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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勃拉姆斯不彈G大調(diào)

    2018-09-14 09:54木蓁
    南風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勃拉姆斯師兄師姐

    新人新語:

    童話總喜歡編織美夢,屠龍勇士會救下公主,善良的少女會打敗女巫,小精靈永遠不會迷路,關(guān)于愛情,那么公主和王子必將突破千萬種阻礙,幸??鞓返厣钤谝黄?。可是到了生活中,更多的時候,相愛的人只能隔著世俗和欲望,一眼萬年,相顧無言。

    因為偶然窺探人性的弱點,因為常常試探愛情的底線,所以在看到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故事時,萌生了把真實故事拆分,揉碎,再組合的念頭,便有了江寄年和小予的愛恨癡纏。當欲望和善良起了沖突,愛情中的自私便開始變得面目猙獰。不過所幸那些年曾溫暖過小予的感情始終是她希望的來源,她愿意脫掉渾身戾氣,化作G大調(diào)緩緩流去。

    世間有太多太多讓我著迷和不解的事物了,當生命力是一個人最永恒的追求時,文字變成了記錄事物,表現(xiàn)生命力的唯一方式。無意間路過這個世界,便想著在生命的余暉未來之時,先攫取那些朝霞里的瀲滟化于筆尖,如同太初有字,給生命寫一首情詩。

    @木蓁,一個勇敢的悲觀主義者,在故事里等你,永遠為期。

    誰也不說,就像是多瑙河終日靜靜流淌,關(guān)于往事的一切,都是如水光瀲滟般斑斕。那些年綠油油的爬山虎,也永遠青翠在我們的回憶中。

    1

    我從八歲開始,就跟著師父學琴。

    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有一個師兄和一個師姐。師哥叫江寄年,是師父的親兒子。師姐是和他同歲的青梅,有個美好溫婉的名字,徐靜嫻。

    師兄是我親師兄,師姐是我親師姐,我希望他倆過得好的愿望比希望自己過得好的愿望都強,這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師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shù)家,能彈貝多芬能演奏巴赫,可是卻不知道怎樣剝一頭蒜。師娘是全市聞名的外科圣手,一把手術(shù)刀出神入化,任是多復雜的肌腱血管,到她手里都是小菜一碟,但她卻搞不定廚房里的一只魚。

    于是從小家中大大小小的家務事就都落在了師兄一個人身上。師父喜歡說:“寄年你是我兒子,早晚都得養(yǎng)我,今天就先把飯做了吧?!?/p>

    于是每個周末我去師父家練琴的時候,師兄都會圍著圍裙給我開門:“小予你先坐一會,飯馬上就好了?!?/p>

    而師姐早就已經(jīng)到了,在廚房里或是摘菜或是洗碗,兩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在小小的廚房里分工有序,有說有笑。隔著門上的玻璃望過去,只能看到師姐低眉淺笑的酒窩和師兄溫柔的眼神,所謂青梅竹馬不過如此,兩個人頗有些小夫妻過日子的味道。

    于是我便拍手喊:“你倆結(jié)婚,結(jié)婚!”

    師兄是不準我亂說的:“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而師姐并不言語,只有不易察覺的紅暈飛上雙頰。

    師父樂意看我們玩鬧,他對師兄和師姐向來不甚嚴厲。師父說,師兄隨了師娘,腦子里都是理工科的沉悶嚴謹,他是不指望師兄能把鋼琴彈出靈魂。師姐學琴不過是大家閨秀用來顯得內(nèi)秀的招牌,將來落個秀外慧中的名聲。再者師姐性子過于平和溫婉,沒有藝術(shù)家那份癲狂。

    但是師父對我是給予了厚望,他說別看我一副單純善良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比誰都暴戾乖張,是有反骨的。而藝術(shù)和音樂正需要這種要么毀滅所有,要么成全所有的性格。

    可是師姐不覺得我乖張,她很疼我。早飯時給我剝雞蛋:“小予多吃蛋白,長白白長高高。”

    每回這個時候師兄都會挖苦我:“就她?黑不溜秋,除非換皮?!?/p>

    師姐用勺子敲他額頭:“小予肯定是個美女?!?/p>

    于是我便開心:“我要和靜嫻師姐一樣好看?!?/p>

    “小予會比我更好看的?!?/p>

    師父就樂呵呵地看著我們鬧。

    窗外的爬山虎常年青翠,我喜歡那段如水的光陰。少時的美好仿佛太陽的光芒,漫不經(jīng)心地折射在水面上,就是瀲滟。

    無論徜徉多久,似乎都不會走到盡頭。

    但是師父說得對,我本不是善良之人。自然也配不得這樣的美好。

    2

    師姐對我好,許是真的喜歡我,但更多的應該是同情。幼年喪母,父親酗酒暴力的少年天才,總是能勾得那些家境殷實的小姐們的同情。她正是那種只看得見美好,永遠看不見,也想不到齷齪的女孩。

    我齷齪,從我喜歡上師兄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師兄是屬于師姐的,師姐也是這么覺得的。在這之前,我渴望他倆好的愿望比渴望自己好的愿望都強。

    那是一個夏天,中考過去,我以全區(qū)第一的成績考上A中,但是卻交不起重點高中高昂的學費。

    炎熱的夏天,空氣里都帶著汗?jié)n的粘稠,似乎是鐵定了心要把人活活憋死。

    我向父親要學費,卻被他罵賠錢貨,學琴賠錢,念書賠錢,和花許多錢治病卻還是死掉的媽媽一樣賠錢。

    罵到狠時,他拿起花瓶要砸我,見慣了打罵的我知道火候,恰到時機地打開門要逃跑,卻看見師兄立在門口。

    花瓶粉碎在門框上,師兄太陽穴上的青筋因憤怒根根暴起。

    他小的時候是真的皮,嘴碎到不行,長大了師兄也是真的溫潤,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藝術(shù)家的風度翩翩。

    我從來沒見過這般生氣的他。

    怕他和暴躁的父親起沖突,我拉著他飛快地下樓。陳舊的木質(zhì)樓梯隨著腳步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提醒著我貧瘠的,暗淡無光的人生。

    我一直跑,穿過馬路上的熙攘的人群,穿過流水的車輛,我不知道要跑多久,根本不想停下來,似乎只要不停下來,就能擺脫噩夢一樣。

    九月桂花還未殘盡,撲面而來的皆是芬芳。我跑到臨近窒息,卻忽然被一個有力的胳臂拉住,回身就跌進了一個寬闊的胸膛里:“小予你別跑了,你別怕了?!?/p>

    師兄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還來不及抬頭,頭頂就覆蓋上了一只溫熱的手,它上下摩挲著,帶著莫大的安慰:“你怎么不告訴我呀,你爸一直這樣嗎?”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是一條脫離水面瀕死的魚。師兄靜靜地等我平復過來,只是我還未開口,淚就先掉了下來。

    我看見師兄眼中也有水漬,滿目行人不在,來往之中,只剩了師兄一個人的身影。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說地拖著我向前走去。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我還有人可以依靠。

    他帶我去的是一家琴吧,和咖啡廳類似,只不過來這里的人,都是彈琴的。走進包間,他給我點了一杯熱牛奶。

    “我更想喝一點酒?!?/p>

    他的眼鋒凜冽地掃過來:“不可以。”

    然后我抱著杯子便不再說話,掌心的灼熱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的落魄,可是師兄不允許我逃避,他定定地看著我。

    良久,迫于威嚴,我終于開口。

    “他原來不這樣子的,媽媽去世后他才變成了這樣?!?/p>

    “我是問你,多久了?!?/p>

    “四年。”

    我看著他握著杯子的手指,指尖越來越白,就知道他腦補了一場幼女受虐的場景。剛要開口解釋,他忽然問:“上個月你說手指受傷練不了琴,是不是也是因為他打你了?”

    心里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解釋忽然變得無比蒼白,我低著頭,真相已經(jīng)不言而喻。

    握著杯子的手被另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包住,師兄的聲音輕緩又不容爭辯:“小予,你跟我回家?!?/p>

    琴吧里有人彈奏勃拉姆斯的G大調(diào),這是一首悲傷的曲子。勃拉姆斯愛上了良師益友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在舒曼患病期間,勃拉姆斯一直陪伴在克拉拉身邊,兩個人雖都已經(jīng)動了感情,但是誰都絕口不提。最后當克拉拉死去,勃拉姆斯在她的墓前拉過一首小提琴曲,就是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G大調(diào)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

    很少有人會用鋼琴彈奏這支曲子。我和師兄坐在包廂中靜靜地聽完,他甚至還感慨了彈奏者的技巧很好。

    只不過,當時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命運已經(jīng)給了我們隱喻。

    最終,我住進了師父家里。師父師母向來喜歡我,原本我也是經(jīng)常在這里小住的,所以一切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只是師姐來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例行的課程,也借口曠掉了幾周。

    二樓琴房拐角是師兄的房間,再往里緊挨著他的是我的房間。

    夜涼如水,銀灰四散,我在月光中越發(fā)的不得安寧。

    吃過晚飯,例行晚安之后,我在琴房門口叫住師兄:“師姐怎么不來了?”

    他穿著米色的家居服,剛剛洗過的頭發(fā)還有一些濕軟,他在月光中回頭:“我和靜嫻吵架了。

    “為什么?”

    師兄深深地望過來,眼睛明亮如琥珀:“怪她不告訴我?!?/p>

    “什么?”

    “你?!?/p>

    我愕然,竟是這樣。向來和師姐無話不說的我,在父親家暴伊始就曾和她哭訴過,這些年來,師姐對我照拂頗多。礙于自尊,我也曾向師姐祈求不要告訴師兄。沒想到師姐如今竟因此被師兄誤會。這一刻我甚至能切實感到師姐的委屈。

    解釋的話滾到嘴邊,師兄忽然靠近我,伸手揩掉了我嘴邊的沙拉醬:“你怎么跟長不大似的,真是要操心死我?!?/p>

    我一下子什么都不想解釋了,曾幾何時這樣的親昵是師姐和他之間獨有的,外界的一切,連鋒利如刀的東西,都插足不進去。

    中學那會,我是他倆的跟屁蟲,每天都跟在師兄師姐后面。他倆談論柴可夫斯基,談論《鱒魚》,探討李云迪的技巧和郎朗的觀賞性,我插不上話,只能看著師姐的娓娓道來和師兄的眉飛色舞。

    他倆同歲,在我還做一元一次方程的時候,他倆已經(jīng)開始學習了三角定理和置換反應。師姐數(shù)學向來不好,師兄便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講解。偶爾我都聽困了,師兄卻依舊十足的耐心。

    陽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像是一個歷久彌新的夢。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是學校里公認的金童玉女,這種印象在他倆的畢業(yè)典禮上得到最大的加深。

    學校畢業(yè)典禮之后,是畢業(yè)生們帶來的晚會。師兄和師姐的節(jié)目是四手連彈《夢中的婚禮》。

    這天早晨,師姐來教室找我,帶了好幾條裙子的她不知道選哪條。

    “我覺得這個黃色的好看,師兄不是喜歡迎春花嘛。”

    師姐害羞:“我要穿起來好看的,管他喜不喜歡呢?!?/p>

    “可是這樣師兄就會喜歡你了呀?!?/p>

    師姐的酒窩就更深:“我偏不,我要穿那條白色的?!?/p>

    可是到演出的時候,師姐還是一身鵝黃,整個人矜貴的像是盛放的春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穿西裝打領結(jié)的師兄,他的身量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如此挺拔。

    那場演出不出意料的完美無瑕,全場掌聲雷動都是對他倆的認可。但是所有的掌聲中,數(shù)我的最響亮,我把手都拍紅了也不覺得疼。我在臺下大聲地喊他倆的名字,師姐對著全體觀眾淡淡微笑,只有師哥望向我的方向,他沖我揮手。

    掌聲雷動中,我們倆卻擁有四目相對的,獨屬的安靜。

    那個時候,我還意識不到變化,我希望他倆好的愿望比希望我自己好的愿望都強。

    但是也只是那個時候了。

    當初不能被鋒利如刀的東西割裂的關(guān)系,如今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隙,而我也化成了鋒利本身。

    解釋的話滾到嘴邊卻忽然變了味:“不怪師姐,也許是怕告訴你了,你比較多關(guān)心我吧?!?/p>

    師兄淡淡地笑開,可那個笑還沒成型,就化成了一聲嘆息。輕飄飄的嘆氣聲吹散了滿屋的銀灰,只剩下厚重的黑暗。黑暗中,別墅里所有的東西仿佛都懷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她就靜靜看著你受苦?”

    3

    我知道師姐會來找我,指責,打罵,一切我都想過,所以師姐在教室門口叫我出去的時候,我是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的。

    豈料師姐只是拉著我走,一直走到琴房。她坐在琴房最大的鋼琴前,彈奏起了《夢中的婚禮》。這是當初他倆四手聯(lián)彈的曲目。只不過恕我冒昧,多年來,師姐的琴技沒有絲毫進步。

    一曲終了,師姐抬頭,已是滿眼淚水。

    “小予,不知道為什么,寄年他最近不怎么和我親近了。”師姐說。

    我愣在原地,師姐,竟然不知道嗎?

    “自從你住進師父家之后,寄年就不怎么和我說話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問問是為什么?!?/p>

    師姐抓住我的手,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我倆的手背上。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這樣過,小予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寄年。”師姐淚光盈盈地望著我,“就當我拜托小予了?!?/p>

    她向來疼我,眼淚或許我還能抵御,但是祈求,我是真的無法拒絕。那一刻我心里的暴戾忽然就被眼淚消融得無影無蹤,我開始恨我的自私。

    “師姐你不要哭嘛,可能師兄最近心情不好,你知道他最疼你了,所以肯定不會不理你的?!?/p>

    “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蔽野戳税磶熃愕募绨?,以示我的保證。

    師姐便笑中帶淚:“寄年明明最疼你?!?/p>

    心忽然顫了顫,像是提線木偶去演一出悲劇,扯到了心情,雖不能傷筋動骨,卻十足傷心。

    我笑笑:“晚上來師父家吃飯,他要是還不理你,我就打他?!?/p>

    師姐點頭。臨走時候卻又回頭:“前些日子我聽到班里男生提到小予,夸你好看,原來我們小予也已經(jīng)出落得能引起高年級學長的注意了。所以我給你買了裙子,大姑娘了,不能只穿校服?!?/p>

    已經(jīng)能引起高年級學長的注意了嗎?那,師兄呢?

    心亂得毫無預兆,我只能搖搖頭,試圖趕走這些不該有的念頭。

    “謝謝師姐?!?/p>

    她只是擺擺手,一如往常,仿佛對我好是她的本分和義務,從來用不著我感謝的。

    晚上師娘一如既往加班,師父一如既往地兩手閑閑。不同的是,在廚房里給師兄打下手的人,變成了我。蔥花切端,木耳泡發(fā),熱油爆鍋,面粉勾芡。師兄遞過來嘗味道的勺子有點燙,我齜牙咧嘴地喝了一口湯:“燙死了。”

    他伸手刮了我的鼻子:“小饞貓?!?/p>

    “你還想吃什么?”

    我頭也不抬:“糖醋里脊?!?/p>

    他板起來臉:“你少吃點糖,從小就有蛀牙?!钡鞘稚蠀s沒有停止調(diào)糖醋汁的動作。

    我若無其事地撇撇嘴。

    橘黃色的燈光,亂糟糟的灶臺,骨瓷的碗碟在燈下閃著晶瑩的光澤,我未曾想過油煙味也能如此美好,原來,廚房大小的斗室竟能盛下盛大的溫馨,原來,人們是真的可以囿于廚房臥室和愛。

    只不過,不是我的。

    這樣想著,雖心有戚戚,但是我還是開了口:“師兄,一會靜嫻師姐會來吃飯。我們?nèi)齻€向來親密無間,她又喜歡你,你萬不可傷了她的心?!?/p>

    師兄盛湯的動作頓了頓:“小予是想要我倆怎樣?”

    “你倆和好,在一起、結(jié)婚、生小孩、白頭偕老、兒孫滿堂?!蔽移D難地開口,卻一如往常把從小到大掛在嘴邊的臺詞背得滾瓜爛熟。

    師兄停下手中的動作,燈光下他的眸中像是有星辰墜落。

    良久,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師姐穿了一條米黃色的裙子,頭發(fā)和妝容都看得出來是經(jīng)過了精心打扮。開門的時候我大呼:“仙女下凡!”

    師父也笑:“靜嫻是越來越好看了。但是來師父這兒這么隆重干嘛,顯得生疏?!睅煾赶騺聿欢饲槭拦?,一句話就能把人冰透。

    我眼看著師姐的笑容暗淡,趕緊把師兄推到了她面前:“師兄,你就說,好不好看?”

    師兄點頭:“我喜歡黃色,靜嫻,你今天很漂亮。”

    師姐這才如春風化雨,融融地開心了起來。晚飯的氣氛也回到了往常,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中,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無憂無慮的時光中。

    我希望師兄師姐好,我真的希望。喝醉了我也嚷嚷著這句話。師父不反對我們喝酒,他說酒精是藝術(shù)家的情人,可以滋生惡魔,也可以孕育天使。

    謝天謝地我這次是天使。我把師姐的手交到師兄手上:“你倆,是我最親的人,你倆,一定要好好的,”

    喝醉的師父在旁邊調(diào)侃:“喲,你倒是操心,你看你瞎操心什么勁?!?/p>

    醉眼迷蒙中,只能看到師姐越來越開心的笑顏,我在心里暗暗嘆到:值了,真的值了。

    強撐著把師姐送走后,我也搖搖擺擺地上樓。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地面全是坑,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很是踉蹌。

    “呵,我做了好事,可是你還是欺負我,我打死你,臭樓梯?!蔽亦洁熘睦锵袷嵌铝司薮蟮氖^,憋得我想哭都哭不出來。

    正摸索著上樓,忽然身子一輕,整個人被人抱起來,師兄的聲音響在耳邊:“當心摔跤?!?/p>

    我樂呵呵地勾住他脖子:“嘿嘿,江寄年,你今天表現(xiàn)不錯,沒再讓我?guī)熃銈?,我,我很,滿意?!?/p>

    他低低地笑:“你滿意就好。”

    我聽著這聲音,覺得安穩(wěn),不消一會就沉沉睡去。跌入夢鄉(xiāng)的最后一刻,遠方飄飄然過來一句:“你師姐是不傷心了,那你師兄傷心了怎么辦?”

    4

    時間嘩啦啦地往前跑,所過之處萬千生靈無一幸免,各路悲歡匯到時間面前,都變得不值一提。我們?nèi)齻€,再也沒出現(xiàn)過嫌隙。

    有些事,不是我不說,只不過有些事,只適合收藏。就像是一條日日夜夜奔流不息的河,在既定的河道上,按照既定的流速波瀾不驚地往??诒既?,那些不該出現(xiàn)的河堤就不該出現(xiàn),包括不讓它們出現(xiàn)把往事搞得面色慘白。

    我那不負責任的父親自我住在師父家之后,來鬧過兩次,被師父趕走之后就再沒來過,他倒是落得輕松,有人給他養(yǎng)閨女。

    “小予,你說你像不像我家的童養(yǎng)媳?”老不正經(jīng)的師父喜歡這樣打趣。

    但是我總能四兩撥千斤地堵回去:“我是你閨女,除了你沒生我,我就是你親閨女。以后江寄年不孝順你,我給你送終?!?/p>

    他就“嘿嘿”地笑,瞇起來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活像一只老狐貍。

    高三的時候,我不同于其他同學那般辛苦,但是師父想讓我考中央音樂學院的期望也讓我有很大的壓力。睡不著的時候,我喜歡想師兄,想桂花香中他寬闊的胸膛,想月光下他琥珀一樣的眼睛。就像是想念天邊一朵云彩,一個從沒有得到過卻又無比相思的人。

    在本市醫(yī)科大念書的師兄,一個月回家一次,每次他回家,靜嫻師姐便也會來師父家住。只不過適逢我高三寄宿,這一年來,見面次數(shù)寥寥無幾。

    這天靜嫻師姐和我一間房睡,我倆私房話說到很晚。她說想要等畢業(yè)之后立刻和師兄結(jié)婚,不再繼續(xù)念書。我說這樣也好,到時候我去當伴娘。她說生兩個小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說,不管男孩女孩,師兄都會喜歡的。說完我倆就一起笑,有時候笑多了,我都分不清開心到底是真是假了。

    師姐睡覺早,給她掖好被子之后,我像往常一樣半夜起來喝水,推開門卻看見月光下的樓梯上坐著一個人。

    他穿米黃色的家居服,洗過沒吹的頭發(fā)濕軟,月光下他有琥珀一樣明亮的眸子,一如當年那個清雋少年。

    他身旁散落著幾個啤酒罐,師兄不喜喝酒,想來定是有什么煩心事。但愿不是和靜嫻師姐就好,這是我的愿望。

    我放棄喝水,想要悄悄地回房,卻被師兄叫住:“小予,好久不見了?!?/p>

    我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下樓:“好久不見師兄,我們倆都太忙了?!蔽抑荒苡仓^皮繼續(xù)攀談:“大半夜的,你在這里做什么,怪嚇人的。”

    說著我便走到廚房接水,卻有一雙胳臂從身后摟住自己:“你習慣半夜起來喝水。我不在這等你,如何見你?”

    他的氣息噴薄在我脖子后面,我像是被點了穴,全身僵硬起來。耳鬢廝磨間,只能聽到師兄的低語:“小予,我很想你?!?/p>

    “三年來從沒有停止過的喜歡和思念?!?/p>

    “你小,我就等你長大。你受苦,我就帶你離開。你讓我不傷靜嫻的心,我就不傷她的心。”

    “但是小予你傷了我的心?!?/p>

    他不停地說,我怕吵醒師姐,只能打斷他:“你糊涂了?!?/p>

    他搖頭:“明明是你糊涂,還糊涂了那么些年。”

    我努力地回過身去,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變得冷漠起來:“我沒有糊涂,你是靜嫻師姐的,也只能是靜嫻師姐的,這點我永遠不會搞錯。”

    師兄忽然嗤笑:“是嘛?你沒有搞錯過,那當初我誤會靜嫻,你為何不解釋,反而添油加醋?”

    我愣住,原來師兄一直都知道是我說了謊。

    “小予,學校想要推薦我去美國念碩博連讀,5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搖頭:“靜嫻師姐怎么辦?”

    “你為什么總要想靜嫻怎么辦,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怎么辦。這么些年來,一直壓抑感情的我,你為什么沒想過?”他低低地吼出聲。

    我搖頭,只有淚不停地下墜。

    “你記不記得當年在琴吧我們聽到的G大調(diào),勃拉姆斯對克拉拉說過,即使化為塵土,你死去的最愛依然填滿你我之間任何一個縫隙,直到死亡再度降臨,這樣,我怎能擁有你?”

    “小予,我怎能擁有你,難道真的要等到我們老死嗎?”

    我當然記得,我甚至永遠不會忘記勃拉姆斯。但是想到師姐,我只能搖頭。

    他似乎是氣急,忽然低頭,我來不及反應,便有溫軟的唇印了下來。

    我驚訝于自己的貪心,唇落下來的瞬間,我想到的不是推開,竟是閉上眼睛。想,這是我的心上人,想,這是我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事情。

    只有這一次,我暗暗地下定決心,雙手便攀上了他的脖子。唇齒糾纏間,黑暗中卻忽然響起一聲驚呼,緊接著是人體滾落樓梯的聲音,易拉罐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我和師兄打開燈,只能看到師姐躺在一樓的地板上,身下是讓人心悸的鮮血。

    師姐踩到師兄遺落的啤酒罐,從二樓滾了下來。傷到了小腦和胳膊,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昏迷了整整一星期。這一星期以來,我一直活在內(nèi)疚中,我向上蒼祈禱,只要師姐能醒過來,我什么都不要,我再也不貪心了。

    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每一次祈禱完我都忍不住發(fā)抖,沒有人知道是為什么,只有師兄過來摟住我。但是我推開他:“我們倆有罪,是我們兩個害了師姐?!蔽铱藓?。

    師兄眼神痛苦地搖頭,卻說不出來反駁的話。

    許是我的誠心感動了上天,第八天,師姐醒了過來。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我看見她蒼白美麗的臉,至少有了生機。

    但是我不敢去看她,只能借口學業(yè)繁忙一直躲著。師姐卻主動找了我。她依舊不能下床,只能打電話要我去看望她。

    到醫(yī)院的時候保姆也正好送飯過來,她把一份糖醋里脊遞到我面前:“小予最喜歡吃糖醋口的東西,高三學業(yè)緊,營養(yǎng)得跟上?!?/p>

    言語間并無異常,她還是我那個熟悉的師姐。

    “傷了小腦,不知道能不能恢復過來,以后走路會不會搖搖擺擺的像只大企鵝呀?!睅熃愦蛉?。

    我吞咽食物的動作變得艱難,如鯁在喉:“不會,師姐最好看了?!?/p>

    她擺擺手:“小予早就比我好看了。”

    她轉(zhuǎn)頭望向窗外,一朵云慢慢地飄走。她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目光卻隨著云彩越來越渙散:“小予,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我知道,但是我們都諱莫如深,就能相安無事了?!?/p>

    “你說,對不對?”

    師姐轉(zhuǎn)頭看向我,笑語盈盈的。

    我拼命點頭。我從小到大的愿望都是師兄和師姐好,可是現(xiàn)在我?guī)熃阋獊韺崿F(xiàn)我的愿望了,我怎么,卻有點難過呢?

    她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我的頭,這樣的習慣動作,他倆真的是一模一樣。

    “你不要去高考了,我同我爸爸講好了,要資助你去柯蒂斯學演奏,一切費用不用你擔心。我們小予是天才,不能被埋沒?!?/p>

    我重重地點頭:“謝謝師姐?!?/p>

    師姐揮手:“你去吧?!?/p>

    走出門正好碰到師兄,我倆呆立半晌,一眼萬年。

    至此,只能是山高水遠,再不復,親密無間。

    5

    在柯蒂斯的時光也是安穩(wěn)無虞,我一生何其有幸,得師父師姐這般良師益友,一個教誨我,一個資助我。

    師姐每月還是例行來信,講家長里短,講各種心情,仿佛我從來沒有過齷齪念頭,仿佛她從來沒見過那個僭越的吻。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倆都絕口不提江寄年三個字。

    收到師兄師姐結(jié)婚請柬的時候,我正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的后臺準備登臺。助理拿禮服給我看,讓我挑選。我看著大紅請柬上鎏金的江寄年和徐靜嫻六個字,選了藍色禮服。

    “予,為何不選金色,和金色大廳正好呼應。”助理不解。

    我笑笑,這樣明艷的黃色,只能是師姐的,我再不可僭越。

    演奏的曲目,只能是勃拉姆斯。哪怕因為理查德克萊德曼,流行曲目越來越受歡迎,屬于我的,也只是勃拉姆斯的古典。我選了《G大調(diào)第一號奏鳴曲》,用鋼琴。

    事后評委問我為何選擇這樣一首曲子,一般來說,小提琴更適合這首曲子。

    我說:“我曾經(jīng)萌生搶走我?guī)熃隳杏训哪铑^,就像是勃拉姆斯愛上克拉拉一樣?!?/p>

    花白頭發(fā)的評委看我半晌:“你是個真性情的人?!?/p>

    我笑開,我只是一個永遠相思的人。

    又是九月,維也納的街頭沒有桂花,但我總能想起出國前師兄對我說的話:“小予,今生無緣,就讓我們永遠相思吧?!?/p>

    那天雨下得太大,隔著雨幕,我望不穿他的眼睛。

    誰也不說,就像是多瑙河終日靜靜流淌,關(guān)于往事的一切,都是如水光瀲滟般斑斕。那些年綠油油的爬山虎,也永遠青翠在我們的回憶中。

    只不過,勃拉姆斯從來不彈G大調(diào)。

    責編: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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