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簡介:心上人嫁給了敵國皇帝,自己的皇位也丟了,大概沒有比陸長離更慘的皇帝了,那就這樣游戲人生,荒誕度日吧,但人生似乎還有轉(zhuǎn)機?春深對陸長離有著先入為主的昏庸印象,相處后卻漸漸發(fā)現(xiàn)了他的隱忍與溫柔……可她拼盡全力,仍然改變不了他因心上人而死的命運嗎?
一
春深第一次走進南溟的行宮時恰逢暮春,紅墻高瓦,日頭暖白,海棠的香氣濃郁得有些嗆人,那是她對萬欽殿的第一印象。
她跟在新晉小宮人的隊伍里抬了抬頭,眼神卻不似周圍的同伴那樣迷茫。
萬欽殿的主人陸長離,南溟二十一年曾為帝。在位期間昏庸無道,南溟民不聊生,三年后被廢帝位,由其兄陸承安繼任大統(tǒng)。陸承安不忍弒弟,便將他擱置,賜他最北邊的萬欽殿作為居所。
史書上將陸長離寫成了一個暴戾冷血的好戰(zhàn)分子,空有頭腦卻好感情用事,在位時曾多次出兵征討與南溟隔河而立的北楚,似乎有著什么不可言說的故事。
而現(xiàn)在,是陸長離被廢的半年后。
“到了。”
老太監(jiān)沉著嗓子又交代了幾句,春深卻把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庭院,那里參差不齊地種滿了海棠樹,風卷花落,滿院春深似海。
半晌,那片海棠的深處突然傳來了幾聲讓人面紅心跳的嚶嚀,接著便是男子低低的調(diào)笑聲。春深兀自扁了扁嘴,這廢帝竟荒唐到這種地步,縱使這是他的地盤,可光天化日,白日宣淫……她對他的印象便又差了幾分。
幸虧她冒險換了身小太監(jiān)的衣服,不然憑她的容貌姿質(zhì),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不大一會兒,院子里走出來一位美人,面色微紅,發(fā)髻凌亂,胸前的衣服甚至還沒有理好。她淡淡地掃了一眼這群低眉順眼的宮人,便興沖沖地轉(zhuǎn)過身嬌嗔:“王爺,王爺,你快出來呀!”
“美人兒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兒的東西?”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如果話里沒有那幾分輕佻,聲音倒是溫潤如玉。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拽住女子的衣袖,春深忍不住好奇,還是抬起頭看了一眼。
后世,陸長離的昏庸與荒唐被載入史冊。他讓親友失望,被子民唾棄,縱然是這樣,史書里不敢杜撰的還是他那張過分好看的臉。
在陸長離完全露出臉后,女子的美麗瞬間就弱了三分。他衣飾整齊,頭發(fā)用一根月白色的發(fā)帶隨意綰上,明明是笑著的,笑意卻分毫不達眼底。
女子興致勃勃地準備挑幾個宮人回去,陸長離仍絲毫不在意,可當那女子把春深從隊伍里點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神竟凝聚起來,仿佛瞬間被注入了靈魂。
“小公公——”他彎起嘴角走到她面前,斂眉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二
春深被陸長離要去貼身伺候。她站在陸長離書房的角落里打瞌睡時,昏昏沉沉地想,她與陸長離的相遇從她到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這大概就是命吧。
南溟與北楚的關(guān)系向來緊張,因為兩國勢均力敵,總是斗得你死我活,可當她真正到了這兒,才發(fā)覺這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你在想什么?”
春深突然被人喚醒,陸長離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抬起手中還在滴墨的毛筆在春深鼻尖點了一下:“上次問過你,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春深,哦,回王爺話,小奴叫春深?!?/p>
春深皺了皺微癢的鼻子,抬起手想撓,卻又在看到陸長離的眼神時悻悻地放下了手。
這個舉動居然逗笑了陸長離,他彎起嘴角,露出一點兒潔白的牙齒:“支枕星河橫醉后,入簾飛絮報春深……倒是個好名字?!彼A苏Q劬?,“以后我叫你小春子好不好?”
他說完踱步到桌前,伸手在那畫紙的邊緣輕緩地摩挲了片刻,頭也不抬地道:“小春子,我從季美人手里要了你,你知道原因嗎?”
春深無聲地搖了搖頭,發(fā)覺那人并未看過來,才傻乎乎地補充:“回王爺,奴才不知?!?/p>
春深聽見陸長離嘆了口氣,揚起畫紙鋪開在她面前,抬手指了指:“因為你很像她……很奇怪,你這個小太監(jiān)居然有七分像她?!标戦L離意味不明地瞇了瞇眼睛,“我陸長離半生凄苦,幸得老天垂憐,送了你這么個寶貝來?!?/p>
春深盯著那畫上的美人怔忪,有一瞬間她真的以為他畫的是自己。
可她十分清楚那不是,那是北楚皇室中最為美麗和熟悉的一張臉——雖為南溟皇室后裔,最終卻選擇遠嫁北楚的北楚第三任皇后——柳棠。野史上陸長離與柳棠的私情為后人所詬病,他也因此恨透了那北楚皇帝,不惜損兵折將,不惜自毀帝位,也要把柳棠搶回來。
如今看,他不僅斷送了帝位,似乎也沒能奪回心愛的女子。
那位季美人眉宇間與柳棠倒是也有些相像,看來這位曾經(jīng)的帝王也是個癡情之人。念及此,春深倒能理解他荒唐又扭曲的性子了。
書房的門突然開了,帶進了外面干燥的空氣。
來人一身便衣卻透著雍容,面色微冷,在看見陸長離手里的畫像時,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冷哼:“這么久了,皇弟還在惦記別人家的妻子,當真是個癡情種。”
語畢,陸承安挑眉瞥見一旁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春深,笑容更諷刺了:“你找那些女人當成柳棠的代替品玩兒玩兒也就罷了,如今連個小太監(jiān)你也挑和她相像的?”
說著他竟走上前,伸出手想托起春深的臉:“還別說,這小太監(jiān)生得唇紅齒白的,若為女子,說不定真有幾分柳棠表妹的風韻?!?/p>
沒等陸承安的手落到春深的臉上,陸長離已經(jīng)不著痕跡地把她拉到身后。被陸承安這般嘲諷他也不惱,那時春深想,他大抵還是懂規(guī)矩的,但后來她才知道,陸長離不惱是他懶得計較。他聽過太多類似的唾罵與諷刺,麻木了。
“勞皇兄費心,下了朝不去休息,還特意跑來關(guān)心我這個廢物。”陸長離道。
“我來只是想提醒你,七日后柳棠歸寧,赫連潯也會來。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干脆留在你這片安樂地,別出去丟我們南溟的臉!”
歸寧?在聽到北楚皇帝的名字時,陸長離那張淡漠的臉終于有了些微怒意。春深卻無暇多顧,待陸承安走后,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急急地問道:“王爺,皇……柳娘娘要回來嗎?”
“是啊,”陸長離的眼睛亮了亮,“到時候我偷偷帶你去看她,讓你瞧瞧你們有多像。”
春深的眉頭鎖得更深了:“現(xiàn)在是什么日子了?”
陸長離不解,但還是答道:“寒食剛過五日?!?/p>
那就糟糕了。
沒人能聽見春深的心里話,也沒人知道她在默默計算著時間。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柳棠歸寧那天,陸長離罔顧南溟皇室的臉面對柳棠做了逾矩之舉,致使赫連潯怒極拔兵,陸承安在重壓之下,下令將陸長離斬于殿前。
可是陸長離的死也并沒換來兩國的和平,那之后三個月的時間不到,兩國便兵臨兩岸,揮戈相向,真正地兵戎相見了。
春深怔怔地望著他的眼睛,和煦明亮,細膩溫柔,相處了這么多時日也很難透過這雙眼睛去了解面前的陸長離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可她知道這束跳動著的光,不該在此時就熄滅。
三
宮里開始著手柳棠的歸寧宴,這段時間春深一直心事重重,被陸長離細心地察覺,卻也只當她是甫入宮便遇到這種大事,一時緊張罷了。
“小春子,我差人查了你的入宮資料,發(fā)現(xiàn)你居然是北楚人。”陸長離漫不經(jīng)心地橫臥在軟塌上,從春深手中的盤子里挑了幾顆葡萄吃,“柳棠放著好好的郡主不當,偏偏跑去嫁給敵人,而你明明是北楚人,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這兒。”
春深聽出陸長離話中的疑問,想了想,解釋道:“家里沒什么人了,北楚邊境在打仗,我是因戰(zhàn)亂陰差陽錯逃到這兒的。進宮,至少能保證衣食無憂。”
陸長離笑了一聲:“你倒是還挺懂世故的?!?/p>
這點兒和柳棠不像,她脾氣倔得很,原則性又強,這樣的一個人卻能為另一個人改變原則,寧愿跑到北楚去,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邊。
“王爺,歸寧宴咱不去了好不好?”
春深知道自己沒什么立場這么說,可她還是抱著一絲小小的幻想,結(jié)果卻在意料之中。他愛柳棠至深,怎么可能錯過與她相見的機會呢?這偌大的萬欽殿,美人再多卻也像空無一人,那些為她種下的滿園春日海棠,他非要讓她看看不可。
于是歸寧宴那日他讓人將柳棠成功地引到萬欽殿后,陸長離站在那片飛舞的粉白之下,終于揚唇笑了。
“表妹這是風寒了?”陸長離嗤笑著指指柳棠面上的薄紗,“看樣子赫連潯把你照顧得也不怎么樣。罷了,你我久別重逢,我?guī)憧磦€頂像你的寶貝——小春子,又跑哪兒去了?”
陸長離四下望了望,心里默默地罵了春深幾句貪玩兒,又不自覺地往柳棠身前邁了幾步??闪姆堑珱]有回應他,反而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于是陸長離愣了愣,眼神里透著哀傷:“你就這么討厭我嗎,連句話都不屑跟我說?”
他緊緊逼迫,伸手捏住柳棠的下巴,側(cè)頭笑道:“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說你喜歡逍遙自在,為了你,我寧可不做皇帝。可你居然甘愿遠嫁,舍了自由。我這情分被你踩在腳底下,你可以不要,只要你說一句此生再也不想見到我,那我便再也不糾纏你了。”
陸長離神色陰沉,他篤定柳棠不會忍心說出這種話,可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這么說無非是欺騙自己。
堅持很容易,放棄卻是那么難。
可他不知道,他跟柳棠的動作從在旁人看來是何等曖昧,赫連潯憤怒的聲音如命定一般打斷兩人之間詭異的寂靜——一慣從容淡然的北楚帝王眼眸染火,利劍出鞘,抵住了陸長離的喉管。
赫連潯身后跟著陸承安,嗬,來得倒是及時,陸長離在那一刻心下了然。
他這位王兄,在百姓面前待他何其仁慈,但他坐這帝位一日,卻又一日都容不下他。
“陸長離,你如此大逆不道,還有什么話想說?”
陸承安這皇帝位子還沒坐熱,要借赫連潯讓自己在南溟立威,這是個絕佳的時機。他那玩世不恭的情種弟弟從小就處處比他強,比他招人喜歡,明明是庶出卻被立為太子。只顧兒女情長的人到底有什么資格做皇帝?今日就給他個機會,送他長眠在這片他親手造出的情花林里!
陸長離有一瞬覺得他死定了,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了眼柳棠,那本該清明的眼神蒙了一層水霧,卻不是他想象的開心或難過,而是……
“咦,大家都在這兒,這么熱鬧啊?!?/p>
不遠處款款走來的那個人,不正是本應在這里的柳棠嗎?!
“柳棠”邊跪下邊摘下面紗,揉著鼻子羞怯地笑了笑:“皇上,先前偶然在庭院遇到柳娘娘,她見我與她長得像便央小人換上女裝,沒想到驚動了圣駕,請皇上恕罪!”
四
原本褻瀆北楚皇后的重罪,卻突然變成了一場鬧劇。
再加上柳棠也證實她是因好奇和貪玩兒才讓春深穿了她的衣服,赫連潯便沒再多追究,只不過陸長離死罪雖免,卻被陸承安一道圣旨丟到百望山的一處崖洞去思過。
那里是百望山極北邊的苦寒之地,常年冰雪堆積,寒氣逼人,一般人是絕對受不了的。縱然陸長離自小習武,恐怕也難以在那里撐多久,陸承安到底還是想要他死。
“陸承安不是針對你,你跟過來做什么?”陸長離看了看一旁已經(jīng)凍得哆哆嗦嗦的春深,皺眉把身上的大氅裹到她身上,“蠢死了?!?/p>
“我原先不知道這里是這樣的……”春深拼命搓著手,早知道會被凍死,她肯定不會來的,“不過你沒事就好……”
陸長離聞言愣了愣,還從來沒有誰曾真心實意地在意過他,會對他說“你沒事就好”,也從沒有人為了他做過這么傻的事,她笨拙又小心翼翼地表達出的那些好意,不得不承認,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
春深在萬欽殿鬧了這么一出,無非是不希望陸長離死。當時她冒著風險去找柳棠,在看到她是個與自己相貌相似的姑娘時,這位傳奇般的皇后也驚了。
“不管您相不相信我,”春深嘆了口氣,“但是王爺有危險,請您幫我?!?/p>
“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幫你?”
“因為我知道,您是不希望陸長離死的?!贝荷詈V定地笑起來,“如果您愿意幫我,我會告訴您一個秘密?!?/p>
因此她換上了柳棠的衣服,她知曉陸長離的命運,并憑一己之力,改變了它??墒撬貌蝗菀装殃戦L離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卻又被丟到了這個鬼地方。
洞口被陸承安從外面封住了,救不了陸長離不說,甚至可能搭上自己的命。春深突然很想哭,或許老天在懲罰她偷改了陸長離的命數(shù)。
春深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被人從身后攬住。許是她凍得太僵了,竟感覺到這個懷抱有絲絲暖意。
陸長離的手臂橫在她身前,半晌,她聽見一聲輕微的嗤笑:“猜到了,你果然是……”
果然是個姑娘家。
不然為何她扮柳棠,連身形都很相似?相似到連他都騙過。
春深連臉紅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僵硬地癱在陸長離懷里,被陸長離回身抱起。大氅將她纏得沒有一絲縫隙,只露出一張凍得慘白的小臉。陸長離似乎也快堅持不住了,他抖了抖嘴唇,額頭與春深相抵:“想活命嗎?”
春深的睫毛顫了顫,然后陸長離的嘴唇覆了上來。
唇齒糾纏中,春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原本快要被一同凍住的心愈跳愈烈,他們在彼此的懷抱中取溫暖,她聞到陸長離身上的海棠花香氣。
直到春深被吻到快要窒息陸長離才松開她。他抹了抹嘴角,笑得有些壞:“暖和點兒了嗎?還冷的話,我不介意我們做點兒更容易取暖的事。”
春深沒什么氣力地瞪了他一眼,她知道陸長離是開玩笑的,她也知道他們要想活命,必須得盡快想辦法出去。
她正胡亂地想著,崖洞口忽然傳來“轟隆”一聲響。
“跟我想得一樣,大表哥果然沒有輕易放過你,還好我之前留了個心思,我沒來晚吧?”
陸長離訝異地看著那個萬般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柳棠身后跟著一撥隨從,正在默默地處理那些被炸碎的山石。柳棠沖著陸長離默默地絮叨了幾句,待到她瞧見陸長離身后的春深時,突然露出驚訝又擔憂的表情:“你……你怎么也在?沒事吧?”
春深搖搖頭,主動上前趔趔趄趄地行了個禮:“小人惶恐,牢娘娘掛心了?!?/p>
倒是個聰明的小家伙。陸長離偏頭一笑,春深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懷疑,還故意擺出一副尊卑分明的樣子做給他看呢。
可是她跟柳棠之間分明有秘密,她騙不了他的。
五
柳棠將陸長離和春深一并帶回了北楚皇城。
赫連潯的確是極寵她的,他看向陸長離的眼神幾乎能迸出火星子來,卻也沒有把他們趕出皇城去,只是淡淡地對柳棠說:“他在這兒待不了多久,你以為陸承安得知此事后,會輕易放過他?”
“我知道啊?!绷男χ峦律囝^,搖著赫連潯的胳膊撒嬌,“所以求阿潯幫長離表哥想想辦法嘛,你不是也很欣賞他的才略嗎?”
陸長離有些怔忪,嘴角不易覺察地泛起一絲苦笑。
她喚他表哥,卻叫他阿潯,高下親疏,似乎早有了定論。
“王爺,”神游天外的陸長離突然被一絲微弱卻熟悉的聲音喚回,春深用手指輕輕拽住他的衣角,囁嚅道,“我餓了?!?/p>
陸長離盯著春深清明的眼睛忽然笑出聲,她定是看出了他心中那絲悵然,這是故意打岔安慰他呢。原本還冷冰冰的心,竟因春深的存在,默默地匯入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這不是上次假扮你那個小姑娘嗎?”
聽到動靜的赫連潯走下殿,上次因為怒火攻心沒仔細瞧,現(xiàn)在再看,這個叫春深的姑娘跟柳棠的確有七八分神似,尤其是那糾結(jié)時鼓成一團的腮幫子,連鼓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他對這姑娘甚至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或許就是因為她長得像柳棠吧。
“餓了嗎?聽棠兒說你們在百望山崖洞受了不少苦,”年輕而威嚴的帝王此刻笑容和煦,“來人啊,快傳膳!”
赫連潯賜了他們一頓豐盛的筵席,只不過北楚跟南溟的口味略有不同,對美食向來挑剔的陸長離并不很吃得慣,倒是春深吃得眉開眼笑,一臉滿足,看樣子真是餓壞了。
“那赫連潯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柳棠還向赫連潯討了一處清凈的別院供他們居住,去別院的路上陸長離蹙著眉,不屑地哼道:“當著柳棠的面,他居然用那種眼神看你,我看他分明對你不安好心。”
春深漾開笑容:“他只是因為我長得像柳娘娘才會對我另眼相看的,當初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才注意到我的嗎?”
春深停頓半晌,歪了歪頭,半開玩笑道:“你也會把我當成柳娘娘的替身嗎?”
“當然不會。”陸長離用手指彈了一下春深的額頭,“我不會因為柳棠去愛你,這樣對你我都不公平。更何況,她是她,你是你,你們是截然不同的?!?/p>
春深看得出陸長離是認真的,他身邊那么多美人,個個都有柳棠的影子?,F(xiàn)在他信誓旦旦地說不會把她當替身,說明她在他心里也有一席之地了,她該高興的??陕犚娝H口說出“不會因為柳棠愛你”,她竟突然歡喜不起來了。
“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相信柳娘娘也是?!贝荷畹穆曇袈犉饋碛行阂?,“王爺,既然你回不去南溟了,那就離開,離得遠遠的。”
“我到哪兒去都是一樣的?!标戦L離目光灼灼,意有所指地輕聲道,“小春子,不管我去哪兒,你都會一直陪著我嗎?”
春深愣愣地吸了吸鼻子,卻沒有回答。
六
變故來得很快,陸長離他們甚至沒在北楚待夠三日。
那時陸長離剛剛拒絕了柳棠想讓他留在北楚順便謀個一官半職的提議,就算他不做南溟皇帝了,也萬不可能為北楚效力。
行至長廊時陸長離晃了晃神,他竟真的在認真思考春深的話。離開北楚,也離開南溟,離得遠遠的,找一處清凈避世之地。
“唰唰”幾聲,霎時間數(shù)個黑衣人從長廊的角落出現(xiàn),個個手握長劍,滿目殺機,刺向陸長離的動作也是招招致命,一看便知訓練有素。
陸長離瞇了瞇眼,迅速查看四周,偌大的庭院竟沒有一人前來營救,想必宮內(nèi)人早就被這伙殺手處理了。黑色的身影越來越多,縱使陸長離機敏過人,懷有一身好武藝,此刻卻也寡不敵眾。
“王爺小心!”
一雙柔軟的小手拽住了陸長離的手腕,她飛起一腳踢掉了正向春深刺去的長劍。這種時候她竟然還能毫無畏懼地沖他眨眨眼,在殺手的攻擊下拉著他沖出包圍,迅速跑到長廊隱蔽處,貼著墻面輕輕敲了幾下。
陸長離被春深拉進暗道,隔著一個墻面,他甚至能聽見墻外的刀劍肅殺和腳步聲。望著春深黑黢黢的眼睛,陸長離呼了口氣,無奈地輕輕笑道:“怎么辦?我又被你救了一次?!?/p>
“你不想問問我是怎么知道這里有暗道的嗎?”
“如果你想說,你自然會說?!?/p>
春深抿著嘴角,她這么一問似乎有點兒“此地無銀”了,陸長離顯然比她想象中還要精明,她雖然什么都沒說,卻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無處遁形。
“是……柳娘娘,柳娘娘料到陸承安不會放了你,所以提前告知我暗道之事,有備無患,讓我暗中保護你?!?/p>
“這樣啊,”陸長離忍笑,“真是難為她了?!?/p>
春深憤憤地翻了翻眼睛,她越解釋破綻就越多,索性不說話了。
“這幾日我認真想了想,我覺得你說得對,既然有些人注定得不到,何必太過于執(zhí)念?我會離開北楚,離開南溟,離這些紛擾都遠遠的。”
在春深拉著他的手沖出重圍那刻,他的心忽然變得很通透。
原來被人護著是這般溫暖的事,即便是眼前這樣一個弱小的姑娘——或許她不愿意同他一起走,或許可以問問她,他的余生,能否有幸擁有這樣一個人。
如果他猜得沒錯,那波殺手會密不透風地潛在北楚皇宮,絕對不只是要殺他這么簡單。
照這個架勢,不知這里還有多少陸承安的眼線。陸長離不禁喟嘆,陸承安表面上與北楚修好,實際一直沒有放棄吞并北楚的念頭,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陸承安的胃口,似乎比自己在位時還要大得多。
陸長離跟著春深沿暗道出口走,春深說暗道是通往關(guān)外的,出了皇宮再過渡河,就是南溟的地界。
“剛剛要殺你的那些人,都是南溟的探子嗎?”春深忽然問。
陸長離點了點頭:“我在位時不曾在北楚安插過探子,那些都是陸承安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在這里待了多久了?!?/p>
話音剛落,走在前面的春深忽然身子一僵,接著轉(zhuǎn)過臉笑了:“王爺,你看見前面不遠處的亮光了嗎?你一直往前走,再走半柱香的時間就能出去了?!?/p>
“你這是什么意思?”陸長離睜大眼睛,呼吸急促起來。
“王爺你不用擔心我,柳娘娘對我有恩,我得回去。出去之后你找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你喜歡的地方。”春深斂去笑容,走上來用手指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像從前的很多次那樣。
“以前我沒問過,現(xiàn)在我想問了?!标戦L離盯著春深慢慢道,“小春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會知道的?!贝荷罘砰_手,一邊擺手一邊往回跑去,像是在告訴陸長離,又像是在提醒自己一般重復道,“你會知道的。”
七
陸長離猜測得不錯,陸承安真的在打北楚的主意,那場兵臨兩岸,被歷史記載下來的南北之戰(zhàn),終究還是沒能幸免。
可赫連潯也不是吃素的,既然戰(zhàn)爭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為了他的子民,他自然要拼上一拼。在春深向他告知陸長離遇刺一事后,他立即清算了全體宮人,把身份存疑者全部關(guān)入了天牢。
“這話我知道問起來很奇怪,”柳棠拉著春深坐在行宮的庭院,摩挲著手中的玉佩,好笑地扁了扁嘴,“你……什么時候走?”
“我也不知道,”春深吐了吐舌頭,“該走的時候走吧。”
可到底什么時候才算該走的時候呢?
春深愣了愣,想起那日暗道里陸長離費解又哀傷的眼神。來這兒這么久了,幾乎每天她都盼著回去,這是她第一次有了不舍的感覺。
“二表哥走了吧?”柳棠呼了口氣,將手中的東西還給春深,“走了也好,兩國兵戎相向,有我夾在中間已經(jīng)夠為難的了。其實他不說我也清楚,他可以是個好皇帝的。我這一生欠他良多,還好有你,春深,你……”
“什么人?!”
當柳棠發(fā)現(xiàn)有黑影向她們襲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兩個人都被蒙住口鼻綁走了,隱約間春深似乎還聽見“到底哪個是”“不管了一塊兒綁了再說”這種話。
看來赫連潯排查得還是不夠徹底,春深腹誹。
陸承安著實卑鄙,他許是擔心自己打不過北楚,便想使詐從柳棠入手,拿她的性命威脅赫連潯。春深愈加不安起來,難道經(jīng)由她這么一摻和,歷史的走向也要改變了?
藥力失效后,春深很久才悠悠轉(zhuǎn)醒。
耳邊嘈雜的腳步聲和著急促的戰(zhàn)鼓聲,沉悶地向她襲來。
她被人懸空吊在河谷之上,腳下是湍急的河流和尖銳的巖石,她被人梳理打扮了一番,還換上了柳棠的衣服。
“丫頭,怪只怪你命不好,”身披鐵甲的陸承安騎在高高的戰(zhàn)馬上,仰頭得意地看向她,“既然你一起來了,我又舍不得真拿親表妹的命做威脅……放心,等我南溟徹底吞并北楚后,我會以開國忠烈之禮將你厚葬的?!?/p>
春深抬頭望了望越走越近的北楚軍隊,赫連潯關(guān)心則亂,焦急完全寫在臉上,甚至都沒有好好分辨一下掛在上面的是不是真正的柳棠。
陸承安的笑容不斷擴大,命人點燃了吊著她的繩子。
春深閉上眼睛絕望地笑了笑,假如她今日真的要死,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火舌燒到了手背,想象中的失重卻沒有發(fā)生。她落入一個溫暖熟悉的懷里,耳邊是河谷凜冽的風,眼前的人是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別怕。”陸長離的聲音夾在風中,卻清晰而真切,“我不會讓你有事的?!?/p>
陸承安一聲令下,弓箭雨點兒般劃過他們身邊,還有陸長離的背上,身上。
春深默默瞪大了眼睛,頹然而絕望地任由陸長離將她整個人緊緊地圈進懷里,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哽著嗓子讓自己眼淚泗濺:“陸、陸長離,陸長離!”
“你別吵……”鮮血染透了背,陸長離疼得悶哼,豆大的汗珠落在春深額頭上,“給我個機會,讓我護你一次……”
春深被輕柔地放到赫連潯的馬背上,看著對方含笑倒下去。
對岸陸承安的笑聲聽起來異常嘲諷:“我這弟弟當真是癡人,寧愿自己被扎成篩子也要護著心上人,若他泉下得知自己救錯了人,不曉得會不會后悔,哈哈哈哈!”
陸承安后來又說了什么,春深已經(jīng)聽不清了。
她不用再糾結(jié)于北楚的安危,因為真正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北楚會在這場戰(zhàn)爭里取得勝利,誰也無法更改歷史。
就像她救了陸長離兩次,他卻仍然逃不掉因柳棠而死的命運。
如今他被亂箭穿身,卻死在救回心上人的笑意里,比起當初孤獨地死在自己的宮殿前,這究竟是老天的懲罰,還是恩賜?
八
春深再次睜開眼時,眼前是熟悉的雕梁畫棟。
她怔怔地看著一個身影坐到她床前:“從皇后下葬到現(xiàn)在,你整整昏睡了三個月,朕憂心得很。還好你醒了,不然你再有什么三長兩短,朕可怎么告慰皇后的亡靈……”
春深默默摩挲著手邊的玉佩,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眼前年事已高卻仍威嚴不減的赫連潯,覺得恍如隔世。玉佩是她身份的信物,上面刻著北楚皇室的標志,是她成年時,柳棠親自給她戴上的。
是的,春深,赫連春深。
她本是街頭乞討的孤兒,帝后巡游時,柳棠偶然看見了春深與自己相似的容貌,只覺得有趣,后帶入宮中做了貼身宮女。
春深乖巧,柳棠對她越來越喜愛。春深成年時,柳棠請求赫連潯給她賜了皇姓。
三個月前北楚皇后柳棠病逝,春深在靈前守了一天一夜,被人發(fā)現(xiàn)時卻陷入了昏迷,用盡各種辦法都醒不過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回到了五十年前,遇到了誰,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震撼。
柳棠還在世時跟春深講過很多陸長離的故事,他們年少時的草長鶯飛,那是她最開心的童年。她說他是這世間最好的兄長,她也只能當他是兄長。
從前春深只能在史書和皇后柳棠的只言片語里熟悉那個眉眼含笑的男子,她承認她早就對他感興趣了,卻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參與他的生活。
柳棠病重時,曾跟春深提過,她不害怕死亡,但是陸長離的死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我欠他太多,他又因我而死,讓我這一生都無法釋懷……”
春深一直記得這些,所以當她回去的那刻,她希望彌補柳棠的遺憾??墒撬吘故侨耍皇巧裣?,根本無法改變?nèi)魏稳说拿\,唯一能改變的就是自己。有時候胡亂做夢,她會夢見一個遙遠的人。夢里的人有一雙憂郁漂亮的眼睛,他會笑著喚她,小春子。
自從醒后,春深在床上躺了將近七日才基本痊愈。
后來她跟著赫連潯到柳棠從前的行宮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箱子,里面都是一些少時的東西和書畫,赫連潯看她盯著一幅畫中的落款“陸長離”發(fā)怔,無奈地拍了拍春深的肩,笑得有些釋然:“他一直是朕最大的宿敵……”
當年柳棠嫁到北楚,縱然她不說,赫連潯也隱約能察覺到,除了愛,她更大的意圖是希望兩國修好。如此,陸長離便能安穩(wěn)地做個好皇帝。
春深將畫展給赫連潯看:“我認得這幅畫,皇上您瞧,當年的皇后真的好美?!彼趺床徽J得這幅畫呢,她記得陸長離作畫時溫柔的神情,清楚得仿佛是昨天的事。
赫連潯有點兒奇怪地笑著搖搖頭:“不,這不是柳棠……”
春深訝異地再次看向畫中美人,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直到她看到落款那行小詩。
支枕星河橫醉后,入簾飛絮報春深。
那是她不知道的,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溫柔。就像當時陸長離在河谷的凜冽寒風中救下她,又笑著看著她死去時,嘴唇摩挲間尚未流出聲音的名字。
他記得自己說過,她跟柳棠是完全不同的,他再也不會將她們認錯了。
“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