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舜同
常常聽到這樣的議論,說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春節(jié)反而越來越?jīng)]年味了。是的,隨著市場繁榮商品豐富,生活水平的極大提高,人們過年的方式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
記得我們小時候,要過年了,父親早早地就忙著置辦年貨,農(nóng)貿(mào)市場,食品商店,自行車一趟又一趟馱回平日里很難見到的雞鴨魚肉和各色蔬菜。母親就帶著兄長宰雞殺魚地忙開了,屋里屋外好幾天都彌漫著一大家子有條不紊的忙碌和肉香?,F(xiàn)在可好,大人小孩,散步間悠閑地來到超市,揀揀拾拾,也就個把時辰什么樣的年貨都齊了。那會兒,往往是臘月二十三前后,就要籌劃著掃塵,家家戶戶擇一個晴好的日子,將家里的板凳桌椅鍋碗瓢盆,乒乒乓乓能搬的全都搬出屋,然后掃去屋子上上下下一年的灰土蛛網(wǎng),既驅(qū)除病疫、祈求新年安康,也寄寓著人們除“陳”(塵)布新的美好愿望?,F(xiàn)在不論城市還是農(nóng)村,大家都住著樓房新房,哪家不是井井有條,窗明幾凈,即便搞一下室內(nèi)外衛(wèi)生,也是悄無聲息,非常省事簡單。春節(jié)前十天半月,不論平日里手頭的錢寬不寬泛,母親總要合計著去貨攤?cè)ド虉鼋o孩子們選購幾件新衣裳幾雙新鞋子。男孩在玩彈子球的時候,女孩在跳橡皮筯的時候,看到母親拎著大包小包過來了,立馬興奮起來,不顧一切的狂奔過去?,F(xiàn)在的生活啊,不論大人小孩,長的短的,綿的枵的,紅的綠的,哪家穿的用的不比過去春節(jié)時的穿戴還要嶄新漂亮。
說年味淡了,好像是這么回事??晌覀儼涯抗馍晕⑥D(zhuǎn)移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當今社會有一個與春節(jié)緊緊相連的熱詞,叫“春運”。從春運這扇窗口走過,我們似乎聞到春節(jié)的濃香依然撲鼻而來,裊裊綿長。有資料統(tǒng)計,2016年全國旅客發(fā)送量29.1億人次,2017年29.78億人次,2018年與上一年持平。這是一個多么宏偉而又壯觀的數(shù)字。從這組數(shù)字看,十三億的中國人每個人都在汽車上、火車上、飛機上,甚至是摩托車上倒騰了兩遍,還余了許多。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人奔走在回家的路上。春節(jié)在哪不是過,在哪不可以放煙花,在哪不可以穿新衣,在哪不可以喝酒賀新春,在哪不可以看春晚。春節(jié)為什么要回家,回家究竟為的是什么?;卮疬@個問題,不得不將塑造中華民族集體人格的“文化”請出來。
生活中,“文化”一詞常常被狹義化,認為“文化”是用來學習的,是用來考試的。在部分人的思維和詞匯中,有關文化的詞組往往是“文化知識”“文化名城”“文化人”等等。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東西比文化更難捉摸。我們不能分析它,因為它的成分無窮無盡;我們不能敘述它,因為它沒有固定的形狀。我們想用文字來定義它,這就像要把空氣抓在手里:除了不在手里,它無處不在?!泵绹幕祟悓W家洛威爾對“文化”的理解得到了許多學者的認同。
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就其有形的方面而言,有服飾、建筑、飲食,無形的方面有語言、信仰、體制、觀念,等等。在文化的所有表現(xiàn)形式中,最核心最本質(zhì)的是“人性”的認同。人是一塊有待設計的“玉石”,而“文化”就是對這塊“玉石”進行設計的最好“圖紙”。每個人都是文化“設計”而來的,而非僅僅生物學上的遺傳。
“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睔q月清寂,大地漸漸從漫長的嚴寒中復蘇。滔滔黃河裹挾著滾滾泥沙奔騰東下,逐漸形成了廣闊沃土。氣候變暖,風清水潤,恍如江南。先民們就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除草砍樹,翻耕松土,種植了黍、稷、小麥和水稻。一千年一萬年……形成了成熟而又穩(wěn)定的農(nóng)耕文明。春播秋收的生產(chǎn)、收割、儲存,這些程序,家庭內(nèi)部都可以完成。數(shù)代同堂,妯娌宗親。家庭家族的維系,像一粒種子,生根以芽,枝繁葉茂。有了糧食,能夠填包肚子,好多問題就都解決了,所以先民們就安于一地,過上了定居的生活,很少遷徙。人與土地緊緊地捆在了一起,“離鄉(xiāng)不離土”,“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中國人特有的“籍貫”等等,厚土文化從此產(chǎn)生。地緣即血緣,住在一起的都是熟人,拐彎抹角差不多都是親戚,都有或近或遠的血緣關系,血緣文化水到渠成。
血緣文化的核心是親情。所謂“親”就是“近”,而所謂“近”,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近,更是血緣譜系中的近。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親情文化的邏輯出發(fā)點定為親子之情,一切親情都是親子之情的擴展和外推。血緣文化衍生出了親情文化。
漫長的中華文明演進,其文化思想逐漸濃縮在了“三玄”、“四書”、“五經(jīng)”中。儒家、道家似山嵐似空氣彌漫在黃河長江,大江南北。佛家緊隨其后。適應了專制中央集權政治需要的儒家思想,在封建社會中長期地維系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治地位,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順應了以家庭為單位的自給自足的中華農(nóng)耕文明。
儒家文化奉行“家國同構(gòu)”理念,“齊家”是“治國、平天下”的前提。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在檢閱入朝作戰(zhàn)的官兵時,說:“這個自由的民族正在受到威脅,我們應該參戰(zhàn),為他們爭取自由而戰(zhàn)”。西方的文化理想把“自由”作為人的根本標志,出兵也是如此。美國人帕特里克·亨利在一次議會演講中有句名言:“不自由,毋寧死”,紐約的城市地標:“自由女神”,希臘的國歌名字叫:“自由頌”,耳熟能詳?shù)男傺览娙伺岫喾啤ど酵訝栔娋洹吧\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都皆可拋?!鄙蛺矍樵谧杂擅媲岸汲闪硕嘤唷?/p>
春節(jié)回家,對于中國人來說是程序是心結(jié)也是必須的儀式?!芭e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每逢佳節(jié)備思親”,“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春節(jié),怎么能不回家呢,不問風高夜黑,不論路途多遠,不管花費多少?;丶摇;丶?。春節(jié)回家。
家是血緣的物化,是親情的紐帶。回家過年是每個人心底最深切的對于家的眷戀和情懷。除夕的團圓飯,是千里迢迢趕回家的第一條理由。頭菜上,爆竹響,一家老小,圍坐一桌,熱酒熱菜熱心情?!安丝梢陨賻椎?,筷子不能少一雙”。團圓飯它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頓飯,它是一個倫理上的安慰、一個倫理上的需求、一個倫理上的象征。團圓意味著平安,意味著健康,意味著幸福,意味著綿延昌盛。“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經(jīng)過幾千年的風雨,“團圓”已沉淀為中華民族的意象圖騰。
春節(jié)前在央視看到一則消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漢,從東北坐火車回福建的家,記者見老漢身旁有個鼓襄襄的布袋,問他里面裝的是什么,他說是豬腳。記者又問,怎么這么打老遠的帶豬腳回家。他說是豬前腳,父親愛吃,我到家已經(jīng)快大年三十了,就買不到前腳了??吹酱耍业难蹨I止不住地流得一塌糊涂。五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啊,老漢想到的是父親的喜愛。
在近30億的春運大潮中,像老漢這樣懷揣豬蹄孝敬老人的何止一個兩個。
古代農(nóng)耕經(jīng)濟,生活取資勞作,“孝”字取“子”負“老”形象,作為子女,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養(yǎng)兒防老,天經(jīng)地義。
傳統(tǒng)文化以倫理文化為主,最重“道德”,而“道德”一詞重在“德”,“道”是通往“德”的途徑,德教最基本歸于一個字“孝”。“孝者,教也”,教育之初的字源自孝,《孝經(jīng)》中有“百善孝為先”的說法?!靶┮舱?,其為人之本矣”,孔子也認為,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是“仁”的根本。只有愛家人才會愛別人,才能為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如今社會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物質(zhì)極大豐富,加之較為完善的養(yǎng)老保險制度,對于大多數(shù)老人來說,物質(zhì)的需求已經(jīng)降到最低,有沒有子女陪護,能不能陪老人說說話,解解精神上的貧泛,則是老人們的普遍需求。北京出臺“孝老假”,廣州白云區(qū)某企業(yè)設立“孝順金”,蘇州一家養(yǎng)老院安排“獎孝金”等等,這些制度措施的設立,都在暢通著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汽車再火車,轉(zhuǎn)車再轉(zhuǎn)車,千里萬里,春節(jié)怎么能不回家呢,怎么能不利用春節(jié)這個難得的機會陪父親喝杯老酒,陪母親嘮嘮嗑。
每年大年初五的上午,不論風雪再大,也不論路途多艱,我們一大家子都會來到紫滕園公共墓地,祖父外祖父、父親岳父、伯伯叔叔們安息在那里。祭祀是莊嚴莊重的,那一刻,看著紙錢中的火苗,就好像與祖先、親人在現(xiàn)場一般。恭敬和虔誠讓人睹其人思其德,任何理性的力量此時都顯得微不足道。祭祖表達著對祖先的崇拜。在古老樸素的因果文化中,中國人認為,一個人做了大官,發(fā)了大財都不是自己的本事和能耐,而是祖宗的陰德。祖宗是快樂的源泉,是財富的源泉,是顯貴的源泉,祖宗和后代之間有一種深沉而又隱秘的邏輯關系。“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大家都知道這首詩表達的是陸游先生的愛國情懷,可人死了,怎么能“告乃翁”呢。作為詩人的陸游當然記得孔子說過的一句話:“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就是祖先和后代之間隱秘邏輯關系的最好例證。《中庸》講:“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弊愤h而重視祭祀,有助于民風醇厚,這時候,作為家庭家族的成員,一般都會思考給家族帶來什么。“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春節(jié)祭祖是凝聚家族、崇尚風化的載體,也是感恩、祈福和教育。
你的童年在哪里,故鄉(xiāng)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無論天南海北,無論地球東西。春運,中華民族的集體鄉(xiāng)愁。鄉(xiāng)愁的起跑線和根據(jù)地永遠和童年時光和家緊緊相連。任何文化都由群體性習慣思維和行為構(gòu)成。來自久遠的、依生命體代代傳承的“血緣文化”“親情文化”必然型構(gòu)著中國的鄉(xiāng)愁文化。文化的終極成果是人格。余秋雨先生在《君子之道》中認為,每個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話”,還會引發(fā)出很多“小神話”,這些神話都以“原始意象”的方式成為一個民族的“自畫像”,反復出現(xiàn)在集體心理活動中。顯然,中國年的神話及習俗,無疑就是中華民族已成恒久記憶的集體人格,是一代又一代延續(xù)下來的中國鄉(xiāng)愁“神話”。“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余光中先生走了,他的經(jīng)典作品《鄉(xiāng)愁》將成為華夏兒女的永恒情結(jié)。
漫長的人生旅程,我們大部分時間面對的是家人、朋友、社會,面對的是禮節(jié)、習俗、傳統(tǒng)等各種文化情境。新的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有了新的內(nèi)涵,春節(jié)的習俗和禮儀也在隨之變化,但這個特殊的節(jié)日所承載的文化觀念、時代價值,所凝聚的民族力量一定會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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