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
中國作家協(xié)會
張汝京
今年春節(jié)后,我基本都在上海。在那段日子里,我認識了一位被稱之為“中國芯之父”的人,他叫張汝京。
別人在介紹張汝京時,總會說“他是臺灣人”。但文質(zhì)彬彬、看上去完全像一位樸素的大學教授一樣的張汝京卻跟我說:“我現(xiàn)在不是臺灣人,阿拉是上海人了!”
剛開始以為遇見的是一位愛國人士,哪知張汝京頗帶幾分憂傷的神色,說:“我已經(jīng)被陳水扁政府開除臺籍了!”
“真這樣?”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等事。
“是這樣,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睆埲昃K淡地笑笑,說:“以前連回臺灣都不行,現(xiàn)在能回,但已經(jīng)銷戶口了……”
“為什么?”
“因為我把現(xiàn)在鬧得比較厲害的‘芯’帶回了內(nèi)地……所以陳水扁等臺獨分子覺得不可原諒,故而對我下此毒招。”
原來如此!眼前這位看起來十分平常的長者,頓時令我肅然起敬。因為采訪他的那幾天,美國政府正在對我“中興公司”揮舞制裁大棒?!靶酒鳖H讓全中國人民產(chǎn)生痛感——我們都在說自己“強大”的時候,其實還有很多軟肋。
張汝京的人生軌跡非常曲折:南京——臺灣——美國——臺灣——上海浦東。而這一切,皆因為一顆“芯”、一顆“中國芯”。
“1948年,我出生在南京。我父母都是在南京讀的大學。父親的專業(yè)是材料工程,母親是金陵女子大學化學系畢業(yè)的。他們剛畢業(yè)就抗戰(zhàn)開始,后來隨大隊伍搬到了重慶。那時全國上下都在抗戰(zhàn),重慶的工廠大多在為前線造槍制火藥,我父母都是兵工廠的技術(shù)人員。抗戰(zhàn)結(jié)束,全家人隨這些廠回到了南京,沒幾年,國民政府垮臺。還不到一歲的我,被父親抱著,從上海乘船到了臺灣……”張汝京這樣回憶。
一段揪心的往事。走入張汝京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方可了解這位新“阿拉上海人”的可貴與非同尋?!?/p>
誰也不知道大海的驚濤駭浪和島嶼的風雷雨擊,在張汝京以及他的哥哥姐姐的心靈深處留下何等的記憶,但這也讓我們明白了臺灣島上那么多“老兵”的愛國之心比誰都強烈和深刻,因為他們的經(jīng)歷比我們一直在廣闊的大地上生存著的內(nèi)地人要艱難得多。而他們始終沒有忘記他們的家在長城和長江邊上……
學機械的張汝京在大學畢業(yè)后,到了美國紐約深造?!澳菚r我對航天和宇宙特別感興趣,但美國有關(guān)部門不會讓我們這些外來的留學生進入他們認為最前沿的科學領域,所以我選擇了比較不被重視的工程科學系學電子。那個時候,美國人對電子還不太重視。哪知幾十年過去,電子成了今天這個世界最活躍的科技前沿陣地和國際上競爭最激烈的領域!”張汝京無比感慨地說。
碩士畢業(yè)后,為了等待同在美國紐約讀書的妻子拿到學位,張汝京先在一家化工廠當技術(shù)員。
幾年后,美國西海岸的科技發(fā)展達到高峰,許多地方開始廣攬人才。來自臺灣的這對年輕夫倆就這樣一起到了德克薩斯州。在這塊誕生和哺育了世界一大批頂級科學大師的土地上,張汝京與妻子又各自完成了博士學位,后進入“德州儀器”工作。這是一家世界聞名的芯片“巨無霸”,全球的市場份額在400億美元左右。1947年由塞瑟爾·H.格林、J.埃里克·約翰遜、尤金·麥克德莫特、帕特里克·E.哈格蒂創(chuàng)辦的“德州儀器”,最初是其母公司地球物理業(yè)務公司(Geophysical Service Incorporated,GSI)用來生產(chǎn)新發(fā)明的晶體管的。1951年,該公司因為技術(shù)雄厚,與美國國防部合作,到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其發(fā)展速度和實力大幅巨增?!暗轮輧x器”到底有多強,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就能說明:全球一半左右的手機芯片都來自這一大本營。
張汝京在這個“芯片巨無霸”里工作了整整20年,其中8年從事技術(shù)研發(fā),12年從事運營。而他年富力強的時候,正是世界芯片蓬勃大發(fā)展的階段,“德州儀器”作為國際芯片界老大,其市場開拓成了首先任務。但這不是他們的專長。誰來干?總裁拿不準主意。
“我來試試吧!”張汝京向總裁自薦。
“你?”總裁睜大了眼睛,興奮地大喊起來:“對啊,怎么就沒有想到你!”因為在總裁的眼里,張汝京不僅是“德州儀器”芯片核心技術(shù)團隊的重要人物,而且他做事一釘一鉚的精神都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這樣的人是最適合從事管理的。
“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就你了!”總裁當場拍板,隨之又關(guān)切地問道:“尊夫人同意嗎?”
張汝京點點頭:“我們商量過了,她全力支持我闖一闖。”
“太好了!”總裁欣喜若狂道:“我們德州儀器將全面進入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讓世界每一個人發(fā)生革命性變化的數(shù)字革命時代!”
總裁的預見是對的。進入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芯片技術(shù)為龍頭的電子數(shù)字化被廣泛運用于電腦和通訊工具,這一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遠遠超出了科學家的想象,連最想賺大生意的芯片廠商們都不曾想到他們的前面竟然是一座比一座更高大的金山在向他們瘋狂地招手……
毫無疑問,美國“德州儀器”一直走在這個產(chǎn)業(yè)的最前列,甚至起著旗手作用。這其中,張汝京“德州儀器”的全球戰(zhàn)略和一半左右的市場份額占有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
“那個時候,我到處造廠,僅在德州本地就建了4座芯片生產(chǎn)廠。”張汝京回憶那一段歲月時,說,“我們德州儀器就像芯片播種機,到處播種!”
他先是在美國本地建造芯片廠,后來到歐洲意大利等國,再后來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熟悉的東南亞——在日本、新加坡還有臺灣,一連造了10座廠,于是芯片世界流出“芯片技術(shù)在美國,生產(chǎn)在東南亞”之說。
那個時候的張汝京像一位馳騁在芯片世界里的驍將,左右著半個國際市場。他每到一個國家和地區(qū)造廠,就培養(yǎng)和訓練出一批“芯”的骨干,接著再瞄準下一個目標。因此,他的下一個“造廠”風向,在同行看來,便是另一個芯片市場開發(fā)地。于是行里也有了一句“芯片張”的說法。
“在我?guī)缀踝霰榱巳澜缧酒猛咀羁?、最發(fā)達的國家和地區(qū)時,我感覺唯獨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好像還沒有動靜。這讓我心里總有一絲說不出的味道……”
機會終于來了。
1996年的一天,張汝京回德州“述職”,正好遇見一隊中國電子代表團來訪,本來接待任務不該是他,因為公司一時沒有合適的人,總裁就讓他“頂”了上去。
“美國政府對芯片技術(shù)在軍事上的用途控制得非常嚴厲,絕不會讓外人看到一絲。但民用方面的技術(shù)還是開著門的。” 張汝京說:“那次我接待中國電子代表團,帶著他們參觀德州儀器的民用產(chǎn)品。這個就很多了,我先讓他們看一些產(chǎn)品的介紹。哪知投影儀一打開,其光影的清晰度那么鮮艷、對比度那么強,一下就吸引了我的內(nèi)地朋友,他們都在‘嘖嘖’發(fā)出贊嘆聲,說太好了!同時我又聽到他們在惋嘆,說五六十年代時,中國的電子技術(shù)不算差,與世界先進水平是平行的。但十年‘文革’之后就遠遠落后了,一直到遠遠地被別人甩在后面。我聽代表團們的議論,說內(nèi)地現(xiàn)在一是沒設備,西方世界封鎖;二是沒技術(shù);三是人才短缺。同胞的議論,對我內(nèi)心震動,因為我是黃皮膚的中國人呀!我心里自然而然地就涌出一股想幫幫自己家里人的情緒來……”
“你愿不愿意回國去?”代表團有人突然問張汝京。
這把張汝京問住了?!拔視J真考慮,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彼卮鸬馈?/p>
“我們在北京等你!”代表團離開前,已經(jīng)跟張汝京很熟悉了,并且有種特別的期待。
回到家,張汝京就跟母親和太太講了內(nèi)地來的代表團請求他回國的事?!拔蚁葐柲赣H,她老人家二話沒說:回去!她特愛國。年輕的時候大學剛畢業(yè)就跑到重慶,投身到兵工廠搞炸藥去。所以我一說準備回國幫助搞芯片時,母親積極支持。我太太也支持我,這讓我特別興奮,于是就開始做回國的準備。這是我自一歲被父親抱著從上海離開大陸后第一次有了回去看看的強烈愿望。就在這年底,中國電子部辦了一個學習班,我被邀請為專家去講學,有了跟內(nèi)地同行們直接交流的機會,這也更加堅定了我回國的決心……”相隔半世后,游子張汝京如愿以常地回到祖國。站在天安門前,他激動不已,感覺他的事業(yè)與生命應該屬于腳下的這塊土地。
短期的講學與訪問,張汝京了解到:祖國大陸一方面在電子技術(shù)方面非常落后,尤其是人才嚴重短缺,另一方面國家和電子專業(yè)部門高度重視,躍躍欲試,有朝世界發(fā)達水平趕超的勁頭,特別是剛剛起步的“909”項目——計算機存儲器開發(fā),戰(zhàn)略意圖和工作思路相當明確。
離開北京重回美國德州的張汝京,其心卻留在了祖國。
“總裁,我想回到中國……”
“什么?回中國?你去那個落后的地方干什么?”總裁驚詫萬分。
“那里雖然很落后,但它是我的祖國,所以我想去做點事……” 張汝京在德州儀器是有名的“誠實”的高管,他的眼睛已經(jīng)告訴他想回中國的所有答案。
“不行不行!你是我們的高管且不說,你還是芯片技術(shù)的核心成員,我們的國家也不會批準你去中國?!笨偛谜f的是事實。
這個結(jié)果既意外,又意料之中。張汝京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
好吧,再等等吧。他安撫自己。
等了僅僅一兩個月。1996年的日歷已經(jīng)翻過,新年1997年開始一頁頁地翻開……
“總裁,我還是想走。”張汝京又一次走進德州儀器老板的辦公室,正式遞上辭呈報告。
“不是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嗎?且不說我們離不開你,就是真想放你走,美國政府也不會同意的嘛!”總裁站了起來,有些激動。
“他們沒有理由不讓我走,因為我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張汝京這回很平靜地說。
“你已經(jīng)在我們德州儀器工作20年了?”
“是。正好20年?!?/p>
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在一個單位和政府部門服務20年,便可以申請退休。
“想不到,想不到?。 笨偛靡幌伦兞丝跉?,感嘆道:“歲月如此無情!”他走到張汝京面前,非常友好和真誠地問:“張,告訴我,你為什么一定要回中國呢?留在美國,或者繼續(xù)留在我們這兒也非常好嘛!”
“總裁,你是知道的,我是一名基督徒,上帝教導我們要愛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需要幫助的人?,F(xiàn)在中國比較落后,它又是我的祖國,如此我請求了上帝,它同意我去把用愛幫助中國人……”張汝京在接受我采訪時說:“像我這樣的技術(shù)骨干和高管,我的總裁和美國政府,可以有各種理由扣住不放的,尤其是我想到中國來。但我想了這一招他沒有辦法,因為我的老板他也是基督徒呀!我說的上帝的這個‘愛’,他是不能反對和剝奪我的。最后總裁無奈地同意我走,但條件是:必須干到年底?!?/p>
1997年底,張汝京如愿以償,并且意外地得到了一筆獎金?!斑@讓我很感動,因為這時我才明白老板為什么堅持讓我干到年底,按公司規(guī)定,只有干滿一年的才可以領到這種獎金。這也讓我很感激培養(yǎng)了我20年的德州儀器……”張汝京說。
離開美國后的張汝京,懷揣一顆愛國心,開始思考如何幫助祖國大陸的“芯”事業(yè)趕上時代的發(fā)展。當他得知有一位臺灣愛國人士已經(jīng)在無錫合資開辦了一家“華晶上華”電子芯片企業(yè)時,十分高興,跑去幫忙。
“芯片張”能來共事,臺灣電子產(chǎn)業(yè)的大佬們欣喜若狂,紛紛伸出橄欖枝,并且很快有了大動作——請張汝京“掛帥”,成立“世大”公司?!斑@些老板既是芯片技術(shù)方面的骨干,又很愛國,所以與我一拍即合。當時我們的目標就是要做‘世界最大的芯企業(yè)’!”擔任總經(jīng)理的張汝京,把“世大”的“根據(jù)地”設在臺灣,理由是:臺灣具有世界電子芯片方面的一流技術(shù)、設備和人才?!拔液芸煸谂_灣建了生產(chǎn)芯片的一個廠、兩個廠,就想象這樣三個、四個……一直做下去,最后把廠辦到內(nèi)地。但就在這個時候,‘臺獨’大佬李登輝出面搗亂我們的‘世大’,事情就復雜起來,因為臺灣的電子行業(yè)人脈關(guān)系極其錯綜復雜,大家彼此都可能是師徒、師兄弟關(guān)系,所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給‘臺獨’分子一攪乎,我們的‘世大’面臨或被別人兼并、或去兼并別人的處境?!?/p>
鏡框里大大小小的芯片是張汝京最珍視的寶貝,也是他辦公室可拿出來“炫耀”的“最豪華的陳設”(徐匯攝)
但張汝京明白,以李登輝等“臺獨”為代表的主執(zhí)政府不可能讓張汝京掛帥的“世大”得逞。突然有一天,張汝京被臺灣的另一位業(yè)界的大佬叫到他私人的小餐廳,倆人嚴肅地談了4個多小時?!八俏覄偟降轮輧x器時的老板的老板,毫無疑問的前輩。他提出他的企業(yè)合并我們‘世大’的條件,及其我的后路。我無法答應,因為他反對我去內(nèi)地搞芯片,如果這個條件答應的話,他說他們保留我在合并后的公司里繼續(xù)當總經(jīng)理。但我的目標非常清楚:離開德州儀器,就是回國幫助內(nèi)地把芯片事業(yè)搞上去,所以我沒有答應對方的條件。這位大佬就毫不客氣地告訴我:那你只能退出臺灣的芯片舞臺……”
從小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張汝京,在師長面前只有一條路可選擇:放棄在臺灣的事業(yè),包括他持有的很大一筆股票。
他作了這樣的選擇。這一年,他50周歲。
面對臺灣的現(xiàn)實,這位充滿愛國情懷的知識分子,只能長嘆一聲,而也正是祖國分裂的現(xiàn)狀,讓他更加堅定了一個信仰:必須讓祖國“母親”強大起來,自己致力的芯片事業(yè)才能迎來真正的光明前景。
2000年4月,放下在臺灣所有的企業(yè)與財產(chǎn),張汝京毅然回到內(nèi)地。這一回,他與浦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并且成為“阿拉上海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在海外的一批臺灣芯片專家正在“臺灣工業(yè)園”從事芯片生產(chǎn),聽說張汝京的境況后,立即與他聯(lián)系,希望邀他一起干。但張汝京卻說,我可以與你們一起把事做大,但我還是愿意到內(nèi)地去做。
張汝京沒有想到的是,僅幾年時間,內(nèi)地的發(fā)展,包括“芯”事業(yè),就已經(jīng)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了。
“現(xiàn)在最熱的地方就是浦東了!你到那里會有更好、更大的發(fā)展空間?!北本┑膰译娮赢a(chǎn)業(yè)部門領導對張汝京說。
上海啊上海,我們該是怎樣的一種緣份哪?站在黃浦江邊的張汝京,心潮起伏:他努力在想象半個世紀前父親抱著他離開碼頭的那一瞬間的歷史崢嶸歲月,然而一切畫面都是模糊的,只有浦東那邊正在蓬勃興起的新城建設是清晰的……
是啊,我回來了!該到了為祖國做點事的時候了!50歲的張汝京連太多的感慨都顧不上,便找到了上海市和浦東新區(qū)的領導,全盤將自己的“祖國芯”計劃和盤托出。
“張先生能到浦東落戶,我們上海求之不得啊!”時任市長徐匡迪代表全市人民歡迎這位世界芯片界的巨子“回家”。
當年4月,“中芯國際”在上海浦東張江高新園區(qū)注冊成立。14億美元的注冊資金,顯示出張汝京的籌資能力和業(yè)內(nèi)的影響力。
一年后的2001年9月25日,對中國集成電路產(chǎn)業(yè)來說是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日子。因為這一天,中國投資最多、技術(shù)最先進的半導體制造企業(yè)——中芯國際(上海)有限公司在浦東張江高新園區(qū)正式投產(chǎn)。中國的“芯”技術(shù),也由過去的0.8微米一躍上升到了0.25微米的國際水平。
這一天,上海浦東陽光格外燦爛。而最燦爛的是張汝京那顆蕩漾的祖國心……從2008年8月1日,中芯國際在張江打下生產(chǎn)廠的第一樁基,到這一天企業(yè)開工投產(chǎn),僅13個月時間,創(chuàng)下了世界同類生產(chǎn)廠的記錄,張汝京笑得燦爛的原因是:過去這些建廠記錄也是由他創(chuàng)造的,而現(xiàn)在他創(chuàng)造的記錄是在自己的祖國、在祖國最有希望的浦東大地上!
張汝京的“中芯國際”旗幟一舉,立即引來全世界同行的關(guān)切。一年多時間里,他召來了400多位專業(yè)骨干,僅從意大利就召來三四十人,還有日本、新加坡、臺灣的。他們都是國際芯片界的技術(shù)尖子和工程師,他們的到來,給了張汝京的“中國芯”強大的技術(shù)支持。
“中芯國際”在上海浦東的發(fā)展之迅猛,連張汝京本人都感到吃驚。身為董事長的他,深深懂得一個國際化的大企業(yè),技術(shù)支持很重要,留住人才更重要,而留住人才,先得留住人心。于是,以往造廠能手的張汝京,開始投入很大精力在浦東幫助他的高管們建“安樂窩”、建職員們的子弟學校,而且都是一流的公寓、一流的別墅,一流的國際學?!?/p>
他再次獲得成功。世界各地的芯專家、技術(shù)骨干紛紛向“中芯國際”靠攏。與此同時,張汝京的“浦東效應”也讓臺灣的同行們紛紛看好,跟著往內(nèi)地轉(zhuǎn)移產(chǎn)業(yè)基地。
這時的臺灣正是陳水扁當政,他不僅要求有關(guān)當局審核張汝京財產(chǎn)和身份,最后竟然威脅張汝京:要么回臺,要么取銷臺籍!
張汝京選擇了不以理睬,以致于陳水扁當局兇相畢露,不僅核銷了張汝京在臺的戶籍,而且還向他發(fā)出通緝,企圖“斷”了張汝京在臺灣的一切關(guān)系業(yè)務。
“那個時候,他們很瘋狂?!睆埲昃┱f,“2003年我們在天津收購了一家廠,陳水扁又運用所謂的國際法庭告我。2004年我們在北京蓋了一家大廠,他又告我……”
事情并沒有完。在臺灣當局審核撤銷張汝京戶籍后,他向臺灣當局的最高法院提出申訴,結(jié)果“高院”作出不讓張汝京十年回臺的“判決”。
“一直到后來馬英九上臺后才解除我回臺的禁令?!?張汝京不無苦澀地笑著說。
然而,臺灣方面的“追殺”對張汝京來說還僅僅是開始,最嚴重的事件仍在等待著他……
另一方面,浦東張江的“中芯國際”越辦越好,業(yè)務迅速擴張,內(nèi)地和國際兩個市場齊頭并進。
2004年,“中芯國際”在香港成功上市。兩年后又在美國上市成功。
帶著紅色標簽的“中國芯”開始在國際芯片界扶搖直上。這讓許多人不舒服了,有一段時間,張汝京手下的“副總”請辭。問理由,人家支支吾吾不說?!澳銓嵲谝呶乙擦舨蛔 !比狈ι鐣睦韺W經(jīng)驗的張汝京只好無奈地聳聳肩。
不久,又有一些人要求離開“中芯國際”,而且他們都是具有海外背景的技術(shù)骨干。
“這是怎么回事?我做錯了什么還是哪個地方對不起你們了?”張汝京著急得不行,一時又找不出問題所在。
沒有人告訴他實情。
他痛苦地思索著,仍然沒有理出頭緒。直到有一天,臺灣方面的一個同行從香港打電話給張汝京,說有“要事”要談。
什么“要事”?張汝京無論怎么想,也想不出與此人、此企業(yè)有什么糾紛或其他什么事。
到了香港,見了面,那巨頭臉色陰沉著告訴張汝京:“你和你的‘中芯國際’偷盜了我的技術(shù)!”
張汝京一聽就覺得好笑,坦然回答:“怎么可能嘛!用得著嗎?”他心想:憑他和“中芯國際”的技術(shù)團隊,有必要到弱于他的對手那里去“偷盜”嗎?
“信不信是你的事,但證據(jù)在此?!睂Ψ秸f著,拿出曾經(jīng)是屬于張汝京的人所寫的“認罪書”……
張汝京看著那些所謂的“證據(jù)”,原來是曾在對方的企業(yè)工作過的一些人,后來帶著那家企業(yè)的“技術(shù)”來到了張汝京的“中芯國際”,從事“商業(yè)間諜”。
“該認輸了吧張先生?”對方頗為得意地在竊笑。
“說吧,你想怎么解決!”憤慨歸憤慨,張汝京知道,這種事即使跳進黃河也難洗清,他估量著臺灣方面糾集了各種勢力正在向他和“中芯國際”發(fā)起比前幾次更險惡的進攻,于是他這樣試探性地問。
張汝京任2008年北京奧運圣火傳遞火炬手
“也是兩條路。”對方不緊不慢道,眼神則在密切關(guān)注著張汝京的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我聽著呢!”張汝京強壓憤怒,不動聲色。
“那么我就說了?!?/p>
“說吧?!?/p>
“我們收購‘中芯國際’,你可以保留總經(jīng)理的身份,如何?”
尾巴終于露出來了!張汝京強壓怒火,嚴辭回答:“不可能!”
“那么就只有第二條路,因為第三條路我是知道的,你張先生絕對不會讓一手搞起來的‘中芯國際’因為一場不光彩的官司而身敗名裂的。”對方露出險惡真相。
“說第二條吧!我等著呢?!睆埲昃┭劬ν臁?/p>
“那就是你張先生從今以后不得從事芯片和電子行業(yè)了……”
張汝京悲憤至極,甩袖而別。
別看張汝京平時平易憨厚,但在大事大非問題上,從不妥協(xié),也不會輕易被人左右。
“從2008年北京奧運會時起,一直到2009年春天,他們跟我一直在談判,目的就是想把‘中芯國際’吃掉,占為他們所有。我就是不同意,一直到最后他們出很高的價,但我仍然堅持寧可自己離開芯片和電子行業(yè),也不會把已經(jīng)在不斷為祖國貢獻力量的‘中芯國際’,給那些別有用心的利益集團。”最后的結(jié)果是,張汝京退出電子行業(yè),不再與芯片技術(shù)沾邊,時間為十年!
“他們知道,終身禁止我不與電子和芯片沾邊是沒有理由的,國際上也沒有這樣的法律。但有十年就夠了,他們知道芯片技術(shù)正在快速發(fā)展,我離開十年,中國大陸的芯片技術(shù)就無法與國際競爭,就會落后于他人一兩代,這是他們的陰謀計劃之一?!?張汝京解釋道。
“只要能把‘中芯國際’保住,我就覺得對得起祖國。假如為了自己的一點利益,我把已經(jīng)搞起來的一片中國高科技事業(yè)丟了,那才是最大的不安?!睆埲昃┬貞烟故幍卣f。
中國工程院院士倪光南向張汝京頒發(fā)“2017集微半導體峰會終身貢獻獎”
“雖然我離開了‘中芯國際’,但政府接管后工作仍然有序,也引進了一批本地技術(shù)骨干,他們干得還算不錯。遺憾的是外部條件對‘中芯國際’十分不利,行業(yè)對手多次制造問題,蓄意打壓,所以在市場占有和技術(shù)進步方面相對落后。這也是當年那幫千方百計把我擠出電子和芯片行業(yè)的陰謀者夢想達到的目的。”提起往事,張汝京不無感慨。
這個話題是令人痛苦的?!奥犝f你現(xiàn)在又開辟了一個新領域?”我另擇話題。
“是。這近十年里我在做另一件事:做硅材料。”張汝京重新有了笑顏,“他們不讓我搞芯片和電子,總不能限制我所有的手腳吧!所以我后來一直在研究硅等高科技材料?!?/p>
“這個東西很重要嗎?”外行的我問。
“當然。太重要了!”一談到技術(shù),張汝京仿佛恢復了活力?!懊绹鵀榇淼陌l(fā)達國家,一直壓著我們中國等發(fā)展中國家的芯片等高科技。其實在前沿的科技領域,材料有時比芯片更重要,因為現(xiàn)在美國等發(fā)達國家想封鎖和壟斷芯片不那么容易,他們無非是不賣給我們那些最高端的最新技術(shù),但一般的實用的芯片我們不僅能夠在其他國際市場上買得到,而且有些我們國家已經(jīng)做得相當不錯了。支撐這些產(chǎn)品的材料,一旦被他們斬斷來源或壟斷了,那可不是一個‘中興’的問題了,而是整個行業(yè)和國家科技、經(jīng)濟和軍事等全方位的發(fā)展大局!”
張汝京說出了他心中最大的憂患,同時也講了他正在進行的研究與生產(chǎn)的方向。這一正一負,再一次讓我深感一顆鐘愛祖國的“芯”,原來跳得如此有節(jié)奏、有遠見、有激情,也有水平啊!
中國真的不缺高精尖人才。這是老天給予的恩賜。但中國也讓人為的老天爺折騰得夠苦了。僅眼前的這位張汝京先生的境遇,就讓我不止感嘆了一件事:如果臺海風平浪靜、祖國早一天統(tǒng)一,那中華民族的前進艦船該會快出多少速度??!我們何止總被別人卡著脖子過日子呢……
張汝京手持300毫米大硅片(李璐攝)
“我相信我們中國不會敗給別人的!前面就是希望,只要不懈怠,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我們的偉大復興。”張汝京說,“我到浦東十八個年頭,工作和生活都很開心。習近平總書記在上海工作時,親自把我請到他辦公室,傾聽我對電子和芯片事業(yè)的發(fā)展想法。俞正聲三次到‘中芯國際’視察工作。徐匡迪等領導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老熟人。你說我這個上海人當?shù)蒙蹲涛?”
“啥?”
“美滋滋的!”不想,飽受磨難的張汝京先生仍然無限樂觀。
“現(xiàn)在我生活在祖國,工作在浦東這片熱土上,覺得前景越來越光明。至少還能為相關(guān)領域再干十年吧!”
“那是肯定的!”臨別時,我握著他的手,認真地說:“你是我見到的最具熾熱情懷的新上海人……”
“這個評價我很榮幸?!蹦陮闷呤膹埲昃╊D時激動得臉頰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