉說:“急什么,你爸還沒回來呢?!?/p>

      我們等啊等,肚子“咕嚕?!苯袀€不停,可就是不見父親回來。我們家的規(guī)矩,父親不回來是不能開飯的,因為是父親一個人掙錢養(yǎng)活著全家。一直到晚上八點,忽然聽到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然后傳來“咣咣”的砸門聲,有個女人驚慌地喊道:“譚嫂,譚嫂,你家老譚出事了,現(xiàn)在在衛(wèi)生所躺著呢,你快去看看吧?!蹦赣H聽了,身子一軟,差點沒倒在地上。我和姐姐、哥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一齊放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跟在母親后面向衛(wèi)生所跑去。

      父親躺在衛(wèi)生所的急救室里掛著吊瓶,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后腦勺處滲出一片暗紅的血跡,軍大衣上也沾滿了泥土。父親臉色煞白,雙眼微微睜著,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我們趕到急診室時,趙所長和閆麗慧也在屋里。聽著屋里大人們的講述,我們約略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

      父親今天又去了農(nóng)業(yè)點,重點去做劉富財媳婦的工作,她媳婦態(tài)度雖然不再那么強硬,但還是猶豫不決。下午父親又去走訪了幾家,快到下班時,傳來廠里送職工的值班車壞在路上的消息,車要晚些時候才能到,這樣父親又抓緊時間走訪了一家。從那家出來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父親向等班車的地方走去,經(jīng)過一個房頭時,突然從一個菜窖后面竄出一條黑影,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朝父親的后腦勺狠狠砸來,父親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倒了下去。

      幸好,后面也有人去等車,看到倒在地上的父親后,忙喊人將父親抬上值班車送到廠衛(wèi)生所。兇手下手很重,父親的后腦勺被砸開一道一指長的口子,縫合了12針才止住了流血,現(xiàn)在雖然睜開了眼,但仍虛弱地說不出話來。

      聽了事情的經(jīng)過,我心里像亂針扎著一樣,一股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起,小拳頭緊緊地攥著,恨不能狠狠地?fù)v向?qū)Ω赣H下黑手的那個壞蛋。趙所長背著手來回踱著步,很粗很響地喘著氣,走到母親跟前停下來說:“譚嫂,你別著急,我們會照顧好譚所長的,也會抓住這個壞人給譚所長報仇的。”他轉(zhuǎn)身對閆麗慧交代說,“小閆,這里交給你了,要用最好的藥給譚所長治療。我這就去向王書記匯報?!?/p>

      母親守著父親哭了一會兒,起身要回去給父親拿些吃的來。閆麗慧攔住說:“嫂子,飯已做上了,你別忙了?!蹦赣H用冰冷的目光看了閆麗慧一眼,把頭扭向一邊。不一會兒,值班醫(yī)生端來一大碗雞蛋羹,上面撒了鹽和醬油,還滴了幾滴香油。母親接過來,剛想去喂父親,閆麗慧伸手接住說:“嫂子,我來吧!”母親抬起眼盯著閆麗慧,閆麗慧也看著母親,母親的目光很硬,有憤怒,有痛恨,也有不解,不過在與閆麗慧毫不避讓的目光對峙后,她還是松開了手。

      閆麗慧挖起一小勺雞蛋羹放在嘴邊輕輕吹吹,然后遞向父親的嘴里,她很耐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喂著,喂著喂著,淚水順著她的鼻翼撲簌簌流下來。她沒有去擦,依然全神貫注地喂著父親。母親眼里的目光由初時的堅硬,慢慢軟了下來,眼里漸漸也涌上淚水。

      不一會兒,值班醫(yī)生又用個小盆端來了冒著熱氣的8個煮雞蛋,給母親和我們每人兩個。我把分給我的兩個雞蛋悄悄塞進了褲兜里,想著明天留給父親吃。那天晚上我竟忘記餓了,一直守著父親,母親攆了我?guī)状挝乙矆詻Q不走,說要陪著父親。后來姐姐和哥哥回去了,而我和母親沒走,另外還有閆阿姨,她陪了我們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廠黨委李書記和王副書記親自來衛(wèi)生所看望父親,身后還跟著七八個人,隨行的人里有人將奶粉、紅糖、水果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有人拿著筆記本不停地記著什么,還有人拿著照相機,給躺在床上的父親“咔嚓咔嚓”地照相。

      李書記握著父親的手說:“老譚啊,你的工作很出色,你是一名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全廠的黨員都要向你學(xué)習(xí)。我代表廠黨委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親切慰問,也希望你好好養(yǎng)傷,早日痊愈?!崩顣浻洲D(zhuǎn)過頭來對母親說,“大嫂,你別難過,譚醫(yī)生是好樣的,是光榮的,你們?nèi)乙彩枪鈽s的,這個兇手他跑不了。保衛(wèi)科今天成立了專案組,專門調(diào)查這個案件,希望你照顧好譚醫(yī)生,有什么要求只管向廠里提出來?!?/p>

      母親的眼淚一直沒斷,聽了李書記的話,不知說什么好。這時躺在床上的父親艱難地張開嘴嗚嚕嗚嚕地說著什么,李書記把耳朵湊過去問:“老譚,你說什么?”

      母親說:“他說沒要求,什么要求也沒有?!?/p>

      李書記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父親的手,使勁地?fù)u著。

      十幾天后,當(dāng)父親頭上纏著繃帶又一次出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點時,那里一下轟動了。郭云芳在院里看見父親后,驚得半天沒合上嘴?!白T所長,你沒事了?來來來,屋里坐?!边@次郭云芳一反常態(tài),變得熱情了許多,她搬來一張小板凳放在父親跟前,又轉(zhuǎn)身去屋里沏了壺茶出來給父親倒上。

      父親沒事人一樣笑著,只是說話聲音還顯得虛弱:“不礙事,不礙事,休一陣子就好了?!?/p>

      郭云芳把茶杯遞到父親手里說:“譚所長,你出事后,不少人懷疑是我家老劉干的,這可真是冤枉他了。別看那次他拿著刀去了你辦公室,可他也就是做做樣子,真讓他動手,他可得有那個膽兒。那天下午老劉輪休沒上班,傍黑天時他一直在家做飯,門都沒出,這我可以作證,如果我撒慌,出門讓雷把我劈了?!?/p>

      父親擺擺手打斷她說:“我相信你,也相信劉師傅。真正的兇手保衛(wèi)科一定會查清的,你們不要擔(dān)心?!?/p>

      “可是,這陣子保衛(wèi)科三天兩頭地找他問話,還在什么紙上摁了不少手印,回來他嚇得飯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還經(jīng)常做惡夢,一直罵那個下黑手的人是喪盡天良,讓他背黑鍋。譚所長,你行行好吧,跟保衛(wèi)的人說說,這事真不是我家老劉干的。”郭云芳的臉上帶著乞求的神色看著父親。

      自從父親出事后,保衛(wèi)科非常重視,對農(nóng)業(yè)點進行著地毯式調(diào)查,尤其對從前有劣跡的人更是重點審查,搞得農(nóng)業(yè)點上的青壯年人人自危。父親喝口茶笑笑說:“我覺得這事搞得動作太大了。沒必要,回去我找找廠里,別再查了,讓大家早些安下心來過日子搞生產(chǎn)吧。”

      郭云芳感激地說:“譚所長,你真是個好人啊。哎,其實農(nóng)業(yè)點上這些人對你還是很感激的,很多人都找你瞧過病,只是你干上了這個??不讓生孩子,很多人,當(dāng)然包括我實在想不通啊。在我們農(nóng)村,家里沒個兒子是讓人笑話的,為這,我婆婆沒少罵老劉。不過,國家的政策我們也懂,只是這思想上別不過勁來??吹侥銥榱诉@個活兒命都豁上了,我們還能說啥?這樣吧譚所長,你今天就當(dāng)來我家坐客,別的啥也別說,明天我和老劉去你辦公室給你個準(zhǔn)話,你看怎么樣?”

      聽了這話父親舒心地笑了,這是出事后他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他端起茶杯像楊子榮喝慶功酒似的一飲而盡,然后站起來說:“好,明天我在辦公室等你的信?!?/p>

      郭云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看,保衛(wèi)科那邊??”

      “那邊你不用擔(dān)心,回去我就找王書記去?!?/p>

      第二天一早,郭云芳夫婦果然來到父親的辦公室,劉富財?shù)椭^跟在郭云芳身后,背上還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見到父親后他的神情很不自然,扭扭捏捏的,眼睛也不知看哪里好。倒是郭云芳大方些,她說:“譚所長,我和老劉商量好了,今天就去醫(yī)院做了,東西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p>

      事情雖然在意料之中,但父親聽了還是愣怔了一下,很激動地沖郭云芳伸出手去,可馬上又改變了方向,握住劉富財?shù)氖?,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們?yōu)檗r(nóng)業(yè)點的工作開了個好頭??!我這就去廠里要車?!?/p>

      攻破了郭云芳這道防線,后面的釘子戶也嘁哩喀喳很快拿下。計劃生育實行一年后,全廠無一人計劃外生育,計劃生育率達到百分之百。到了年底,父親又一次出席了油田召開的先代會,在主席臺上披紅戴花,受到了油田領(lǐng)導(dǎo)的親切接見。

      父親出事的第二天,專案組就進駐到農(nóng)業(yè)點,對兇手的追查一直緊鑼密鼓地進行,但因缺乏有力的證據(jù),進展一直不大。后在父親的一再請求下,王副書記給保衛(wèi)科下了停止調(diào)查的指示,保衛(wèi)科將專案組從農(nóng)業(yè)點撤了回來,案件也就成了一個永遠(yuǎn)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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