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我說嘉陵江是一棵樹,不是在寫一句詩,而是有實際意義的考量。首先,嘉陵江的水系是一棵樹,枝干齊全,樹葉齊全,甚至花朵與果實也齊全。我是先有一棵樹的想象,而后才有一棵樹的觀念。其次,嘉陵江流域的地理是一棵樹,樹干巨大,樹冠呈扇狀,包括半個岷山、半個秦嶺、半個龍門山,以及整個川北和大部分川中丘陵??课靼脒叺臉涔谏L得特別好,遮天蔽日,是爭搶到了好水好土好陽光的結果。再則,嘉陵江的人文歷史是一棵樹,從古氐羌人、古蜀人和古巴人到吐蕃,到今天的藏人、漢人,包含了一棵樹所能標識的全部象征——主干與枝干、主枝與分枝、陽面與陰面、花與果實,甚至包含了樹上的寄生藤、樹洞、鳥巢和各類蟲豸。最后,嘉陵江的美學是一棵樹,氣息從岷山雪峰、秦嶺峽谷到龍門山澗,一路浸漫,再到川北、川中丘陵,顏色也由黛綠、翠綠、泥黃過渡到了棕黃、棕紅。
察看嘉陵江流域全圖,可以看見這棵樹的樹冠有三處遠端:一是正源,在正北偏東的方向,最遠端到了鳳縣境內的秦嶺代王山南側大鳳溝。代王山也是黃河與長江的一個分水嶺,海拔2598米。一是西漢水,最遠端到了甘肅天水的齊壽山。另一處便是右岸在昭化古城注入的白龍江,它是嘉陵江唯一一條來自青藏高原的支流,最遠端到了若爾蓋草原和甘南草原接合部的郎木寺。
涪江也是嘉陵江的一撥遠枝,源自岷山主峰雪寶鼎東南麓的黃龍寺。一路下來,盡納岷山東南隅和龍門山中段的全部涵養(yǎng),有著與白龍江一樣高寒、冰潔的氣息。
有人在齊壽山探訪到西漢水的第一股水,它是泉溪,有著水的初樣,但到了仇池山,已經飽含泥沙。嘉陵江在秦嶺代王山的第一股水亦是,它是滲泉,從樹葉或誰家的瓦溝上滑落,由灌木和百草的根莖滲出,匯流成溪、成河。在鳳縣的七十二公里,嘉陵江還是孩童的樣子,清純而潔凈,帶一點秦嶺的野趣和秦人的古樸,流入甘肅再流回陜西之后,泥沙增多,才有了混沌。
我不止一次捧起過白龍江的第一股水,在郎木寺附近的甘肅碌曲郭爾莽梁德合拉卜哉峰的東北麓。我蹲在山谷的礫石堆里,看著雪溪一股股從石澗涌出;除了草原的氣息,它原本是不帶任何宗教信仰的,然而當它流經格爾底寺和賽赤寺,便染了藏傳佛教的氣息。它是一種執(zhí)著和包容,就像川西高原和甘南草原,以及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以一種具體到日常的行為附著在涓涓溪流上,在流淌中慢慢變得豐沛、強大。
涪江源頭的水也是這樣,有著與白龍江的第一捧水相同的海拔,也染了積雪與宗教的氣息,只是流過丹云峽,在雙河納西溝之后便進入了熟番的地界和漢地,整個河流有了濃重的世俗氣,即使在平武縣城附近的兩河堡有奪補河納入,也無法緩解。
2017年4月22日下午三時,我隨川渝作家嘉陵江采風團抵達嘉陵江上游的明月峽。這是我與嘉陵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之前三十年,我都是坐火車經過,隔窗眺望。過橋梁,鉆隧道,從昭化古城到秦嶺站,雖然一直是沿著嘉陵江在走,但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夜晚,偶爾在白天看見也是一晃而過。因為隔著窗連氣味也聞不到,只能默記一些途經的站名和河段——秦嶺、紅花鋪、鳳州、白水江、馬蹄灣、橫現(xiàn)河、略陽、樂素河、燕子砭、兩當、徽縣、大灘、軍師廟、觀音壩……記得有一年五月,火車在秦嶺站有過短暫停靠,我下車拍了站名,遠遠地看見涓涓的嘉陵江,聞到了洋槐花的味道。
四月,明月峽的洋槐花也零星開了,氣味蓋在初漲的嘉陵江的氣味里很容易被忽略。明月峽走過了多少人?早期的人類活動不說,單從公元前316年秦惠王命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率兵沿此道滅蜀開始;政治軍事人物不說,單是文人墨客,李白、陳子昂、蘇東坡出川,杜甫、陸游、張大千入川……蜀道之難,或許僅有個下腳的地方……如今嘉陵江依舊,兩岸絕壁依舊,月亮出來,嘉陵月照依舊……我獨自走著,看過整體的峽谷,又去看峽谷的局部、細部——對岸的靠背山,巖層反向的走向呈現(xiàn)出造山運動中秦嶺與龍門山對抗的美學,配上巖表的植被和時隱時現(xiàn)的寶成鐵路,有一種露天博物館的視覺效果。走廊邊古棧道遺跡,存留至今的石凹,一個個裝滿時間,裝滿月光,也裝滿刀光劍影和死亡。奔流的江水,江水中被山影遮蔽的礁石,剪裁出一個寂寥的畫面;沒有行船,如果再有駁船駛過,寂寥便又多了動感。明月峽自古未變,流淌峽谷的江水也從未斷流,它們足以喚起我們較人類活動要多得多的想象。
很多人寫了明月峽。文人的臭毛病,借景抒情,走一路寫一路。政治家的臭毛病則是把名字刻在石壁上——想不朽。我寫不出什么,也不寫什么,來了就好,走走就好,看看就好,身到,心到,置身嘉陵江畔,貼心明月峽足矣。如果還有感慨,還有想象,不拿去示人才好。
明月峽有6條交通通道,堪稱國家交通博物館,包括遠古時山民踩出的羊腸小道、江邊纖夫踩出的拉船的路、先秦時國家在峽壁上開鑿的棧道、嘉陵江上的船道,以及民國時期依靠德國技術修筑的川陜公路和嘉陵江西岸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修建的寶成鐵路隧道。
我們一行來去走了先秦時開鑿的棧道和民國時修筑的川陜公路。
我生在涪江邊,長在涪江邊,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我只屬于涪江,殊不知涪江也是嘉陵江的一條支流,在合川注入嘉陵江。客觀地講,我也是屬于嘉陵江的。
一條魚從嘉陵江游入涪江,逆流而上,經合川、遂寧、綿陽,由江油進入涪江上游,由龍門山澗進入岷山峽谷,便到達了我出生的地方。
涪江在源頭是充滿野氣的,諸多水源都來自海拔3500米以上的雪山。這些地方自古屬于羌地、氐地和藏地,在礫石和原始森林的氣息里,彌漫著人類早期的血氣。幾千年過去了,在平武縣城以上的河段還能嗅到這樣的氣味。
奪補河(漢人叫火溪河)是涪江在上游最大的支流,因為聚居著東亞最古老的部族白馬人,它攜帶和彌散的氣息要更為獨特。
千百年來,漢人沿江而上,驅散和泯滅著江上的氣息,他們把一種看似書卷氣其實要更為貪婪、狡詐的血腥氣帶到河谷、江面。唐宋時有所退卻,明清時長驅直入,占據(jù)了涪江龍門山全段,繼而直奔涪江上源。
而今,在涪江中下游,我們已經聞不到一點涪江原初的氣息了。人類活動改變了涪江,人類活動彌散的氣息改變了江水的顏色、溫度、質地和味道。
在我的長篇小說《飛地》里,主人公便是由嘉陵江進入涪江,再逆江而上進入岷山飛地的。它是我對嘉陵江的一種認可。嘉陵江是一棵樹,我的主人公爬上樹來,鉆進了茂密的枝葉。
自1981年9月第一次走出涪江河谷,我無數(shù)次往返于涪江中上游,對于它曾經的美與活力我記憶猶新。山谷之美,河道、河床之美,江水之美,兩岸的灌木、花草、田地、房舍之美……特別是遠行歸來,陌生而又熟悉,心重新得到了安放。
然而,這樣的美今已不在。農田被掘毀,河道被開挖、切割、阻攔,河水被蓄積或者被引入隧道……涪江不再是一條原初意義的完整的河流,而是一棵半死的老樹,滿目瘡痍。
涪江之痛,也是嘉陵江之痛。嘉陵江更深的痛,是不能治愈涪江的痛。
早年,一架木筏可以從家門口放漂到江油、遂寧,一直到嘉陵江,而今再沒有這種可能,也再沒有一個年輕人對從一條河到另一條河的狂想。
早起。一個人在廣元市區(qū)的嘉陵江邊散步,自然想到了廣元。這座蜀地最北端的城市,我不覺得是從天府之國升起的,倒覺得是從秦巴山中滾落出的。它是一顆珍珠,也是一滴眼淚。
四月清晨的廣元是一顆翡翠。草木初翠,江水翠,鳥鳴也翠。雖人在城市,但仍感覺置身大山。不用看山,山就在你的感覺中。
廣元古稱利州,建城已有2300多年。從秦巴山中滾落出來,自然少不了秦巴山的元素和氣味——秦國秦人的東西、唐國唐人的東西。它建在蜀地,自然也沾裹了巴蜀的東西。不只是一些草屑、一些紅壤,也有可以做成骨血的元素。
談到廣元,便無法回避武則天。她來自山西的父親把她生在廣元,她便是個廣元人了。在皇澤寺看武則天的真容塑像,感覺這個女人的肚子里塞的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超級的權力欲望。
武則天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叫武元慶,在龍州(今天的平武南壩)任刺史病卒,埋在南壩。武則天建武周后,追封為梁憲王。南壩涪江對岸有個村叫武家道角,據(jù)說村里武姓的人都是武元慶的后人。
在我的印象中,相比廣元,昭化有更多百姓生活的氣息。它是一個獨立的生活場景,又是廣元的一部分。
十年前第一次到昭化,它也叫昭化古城,但還不是今天我們看見的昭化古城。它衰落、庸常甚至寂寞,完全是一幅遺跡與庸常生活交織的圖景,時間的侵蝕感特別強烈,很多斷墻殘垣在一個詩人眼里都是時間的語言。場鎮(zhèn)上居民的生活是新鮮的,就像斷墻背后菜園的綠色蔬菜,雖然很慢,卻也是照著實時的太陽。隨便轉悠,便能看見民國甚至明清的遺跡——很真實的,除了時間的剝蝕,沒有任何的作假。記得我在一棟坍塌的房子的門板上拍下了一幅紅軍標語:歡迎白軍弟兄參加紅軍……
而今的昭化古城,已經是鳳凰古城、麗江古城諸意義上的古城了——說是古城,實際就是幾條在遺址上打造出的賣東西的仿古街。與十年前真實破敗的古城比,著實熱鬧起來了,盡管很像是座影視城,但一些居民的腰包著實鼓起來了。
到了昭化,不想爹媽。這是談及昭化時人們的口頭禪,自然與我同車的人也有念叨。我明白它的意思——昭化出美女,昭化好耍。
那是民國、明清乃至更早。那是在慢時間,一壺酒便可以坐半天,一杯茶便可以坐整天,更別說一把琴、一個美人了,十天半月轉眼便過去,把家、把正事、把外面的世界都忘了。看起來是慢時間,但太好耍了,個人感覺中的時間也是飛快的。什么是正事?沒有正事。到了昭化,耍就是正事。
盡管去想象吧。昭化這樣一個地方,也可以是一部歷史,一部半商半農半娛樂的民間史。
昭化古城坐落在嘉陵江和白龍江交匯的臺地上,從白龍江下來的隴人藏人、從秦巴山中出來的秦人巴人、從川中丘陵川西平原南來的蜀人,以及沿嘉陵江而上,來自更遠地方的人多會于此。他們碰在一起,自然是會碰觸出火花的,而昭化女子在當中起著重要的催化作用。
今天,新打造的老街已沒有什么走頭,倒是古城北門外的古道讓我流連忘返。它曾經是金牛道的一部分,堪比羅馬大道,曹魏軍事集團便是走這條道南下,滅了蜀漢的。
同行的人走后,我留下來,在早已廢棄、略顯寂寥的古道上走了一段。很幸運,它尚未被毀,鋪路的石板還是古舊的,上午的陽光透過行道樹灑在石板上,恍惚中有一種穿越感。我走在古道上,看似一種追懷,其實是一種審美,這古道從歷史中延伸到我的腳下,照著1800年后的陽光,寂寥中給人一種通達。
我固執(zhí)地認為,蒼溪得名于一種直覺。你想想,偌大一條江稱溪,怎能不是某個人的感覺?嘉陵江從秦巴山中流出,在昭化接納白龍江之后,開始了它大水量、微落差的蛇行。地勢由大山過渡到丘陵,兩岸植被茂密、山蒼水翠。
我們從昭化搭乘游船順江而下,體會了嘉陵江真正的蜿蜒和蒼翠。風很大,太陽很烈,我全程都待在甲板上,或坐或立,生怕錯過蒼溪的什么細微之處——大拐彎、小拐彎、顏色、氣味、碼頭、岸上的人家……我知道,其實已經錯過了,因為航運蓄水,蒼溪已不是早先的蒼溪了,河道變成了水庫、湖泊,河岸線抬升了,水流不再是自然河的樣子。
我個人的直覺,嘉陵江到了蒼溪,呈現(xiàn)的是一種半鎖閉的狀態(tài),如果說它在上游還會發(fā)出咆哮、怒吼或嗚咽之聲,那么進入蒼溪它更多的是沉默。除了疲憊,或許還有什么道法,否則它怎么穿破那重巒疊嶂?蒼溪古稱“秦隴鎖鑰”。這鑰,應該就握在嘉陵江手中。
我們走了水路又走陸路。蒼溪是太幽深了。重巒疊嶂的丘陵幽深,九曲回腸的嘉陵江更是幽深。想象舊時交通不便,僅有水道與外界相通,蒼溪是何等的幽閉。地理幽閉了,人心也幽閉,但因為有一條大江過往,幽閉之心往往又有大的開放。
李汀生在青川,不算是蒼溪人,他只是在蒼溪為官,同時也為文。為文的他身上有幽閉的東西,那些因幽閉而呈現(xiàn)的脈絡是他文字的細微之處,也是敏感和樸拙之處。之前十余年,我們都只是讀文,通過讀文互見;這次見到人,才把文與人銜接起來。他為官,說身上沒有一點官氣是假的,但他的官氣里有種山野之氣,有種袍哥氣,只不過這袍哥氣又是被書生氣壓著的。李汀膚白,人長得圓實,面帶喜色,干練。人生有此初見,宛若逢春。這初見不是真的初見,而是已有多年的“互讀”,僅是第一次晤面而已。
蒼溪不直,彎彎繞繞。想必李汀是深諳這彎彎繞繞的。做文宜真直,文筆可彎繞,但精神須真直;做官忌真直,彎繞有道。其實為官也好,為文也罷,道法只在某個層次,超出這個層次便到了人性的層面,便只有自然與生命之美。讀李汀的文字,覺得他一開始就超越了、看清了,他一直是腳踏實地的,將心、將價值安放在文字中,為官不過是他另辟的與他關系不大的一個世界。
我多次到過白龍江的上源。我喜歡它的樣子、氣質——在甘南草原像一條青溪,反射著紫外線;在若爾蓋草地和迭山接合部一下奔騰起來,水能倍增,有了河的氣勢;過了迭部,陡然垂落進深切的峽谷,隱行于迭山罅隙。草地、融雪、喇嘛教和牛羊與藏人的氣味決定了白龍江的氣質,美都是驚世駭俗的。郎木寺,若爾蓋草地,迭山森林,益哇河上的扎尕那,尼傲峽,多爾溝……這些關鍵局部,既構成了白龍江的身體,又熏陶了白龍江的氣質。
然而在嘉陵江上,我們卻看不見白龍江的影子,嗅不到它的氣味。這是一種歸入、一種教化——不是融合。只能說白龍江太純了,自己凈化不了嘉陵江,反倒被嘉陵江化去。這是趨勢,也是必然,就像地球上眾多小語種的民族的命運。
白龍江的歷史始于明代的移民,這也是一種教化——漢化。先納入國家版圖,再同化異族。明清兩代的軍屯、民墾,夯實了邊防的基礎,漢民逐漸成為流域的主體居民。第一次移民來自嘉陵江中下游,川人用自耕農的生活方式改變了流域的風貌。清同治年間的第二次移民來自陜西,豐富和固化了流域的漢文化。
白龍江古稱“桓水”“羌水”和“白水”,《尚書·禹貢》和《漢書·地理志》分別記為“桓水”和“羌水”,可見其流域有過的原住民與文化?,F(xiàn)在的白龍江只有上游還保留著古水的氣息,雖然原住民早已由氐羌人換成了吐蕃后裔,中游和下游完全是一條漢人河了。
盡管如此,我依舊認可白龍江對嘉陵江的凈化作用,它是一股從未斷絕的隱秘的潛流,河岸上焦慮不安的人感覺不到,但河里的水生物能感覺到。
閬中是嘉陵江上一個很小的局部,像塊胎記。這塊胎記感染了,一直在發(fā)炎。
像大地上任何一個宜居的地方,閬中原本有它自身的生活和文化——水生活和水文化。這水自然結合了土、結合了人。
這水便是嘉陵江。六年前,我第一次到閬中,住在水碼頭,還能感覺到一點這水包含的氣息,它從民國甚至明清波及而來,帶著嘉陵江上上下下的船舶、貨物、纖夫和外面世界的信息。由氣息幻化出音容笑貌,結晶出那個時代的人性。嘉陵江多么原始,在江中的某個流域還能看見西漢水和白龍江的部分。東西南北的方言俚語,總是伴隨著蓋碗茶揭蓋和蓋蓋的聲音,彌漫著茶香。
實話講,今天的閬中,蜀漢的東西幾乎沒有了,就算覓得幾樣殘破的物件,但氣息是絕對聞不到了,店鋪里出售的張飛牛肉跟張飛沒有絲毫關系,就是在張飛廟尋得的也只是官府和后人對張飛的態(tài)度與心思。
我們住圣索亞酒店。晚上走水碼頭回來,聽出租車司機講起圣索亞門口的華胥廣場,說廣場是專為酒店配套修建的。
第二天一早,我冒雨去華胥廣場走了走,去嘉陵江堤岸站了站。圣索亞外面的嘉陵江很臭,污水直排江中,近江類似糞坑?!伴佒懈腥玖耍瘟杲恢痹诎l(fā)炎”這句便是那一刻閃出的。離開江畔,回到華胥廣場看華胥。這位華胥國的女王,傳說中的風姓女子,是伏羲和女媧的母親,被譽為“人祖”。沒人見過這位“人祖”,雕塑家全憑想象,把她塑造得性感、豐盈。但愿這形象是華胥氏原有的,而非今日某位閬女的臨摹。
閬中的炎癥只是在它的某些地帶,即使在今天商業(yè)主宰一切的背景下仍有健全安寧的處所。當夜雨籠罩水碼頭,將游人通通趕進客棧之后,空落的老街便是一處——它是可以招魂的。我打著傘,慢吞吞地走在街中,在一個拐彎處遇到了古今的銜接地帶。街道從時間中裁剪出來,我也從時間中裁剪出來。
嘉陵江從閬中一路書寫而下,在武勝留下了最為逶迤的墨寶。
我這一行,在嘉陵江畔走訪過好幾座古鎮(zhèn),單說審美,首推武勝的沿口古鎮(zhèn)。美總是讓人心酸——衰毀的悲劇色彩。而沿口古鎮(zhèn)衰毀的程度恰到好處,少之一份則不夠悲劇,多之一份則悲劇色彩過濃——有失細節(jié)。
在一個晴天的傍晚抵達沿口古鎮(zhèn),我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它的美。夕陽銅色,江面和臺地上的老房子也都是銅色的。鍍金的晚照,把樹影和山影襯托得特暗,破敗流溢著絢爛,安靜里沒有一點當下生活的節(jié)奏來擾亂。
我們去古鎮(zhèn)上的半邊街溜達,獲取了身體的直覺和多角度的影像。老街、老屋真是破舊,有的都坍塌了,有的正在坍塌,沒有做任何的培修。酒廠、印制廠、合作商店除了更為衰落都是早先的樣子,氣味也還是早先的氣味。神奇的是,破敗的房子里還住著人,有孩子在昏暗的廳房做作業(yè),有老人在門口的高凳上織漁網,有一家四口在黑屋里扒飯……我站在門口,掐了掐自己,雖然覺得不是在民國,不是在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但感覺也絕不是在當下。在街面的石條上,在要垮不垮的板壁上,在瓦屋頂生長的植物上,在墻根深邃的水漬鹽跡上,我真的能看見時間褪下的皮,像蛇蛻,被時間遺棄又留住了時間,呈現(xiàn)出一種毋庸置疑的絕對的美。別看世界如此欣欣向榮,一切美的事物最終都不過如此,其悲劇性不只是毀滅,也包括了日漸衰毀的過程。
在我的直覺中,沿口古鎮(zhèn)的美恰到好處,很多東西死了,但遺跡還留存著。死也沒有死絕,還留著那么一點點人氣、一點點煙火氣,就像是從民國便有的垮了半截的煙囪里冒出的炊煙。
我?guī)状闻赖礁咛?,俯瞰古?zhèn)全貌。晚飯后散步的古鎮(zhèn)居民把舊時的農貿市場指給我看,告訴我哪里是賣雞鴨的、哪里是賣魚的、哪里又是賣米的。這是一個梯級的水岸市場,漲水天船行過來,人們相當于是在碼頭上交易。我俯瞰到的不只是廢棄的市場,或者酒廠和印制廠,還是一個被現(xiàn)代社會遺忘的小社會,一片被歲月女神瑞亞裁剪下的時間……這時間為嘉陵江所有,又為嘉陵江所棄,而今成為了嘉陵江文化活的殘片。
第二天早晨離開武勝前,我在細雨中又去了一趟沿口江邊,看見一排排等待出江的漁船,和一兩個浣女。離開江岸時,我不經意又望了一眼煙雨中的古鎮(zhèn),它沉睡的樣子,實在不宜再做這人世間的風景。忽然記起昨晚酒宴上聽得的消息——政府要花十個億打造沿口古鎮(zhèn),不知道我是該為它高興還是為它憂心。
比起沿口古鎮(zhèn),淶灘古鎮(zhèn)要有煙火味得多,即使下雨也有人擺攤有人光顧。這樣說吧,淶灘古鎮(zhèn)是介于尚未打造的沿口古鎮(zhèn)和完全商業(yè)化的閬中古鎮(zhèn)之間的很適中的一種狀態(tài),既有保留下的明清建筑,比如甕城、藏兵洞、文昌宮和戲樓,又有那么一點商業(yè)氣氛——準確地說是市集氣,僅僅賣點本地特產而已。
即使有雨水澆注,走進城門,我也能聞到舊時的氣息——民國的氣息里沉郁著明清的氣息,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宋代的氣息。不僅在建筑上、在鋪路石和磚瓦上,也在空氣中,在淶灘人的身上。羅氏老豆干、渠江魚和合川桃片的氣味是浮于表面的,算不得古鎮(zhèn)的氣息;古鎮(zhèn)的氣息蘊含在青苔的霉味和渠江潮濕的水氣里,有一種與外面世界隔絕不融的特質。
淶灘古鎮(zhèn)是渠江水路的產物,后來陸路發(fā)達了,也就凋敝了。而今它遠離鬧市,作為過去生活的一個遺產,有城有市有樓有戲有佛,像一個從舊時代的機器上拆下的芯片,道德流失了,尚保留著那個時代的美學。
合川一直是我想要到達的一個地方。從年少時起——自從我第一次知道它是涪江注入嘉陵江的地方。
我住在涪江頭,時不時便會去想合川——川者,水也,涪江是一條,渠江是一條,嘉陵江是一條,三川合一。
我想得最多的不是歷史,不是政治經濟,我想得最多的是合川的樣子——形象,川的樣子、山的樣子、城的樣子,涪江匯入處水面、水色的樣子(不是涇渭分明,也應當有別),還有氣味……船在江上行,拱橋跨江……想到什么時候去了,在合川,在江邊獨坐,吹魚腥味很濃的風,天氣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合川。
知道了釣魚城和發(fā)生在釣魚城的戰(zhàn)事,我對合川的想象又融進了歷史。這歷史不是一行行豎排的繁體字,而是一幅幅畫面,一個個人的疼痛、愛恨與生死。歷史本如江河,風平浪靜時卿卿我我,一旦浩蕩起來便如行洪,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堅守一座孤城,歷時三十六載,硬錚錚讓南宋政權在史書上延續(xù)了三十六載,且讓蒙哥汗在此隕滅,改寫了包括世界史在內的歷史格局。
這是大思想、大學術,不是我要的。我要的僅僅是一個夜晚的憑吊,或者是一個清晨的憑吊,想象中的憑吊——我坐在廢城,看星星,聽水響,或淋一場雨。我的憑吊不分甲方乙方,也不針對具體的人,僅僅是為一座城、三條河和歷時三十六載的大小戰(zhàn)事。
我想得最多的是搭乘一架木筏,從平武下到合川,一路把整個涪江都過一遍。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人類最好的思念莫過于在一條大河的頭尾。我對合川的感覺便是這樣。合川有很多平武的東西,涪江源源不斷地捎帶下來。
4月26日傍晚,我們抵達合川,住恭州大酒店,開窗便是嘉陵江。
想一個地方,想了40年,真到了,并不是想的那么回事,在先前的十幾個小時里,我居然把涪江忘了。一夜的雨,自然是沒有去江邊坐。涪江在哪里注入,釣魚城在哪個位置,也一概不知。事實上,恭州大酒店就在涪江和嘉陵江交匯處的沖積帶上,而禪寺所在的文峰古街已算是坐落在涪江畔了,合川的文友過來擺酒的聚源巷更是屬于涪江的地盤。認真地講,整個文峰古鎮(zhèn)都屬于涪江地段,嘉陵江無分,從古塔路到婆婆灣街,包括趙家街、望江樓街、書院街、什字街、太平街,都在涪江右岸。
好笑的是,我已經在涪江與嘉陵江交匯口的江岸走了,卻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便也未能與40年的想象聯(lián)系起來……40年的想象消費盡了,抵達之后反倒淡漠了。
我熟悉涪江上游的每一河段,包括每一個大河彎、大河壩,每一條支流——火溪河,白馬人稱奪補河;西溝、虎牙河、黃羊關河、水田灣、清漪江……我差不多叫得出每一個大河灣、大河壩的名字,從松潘境內的木瓜墩到平驛鋪,麻柳灣、馬桑灣、浪柴塆、東皋灣、長河灣、車家灣、任家壩、唐河壩、木天壩、土黃壩、竹元壩、溪壩、闊達壩、泥鰍壩、石壩、舊莊壩、冷青壩、青竹壩、頂門壩、高壩、胡家壩、安場壩、長渠壩、陽南壩、陳南壩、立石壩、豬草壩、舵壩、石頭壩、高莊壩、南壩、響巖壩……從1981年第一次走出涪江河谷,至今走過數(shù)百次,包括上源松潘段,包括上游最大的支流奪補河,已經感覺有種不舍、有種體貼,我是匍匐在涪江的上面,且融入了它的風情與過往。
涪江中游的一些河段我也熟悉,三十六年里來來回回,江油—綿陽段自不必說,綿陽—三臺—射洪—遂寧段也印象頗深,且都是老公路、老河道的老印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三臺的蘆溪、靈興,在射洪的金華、廣興、柳樹看見的涪江還是原生態(tài)的,河水、河岸線都是極美的。
我對合川釣魚城的想象一直添加了西方和海洋的元素。它坐落在三江交匯處,是一座廢城,或者是廢城的局部,古建筑猶如古希臘神廟,時間的痕跡與江水的鮮活形成對比,夏季的氣息也是冷冽的——釣魚城,它是一座可以從浩渺的煙波看見歷史、看見史詩的宋城。
然而,當我過嘉陵江大橋,沿學士路接近釣魚城時,看見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原來,釣魚城是一座山,沒有絲毫的海洋和西方元素,只有純粹的中國元素。左手嘉陵江,右手嘉陵江,釣魚城筑在山巔,渠江從它的東北方蜿蜒南下,轉北注入嘉陵江。
釣魚城海拔390米,從江邊到山頂,相對高差300米,我登頂僅用了半個小時,而蒙古人則用了36年——經歷了怎樣的一場噩夢?包括蒙哥汗之死。
738年后,一個四月的上午。草木青翠,江水盈盈,煙雨迷蒙,新發(fā)的樹葉沾著雨水。三個小時,我們所能完成的只是一次游覽。釣魚城不再是古戰(zhàn)場,不再是延續(xù)了南宋政權的國中之國,甚至也不是涪江牽扯出的我的一個夢,它僅僅是個4A景區(qū),是一個旅游產品。很多東西改變了,城門、城垛、上山的路徑,但也有未改變的地方,比如釣魚臺、九口鍋、上天梯、飛檐洞、懸空臥佛……我習慣了落單,不去聽解說,一個人在一些自以為有意思的地方停留。也不去琢磨、尋思什么,看看、嗅嗅、拍拍足矣。如果我要去憑吊什么,我一定得認識到它、感覺到它、被它打動。在釣魚城,我所能憑吊的不是英勇、不是忠烈,只是石頭、草木和江河。護國寺里那棵八百年的桂花樹見證了語焉不詳?shù)慕庹f,依然美如宋人遒勁的書法。關鍵是它還活著,從它身上我能觸摸到時間的真實。
在釣魚臺看嘉陵江,角度還是宋時的角度,嘉陵江也還叫嘉陵江,但看見的、感覺的已經大不同,就好比我們今天回望歷史、回望歷史人物——時過境遷,很多的空白,甚至無法用想象去填補。
合川往下,便是嘉陵江粗壯的主干了,也是收官之作,它悉納米倉山、大巴山、秦嶺的南來之水和岷山的東南來水,應有盡有(泥沙、腐殖土、凋謝的杜鵑花、黃金、人類的污染物),并獲得了重慶的溫度。巴蜀文化在這里合流——合流里又兼容了諸多異族的東西。
嘉陵江流到下游,讓人想到的是人。古往今來的人,主流、支流的人。李白、陳子昂是原籍,走金牛道出川,有過一段與嘉陵江相伴的旅程;杜甫、陸游是路過,也對嘉陵江情有獨鐘。
在北碚,我們參觀了盧作孚紀念館、老舍和梁實秋故居,見識了來自巴蜀之外的文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長江之水無法倒流,但文化可以移植,從上游沖刷下來的淤泥,足以讓它們在嘉陵江扎根、生長。
嘉陵江在朝天門匯入長江,但就其文化而言,在北碚便已經和長江交匯了。交匯也是交付、托付。這是一種融入、融合,特別在是重慶作為陪都期間。
在嘉陵江入江口的右岸,曾經有千廝門,1930年修筑碼頭才拆除。千廝門是重慶最古老的城門之一,門里門外既有著平常平靜的市井生活,也有過船難和水戰(zhàn)發(fā)生。
千廝門和洪崖洞為嘉陵江畫上了一個別有風情的句號。這風情是人的風情,也是嘉陵江和時間的風情,裹挾了長江的氣息。如今千廝門不在了,洪崖洞保留了下來。這一帶舊時是棚戶區(qū),男人在碼頭上、船上干活,女人在江邊的磧石上搗衣。一根根晾衣桿兒從吊腳樓上伸出,江風吹拂,飄動著各色的男女衣裳,也算貧民窟的一個亮點。
1987年7月,我來到重慶朝天門,第一次目睹了嘉陵江與長江交匯的景象。正值汛期,江波浩渺、洶涌,散發(fā)著泥腥味,有著拒絕后的回流與最終的接納。當時我年少無知,沒有涪江的概念,更不曾萌生過要在江口尋找涪江的沖動。20年后,我再次來到這里,恰逢春旱,三峽庫區(qū)開始蓄水,嘉陵江泊著污水,像一條人工運河,怎么也無法將它與我熟悉的涪江、白龍江聯(lián)系在一起。
而今,此刻,我坐在嘉陵江邊一個叫磧壩的地方,頭上是千廝門大橋,視線所及便是嘉陵江與長江的交匯口,由于人類活動的影響,兩條江的水質幾無差別。嘉陵江要完全匯入長江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們已感覺不到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想象嘉陵江是一棵樹,我察覺到了一些隱秘的事物,一些被忽略的人事,猶如茂密老樹上的蟲洞、鳥巢。它們都是為逃生而筑,比如寶箴寨,比如尋樂書巖……它們遠離江岸,是嘉陵江流域隱秘的人性書寫。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