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號1701：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生死試航

1969年10月，29個人來到位于四川樂山夾江縣、對外號稱“西南水電研究所”的909基地報到，被編入第12室。這29人和分到其他地方實習的7人一起，被稱為“09小分隊”，是中國第一艘核潛艇艇員隊伍中最早的一批。當時，舷號“1701號”的這艘核潛艇即將下海，面臨一場生死試航。劉潔清、龔徐洲、程文兆、葉正華、蔡祥都在這29人之中。近50年后，他們向記者回憶了當時的情景。

集結(jié)

1969年6月的一天，駐扎在浙江大榭島的南海艦隊32潛艇支隊中，20歲的信號兵劉潔清突然被艇長召見。剛參軍半年的他忐忑不安地去了艇部，被告知海軍來了調(diào)令，要調(diào)他到青島，至于做什么，艇長也說不知道。就這樣，包括劉潔清在內(nèi)，從海軍三個艦隊的四個潛艇支隊（北海艦隊第2和第12潛艇支隊，南海艦隊32潛艇支隊、東海艦隊22潛艇支隊）以及一個護衛(wèi)艦大隊挑選的36名尖子集結(jié)到了青島。

他們對外稱為“09小分隊”，由五號碼頭常規(guī)潛艇部隊代管，只知道將要參與“09工程”建設(shè).，并不知道具體任務(wù)。

幾天后，海軍裝備部部長侯向之和“09辦”參謀李本橋來看望他們，才正式告知，“09工程”就是搞核潛艇。侯向之說：“這是毛主席指示的工程?！藵撏?，一萬年也要搞出來，毛主席這個指示需要你們來完成?！币粋€多星期后，36人全體搬到了青島的五號碼頭潛艇基地。

那時，潛艇兵文化程度相對較高，大部分都是初中生，是一個頗有優(yōu)越感的兵種，被其他兵稱呼為“少爺兵”。為了去掉“驕嬌二氣”，36人被送到青島市嶗山區(qū)沙子口鎮(zhèn)栲栳島，參與09基地（核潛艇基地）建設(shè)，和工兵們一起打炮眼扛石頭，磨練意志，憶苦思甜。

15天后，體驗生活結(jié)束。這段和工兵們同吃同住同勞作的經(jīng)歷，讓劉潔清終生難忘。

9月初，36人到位于遼寧葫蘆島的渤海造船廠參觀了核潛艇模型。木質(zhì)核潛艇模型是千余名設(shè)計人員和工人歷時兩年多，用廉價木料、金屬、塑料管、硬紙板等建造的1：1全尺寸模型，外殼和內(nèi)部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

此后，36人按照各自專業(yè)，被派往全國相關(guān)研究部門和工廠實習。其中的29名核動力專業(yè)人員（后又調(diào)來了20多人），分成一迴路、二迴路、電工、劑量和空調(diào)5個專業(yè)，由楊璽和崔桂江帶領(lǐng)，進入四川樂山夾江縣的909基地。

實習

艇員們來909基地時，主體工程剛基本完工，進入安裝和調(diào)試階段。

每天，彭士祿、李一傳等國內(nèi)專家和二機部的技術(shù)人員在小小的會議室里給29人講課，講授核物理、熱工水力、高等數(shù)學(xué)、化學(xué)、電子學(xué)、輻射防護等幾十門學(xué)科，課后再實操、模擬演練。

彭士祿是核潛艇動力反應(yīng)堆總設(shè)計師，李一傳是總校對師，核潛艇動力反應(yīng)堆的所有圖紙都有兩人的簽字。平時，總能在工地看到彭士祿穿著工作服的忙碌身影。李一傳因病摘除一個腎，常引用核部隊的一句行話“我是單迥路運行”，每到一地都會說：“這是我的最后一站，可能走不出去了?！?972年，核潛艇到大連小平島試航，一次從海上返航后，李一傳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說：“我可能要留在小平島了?！碑斠梗墓＜毙园l(fā)作離世。

核潛艇技術(shù)復(fù)雜，36人中除龔徐洲和王偉榮兩個高中生外，其他都是初中文化，甚至還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的。對于連計算尺都不會用的他們來說，這些刻蠟板油印的教科書和輔導(dǎo)資料如同天書，早上一起床，枕巾上全是因焦慮掉的頭發(fā)。

“臺上教員講得一身汗，臺下官兵聽得汗一身?！苯虇T們絞盡腦汁，試圖將深奧的專業(yè)術(shù)語講得通俗易懂，比如把原子核的核裂變比作電影散場后奔向四面八方的人流。

理論學(xué)了三個月之后，開始學(xué)習安裝、調(diào)試、運行等各個環(huán)節(jié)。

在參與試驗演練時，劑量員劉潔清曾經(jīng)三天三夜不休息，盯著測量反應(yīng)堆的放射性變化和壓力變化。反應(yīng)堆一旦管道破裂，水溢出來的力量比子彈還要厲害，能打透5厘米厚的鋼板。一位科研人員曾問他怕不怕，說新疆試驗原子彈是在幾十公里以外，而這里離原子彈只有5米。

一年后，實習人員全部合格，無一人掉隊。不過，多數(shù)人的體重都掉了一二十斤。

1970年10月，全體人員從全國各實習點趕回葫蘆島造船廠集中，準備接艇試航。

試航

1970年12月26日，在毛澤東77周歲生日這一天，中國第一艘魚雷攻擊型核潛艇下水。

幾十臺小車載著核潛艇，沿著鐵軌從葫蘆島造船廠的大廠房開到船臺，再運到船塢的一個特大浮箱上，最后將浮箱灌滿水沉下去，裝滿水的船塢穩(wěn)穩(wěn)地托起了核潛艇。

艇首扎著一簇巨大的紅花，首水平舵上，八面紅旗一字排開，象征著“八一”，毛澤東的畫像高懸在潛艇指揮臺正上方，畫像下面橫拉著“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巨幅標語。船塢的四周，擠滿了激動興奮的科研人員和造船工人，高舉著“紅寶書”振臂高呼。

這艘091型攻擊核潛艇首艇于1968年在渤海造船廠開工，是中國在沒有外援情況下獨立設(shè)計建造的，所有零部件均為國產(chǎn)。為保密起見，每個儀器都有編號。

因為處于試驗階段，這艘核潛艇還屬于國防科委的科研成品，沒有授予舷號，要試驗合格以后才能交付海軍，因此被暫時命名為“1701號”核潛艇，有“09工程”之意。

“1701號”當時有編制108人，即108個崗位。艇員、科研人員、造船廠工人等共計400余人參與試航。其中，艇員配備了“甲艇”和“乙艇”兩套人馬，考慮到試航任務(wù)的繁重性和連續(xù)性，試航任務(wù)基本上由“甲艇”人員完成。

下海之前，提前在陸上進行了一些試驗。

艙段軍士長郭富群帶領(lǐng)幾個戰(zhàn)士去邯鄲七機部四所，進行核潛艇內(nèi)空氣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和有害氣體燃燒系統(tǒng)的效果試驗。他們住進模擬核潛艇環(huán)境的密封房間，在里面生活了一個月。密封房間環(huán)境十分惡劣，為了得出準確結(jié)果，必須和外界大氣完全隔絕，送飯都要經(jīng)過兩道密閉門。

不久后，郭富群又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nèi)ド虾?，在海軍科研六所做深潛耐壓試驗。這項試驗極為痛苦，戰(zhàn)士們進入密封空間內(nèi)，用壓縮機往里加壓。隨著壓力升高，他們頭暈?zāi)垦?，耳膜被擠壓得疼痛萬分，但都堅持到了最后。戰(zhàn)士于忠文的耳膜被撕裂，終身致殘。

1971年4月，核潛艇進入系泊（即潛艇在碼頭或船塢系泊狀態(tài)時）試驗階段。每項試驗完成后，由駐廠軍事代表代表海軍逐項驗收。8月17日，周恩來親自批準核潛艇開始試航。

8月23日，中國第一艘核潛艇開始進行航行試驗。下午5點，水兵解開了系在碼頭上的纜繩，核潛艇在拖輪的牽動下，徐徐離開碼頭，駛出港外。掃雷艦、獵潛艦、打撈救生船、拖船等組成的編隊在渤海灣為它護航。

艇長楊璽請示身旁的試航總負責人陳右銘之后，發(fā)出命令：“用核動力前進?！币宦曓Z鳴，核潛艇的大馬力蒸汽輪機在原子鍋爐產(chǎn)生的蒸汽推動下，開始高速運轉(zhuǎn)。

出險

從表面看，潛艇試航順利正常，幾乎沒有發(fā)生重大事故，只有內(nèi)部人才清楚其中的驚濤駭浪。

當時，核潛艇對中國是一片空白，第一艘核潛艇面臨200多項試驗，發(fā)生重大事故堪比空難，很可能無人生還。此前，世界上已發(fā)生過多起核潛艇事故，死傷極為慘重。

一次，出海試航戰(zhàn)前動員，政委崔桂江說：“大伙兒都不要害怕，我們有祖國的強大后盾，303醫(yī)院把床位都給我們準備好了！”一位軍士長接茬說：“火葬場也準備好了。”

1972年上半年的一天，長達97米的核潛艇在渤海灣做下潛試驗，在水下高速航行時升降舵突然失靈，造成船體大縱傾，眼看還有3米就要撞到70多米深的海底。

千鈞一發(fā)之際，水手長張琳迅速反應(yīng)過來，馬上手工操作，將水平舵調(diào)整到上浮角度。楊璽下達回舵口令，但舵卻卡住，核潛艇以極大的首傾角度沖向海底。水手長張琳報升降舵故障，楊璽下達口令“停車、退三”，同時下令“首主水柜排水”，艙段軍士長郭富群迅速徒手轉(zhuǎn)開了二三十個直徑30厘米的大閥門，這種閥門平時成年男子轉(zhuǎn)動一個都是非常困難的。主機兵龔徐洲立即在后面倒車，艇首迅速抬起。緊接著，中間主水柜排水，再向首水柜適當注水，保持首尾平衡，直到艇浮到半潛狀態(tài)。

近5000噸的潛艇被成功拉回，跳出水面近兩米。

這是一種99%會艇毀人亡的狀況。整個排險以秒計時，猶豫一秒鐘，核潛艇一旦觸底，艇內(nèi)正在運行的設(shè)備就會脫離船體，管道爆裂，上千度的高壓蒸汽涌出，艇內(nèi)所有人會瞬間變成“拆骨肉”。

劉潔清日后和戰(zhàn)友們回憶此事，很多人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為類似的險情實在不勝枚舉。大家拍過集體照，政委說是以后立功授獎用的，戰(zhàn)士們都覺得不如說是遺像。

1974年的一天上午10點多，一場九到十級的強臺風掀起惡浪，用巨大鋼纜固定在碼頭的核潛艇像要脫韁一樣劇烈搖晃著。

警哨吹響，艇長楊璽下令緊急集合，目標碼頭。全體艇員顧不得穿救生衣，馬上沖過去，像拔河一樣在臺風中搶救潛艇，防止其被卷入深海。

核潛艇不停地與碼頭撞擊，艇舷出現(xiàn)了很多坑凹。無線電戰(zhàn)士羅建華冒著被劇烈搖晃的潛艇擠成肉泥的危險跳下去加固碰墊，海浪把他整個人拋到兩米高空。艇上的30多條鋼纜繃斷了很多，一旦打到人，就會把人攔腰打斷。

一直到下午近6點，風靜浪止，大家身上傷痕累累，鋼纜上血跡斑斑。葫蘆島造船廠的師傅把碼頭的柱子重新焊上，把纜繩系好，疲憊不堪的艇員們才終于回到基地。

在龔徐洲看來，這些驚心動魄的場景不比抗震救災(zāi)遜色，但出于保密原因從未見諸報端，更沒有機會立功授獎了。

遵照周恩來關(guān)于試驗“分階段”進行的指示，從1971年開始，到1974年交艇，核潛艇分3個階段出海26次，進行各種試驗近200項，反應(yīng)堆運行數(shù)千小時，主機運行數(shù)百小時，累計航程6000多海里，在各項試驗中獲取千萬個技術(shù)數(shù)據(jù)，完成了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試驗試航任務(wù)，初步制定了第一部《核潛艇訓(xùn)練大綱》。

1974年8月1日上午10時許，中國第一艘核潛艇交艇命名儀式在渤海灣畔舉行，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宣讀中央軍委命令：現(xiàn)決定，將該艇命名為“長征1號”，正式列入海軍戰(zhàn)斗序列，并授予軍旗一面。

那天，龔徐洲在艇上擔任值日官，主持了軍旗升旗儀式。這是中國核潛艇第一次升起八一軍旗。至此，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