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
日子過得真快,這不,今兒又大雪了。掐指算算,今年做了幾件可心的事呢?倒是無所事事,人浮于事的時候多,免不得一陣彷徨,一陣心涼,一陣心虛,一陣神傷。
說是大雪吧,也沒痛痛快快下雪,只是一副陰陰沉沉的樣子,天陰得像鍋底了,讓人懷念起舊時光。十二月,鄉(xiāng)村苦焦,口中食少,取暖就少不得。男男女女只要有空,就在山上忙碌柴火。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難得專注地做一件事,一會在樹叢中摘一顆幸存的山果,一會撿拾松樹下面的松脂,一會扒一扒蘭草的根看看蘭花是否打苞。要不去攆花羽毛長尾巴的山雞,追逐草叢里倉惶逃竄的野兔。靜下來的時候就看連枷鳥打黑烏鴉,看通體漆黑的烏鴉張皇失措的樣子,看靈巧矯捷的連枷鳥在夕陽中涂上一層金色的霞光,風吹著松樹輕搖,遠山蒼茫,暢快莫名,大聲唱歌。歌還沒唱幾句呢,耳朵早被一只粗糙的手提了起來,瘦小的身子也拎起來了,“你這個東西!沒見大家都在忙嗎?攏手先生嗎?一天到晚就你馱日子過頂,攮日子下山!”伴隨著我媽一聲沉痛的嘆息,我刺溜一聲掉進了草叢里。
耳朵的疼痛已經(jīng)淡了,只是“馱日子過頂,攮日子下山”的時光也漸遠了。孩子時候,對一切都不那么在意,很多東西也未曾聽真切,我也從未向拎我耳朵的那只粗糙卻溫柔的手求證過到底是“馱日子”還是“馱日頭”,也許是“馱日頭”更直觀、更形象吧!從早到晚,把太陽背在肩頭,不理睬它的早晚與高低,到哪就哪,累了倦了,肩一松,手一揮,太陽就滾到了山的那一邊,隨意、灑脫。可是“馱日子”呢,就很不一般,一天又一天,就那么揮霍?!斑兆印?,就到了未知的那一邊,也就有了哲學的意味,因果傳承,歡樂之后滑進惆悵的深淵呀,就像猛火,燃燒過后成了冷寂的灰燼,就像激情,澎湃之后剩下無邊的落寞。也或許,是說日子不易,用肩扛,需要忍耐與艱辛。關(guān)鍵是,那只粗糙溫柔的手就是那么說的。那只粗糙溫柔的手曾在我睡下之后,輕輕地撫摸過我的凍爛又被她拎破的耳朵。紅腫碩大的耳朵,結(jié)著一層層的血痂。那只手拿著浸透茶水的棉絮輕輕地洗掉上面的血痂,溫柔地敷上一層湖殼蜜。其實我并不曾睡著,疼痛也是可以忍受的,我卻不愿睜開眼睛,誰叫她那么狠心來著!暖了,她的擦洗讓耳朵癢了,我不禁揚了揚嘴角。她又嘆息了一聲:“傷成這樣了,睡著了都還笑得出來,沒心沒肺的,長大了不會是個孬子吧?怎么那么呆笨呢,拎她耳朵都不曉得躲一下,我不是成心呀?!币坏螠責岬囊后w滴進了我的嘴巴,咸的。那么狠心的人會哭嗎?還說我笨?我有那么笨么?她的腿一點用都沒有,經(jīng)常晚上在燈下做鞋的時候,一邊納鞋底,一邊捶打她的膝蓋。別人是關(guān)節(jié)疼,她的疼了不算,關(guān)節(jié)里面還癢,發(fā)作的時候,像有千百條蟲在膝蓋里爬,千萬只小手在膝蓋里輕輕地撓癢癢。我不能體會那種蟲和小手,可是如果我讓開了,她用力收不住跌一跤怎么辦,膝蓋里的小蟲和小手會更多吧。
天一如既往的黑?;蛟S她就是對的。馱日子伴隨的就該是疼痛。
我算是個大肚漢了。也不對,應該是個能吃的假小子才對。一天到晚的餓呀,按我媽的說法,算個“餓癆鬼”。逮著什么,只要能吃的,嗶嗶剝剝,都進了我的嘴巴。還沒成熟的青果,玉米稈里的甜汁,甚至剛灌漿的小麥都是我的美食。我還吃過剛從地里拔出來的蘿卜與紅薯,在身上擦擦泥巴,三兩下地嚼沒了,只留一嘴的辛辣與清甜。
正是插秧季節(jié),山上的秤砣果紅艷艷的,粒粒如豌豆般大小的寶石在陽光中絢爛,在青碧的葉叢里甜甜膩膩地安睡。一小把一小把秤砣果在嘴巴里珠圓玉潤,甜味悠長卻不像糖果滯澀喉嚨,酸甜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濕了胸口,也是一片紅。沒空吐核,也沒空顧及胸口,只是吃秤砣果要緊。肚飽了,衣服的口袋也裝滿了,還折了好多掛滿秤砣果的沉甸甸枝條。我摸著自己圓溜溜的肚子,打了一個飽嗝,躺在松樹下美美地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太陽偏西,我慌慌張張地跑到學校。背上背著孩子的平安老師金剛怒目,兩手叉腰杵在教室門口。這個平安老師不似他的名字,最是以犀利著稱,他曾經(jīng)夸過我,“哈,這孩子,整個一豆芽菜嘛,個矮發(fā)稀身子薄,一臉雀斑星星點點,就像蒼蠅下的蛋,眼睛還算又黑又亮,不錯不錯,總體來說,除了數(shù)學考8分,還是不錯的!以后18,28,38地進步吧!”
我的臉一定憋得通紅。平安老師背孩子的粗帶子也是紅紅的,背住了孩子,也差不多裹住了他的瘦削的上半身,紅條子在他的腰間和肩頭隨著他搖孩子輕輕飄動,跟他消瘦的鐵青的臉一搭,滑稽極了。我突然笑了起來。從口袋里掏出秤砣果,卻是化了,爛了,迎上他拍向我頭頂?shù)陌驼疲前驼茀s只是在我的頭頂輕輕地摸了一下。他背上的孩子醒了,對著我手上的秤砣果瞇著眼笑,那小嘴紅紅的,也像一顆紅秤砣。
中午的時光秤砣果是不能摘了,那就玩吧。抓石子就很好。幾個女孩子圍成一圈,拿出錘好的白石子,一顆顆晶瑩閃亮,長時間的摩挲、拋擲、互擊,棱角消失,形如雀卵,拋高就低,加減乘除,花樣繁多,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打石頭也不錯,平滑的石頭或青或黑,泛著光澤,在我們的手中就像活了一般,或者說就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指哪打哪,石無虛發(fā)。
要不,就跳繩吧。跳繩的時候,我是很有一些優(yōu)越感的。家里開了代銷店,也賣那時節(jié)鄉(xiāng)下人系褲子的八股絳。一大堆八股絳放在一起,是多是少,家人是不會太注意的。我的繩子用三根八股絳擰成,旋起來的時候紅紅綠綠,總能引起一陣驚羨的叫聲。春風乍暖,枝頭冒出新綠,我的周圍聚集著一大撥流鼻涕的伙伴,眼巴巴地看著我的繩子。繩子輪流在伙伴的手中傳遞,我很有些驕傲。只是輪到我跳的時候我怎么也驕傲不起來,雖然長得像根豆芽,跳起繩來卻像一塊重重的石頭,雙腳跳得老高,旋過繩子,轟的一聲落地,就像一籮筐紅薯讓粗心的小子猛然從洞口倒進洞窖。我的伙伴們,卻輕盈得像風,花樣變換,人繩合一,悠哉游哉,連跳幾百個是常事?;锇閭儼参课遥嗑毦毦秃?,熟能生巧。唉!她們怎么知道我就不練呢?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起來練的,腳趾都淤血了。我媽說,我要是念書有那勁頭,一定不得了。
不會跳繩,實在是自己的心結(jié)。這心結(jié)如影隨形,伙伴們不經(jīng)意搖動的手指,一個平常不過的笑容都成了我心底研究的內(nèi)容。
不過,雖然我不擅長跳繩,對做跳繩卻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單繩的,就在正中央縫一截穿舊的帆布鞋面,保證重量;雙繩的縫合在一起,跳的時候不會分叉。我還給跳繩裝上木質(zhì)手柄,手柄用墨水染成紅藍兩色。看著滿院奔跑的雞,我突發(fā)奇想,繩子上粘上雞毛,旋起來可能更好看。有段時間,我媽防我,店里的八股絳沒賣出去,卻一天天見少。院子里的雞見我就瘋跑,我逮著它們就要拔毛。我做了一溜各種款式的跳繩。我媽說,那么多,賣一些算了,來看的孩子一撥又一撥,卻一根也沒賣出去??墒俏艺娴淖龅煤芎谩?/p>
我媽看著我一天到晚地瘋,經(jīng)常憂心忡忡。夕陽在山,還見不著人影,咋就野不夠呢?人家都說女像娘哩,自己咋生出這樣的野娃娃,一天到晚瘋玩,上屋公雞打水,下屋狗連精都敢說,都敢看,哪里還有個女孩子的樣子?貪玩也就罷了,家里的活從不曉得幫著做點,就算上課時候在學校里,也是一只腳架在桌上,一只腳蹺在凳上,有的時候還鉆在課桌底下玩得不亦樂乎,作業(yè)丟三落四,男老師見了搖頭,女老師見了嘆氣。她給我梳頭,捋虱子蟣子的時候,總是敲我的腦殼,“多大了,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天天馱日子過頂,攮日子下山,不曉得么樣搞哦。”
我經(jīng)??粗覌屇菑埨L的臉,隨時準備打我的手,憤憤然。
“哪家娘像你?一天到晚除了咒罵,就是打人!”
“我不打罵,你們能長記性嗎?”
她的粗糙的手又揮了過來。我照例又沒讓,好像也沒長記性。
后來想想,她也不容易。搖搖晃晃的人間賜予她無盡的辛勞與苦澀。有人說,人群也像雞群,如果一個群體中有最弱的,肯定是受欺辱最多的一個。父親長期不在家,她一個人做爹做媽,累死累活,吃的比別人差,穿得比別人薄。兄弟妯娌,鄰里鄉(xiāng)親,語言顏色有的時候都是利器。一大堆的怨氣和戾氣在她心中郁積,還有一大堆娃,一天到晚要吃要喝,又玩又鬧。一粥一飯,一針一線,養(yǎng)活溫暖了一群姑娘小子就是她最大的溫柔了。
她馱日子馱得苦,我馱日子馱得一片混沌。
她總是對的,每一次考學我都是很危險地通過。也許,我不那么馱日子,會有些不一樣吧?只是,世事如風,身在山中又怎能看盡山的風景。也難怪有人感慨,“人啊,認識你自己”。
又是大雪了。日子過得真快呀。日子過得真慢呀。
無論光陰快慢,我一如既往馱日子。
只要不是看不下去,我是懶得收拾屋子的。似乎收拾得整整齊齊,就缺少了生活真實的氣息,多了一份頤養(yǎng)天年的意思。有陽光的時候,亂頭粗服,脫掉鞋子,隨意地歪坐在陽臺,啃自己想當然做出來的面點,泡一大杯炒青喝。樓下的園子時時花開,能聽到四季更迭時門栓的嘎吱作響。再往前,有一條寬闊的河流,好花照水,弱柳扶風,白鷺翻飛,魚翔水底,清光粼粼,身量精巧的野鴨在中午的時光結(jié)對成群。偶爾會有少年在沙灘上把自己埋起來,只露出腦袋和腳丫子傻呵呵大聲地笑,不管經(jīng)過的人看到的人惱或不惱。有時,我會拿一本書毫無目的地翻讀,合心意,會心一笑;不合心意,睡意上頭,悄然入夢。面點微甜,炒青味道很老,一夢經(jīng)年。
一夢經(jīng)年。南柯一夢。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有人見著我,會跟我媽說:“你家小姑娘過得好呀!”
所有人都這么想。
只有我媽掉眼淚。
“娃的眼鏡度數(shù)越來越深了?!?/p>
“娃長期低頭做事,頸和腰都疼?!?/p>
“娃熬了多少夜呀,眼圈泛青。”
“娃頭發(fā)白那么多了。每一根白發(fā)都像我心里的一根刺?!?/p>
“娃又瘦了!”
我淡淡一笑。其實,有些不是真的。我真的只是馱日子而已。
經(jīng)常想那只粗糙的手。那只手給過我們食物,食物簡單;那只手給我們做過衣服,布料低檔,樣式粗陋;那只手給我們受傷時的撫慰,那撫慰因粗糙而疼痛;那只手也給過我們響亮的耳刮子,那么得狠。那只手給我們擋過風雨,只是她的手小了一些,難敵惡風冷雨。
只是,那只曾經(jīng)粗糙有力的右手右胳膊,那副曾經(jīng)比男人負得更重的肩膀,已像霜打過的葉子,軟軟的,所有的力量不知遁失到了哪里。現(xiàn)在的母親更多時候都是坐在輪椅上,偶爾也會起身,拄著拐艱難地用兩只殘足丈量人生。她很少說話,怕別人聽不清她的話,更怕自己聽不清別人的話。她再也捶打不了自己的膝蓋了,那里的小蟲和小手折磨著她,經(jīng)常讓她的臉因痛苦而變形,經(jīng)常喃喃自己是在馱日子。有人說我媽是個苦人,家里娃都大了,日子好過了,卻病成這樣。母親是個苦人是真的,病了對身體固然糟糕,更多的是一世的辛勞,難以承受之重的日子耗盡了她的健康。
古人定義大雪:“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毖韵轮?,到了這個時段,雪往往下得大,范圍也廣,故名大雪。黃昏了,并未下雪,我卻遍體冰涼。
我是她的孩子,不知是人到中年,或者天氣真的冷了,還是血脈相通,最近我的關(guān)節(jié)也隱隱作疼,膝蓋里癢乎乎的,似有小蟲在爬,似有小手在撓。
也許,我該好好問一問她,到底是“馱日子”還是“馱日頭”。
也許,我該問問自己,到底是“馱日子”還是“馱日頭”。
或者都一樣吧。就像我和她,那么像。
責任編輯 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