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莊子·逍遙游》
狐
生下兒子后,丈夫就喜歡上了拈花惹草。謬莊巴掌大,什么秘密都斂不住,如此幾次后,就讓堵到屋里頭。捉奸捉雙,繩子捆了游街。來回走一圈,除了妻子的族人覺得蒙羞,別的一干人都?xì)g喜。
妻子不敢出門,在家垂淚感嘆,嫁錯男人,等于白搭了一輩子光陰。再看見丈夫,就覺得面目可憎,一副猥瑣模樣,于是暗發(fā)決心,必讓其抱憾終生。自此,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妻子并不掩飾,反而招搖,結(jié)果丑行如愿以償?shù)睾芸毂恢嚽f人發(fā)現(xiàn)。公婆氣絕身亡,兒子被街坊四鄰肆意凌辱,無一人不自稱其父。丈夫惱怒大罵婦人狐貍精,妻子亦回罵。謬莊鄙陋,腌臜之事不絕,辱罵歸辱罵,二人依舊各自行事,互不干涉,亦不同房,因為都覺得對方臟。
如此過了半輩子,當(dāng)年的兒子已經(jīng)成長到23歲,幾經(jīng)媒介,終于說上了一門婚姻。女家在荒山,離謬莊百里許,間有子河、虛川、烏潭、有嶺橫亙,乃僻遠(yuǎn)不毛之地,水陸隔絕,信息閉塞,丈夫與妻子的一干丑事并不被知曉,所以娘家嫁女歡天喜地,迎娶當(dāng)日,莫有不眉開眼笑者。丈夫與妻子公約,為新人,當(dāng)洗心革面,做五講四美的好公婆,給子孫后代樹立新時代的榜樣。愿景雖好,但現(xiàn)實殘酷,多年的不軌經(jīng)歷,已無法讓丈夫與妻子在正常的倫理秩序中安穩(wěn)生活。
于是,這對新晉公婆便將過去花費在鄙陋積習(xí)上的精力全部轉(zhuǎn)移到了新的惡俗癖好上——聽床。每一個夜晚,只要聽到兒子與媳婦的床笫之音,公婆腦中就會不禁再現(xiàn)起年輕時的荒誕風(fēng)云。就這種自以為豪裝的浮想聯(lián)翩中,公婆二人皆滿意地安眠了。
但在被荒淫布控達(dá)到巔峰的情緒冷卻下來之后,公婆卻都又心生了格調(diào)低下的相同疑問——自成親之日起,兒媳似乎每夜都陰陽和合之聲不斷,難道她不來月事?帶著疑問,公婆又各自聽了一個月,結(jié)果不過是日日復(fù)日日,日日都一樣。婆婆終于忍不住在起夜的時候爬了婚房的窗戶,但那里已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除了那些熟悉的聲音,她一無所獲。公公本沒有起夜的習(xí)慣,但為了釋清心中的疑慮,也假裝起夜,順便爬上了婚房的窗戶,但其所得與婆婆無異耳。
事實上,公婆二人都知道對方在午夜聽床,但之前卻誰也沒有戳破過那層紙,畢竟發(fā)過誓要做五講四美的好公婆??烧紦?jù)于二人心底的共同疑問,終于還是將私密的癖好推到了非公開不可談?wù)摰膼盒木车?。開誠布公后,公婆二人斟酌再三,抱著為下一代著想的相同目的,決定在兒子兒媳不知情的時候,往窗戶上鉆一小孔,以備窺望之需。
好不容易等到午夜,屋里的景象簡直叫人戰(zhàn)栗不止!透過小孔,公婆發(fā)現(xiàn),原來與兒媳身體接觸的根本就不是兒子,而是一只體形碩大的白狐貍!
公婆二人直驚出了一身冷汗,太不可思議了,兒子原來是只狐貍精啊!可是,好端端的兒子怎么會變成一只狐貍精呢?謬莊人一向熱衷遺聞逸事,狐貍成精的故事在這里早就是人盡皆知的傳奇,什么商紂王的妃子是九尾狐精,牛魔王的小老婆是玉面狐貍……可傳奇里的那些狐貍精不都是女人么?這倒怪了。細(xì)細(xì)討論之下,公婆一致認(rèn)為,恐怕兒媳才是真正的狐貍精!
——她來自荒山,那里本就是傳說中的鬼怪頻出之地。難說她的原型不是一只母狐貍,獨自修煉多年,卻功力還不夠,只能幻化成人形,借嫁入謬莊來吸人的陽氣以圖修仙大業(yè)。據(jù)說,人的陽氣勝過世間一切靈丹妙藥!兒媳現(xiàn)在已吸夠了陽氣,完全修煉成了人形。而趴在它身上的白狐貍,或許乃荒山里的相好,是只公的,因為道行不夠,只能白天幻化人形,到了晚上則恢復(fù)成狐貍模樣,只有吸夠了陽氣,才能幻化成人。至于成仙的事,還須慢慢修煉。母狐貍能幻化成兒媳,就能幻化成別的女人,它一定是變成了謬莊眾多婦人的模樣,吸飽了眾多男人的陽氣,來反哺它的相好的。而兒子,很可能早就被這個狐貍精變成的兒媳給吸干陽氣,死了!
不然呢?
得出這個驚悚的結(jié)論后,公公嚇得霎時腿軟,一跪在地,再也起不來了,黃澄澄的尿液順著褲管直流。婆婆罵公公是慫包,他要是強(qiáng)硬,她這輩子也不可能出軌,正是他的軟弱,成就了她一世風(fēng)流與罵名。公公無語,婆婆氣得發(fā)抖,激將法不管用,便只能自個兒從后院拎來鐵榔頭,欲破門而入砸了這對狐騷,給兒子報仇雪恨。公公見狀,怕手染鮮血,誤殺了人命,好說歹說攔下婆婆,勸等天亮仔細(xì)看清楚,再決定。婆婆應(yīng)了。
天麻亮,公婆便站在院子里巴巴等著婚房里躥出那只白狐貍來,榔頭就在手邊,街門是關(guān)閉的,它往哪里逃?蟹殼青逐漸蛻變成魚鱗白,當(dāng)天邊舉出一枚黃金大球時,公婆才見婚房門開。先出來的是兒媳,問了好,完畢,羞答答端著尿盆往后院去了,白白的臉上滲出一抹紅暈。不久,兒子也出來了,站在院子里漱口、伸懶腰,青筋畢露,腹肌隆起,真是倍兒棒的好身體。
公婆二人面面相覷,驚得說不出話來。早飯時,見他夫妻二人仍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抬手投足之間滿是人樣,絕不像狐貍,心底便更加疑惑起來。即刻,婆婆又私下慫恿公公上前去聞聞他們身上有沒有臭味,據(jù)說狐貍是有臊臭味的,即便幻化成人形,其味也不能盡除。
戰(zhàn)戰(zhàn)兢兢聞過之后,公公說大概有。婆婆心底騰起一股無名之火,問到底有沒有。公公說,聞到了一股雞屎味。婆婆說,那就是了,狐貍愛吃雞,那必定是去雞窩偷雞時蹭上的。
人證物證俱在,況且又眼見為實,是狐貍精跑不了的!于是公婆二人秘密商議,此事只能自己動手,叫人一起必會走漏風(fēng)聲,狐貍精能藏入自己家,肯定也藏入了別人家,誰知道叫來的是人呢,還是狐貍!
午夜。
公婆二人踏著月色偷偷來到婚房窗戶前,透過小孔,又看見兒媳身上趴著那只白狐貍。那貨話兒好似驢馬之物,正讓幻化成兒媳樣的母狐貍癲狂不止。真是豈有此理,公婆二人再也忍不住,齊用勁,踏開門,沖進(jìn)屋,不問是非,舉起鐵榔頭便向床上狠手丟去。
起初,只聽到一聲核桃碎的聲音,不知是什么被砸出了窟窿,只見血汩汩直往外噴涌,公公全身上下立刻就染紅了。第二榔頭下去,只聽到一聲西瓜裂的聲音,豆?jié){一般的流質(zhì)便從窟窿里飛濺了出來,甩到公公滿是血的身上,就像被潑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第三榔頭下去,聲音已不清脆,仿佛砸在一堆木屑上,有點悶。再看床上,在一堆白肉中似乎躺著兩顆被搗碎的長了毛的倭瓜。第四榔頭下去,宛如拍在了一坨稀泥上,長了毛的倭瓜的血肉筋骨已全混在一處,紅的紅,白的白,黑的黑,黃的黃,藍(lán)的藍(lán),綠的綠,紫的紫,再辨認(rèn)不出來原來的模樣……直到舉手無力,公婆二人才大喊大叫著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而床上,竟是兩具血肉模糊的人的尸體!
他們驚異地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床上卻還是兩具人的尸體,一具,是兒子,另一具,則是兒媳。
謬莊發(fā)生震驚全國的父母聯(lián)手殘殺兒子兒媳血案。筆錄時,公婆分別講述了狐貍成精的故事。雖聲情并茂,不似虛妄,且內(nèi)容如出一轍,可誰也不信這是真的。況醫(yī)生也并未檢查出二人患有任何精神疾病。最終,公婆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蛙
謬莊外有一戶離群索居的人家,因無子嗣,深居簡出以避閑話。男人幼時是莊里的少爺,有吃不盡的米面油鹽,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一莊人都羨煞。那時,少爺最喜玩的一種游戲是打廚房里偷來白面大饅頭,唾了自己骯臟的口水,扔在塵土中,然后放出狼狗跟莊里的一群窮娃子搶吃。狼狗兇狠,牙尖齒利,一身肥膘油晃晃,莫有不被咬者。窮娃子護(hù)住傷口繼續(xù)從狗嘴里奪食,少爺則站在碌碡上歡樂地跳個不停。
忽一日,狼狗竟無端消失了。
少爺派人找遍莊里不見,又貼出賞榜,凡找到狼狗者,賞饅頭一車。次日,少爺出門,迎頭被撞,仔細(xì)看,乃狼狗皮懸于門楣之上,皮連著狗頭與狗腿,身子卻不見了。少爺撞上的,正是狗頭,狗牙尖利,劃破了少爺?shù)念~。血流進(jìn)眼睛來,少爺立時嚇得面如土色。自此,家里便開始走上下坡路。
不久,少爺一家被打倒。后來,其父母被眾人舉報,入獄,病死。再后來,少爺被揪出批斗游街,出逃,不遂,遣回。來時,撿一女,年齡與其相仿,略癡傻,三五年后結(jié)為夫婦。婚后,謬莊人常惡意滋事,害得倆人無處容身,拆了留剩的老宅柱椽,在莊外尋幽僻之地重建了一方小獨院,又從附近坡頭扒拉出兩畝田,地里刨食,生死由命。傻婦聽話,一直稱呼丈夫少爺,如此稱呼了半輩子,到少爺滿六十歲,傻婦仍未孕。謬莊人記仇,都說少爺一家作惡多端,斷了他們的香火,乃老天爺?shù)膱髴?yīng)。
時,此地方圓百里多見游方道士遍地行走。
一日,謬莊也來了一個,不僅能說會算,且未卜先知,替謬莊人找到了不少丟失的寶貝。當(dāng)然,道士也因此惹出不少麻煩。因為事后大家才發(fā)覺,原來自己苦苦尋找的祖?zhèn)鲗毼?,竟然就在一墻之隔的鄰居家中。由于真相被無情揭露,家家鬧得雞飛狗跳,更有甚者,提了鍘刀去找賊家報仇,反被砍斷了手腳。傷者不服,再糾集族人來,鬧至后來,便成了族與族之間的械斗。一時間,謬莊的空氣里飄蕩起了濃郁的血腥味。
事后,族與族派人講和,一致對外,均指出罪魁禍?zhǔn)啄擞畏降朗?。要不是他,謬莊鄰里信任,好一派祥和呢。
道士被驅(qū)逐出謬莊的那一天,直說此地人刁鉆無恥,遲早遭報應(yīng)。出了莊,沒走幾步,看見莊外少爺家的獨院,便若有所思地拿出羅盤撥弄,又來回走動用腳步丈量周邊土地,時而寫寫畫畫,時而掐掐算算。完畢,道士主動叩響了獨院的門。開門的是傻婦,那道士不報姓名,不問善惡,開口便言,你家里一定沒有香火。傻婦大驚,咋呼呼叫來了少爺。少爺見他仙風(fēng)道骨,不似個潑皮,便拱手問如何得之?道士也不虛掩,手指周邊地形道,這地方風(fēng)水邪乎得厲害。
少爺請道士坐上賓,詳細(xì)問。道士便侃侃而談道,風(fēng)水上,最佳的宅院應(yīng)講究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宅院左方,稱青龍位,要有彎曲的河流過路或曲折逶迤的山脈盤踞,青龍象征權(quán)力、強(qiáng)健、富貴、威嚴(yán);而宅院右方,稱白虎位,須要有比宅院低短的小山土丘,白虎代表疾病、刑傷、意外;宅院前方為朱雀位,得有小山脈或水池、水潭,朱雀代表口舌是非、官訟、爭斗、麻煩;住宅后方,為玄武位,應(yīng)有高大巍峨的山巒,玄武代表貴人的幫助,經(jīng)濟(jì)的保障,財產(chǎn)的穩(wěn)定??傊詈玫恼猴L(fēng)水應(yīng)該是前低后高,左高右低,不一定大富大貴,但至少平安喜樂,子孫滿堂。再看看你家的宅院,前高后低,左低右高,是暗門,俗稱兇宅,最不宜居,況門前大山堵了出路,這叫自絕前路,無后,才是輕的,要不是你宅院柱椽持重壓陣,鎮(zhèn)鬼神,恐怕命數(shù)都早盡了。
少爺?shù)菚r震驚,懇求道士救命,說此地既是暗宅,要不搬回謬莊里去吧,那里還有我祖上遺下的宅基地,況且這里的柱椽,也是從祖宅拆下來的。道士嗤之以鼻道,謬莊人心不古,刁鉆無恥,遲早遭報應(yīng)。少爺亦回想起自己在謬莊輝煌的幼年與敗落的現(xiàn)狀,不禁悲從中來,一把老淚縱橫。道士見少爺如此,便心善起來,叫他把前門堵了,后院與前院易位,開街門,那樣,左右前后就皆易位了,便是個大吉宅。少爺在紙上仔細(xì)擺弄一番,果如道士所言,便十二分感謝,舍了一大筆錢財,送道士走了。后來,少爺恍然想起應(yīng)該要問問道士生育一事,于是追出門去,卻發(fā)現(xiàn)那道士如乘風(fēng)一般,早飄遠(yuǎn)了。
少爺雖覺得那道士好生奇怪,但還是遵照他的建議將宅院風(fēng)水易了位。結(jié)果在次年二月末,家里便發(fā)生了奇事。先是少爺本人長出了新牙,斑白稀疏的頭發(fā)越發(fā)濃密,黧黑的面容也煥發(fā)了容光,接著便是傻乎乎了一輩子的婦人,居然漸漸變得像個正常人了,思維清晰,說話利索,最叫人嘖嘖稱奇的是,她竟然懷孕了。謬莊人雖家家詛咒少爺,但見他家連連出現(xiàn)返老還童之象,也都艷羨十分,直拍腔子后悔攆走了那神仙老道。
年關(guān)后,婦人便生下了一個男嬰。娃子生得稀奇,落地便能吃飯說話,撈起少爺家的饅頭指著烏潭方向竟說自己的前世是一只蛙。少爺與婦人莫不驚,以為生了怪物,但又聯(lián)想到萬物有投胎轉(zhuǎn)世一說,便半疑半信了。
少爺一家深居簡出,不與謬莊人一道來往,但那娃子卻正好相反。耐你少爺與婦人把門鎖得有多嚴(yán)實,他都能出去。謬莊人都畏懼他,以為妖,見其來,立遁走。但偏有幾個半大不大的娃子,最喜與他玩耍。謬莊有一水池,做儲水用。池并不深,連人的膝蓋都不能淹沒,娃子們常在旁邊捏泥玩。忽一日,一起的幾個娃子竟全部不慎跌入池內(nèi),消失不見了。
謬莊人大驚,跳出池內(nèi)摸索半日,活不見娃子們?nèi)?,死不見娃子們尸。待如瘋子一般舀干水池后,仍不見娃子們,卻在池底驚現(xiàn)一巨大土質(zhì)球,其身干燥,表面無任何水漬。
撈出,砸開,蹦出一堆蛙。細(xì)數(shù),乃九只,與跌落池內(nèi)的娃子們數(shù)目一致。謬莊人驚異,以為娃子所變,忙俯身捧捉。蛙皆不懼,抬眼視之,目露兇光,且大呼,其聲如人,謬莊人都嚇得跪地磕頭,大呼蛙仙爺不止。
那蛙們也不理,嘎嘎蹦,一蹦三尺,再蹦六尺,三蹦皆變成兔,兔走一步皆變成雞,雞走一步皆變成鵝,鵝走一步皆變了狗,狗走一步皆變成豬,豬走一步皆變成羊,羊走一步皆變成驢,驢走一步皆幻化成馬。如此九次,不再變幻。那九匹馬見風(fēng)便長,終在謬莊人的瞠目結(jié)舌和呼天搶地中,像當(dāng)年的道士一樣,朝烏潭的方向如風(fēng)飄遠(yuǎn)了。
當(dāng)日,少爺與婦人就被謬莊人以妖人之名打死了。稱奇的是,不久,兇手們陸續(xù)都瘋了,整日價出莊游蕩,逢人便講娃子變成蛙的故事,披頭散發(fā),瘋言瘋語,幾乎沒什么人相信。后有精神病研究院聽聞,遂派專家來,以人道救治與醫(yī)學(xué)研究的名義,將瘋子全部帶走。無后話。
不久,謬莊周邊發(fā)生大地動,山塌地陷,房屋多有傾倒。唯少爺家的獨院,穩(wěn)如泰山。地動后又是半月余的大雨傾盆,狂風(fēng)四起,少爺家宅院也因雷電起火。三天三夜,滅,宅毀。有膽大者近前,聞異香味。扒開焦柱椽,但見巨型蛙尸九具、人尸一具。蛙幾乎與人無異,或曰人身蛙頭之怪。尸肉皆熟,香從中來。警方即刻介入,十尸均被帶走。同當(dāng)年帶走的謬莊瘋子一樣,亦無后話。
狼
肉豬養(yǎng)殖場坐落于謬莊南頭。
場長,女,五大三粗,為遠(yuǎn)近聞名之悍婦。坐在人堆里,與男人無異。嗜酒,好賭,愛煙,聲響。性興起,常召集三五賭友聚賭。贏了錢,則大碗喝酒,輸了,也不喪氣,只叫賭家上場里相豬,相中哪頭殺哪頭,抵錢作罷。
丈夫入贅之身,生得細(xì)皮嫩肉,好似白面書生,其實早襲了祖上的絕好殺豬本事,素來一刀,白的進(jìn)去,紅的出來,那畜生便立刻倒地,氣絕身亡,血艷艷的,汩汩長流。場長賭博,丈夫一概不理,也不管錢,做甩手掌柜,日子過得閑適。只自言屠刀染血太多,身上陰氣重,每日必沐浴焚香祭神,求個善果。
后來,場長懷孕滿十月,誕下一個男嬰。斷奶后,耐不住手癢癮犯,時趁娃子入睡,偷跑出去與賭友聚耍,夜不歸宿也是常事。
一日清早,丈夫外出辦事,對賭罷歸來的場長交代,娃子哭了半夜,喂奶粉也不吃,大概是想你了,去哄哄吧。說完便出門走了。場長迷糊著眼睛,拖著疲乏的身子給娃子沖了奶粉,哄得他咯咯笑后,便將其放置于院內(nèi)搖車?yán)锿?,自個兒又實在扛不住那瞌睡糾纏,進(jìn)屋瞇了。
晌午,丈夫辦完事回家來,見院子里放著空搖車,而場長卻在屋里呼呼大睡,左右不見娃子。仔細(xì)尋了一遍,還不見,便推醒場長問,娃子呢?場長瞌睡被打斷,惺忪著睡眼罵丈夫,狗眼瞎了,院子里搖車內(nèi)的不是?丈夫知道壞了事,連說沒有。場長不信,以為玩笑,自己起身去找,果不見。翻遍房前屋后,問了街坊鄰居,皆言不知。大驚,大懼,大哭,大悔。終日以淚洗面。
時,謬莊人常聽外面流竄來不少外鄉(xiāng)人,專偷娃子,得手后,以高價錢或賣給不育不孕的家庭,或賣給江湖走穴的雜耍隊,或賣給全國流動的兒童乞討團(tuán)。偷娃子的外鄉(xiāng)人都穿長袍,長三只手,兩只與常人無異,左右各一,規(guī)規(guī)矩矩掛在肩膀上,而第三只,則長在胸前,丈三有余,平時如繩索一般柔軟,盤起來纏于腰間,遇見沒人看管的娃子時,則可瞬間變得如同鋼鞭,展開手掌,將娃子緊緊抓住,如鷹爪,斂入袍中。
場長不知偷走的娃子被賣到誰手中了,時時念叨,若是賣給不育不孕的,則還好點兒,必會被主家好心善待,若是賣了雜耍隊,也還行,就是苦。謬莊曾來過一個雜耍隊,場長就親眼看見過一個侏儒會九種技藝,吞針、噴火、眼睛呼吸、手劈磚、耳朵提水桶、胸口碎大石、踩刀、單指倒立、縮骨等,那侏儒還被打通了全身筋脈,兩個膝蓋骨能卸下,穿過大腿,游動到胸膛跳舞,就像女人的一對奶子。若是賣到兒童乞丐團(tuán),那就如同進(jìn)了地獄,會被毒啞嗓子,挑斷腳筋,扔到大街上爬行著要錢,有苦說不出,有路逃不了,直到死去。
場長一念叨,丈夫就沉默。場長便罵丈夫,不是日日祭神嗎,怎么連個娃子也看不???祭個屁,天王老子都是瞎子!丈夫再祭時,場長果然就打翻爐臺,供果香灰撒了一地,連神像也砸了。
多年過去,場長未再孕。看了醫(yī)生,說倆人皆沒問題。又求偏方,終不見效。至于神,場長好歹是不信的,但丈夫說,難說是因為場長摔了爐臺,神怪罪,菩薩可掌管生育呢!場長心虛不吭氣。丈夫便帶場長去虛川見一個世外高人。相過面和手后,世外高人說急不得,丟掉的娃子還在這世上活得好呢,日后有緣定可以重逢。場長問娃子現(xiàn)在在哪呢?高人便諱莫高深地說天機(jī)不能泄露,回家等著便是了。
多年后的冬天,妻子,還是場長,丈夫,還是屠夫。肉豬養(yǎng)殖場規(guī)模越來越大,場長更加嗜酒好賭,丈夫刀法也愈發(fā)精湛。家里的院落換成了樓房,但二人依舊無生育,丟失的那娃子也沒有重逢。
一個凜冽寒夜,場長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出去賭博。丈夫好不習(xí)慣,聽著場長鼾聲如雷,輾轉(zhuǎn)了良久,竟然失眠了。謬莊的夜里靜得出奇,丈夫正在為無后的事情傷感,卻突聞養(yǎng)殖場傳來巨大的駭叫之聲,毛骨悚然。丈夫料到不好,便如當(dāng)年丟娃子那日一樣,又一把推醒了場長。場長脾氣大長,一腳踹在丈夫后心窩罵道,個短命鬼,撓你干娘作甚?丈夫卻不惱,好心說,剛才養(yǎng)殖場傳來驚叫,嚇人得很,可能是進(jìn)了賊來,偷豬不成,起了殺心。如今咱家大業(yè)大,惹紅了人家的眼睛,都來偷咱一杯羹呢。場長瞌睡頓消,怨氣也登無,與丈夫穿好衣裳,手執(zhí)鋼叉,悄然往那養(yǎng)殖場去了。
冰凍三尺,月光慘白。
寒夜中正發(fā)生著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養(yǎng)殖場地上竟然趴著一個長發(fā)怪物,那貨貫身雪白,軀干如柴,無尾,四足,前肢如刀。猴上一頭豬,趁其不備扳倒,前肢鳧水般疾速劃過膛肚,那豬的肝肺腸肚便流出一地來,血里呼啦,好不血腥。怪物也不急,竟然學(xué)人的模樣,捋捋前肢,抓出內(nèi)臟,一點一點往口中塞。那豬尚未死利索,怪物吃它一口,它便駭叫一下,直到聲嘶力竭,方蹬腿死了。其他豬則被那怪物嚇傻了膽,都抖索成一團(tuán),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低聲哼哼,充滿了驚恐的悲鳴和絕望。
場長遞過鋼叉,慫恿丈夫上前刺那怪物。丈夫也害怕,畏首畏尾不前,而那貨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術(shù),將身一扭,竟然露出一張血淋淋的人臉來。丈夫雖殺豬無數(shù),但與那怪物四目相對時,不免嚇得鋼叉落地,戰(zhàn)栗不已。再看場長,早尿了一褲子,腿軟腳軟,一屁股坐在豬糞上,抱著丈夫的大腿,不撒手了。
夫妻無利器在身,怪物又一步一步逼近,眼看它揚(yáng)起前肢就要朝他二人胸前劃去,卻聽丈夫低聲喚了一聲“娃子”,那怪物一愣,眼睛里露出驚疑的光,四蹄刨地,似一陣旋風(fēng),往有嶺的方向逃走了。
當(dāng)夜,丈夫交代場長去集結(jié)街坊鄰居,又言說,那怪物極可能就是丟失的娃子,先獨身一人追過去了。場長想起虛川那世外高人的話來,又喜又驚,待仔細(xì)糾集了眾人后,也朝有嶺追去了。
不日后,謬莊一干人進(jìn)入了有嶺界。此地林云綿密,敗草荒蕪,時有狐羊馬鹿走路,竟也是人的儀態(tài),詭異極了。眾人一番勘探搜尋,不久,于一山谷斷崖處,發(fā)現(xiàn)一狼窩,窩如雀巢,由龐大粗壯的樹枝壘成,鋪墊了細(xì)草雞毛樹葉等軟物。窩內(nèi),則有公母老狼各一只,皮包骨頭,奄奄一息。一披發(fā)娃子在側(cè),犬牙呲互護(hù)住老狼,嗷叫,眾人皆不敢近身。其身后,乃男尸一具,膛開肚破,面目全非,從尸體尚存的衣服可辨認(rèn),是丈夫。
眾人皆發(fā)怒,鐵锨鋤頭鍘刀齊上,咔咔一頓,公母二老狼便魂歸西天了。那娃子雖表面與人無異,但善撕、撲、抓、咬,嗷叫一聲,令人毛骨悚然。打死二老狼后,眾人再欲打死娃子,但場長求留情,又將高人的原話與丈夫的遺言吐露,眾人才憤憤將娃子綁了,帶回謬莊。
娃子怕光、怕火、怕亮、怕響,頓頓食生肉,已然是狼的習(xí)性。安葬了丈夫后,場長思來想去,還是將其關(guān)入了地窖。畢竟乃自身骨肉,不忍殘殺,也不忍其受罪,故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絡(luò)了專家,欲圖救治,以觀后效。
幾日后,專家和警察風(fēng)塵仆仆從省城專程趕到謬莊。解開封門,而密不透風(fēng)的地窖里,除了一張干癟掉毛的狼皮外,竟再無一物。最終,場長因涉嫌散布謠言惑眾擾亂公共秩序,被警方拘留15日,處以200元罰款。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