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我只記得,回到家里,縫紉機上堆滿禮物和用品,一只當(dāng)時的非常著名的不倒翁洋娃娃,紅白相間,由頭部和身體兩個圓球組成,眼睛比嘴巴還大,恒久的微笑,恒久的甜美,正在那里輕輕搖擺。
· 01 //
小學(xué)時的暑假,每天中午我都是在假寐中等父母上班。雖然有時假寐會變成真睡,但父母開門、搬單車的聲音,總能讓我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爬起來,帶著半個身子半邊臉的草席印子,悄悄地溜到鄰居娟娟家。
娟娟和我同齡,是我人生中第一個閨蜜,我們的友誼持久又脆弱。
她是大人口中的“人精”,聰明而傲慢,我則癡愚而暴躁。她的傲慢總能激怒我,我們?nèi)靸深^地吵架,偶爾還打架。有一次打架我還在她手臂上抓了一道血痕,還有一次她往我的一條手帕上吐口水,我氣得把另一條最喜歡的手帕扔進了陰溝,這樣我等于失去兩條手帕。總之我們沒完沒了地鬧矛盾,但往往過不了一天我又耐不住寂寞訕訕地去向她示好。
好的時候,我們就爭分奪秒廢寢忘食地約會,相見亦無事,獨坐常思君。我們在一起除了打撲克、抓石子,最經(jīng)常干的就是坐在地板上,翻來覆去把玩一些“收藏”。
我們收藏糖紙、樹葉、手帕、碎布、珠子。裝珠子的鐵盒就是最重要的身家了,每個盒子打開瞬間的華彩,真的是用語言不能形容的:雍容典雅的圓珠,五顏六色的小碎珠,相對廉價的竹節(jié)珠,還有錐形、菱形、水滴形狀的現(xiàn)如今回憶不出名字的各種珠子。
看潮劇的時候,大人們對著劇情或喜或悲,我們只看著女主角的頭冠上那顆碩大的圓珠。那么大的圓珠,不知要用多少錢才能買到。要是能在我們卑微的手里,輕輕地把它握住,想象一下,是一種非常充實的手感,手里一沉,涼涼的,輕輕摩挲,滑滑的。然后張開手,托著它迎向陽光,看它閃出柔光……愛情也不外如此吧!我們八歲時就懂了。戲劇女主角頭冠上的珍珠,是多少女孩的童年夢想。
我們無休止地把各種珠子有規(guī)律排列,穿成手鏈或項鏈,在審美疲勞來臨之前又把它們拆掉。或者把種種糖紙按自己定義的類型分類,每一張都壓得平平整整。我們會鄭重端詳它們,愛慕地欣賞它們在陽光里變幻的色彩。我們還給巷子里的幾塊石頭分類,認為哪幾塊是幸運的石頭、哪幾塊是不幸的石頭。
當(dāng)然還有其他各種游戲,比如從一條巷子一直闖到很遠很遠的另一條巷子,因為那些巷子總有某些地方是相通的,哪怕相通處是一截斷墻,也可以走通。又比如捉一些蝸牛讓它們比賽,看誰的爬得快,這應(yīng)該是今天男人們“賭馬”的前身,大概這里面水很深。
· 02 //
我和娟娟有各種領(lǐng)域的攀比。
有一年兒童節(jié),我爸出差回來給我?guī)硪缓信菖萏?。雖然那個時候,街頭小店已經(jīng)有“大大泡泡糖”出售,但跟我爸買給我的泡泡糖相比,“大大泡泡糖”顯得很低檔。首先,它入口是硬的,不像我爸給我買的一入口就很柔膩。其次,“大大泡泡糖”嚼起來很粗糙,所以吹出來的泡泡欠缺彈性,很容易破??傊?,從糖體本身的質(zhì)感,再從泡泡的體型大小、成泡難度、持久時間,我爸給我買的這種泡泡糖都讓我體會到不可辯駁的優(yōu)越感。
娟娟感受到我的優(yōu)越感,但她難以反駁,她也很喜歡我這些泡泡糖,難以拒絕我的施予;當(dāng)她滿心喜悅地吹出一個比我的更堅固更持久的泡泡的時候,她就要忍受我?guī)еn予者居高臨下的語氣問:“外地東西質(zhì)量就是好,對不對?”在糖的甜味和自尊的苦澀之間,她發(fā)酵出了很多憤怒。
有一天娟娟來找我,穿著一條特別漂亮的裙子,裙擺非常奢侈地由八片布組成,只要她小幅度旋轉(zhuǎn)一下,那八片布組成的裙擺馬上就殷勤地展開成一朵花的模樣,把她亭亭玉立地烘托在中間。她突然成為少女,她說那裙子是她爸爸出差去上海的時候給她買的。
我很羨慕。我爸爸什么時候才能出差去上海呢?
真的,我好盼望我爸爸出差,天天出差。爸爸在家里的時候,每天中午監(jiān)督我午睡,如前文所述,我總要在焦慮的假寐中豎起耳朵等待他開門去上班的聲音。如果爸爸哪天休息在家,我就完蛋了,我要在他的要求下寫毛筆字、練琴,安靜地閱讀,忍受著娟娟家或者別人家傳來電視劇的主題曲,《射雕英雄傳》《星星知我心》之類的。
有一段時間爸爸每天午睡后上班前,還特意留出半小時的時間教我認識黑白鍵盤。我真是心急如焚,我一點也不想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我只想趕緊去和娟娟約會,如膠似漆或者勾心斗角。爸爸覺得這種友誼很低級,他認為和任何人玩都很低級。為了讓我待在家里,他甚至自制了一整套知識卡片,訂了各種雜志,上班前他布置“作業(yè)”,要我看完多少,下班后要檢查。他一定有某種執(zhí)念,在他年輕的、剛擁有女兒的那些年,他對于女兒應(yīng)該有個什么樣的人生,一定懷有某種執(zhí)念。
他卻不知道,我只希望他出差。
爸爸出差的時候,媽媽會允許我和娟娟在巷子里瘋玩很久,媽媽會出于天性里的浪漫,允許我有一些草根的幼稚的娛樂,她自己也會參與這類娛樂,比如說,她會帶我到街上買一點零食,可口可樂、烤魷魚、甘草水果、花生糖……
念力太強,爸爸果然出差了。這一次他出差的時間很長很長,長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時間長到我?guī)缀跬浳矣幸粋€爸這個事實。
我們家里有一臺縫紉機,打開的時候是縫紉機,不打開就是一張桌子。媽媽每天吃完晚餐就洗碗洗衣服洗地板,把所有的家務(wù)干完了,就點著蚊香用縫紉機縫衣服。有一天晚上,她沒有踩縫紉機,而是趴在上面寫信,我無意地路過,看到那是寫給爸爸的信。
我覺得這個情景很美又很憂傷,鼻子都酸了,但并不是想念我爸,而是覺得“爸爸在遠方出差,我和媽媽妹妹在家里相依為命地生活著”這個想象很動人。
· 03 //
那次爸爸出差的時間真的很長,媽媽就把我送到外婆家住了一陣子。
我們那座小城有條很出名的江,外婆家就在江邊,因為外婆和舅舅是港務(wù)所的員工。
港務(wù)所的宿舍是一個謎陣,洗澡的地方是一排排的公共浴室,廚房在一樓,吃飯就用廚房里簡易的桌子,廁所也在一樓,但房間在二樓。在我外婆家兩個臥室之間,間隔著很多別人家的功能不明的房間,在我幼年的記憶里,走廊尤其曲折漫長。每天,在我們吃飯、睡覺、洗澡、上廁所、收衣服這幾件事之間,要走很多的路,要經(jīng)過很多很復(fù)雜的地形。
江邊的童年和古城里的童年也是完全不同的。比起在古城的巷子里、院子里玩珠子收糖紙的時光,江邊的生活奇幻有如異域。清晨很早很早的時候,總有女人拿著一盆衣服在江邊乒乒乓乓地洗,傍晚的時候,也有女人拿著一盆衣服在江邊乒乒乓乓地洗。她們是沉默的、匆忙的、勞累的,如果開口,多數(shù)是粗聲粗氣、罵罵咧咧,比如訓(xùn)斥小孩。
碼頭是個神奇的地方。從江上游來的貨船在這里卸貨、交易,江的上游是山區(qū),船只帶來姜母、柚子、煤炭、竹制品、杉木這些山區(qū)特有的物品,又在碼頭買走蚊帳、肥皂、毛巾、牙刷之類的日用品。一種趕墟的夢幻氣氛,讓圍觀的孩子也腎上腺素陡增。
居住在城里的人們有安穩(wěn)的氣質(zhì),住在江邊的人們有漂流的氣質(zhì)。這里多數(shù)是船員的家屬,或者是從江上游來做生意的異鄉(xiāng)人。一個匯聚了異鄉(xiāng)人的區(qū)域,連發(fā)音都跟城里略有區(qū)別。走江湖的人,在碼頭的空地上拍胸捶腹,表演各種碎石武功,再展示他們祖?zhèn)鞯牡蚋嗨帲粡慕鱽淼耐婧镎?,帶著他的猴子展示著奇巧的技藝;不知從哪里來的擺著棋盤殘局的人,以一包煙的籌碼在等待著對手;還有周邊各個鄉(xiāng)村過來的販賣木柴、菜蔬者,甚至有人牽著牛,從這里經(jīng)過。
江邊的孩子也要比城里的野一些。不要說出神入化的游泳經(jīng)驗,只說他們能從堤上滾下來,環(huán)境的便利造就了民間滑草高手。他們還能對過路的汽車打主意,當(dāng)時蔗糖廠建在城外,常有汽車載著一斗車的竹蔗從江邊開過,其中有一段上坡路,車子速度變慢,江邊的男孩們會從車子后面神不知鬼不覺地扯下一根根竹蔗。
· 04 //
在記憶里,聲音比圖像清晰。黃昏時聽到的聲音層次是這樣的:很多貨船在這個時段漸次靠岸,機器聲由“轟隆隆”轉(zhuǎn)成“突突突”,你知道它們速度驟減。船上的人會高聲提示游泳的人或者在岸邊洗衣服的人注意避讓。然后,是船員把船頭粗重的鐵鏈一圈一圈解開時,滯重的“嘩啦啦”聲;緊接著,是鐵錨拋進水里時,低沉的“咕咚咕咚”聲,像巨人在喝水。
在夜晚聽到的聲音層次是這樣的:貨船靠岸的時候,先是發(fā)出一陣陣有節(jié)奏的“突突突”的聲音,然后是一聲悠揚的長鳴,之后便是遼闊的安寧,但并不是完全的沉靜,隱隱約約還有船員們在聊天。他們的說話聲被夜色處理過,再粗聲大氣也非常寂寞。除了這些聲音,還能聽到小漁船趁夜出來捕魚,木槳劃過水面,水聲非常溫柔,還能聽到從遠處開向更遠處的大輪船那嘆息一般的汽笛聲。
就這樣,江聲浩蕩,自屋后升起;夜晚連著清晨,有如永生。
· 05 //
并沒有什么故事。有一天,媽媽下班來接我的時候說,我們要回家了,爸爸出差回來了。
我有點回不過神來,我完全玩野了。當(dāng)然也已經(jīng)忘記了和娟娟時而蜜里調(diào)油時而明槍暗箭的復(fù)雜關(guān)系,也忘記了那些曾讓我魂牽夢縈的“收藏”。前面我還說,想象著握住一顆珠子的感覺有如愛情,但這會兒我就忘得光光的了。
然而小孩也做不了主。我悶悶不樂地坐在媽媽的單車后面,聽?wèi){她帶我回家。在單車上媽媽生氣地批評我,說我垂頭喪氣昏昏欲睡,像個“鴉片煙蟲”。她老喜歡用這個詞批評我,她恨不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里面都挺胸收腹,用播音腔說話。
她又說,爸爸這次回來,給我買了一件非常好的玩具,是一套全城小孩都不會見過的積木,非常復(fù)雜,可以拼造出城市各種建筑物的樣子。爸爸是建筑師,這套玩具符合他一貫“望女成龍”的心愿,加上了他的職業(yè)特色,現(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是如今“樂高“的雛形。但那套玩具后來也只淪為我的炫耀資本,我并沒有通過它學(xué)會什么。
坐在媽媽的單車后,我想著我的心事。我的人生仿佛被江邊這段時光打斷,要回古城去了,我的心情有點像個歸國華僑,陌生而滄桑。當(dāng)然,也忘記了很久沒見爸爸再見面是什么場景,不知他有沒有驚喜,我們聊些什么。
我只記得,回到家里,縫紉機上堆滿禮物和用品,一只當(dāng)時非常著名的不倒翁洋娃娃,紅白相間,由頭部和身體兩個圓球組成,眼睛比嘴巴還大,恒久的微笑,恒久的甜美,正在那里輕輕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