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昌惠
錯過了三月的杜鵑花,錯過了夭夭桃花,錯過了白滿老樹的梨花,心中不免有些遺憾,好在我又遇見了五月的杜鵑花。
五月的杜鵑花,遲緩地綻放在僻靜的會澤大海鄉(xiāng)二荒箐三千四百米海拔之峰。它相信自己是一棵開花的樹,春天,百花絢爛過后,它不緊不慢地在少為人知的角落中開放。它潔白清麗,不媚俗,比庭院花開得有氣場。它就這樣盛大地開滿山坡。
五月的天空,湛藍如洗。迎著太陽的笑靨,我們駛向了離縣城約八十公里的二荒箐。
山路崎嶇,艱險難行。走進二荒箐,低矮的石頭房子,緊鎖的木門,羸弱的老人,無言地訴說著這個村莊的寂寞。我常常聽說“空巢老人”,在我看來快要成“空巢”了。他們沒有集市,微型車商販隔三岔五把日常生活用品送到村子里。唯有這個時候小村才有了老人和幼子的出現(xiàn),鬧騰一陣后又恢復到它的安靜。
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緊緊揪住了我的衣角朝我“媽媽,媽媽”地叫著,讓我為之心痛!他是怎樣失去母親的?我不想揭開附著在小男孩身上的傷疤。在這稚嫩地呼喚中,我也只給得起他幾顆水果糖。
方圓十多平方公里,住著的二十四戶人家,他們開門就見山,見山就見花,可是那一片潔白無瑕的杜鵑花,他們是否認真地欣賞過?是啊,當這些羸弱的身體,連生命都快要抓不住時,他們也就不在意眼前的花開了。
走進村莊,我揣著村民給我煮的一個雞蛋朝那一片杜鵑花走去。我原以為我孱弱的身子也是不可能爬上山坡去的,可是那一片潔白的杜鵑花吸引著我。我落在同行的后面,身不由己地慢行著。
慢,便會靜觀一切。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河一水,都會跨進我靜謐的內(nèi)心。
身著虎皮豹紋的石頭霸居山頭,它容許了柔弱小花的生存,給了山野燕兒的居巢,依托著這個村莊的人間煙火,我看它又是一朵蓮花。它寬厚,村莊敬仰它,花兒供奉它。我終于明白在這個村莊里,“石頭稱斤賣”不是一件行怪之事,而是對這些山石存在價值的衡量。
我終于爬上了開滿杜鵑花的山坡!
這一坡潔白的杜鵑花開成了牡丹的樣子,把我美得淚光灼灼!每日身居與紙醉金迷的水泥森林,孱弱的身體似乎未老先衰。此刻我沐浴在杜鵑花海中,看牛羊在山野里悠閑地吃草,賞杜鵑花叢在風中盡情地搖曳,聽燕子洞中鳥兒的呢喃。我不由自主地感嘆,感嘆生命對我的饋贈!
平復著心緒,調(diào)整著呼吸,我光著十個腳趾,緩緩跨立在厚實的山坡上,伸開雙臂,微閉雙目,瞬息一股大氣的能量從我的腳心慢慢地升騰,流過我微跨的雙腿、心肺、我伸展的雙臂、甚至流過我的指尖補給著我的身體。我的雙臂正有力地向著藍天伸展著、伸展著……這股能量,在我左,在我右,在我下,在我上,這生命的氣息,在我體內(nèi),升騰著、浮游著,彌漫著……
我微闔雙目,放飛思想。我想象著遠古時代,皇天厚土的相依相惜。他們在宇宙中化育生養(yǎng),皇天播種,厚土載之?!霸哉吲嘀瑑A者覆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高潔的白色杜鵑花就是皇天厚土優(yōu)美的物種啊!
我漸緩漸慢地睜開雙目,眼前也逐次逐序地變亮,當我完全睜開雙目時,前方景物明晰,云白得溫柔,花白得清麗,山厚重得剛毅,這完全是“綠遍山原白滿川”的大場景。整個大地一派生機!我渾身充滿力量,眼前一片明亮。這一亮,亮了整個村莊!
白花花的線團團
媽訴斥我們以后不能再叫她名字了,說等開了年,就要結(jié)婚了。我問媽,不是說要打發(fā)了,怎么又要結(jié)婚了。媽說,結(jié)婚就是打發(fā)姑娘,打發(fā)姑娘就是出嫁。我突然臉發(fā)燙,向鳳翻了一個白眼。
我家兄弟姊妹背著父母,都叫姐姐的名字鳳,好像我們不叫她鳳她就不是我親親的姐姐。我隔著村莊大聲叫姐姐,她總以為是別人家的妹妹在叫姐姐,很難一下分辨出是在呼喚她,任憑我啞脖啞嗓,她就沒有回音,我責怪她耳朵背氣,她說肚子餓得咕咕叫,那有多余的力氣去浪費。但我們叫她的名字:“鳳——嗡嗡嗡——吃——飯——了——”雖然有著山音的嗡嗡聲,但她是明白我們在呼喚她,她立即就回應:“回來了——哦——”我只要扯開我的大嗓門,遠山就阻隔不了我的呼喚,這恰恰讓我們感到無比習慣,親近。
年近了,鳳說織件毛衣給我過年,算是她在媽家最后一次對我腳勤手快的獎賞。
秋天開始,有人常常笑我,我的臉凍的像山地里的一個紫蔓菁,小手上的裂口大得快要吃人了。那是霜露墜落在我手上的痕跡。天不亮地不明就在汪汪的狗叫聲中出發(fā)。家與學校之間,總有爬不完的破,過不完的梁子。放學回來,還得去幾里路的大云盤割豬草。鳳也心疼我,也心疼我總是穿她變小的衣服,這回揚言要完完全全給我一件新衣服。最后決定湊雞蛋賣錢給我織一件毛衣。不知是湊了多少個雞蛋,買回了這幾團白花花的紗線。
時光視而不見,空自流轉(zhuǎn),鳳忘確了我的殘忍,依然在二十年后又為我織了一件水貂毛領(lǐng)的毛衣,看著這水貂毛領(lǐng),我更加想起那白花花的線團團,那份親情永遠都在這長長的線團中,牽著過去,連著現(xiàn)在從未被剪斷過。可是就算鳳忘卻了我的無情,然而我怎么也不能原諒曾經(jīng)鬼迷心竅的我。
我有我不能原諒自己的原由。我拆了鳳織給我的毛衣,把剩下的半截藏在床板下。以為天衣無縫,那防我的一泡夜尿濕了整個床,揭開了天大的秘密。從此就紅火辣太陽也難以曬干這一床的傷心,它汪洋成我的罪惡,鳳的傷害。
七歲那年,正月初一,大大的曬場上團聚著打拋團的男女老少,他們就像一顆顆黑豆在曬場這個大簸箕中翻滾著。我沉浸在過年的快樂中,全然沒有預感到將有一場我今生都逃不出的情傷!
曬場上,人們傻傻地贊賞著如癡如醉,拍打著拋團的我,說我翻身拍打拋團的小身影,配上短發(fā),一飄一落,是旋風中盛開的楊菊花。她們欣賞我,又笑我是換氣的魚兒,嘴巴一張一合數(shù)著阿拉伯數(shù)字。要是橡膠皮拋團,我一次可以翻身拍打四五十個。每次我拍打得天空旋轉(zhuǎn),大地傾斜。這種突破的喜悅常常讓我榮耀地一頭栽倒在曬場上。我吃力的拍打著這個白花花的線團團,勉強數(shù)到十三的時候,我的頭終于暈了。這個紗線扣制的拋團,彈跳根本趕不上小皮球,也就是橡皮拋團。我只能拍打十來個拋團就死了。誰的拋團先死誰就是輸家。輸家被懲罰撿回贏家使勁踢遠的拋團,這時贏家故意猛的一腳把拋團踢高踢遠滾到山坡林子里。想想撿拋團多難,誰都想贏。這種娛樂使我們著了魔,不管是線拋團,還是羊毛拋團,還是皮拋團只要有拋團打就行了。
當年我們過年的娛樂方式是打拋團。鄉(xiāng)村里每家都有拋團。拋團,顧名思義,圓圓的,小的如蘋果般小,大的如中碗口大,當然再大也大不過籃球,再小也小不過乒乓球。經(jīng)濟好的人家賣的是橡皮拋團,經(jīng)濟拮據(jù)的就用亂頭發(fā)扣起來。有的撕一團亂羊毛,用麻線緊緊的扣起來。也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太緊和太松拋團都會失去彈力。
我萬萬沒有想到,因為這一天的快樂,鳳的傷心割斷在裂縫的土屋里,我用七歲到四十多歲的光陰盡力刨出,期待她在歲月中接受我的愚癡,擁抱我成長中的累累劣跡。
記得,年近了。我遲遲不見爸爸媽媽給我買橡皮拋團。我沒有抵制誘惑的能力。面對漸漸走過來的年味,我的心長滿了虱子把我咬的慌亂。
我得找一些亂頭發(fā)來扣制拋團??墒牵馄牌綍r交代不能浪費亂頭發(fā),亂頭發(fā)要湊起來和著稀泥漿抿刷墻壁。她說,墻壁有了亂頭發(fā)的牽附,石灰就不易脫落,這樣墻壁就會顯得光潔。我一聽那敢輕舉妄動。
我想用提籃里的豬毛來扣制拋團??墒?,哥哥藏起了這個豬身上的寶,他把它理得青蔥般整齊,準備拿到街上買了湊學費。還說豬毛很貴,人家收購后加工成刷子。用處大著呢。我那能搶奪得過他呀。
村子里到是有綿羊毛。可是,還在綿羊身上,我看著綿羊滿身掛滿了黑色的小滾球,看著彎彎的羊角我就打個冷禁!常聽說羊角把小孩的腸子挑出來的事故!就算我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羊身上剪羊毛啊。
年近了!我可怎么辦?我沒有拋團!睡夢中我飄在高空抓著一個皮拋團,可是它滑溜溜的從我掌上溜走,我看著它一圈一圈的彩色條紋魔幻成彩虹,奪目耀眼,繼而漸漸消失。極度失望落了一枕。
美夢醒來,手里抓住的是我枕邊的白花花的線團團。這是鳳為我織衣服用的紗線團。
年近了,我迫切地只想要一個拋團!我開始打著鳳線團團的主意??墒蔷€團少了這很容易被鳳發(fā)現(xiàn)。最終覺得這辦法行不通。
我一心就只想要個拋團。一個充盈著我童心的拋團。
我看著鳳在煤油燈下為我挑燈夜織。她是從腳邊往上織,到了分袖口的時候,難度變得大了,左數(shù)右數(shù)著針腳,錯了又拆,拆了又織。可是快到領(lǐng)口下方時,鳳為我用朱砂紅的紗線叉進一團團舒展的圖案。鳳說這是祥云,漂亮。可我咋看都像一顆還未卷成的大白卷心菜。
我們沒事時就斗嘴取樂,好像這樣才是媽媽的兒。不斗嘴不慪氣那天,連天空都是陰沉沉的,擔心媽媽病弱的身體,千萬千萬不要有事。
有時我跟鳳慪氣,說她織的那團祥云的圖案像一個禿尾巴蛆,我還說過像一坨落地的牛屎,把她惹毛了,她就追著我打。我人矮,又瘦小,機靈,從房樓下追到房樓上,像兩只亂竄的猴子。木板樓上濺起的包谷子子到處飛。她跑不過我,開始給我取綽號--小鐵腦殼,小鐵球,以此來報復我??墒菋寢屟b著生氣的樣子開心地問“你們到底哪天會知事?”我們就這樣每天鬧著從歲月中過來了。
鳳給我織的衣服難度越來越大了,晚上我躺在鳳的腳頭起,死死的盯著鳳織的毛衣。暗暗地估量著她一天辛苦的長度。我總是鬧心她把毛衣織錯。拆了又拆,挑了又挑。她有時惱火的一丟,吹滅煤油燈瞌睡了。
也不知熬了多少個夜,毛衣終于完工了。我穿著鳳織的毛衣跑遍整個村莊。我在伙伴們面前賽實她們,讓她們羨慕嫉妒恨。大人們夸鳳手巧,有本事,一定能找個好婆家,嫁個好男人。
真感謝他們的吉言,鳳嫁了比她小三歲的中學老師。從外貌和學歷上看,中學老師都比鳳強,但是鳳仍然認認真真地吸引著年輕帥氣的中學老師,給他做鞋墊,用鉤針給他鉤白領(lǐng)子,給他裁縫一種叫勞動布的夾克服。中學老師每天過來幫著鳳做農(nóng)活,上山下地,挑水洗菜,我們看傻了眼……后來中學老師跟鳳大辦喜事了,鳳騎在毛驢背上,壓禮的人背著她的嫁妝翻過了丫口,中學老師把我們家的鳳帶走了。如今他們已經(jīng)是兒孫滿堂了。有趣的是,鳳唱著“一條大火波浪寬,小伙兒心胸多寬廣……”,中學老師拉著破舊的手風琴,一邊糾正著鳳的方言,不是一條大“火”是一條大“河”,還一邊洋洋自得取笑鳳的吐字不清。他們的樂趣好像永遠都在沒有受制的取鬧中。歲月情長,如今鳳也快步入花甲,我對鳳好,因為鳳對媽好。
聽著村里人夸贊著鳳,我開心的不得了。我為鳳是我的姐姐而自豪。
可是年近了,鳳的嫁妝東添一件,西添一件,大紅廚柜,大木箱子,大紅綢子被面,一件件置辦齊了。媽說,一定要風風光光把姑娘嫁出去,不然對不住鳳。誰都不肯給我買一個橡皮拋團。媽說,那個又不能當飯吃,錢要節(jié)省著上學用。
我總不能過年時靠邊站著。于是我又想起白花花的紗線團團。要是用它來做個拋團,簡直樂翻天了。于是,一個陰謀開始了。
那天我悄悄把鳳織好的衣服抱到山墻邊的草堆里。我拿著剪刀,卻不知道要從哪頭下手。到底是從腳邊下手還是從領(lǐng)口下手。我想起鳳是從腳邊起的頭。就從腳邊吧。不對,鳳織錯的時候是從上往下拆的。我又準備從領(lǐng)口上拆了。
我拿著剪刀對著嶄新的毛衣顫抖著,我聞著毛衣散發(fā)著香樟丸的“臭蛋”味,看著毛衣上的祥云,卻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又把毛衣塞在草堆里回到屋子。我幻想著老鼠把毛衣宰的大洞小眼,毛衣能在鳳的驚叫聲中合理的變成拋團。
我每天都去看一眼。除了剪子上斑斑的銹點,毛衣完好不變。
年近了,我不等了。我拿著生銹的剪刀,橫著一條心,一剪子下去,鐵銹沾在毛衣上,我給毛衣剪開了一道血口子。同時也在鳳的心上剪開一道血口子。為了我的拋團,我豁出去了。也做了一生中不敢請求任何人原諒的事情。
那夜我被媽打了屁股。身上青胖紫罩,疼痛鉆進骨髓里。媽解了恨。之后,鳳掀開我的衣服罵道:“你這個憨包,你這個小黑良心,打了也不曉得跑,疼死也不會跑。媽打你,你跑,你要跑嘛,你跑了就沒事了嘛?!蔽以谛睦镎f:“黑洞洞的天,我往哪里跑,我能跑哪里?!边@個時候我突然抓住鳳的把柄,我抽噎著指著鳳說:“你也不要忘恩負義,那次就是你帶著我們用樹枝從爸爸的玻璃酒瓶里把剛泡了三天的拐棗鉤出來吃了,還不是你把罪惡往我身上推,我二話沒說替你頂罪,你現(xiàn)在還好意思說我黑良心,這些你就不記得了。”我稀釋著自己的罪行,希望這一次打完就清算了。
我接受皮肉之痛,卻難以接受鳳的咒罵。她左一聲右一聲罵我“小黑良心”,她罵碎了我的心,我也罵她:“你只會罵我黑良心,我放學后到大云盤山腳下幫你找豬草,還不是因為擔心你,要不然你也得苦死累死。月亮升在山頂,我還在半山腰,你就記不得了。你去山上砍柴,擔心你被大風吹在山溝里,為你送去手電筒,你也不記得了?!蔽译m然犯了錯誤,但是受不了她罵我是黑良心。我寧愿給她打一頓,我也不愿聽到她罵我黑良心。所以我和鳳對罵。
鳳邊哭邊罵:“你這小黑良心,這一生你都不要妄想我會再給你織一件毛衣。我不會再為你織一件毛衣了?!?/p>
她嗚嗚地哭。我也嗚嗚地哭。那一夜,我和鳳在土屋的房間里嗚嗚哭泣,我們哭落了星星,哭落了月亮。最后我們終于哭散了夜幕。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