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彩娥
父親坐在地頭,雙腳埋在草叢里。他定定地看著那些長瘋了的野草,它們正在忙著充實籽粒。風起,蒼郁的草浪裹挾著搖動著的黃白穗子涌向遠方,父親的目光也隨著草浪起伏跌宕。
田地上方,彎彎的小路盡頭,幫我們犁地的大叔正和他的牛車一點點隱沒在野草和莊稼翻起的層層疊疊的波浪里。
地里面,我們母女三人在緊張地收花生。
這是父親最后的花生。
這幾年我們幾次三番地勸父親不要再種地了,他一直舍不得他的地。明年,我想我們不必再說什么了,今年應該是他最后一年種花生了。
母親已經掄不鋤頭了;我和妹妹都不會刨花生。父親放下他的驕傲,請人給犁了出來?,F在,他的目光在刻意躲閃著那人與牛車遠去的背影,唯恐他們帶走自己的尊嚴。
也難怪,父親本有一身他引以為傲的好力氣的。半爿石磨,他一抓一提溜一掄就舉到了頭頂上,紫褐色的小臂爆出了蚯蚓般游走的青筋。一抱粗細的石磙子,他從不屑像別人那樣拉著骨碌碌滾過大街,而是一氣呵成扛上肩頭,腳底生風地送它到需要的地兒去。二百多斤的擔子沒人敢動,父親往掌心吐口唾沫,兩手對搓幾下,下蹲,扁擔擱肩上,一節(jié)一節(jié)地立起身來,開步,步步釘釘,穩(wěn)妥扎實地走在野草花夾道的土路上。扁擔吱呀呀在肩頭輕唱,筐簍在身前身后左右晃悠,父親的步子并不偏離路線半分。身后,爆出一片喝彩聲。
父親用他的力氣跟土地廝戰(zhàn),跟日子爭斗。下地干活,他實誠又好逞強,不惜力氣不耍刁,刨耬,耙耘,起壟,下種,鋤草,在他極有力道的大手下,土地溫柔和順,像揉勻醒好的面團,配合出父親行云流水的勞作。麥黃收割,他貓著腰揮著彎長的鐮刀,麥子在身后刷拉拉鋪開一溜兒金黃。秋季運載莊稼,他從不挑趕車趕驢馬的輕活兒干,他推著裝成小山的手推車,飛步奔向大隊場院。隊里攢糞肥地的活兒沒人肯干,他不聲不響地挑起了糞桶,挨家挨戶收集糞便。他漚的糞把土地養(yǎng)得油光黑亮,遇風調雨順莊稼棵棵果實肥圓,籽粒飽滿。
當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星散四野的土地,父親更是不要命的跟土地要收成。
有一次他暈倒在麥田里。那時他發(fā)著高燒,卻硬撐著割了半塊地的麥。當他擁著金黃的麥浪俯臥下來的時候,他跟土地那么貼合地融為了一體。
有一年他瘸著腿運地瓜。農民是不能生病不能受傷的,即便他在高強度的勞動中扭傷了腳筋,他也不會吭一聲。他依舊山一樣挺立在田里,高舉著沉重的?頭,把胖圓的白皮地瓜、瘦長的紅皮地瓜從土里刨出來,一車一車推回家。直到所有的地瓜都回家了,他才癱軟在炕上動彈不得了。
父親一生不惜力氣,不辭勞苦,泥土里摸爬滾打,然而他始終沒有斗過他們這一代大多數農民的命運,他一生貧窮多艱,經歷了一個人可能經歷的最多的磨難和波折:父母早逝,他賣掉半缸小麥,把小妹妹嫁了出去;他當民工出苦力,供孩子們讀書;兒子成年后多病多災,他憑幾畝薄田勉強維持兩個家的生計……
不管怎樣,父親始終對土地報以厚愛寄予熱望,土地也在努力成全著他的希求,但深感無能為力。
土地有諸多的無能為力,比如原糧價錢低賤不抵肥料力氣錢是常態(tài),國家甚至得出種植補償費來鼓勵農民種地。再如豐收成災的事兒,哪里的花生無人問津了,哪里的姜爛地里了,哪里的瓜滯銷了,年年都不算什么新聞。
很多人都拋下過或者徹底拋下了土地,外出務工。也有很多人賣掉房子舉家搬遷,不惜斬掉祖祖輩輩的根脈。
父親也打工,不過總是在農閑季節(jié),他不會放任土地去逍遙自在,也一刻舍不得離開他虔敬愛著的土地。大雨天氣不上工,雨歇住的時候,他定然會叼著煙斗、戴上頂舊斗笠、扛柄锨去田間地頭巡視——除了走親戚辦事,父親走到哪里一定是得扛著锨的。“農民不扛锨還叫農民?”他常常這樣說。久了,那锨就長在他身上,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了。隊里標志性的地塊他挨著走一遍:西嶺,大荒,后山,南崖子,東溝。走到哪里,都要蹲在地頭抽袋煙,看看莊稼的長勢,估估這場雨對收成的影響??吹侥睦锓e水了,他就下锨疏一疏。土地在他的愛撫里靜靜地呼息著雨后的清鮮空氣,催著小麥灌漿抽穗、玉米吐纓滿粒、花生架屋生汁、地瓜充盈飽肚。父親,土地,兩個老伙計,這一瞬心平氣靜,握手言和,宛若一對彼此守望依托的患難好友。
今天,他要跟土地徹底和解了。他連花生都刨不動了。往年,他都是親自把它們一粒粒刨出來的。他極有力量感地立在泥土里,雙腳像深深扎下去的老樹根。他青筋暴突的小腿袒露在挽起的褲管外面,像枯瘦蒼勁的樹干。他黧黑的臉在澄澈的秋日陽光里泛著鐵質的光。那時候,父親像青銅與泥土澆筑的雕像,又像是生長在土地里的一棵堅韌倔強的植物。
人與牛車的黑點消失在天邊了。父親回過神來,在口袋里做著我熟悉的動作:那是從前他掏旱煙袋的動作,是后來他掏煙紙和碎煙葉的動作??墒撬氖烛嚾煌W×恕?/p>
住了兩個月的院,父親不自覺地戒了煙。就像十多年前,他因為身體不適突然戒了酒一樣。
不喝酒也不再抽煙的父親,有點不像是我的父親。
不理會他了,干活。妹妹在撿拾花生,我和母親坐在花生堆前,掄起花生,在特制的、拖著長長紗網的小筐口甩打,讓花生果落進紗網里。泥土的顆粒濺在我們的帽子衣衫上,落在我們的睫毛和鼻尖上,濃重的泥土味灌滿了我們的鼻孔和嘴巴,汗水在沾滿泥屑的臉上沖蕩流淌。
以種地為生的人,永遠不會覺得種地是一件有趣和浪漫的事情,他們只知道種地是辛苦的是無奈的,也是莊嚴的。
父親站起來走進田壟間,他是一定要親手收他的花生的。他的身子還是過于消瘦,像一把被抽干了汁液和綠意的老木柴。
他跟妹妹一起撿拾著花生。妹妹呱啦呱啦跟他說著話。他們兩個最說得來。地里的氣氛輕松了許多。
過了半個小時,妹妹說:“爸,歇歇吧?!备赣H很聽話地又坐回地頭,看來是沒有力氣了。喝了一點水,他失落而頹然地向周邊的土地望過去。
九月的田野是一派豐饒的景象。家家戶戶的地里,堆著一排排果實累累的花生。谷子低下沉重的頭顱,秋玉米趾高氣揚地舉著紅纓槍,高粱燃起火烈的情懷,大豆在毛茸茸的豆莢里不動聲色地走向飽滿和金黃,地瓜正在悄悄積蓄著撐破地壟的力量。就連地邊的草叢里,也掛滿了肥肥壯壯的豆角。繁華,富庶,這一片土地,總是對愛著它的人們傾其所有。
太陽晃晃悠悠爬到云朵上去了,那么高遠,那么亮。天空澄藍如海,給人爽朗寥廓的感覺。
天底下,一塊連一塊的土地很熱鬧,到處是成熟的莊稼要歸倉的吵鬧聲,或者是莊稼奔向成熟的急促腳步聲。然而它又是清寂的,每塊地里只有幾個收花生的人,而且大多是老人和婦女,大家像散落在廣袤天空的廖落的星星。
“……愛種地的人……走了的老了的。地都荒了。明年,咱的地……”父親說。是的,父親的土地,應該是沒有人來接手種的。父親要放任跟他糾纏了一輩子的土地去荒著了。而他自己,也在一點點融入泥土,去完成他跟土地完全的和解包容。
暫時干完了眼前的活兒,我站起來,直直腰,歇口氣。自寒窗苦讀逃離了土地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農業(yè)勞動。父親愛憐地看著我,嘆口氣。他站了起來。我們的目光交匯了一下,不約而同地向遠處望去。
九月的田野斑斕而繁華。山坡地畔,牽?;嬛槐K盞清透明凈的陽光,醉成一片片綿延不絕的紫紅;黃的白的紫粉的野菊,隨風涌動著一波一波的藥香;綠黃駁雜的樹葉閃爍著金亮的陽光;栗子樹的枝頭臥著一窩窩圓滾滾的淺綠小刺猬。然而秋天的繁華總透著些涼意,或許是草葉兒已黃梢,樹木的葉片兒也染蒼,莊稼的秸稈日漸衰頹蒼黃。
突然間覺得,這土地有點落寞,恰如我老父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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