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奶奶教我的那些事

耶雅億

把噩夢里的魑魅魍魎都畫出來

奶奶是有榮譽勛章的離休軍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

她很慈愛，一點兒也不像上過戰(zhàn)場的軍人。

她一直跟我們住。我從幼兒園起就被爸爸媽媽逼著學奧數(shù)、彈鋼琴……全家唯一不逼我學習的人就是奶奶，她只管養(yǎng)花、喂鳥、遛狗、做飯，晚上7點上床，早晨4點起床，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奶奶80歲時仍腰板筆直、健步如飛。她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衣服少而精，個人物品非常簡單。奶奶從不擺離休干部的架子，跟街坊四鄰相處得很和睦。她不談過去的事兒，只關心時政，比我爸媽要有趣得多。

我半夜做噩夢的時候，會溜進她的房間。她睡眠不好，不覺得是我吵醒了她。她滿臉笑容地陪我在床上畫畫。當我把噩夢里的魑魅魍魎都畫出來時，她笑著說：“你怕這些？再看看，還怕嗎？”

我仔細一看，原來魑魅魍魎并不可怕??！

你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都是前14個餃子

我升入重點高中之后，媽媽每天帶我從一個輔導班轉戰(zhàn)到另一個輔導班……我唯一的休息就是看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想著青春為什么這么長、這么煩，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有陣子電玩游戲風靡，父母如臨大敵，奶奶卻出錢請我去盡情玩樂。她玩得比我還嗨，在射擊環(huán)節(jié)，她雖眼花看不清屏幕，還是打出了令人驚嘆的成績。父母說奶奶是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英雄。她經(jīng)常擦拭自己年輕時和戰(zhàn)友們身著戎裝的照片。我竊笑：那個年代的軍裝好土?。∥艺鏇]辦法將奶奶跟游戲里身材火辣的年輕美女戰(zhàn)士們聯(lián)系起來。

高考前，或因青春期荷爾蒙洶涌澎湃，或因父母對我的期望實在太高，我感到自己的身體里好像裝了一只小野獸，說不出又搔不到，常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一天，我把練習冊撕得粉碎，瘋了一樣地吼著要退學。

我爸驚慌失措，我媽絕望地哭出聲。奶奶看到家里硝煙彌漫，把他們勸出門，然后淡定地打掃衛(wèi)生，搟皮、剁餡兒給我包餃子。我對著臥室的枕頭一通拳打腳踢，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我把手洗干凈，湊到桌前包餃子。

奶奶一邊忙活，一邊說：“你5歲的時候，一口氣吃了15個餃子。你吃完之后跟我說：‘奶奶，早知道吃15個餃子能飽，我前面的14個餃子不吃就好了！”

我笑自己當年好蠢，奶奶說：“你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都是前14個餃子。你信不信，等你將來長大后，準懷念有父母管著你、有奶奶給你包餃子吃的日子。”

你毫不珍惜的今天，是別人拼命換來的

我讀大學后，奶奶有時住在部隊的療養(yǎng)院，有時住在醫(yī)院的高干病房。

每次我們去看她之前，她定會讓人為她戴上假牙、梳理頭發(fā)、披一件考究的外套，再用漱口水清潔一下口腔。

一天，房間里只有我跟她兩個人。她拉著我的手悄悄地問：“你還半夜打游戲嗎？”

我驚呆了！原來她早就知道我挑燈鏖戰(zhàn)的秘密啦！

奶奶說：“我年輕的時候，半夜偷偷摸摸地起來看禁書。我用手電在被窩里杵著看，一直沒被發(fā)現(xiàn)……”奶奶的臉上有一絲狡黠和慶幸的表情，她說：“人們在年輕的時候都一樣?！?/p>

臨走時，她拉著我的手說：“時間對于年輕人來說，總是特別客氣；對于老年人來說，總是特別狠心。女孩子以后成家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就少了。你毫不珍惜的今天，是別人拼命換來的！”

奶奶的聲音很柔和，我的心里卻“咯噔”了一下。從小到大，奶奶從未高聲說過話，卻句句在理。回校后，我收斂了許多，不再打著自由的幌子做浪費時間的事情。于是，在期末時我拿了獎學金回家，奶奶可高興了。

我上大三時初戀，在大四時被小學妹橫刀奪愛。我痛不欲生，哭了一個禮拜后去奶奶那里傾訴?？吹贸鏊纳眢w大不如從前，她說自己體力不支，推薦我看一些戰(zhàn)爭主題的老電影。我們一起看《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英雄兒女》等老片……說來奇怪，這些老掉牙的影片竟然撫慰了我的心，好像我的前男友與他的現(xiàn)任女友都隨著炮火變成了碎渣一樣。我看過癮了，心里也不痛了。

奶奶說：“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人，才能泰山壓于頂而色不變。”我看著奶奶的臉，很難將電影里的場景與慈祥平和的她聯(lián)系起來。我不敢想象，她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那段時間苦悶，奶奶讓我練鋼筆字。寫著寫著，我的心就靜下來了。一天，我寫道：“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蔽疫B續(xù)抄了10遍，豁然開朗。青春短，多少人光是為了活著就拼盡全力。從那天起，我無論多喜歡一個人，都不再傾其所有地投入，而是保留自己的空間、選擇優(yōu)雅的姿態(tài)；我無論多難過，都不縱容自己情緒化太久……這或許就是成長吧！

不去論斷別人的吝嗇與失禮

我最后一次見奶奶，是在我26歲生日時。被癌癥折磨得骨瘦如柴、面如蠟色的她，見我之前特意涂了一點口紅。

見我流淚，她輕聲問我：“你是不是又失戀了？”

看，她總有她的幽默，將生死離別化解得云淡風輕……為了安慰我，她帶著喜悅和滿足說：“我一直在跟死亡討價還價，希望能等到你結婚后再走，可惜啊，時間對于老年人來說，總是特別狠心?！?/p>

我拉著她的手，哽咽著點頭。

伴著落日的余暉，病房宛若教堂。灰塵在絢麗的光線中舞蹈，我有一種穿越時空、走入永恒的感覺。

這天深夜，奶奶去了天堂。我無法適應，仿佛被命運粗暴地拎起來，硬塞進一場我最不想?yún)⒓拥脑岫Y，跟她匆匆道聲永別……葬禮上來了很多老人，我一聲也沒哭，甚至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纯薜媚敲磦摹Ｄ棠探?jīng)常教育我：“在白發(fā)人面前你要站起來。”我從來不喜歡站立，在她的葬禮上卻想到這句話，便一直站著，站得腿發(fā)軟。

喪事結束之后，我坐地鐵回學校。

在人流中，我竟時?？吹侥棠痰纳碛?。透過地鐵車廂的窗戶看著黑暗的隧道，我又瞥見她的白發(fā)——每當傷感與頹然涌上心頭的時候，我都像在經(jīng)歷著神奇刻刀的雕琢，痛徹心扉又似無感。

忽然，地鐵上一陣喧嘩。

一位衣著寒酸的媽媽不斷地怒罵玩丟了地鐵票的兒子。很多人詫異又嫌棄，紛紛指責這位媽媽太過分。

我走近她，悄悄地遞給她10塊錢。她止住罵，看了我一眼，然后抱著兒子默默流淚。

我知道如果奶奶在的話她一定會這么做。因為10塊錢對于這位媽媽來說很重要。奶奶說命運對有些人特別狠，真正的艱難都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當你想去論斷別人的吝嗇與失禮時，不妨先捫心自問自己能做點什么。

車到站了。那個被罵的孩子恢復燦爛的笑容，下車時還跟我揮手再見?？粗缸觽z的背影，我在葬禮上一直忍著的淚水決堤而出。

最好的懷念，是珍惜當下

我許久都沒從奶奶去世的痛苦中釋然。

內心像是被豁開了一個口子，悄悄地在化膿。有人建議我忙起來，我就在工作之余又報了英語口譯和會計師的培訓班。

我學會化妝，每天涂眼影的時候都有一種要上戰(zhàn)場的感覺。仿佛是拿起自己的弓箭與箭袋，裝好子彈，備好手榴彈。我從一個懶懶散散、只注重追求內心感受的文藝女孩，變成一個惜時如金、喜怒不形于色的職場女性；從一個懵懵懂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輩，變成一個關心父母的血壓血糖、早晚打電話問候父母的孝順女兒；從一個因失戀哭一個星期的“傻白甜”，變成一個淡定地考量相親對象的“心機女”……萬水千山，就這么走過來。

每次撐不住的時候，我就去旅行。坐綠皮車、去夜市攤、逛城中村，看那些不一樣的生活。奶奶說得對，沒什么比命運更公平、更鋒利、更錙銖必較。你以為活著很不容易，其實比你苦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沒有歲月靜好，只有負重前行，于悲憫中療傷，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