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許多年前,確切一些說,是在1977年,不知出于怎樣的動機(jī),我給正在上小學(xué)的妹妹改了名字。
那一年,北京有個叫張秉貴的售貨員,憑著賣糖果,成了全國家喻戶曉的明星。那年月,糖果還是好東西。
我翻閱那些紙頁變黃的日記,發(fā)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曾發(fā)生過這樣的故事:
1
這個黃頭發(fā)稀稀拉拉的女孩子,一直沒有激起我的愛憐。即便她干過什么蠢事,我卻也并不發(fā)火。
那幾天不同了,我一見她,便無端一陣怒氣。她大抵察覺出來,更加低眉順眼,躲著我,做家中的一切事務(wù)。但是,在我眼中,似乎是她故意做給我看的。就是說,她想用自己忙碌的身影,告訴我,在這個家里,她并不是白吃飯。
我非常后悔給她改過一次名字了。特別是剛才,當(dāng)首若飛蓬的妻子說,屈華又上街買了足夠吃兩星期的大白菜!我脫掉外衣,甩到妻子頭上,憤憤地想,我為什么要給她改名字!以及她的生活、工作,應(yīng)該是她自己的事。我真是管得多余。
怒火中燒。我覺得,自己的心靈正在燒焦。
我氣沖沖跳到屈華跟前,嚷道:
“你啥時才能聰明起來!”
她抖動若秋草,但她的形象突然消失了。我只覺得面對著一面空空洞洞的墻壁在說話。那是一面濕漉漉的、蒙著腥黃的黏膜的墻壁。
我立刻害怕起來,驚遽地反身就走,不料腳下一絆。我想,那準(zhǔn)是屈華買來的大白菜。
我受不了了!我鉆進(jìn)布簾后,躺到床上。那句話,還在耳邊響著。
那時,我就怕自己發(fā)瘋了。
一個小時之前,我的大人,就是這樣對我叫的。他是一個長著一具寬大宏偉的骨骼的人,恰如其分地向前凸挺著肚子。因?yàn)槲覐臎]敢于正視他的臉,我想,我絕不會一下子就看出什么表情來。這正是一個杰出的優(yōu)秀人物所應(yīng)該做到的。他不能夠像一般的人一樣,心中總是裝著那些猥瑣的激動的情緒,時時準(zhǔn)備偷偷爆發(fā)出來。
可是,就在這樣一位令人尊敬和畏懼的人物面前,我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您是說,要見見我妹妹?”
我非常害怕呀,因?yàn)槲矣X得自己一直就像大人手下的一只玻璃老鼠,這時候竟然要說出話來,說出一句連我本人都感到愚蠢的話。
他用像看著玻璃老鼠的目光,盯了我一眼。
我驚懼不安,將手插進(jìn)沙發(fā)的海綿墊下,來回抽動。我把頭壓得低低的,只看腳下的水磨地板,心里暗自祈禱,“但愿我什么也沒說?!钡肝业脑挘p得,只有我的牙齒,能聽得見,我想。猛然覺得牙疼起來,整個面部,都在抽搐,背后也出了汗。我再一次告訴自己:
“我啥也沒說。”
那時候,我的手,在海綿墊下面,碰到一樣?xùn)|西。那種感覺,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悄悄用手指夾出來,放在腿間一看,是一張?zhí)羌?,印著“紅心”二字。此間正納悶,鼻子里卻嗅出一種不愉快的氣味兒。想起自己昨日洗了澡,只在今晨上過一次廁所,便暗自懷疑沒有揩凈屁股,使殘余作怪。
我抬起頭,正看見半藏在他腹部衣褶里的一顆紐扣,心想,我說了什么話啊。我丟掉“紅心”糖紙。它飄蕩的姿態(tài),十分優(yōu)雅,幾乎在空中停留了三十秒,像一只死去的紅蝴蝶,正落在地上的一個斑點(diǎn)上。我止不住嘆賞,覺得長眼是為了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的。美處處在,只要你能夠心平氣和地去想,使自己天真。
這時,大人咳了一聲,將我從癡迷中驚醒。他的咳,不是沒有來由的。便想起自己的行為,大覺冒犯。
因?yàn)榛炭郑倏茨翘羌?,竟如一個污點(diǎn)。大人的頭的影子,落在上面,卻如一攤痰跡,在這光亮如鏡的房間里,實(shí)在影響衛(wèi)生。
心中測量著與自己腳尖的距離,慢慢伸腳過去,試圖用腳壓住,再偷偷拖回來,藏在腳下,告辭的時候,好帶到外面去。
但是我不明白,大人為什么要見自己的妹妹。在我的腦子中,屈華的形象顯露出來。
我真不敢領(lǐng)教她那一頭焦黃蓬松的頭發(fā)。在我每次看到她的時候,都要看見一兩只蒼蠅,往她的頭發(fā)里鉆,只露一個屁股在外面。她總是穿一件揉得皺巴巴的的確良襯衫。過于瘦小的四肢,裝在里面,像里面是空的。你的目光只要一被她發(fā)覺,她就神經(jīng)質(zhì)地不住將頭輕輕地?fù)u著,臉色蠟黃,像要哭的樣子。你說,你凈站著干嗎!她便躲躲閃閃地對你看一眼,嘴唇翕動著,要想解釋,突然間又取消了念頭。她低下頭去,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停住,用手指撓一撓腦后的頭發(fā),仿佛蒼蠅針吸式的口器已經(jīng)叮破皮膚了。
可是,我是不明白,一位不凡的大人,為什么要見我的妹妹。
“她是很怕人的?!蔽艺f。
屈華的確怕人。我的話,只有我自己聽見。我覺得自己的胸部沒有產(chǎn)生任何震動。說話向來可以產(chǎn)生快感的,對于胸部的肌肉——而今我一絲也沒有感覺出來,胸部還異常地麻木。
我抬起頭,用乞憐的目光,看著大人。
其實(shí),我本來只想用目光表示,自己不喜歡大人那樣做。結(jié)果,因?yàn)槲液苌僭诖笕嗣媲俺尸F(xiàn)不喜歡,所以,對此的技藝不易領(lǐng)會,便誤作了乞憐。臉上兩側(cè)的肌肉,下垂著,這是乞憐的人的特征。這樣做,我想,我是出色的。
“你啥時才變得聰明起來!”大人突然惱火了,嚷道。
我覺得自己好像鐘馗手中的小鬼一樣,給抓住腳踵,倒提了起來,便一切亂轉(zhuǎn)。那寫著“紅心”的糖紙,在頭上像一架紅色風(fēng)箏似的飛舞,卻陡然潑下一股污濁,澆進(jìn)我的腦袋。
我實(shí)在覺得,那崇高的敬告,將自己的腦殼擊破了,……張開著一道深闊的縫隙,將所有穢物,一股腦兒地接住,就像步入了天堂,那神者的強(qiáng)光照得我滿身亂顫。那些幸福和榮耀,我能怎樣消受呀。
我激動地,誠惶誠恐地,仰視著大人。那才是最有效而且最有益的協(xié)助呢,以一位圣者的威嚴(yán)向我表示關(guān)懷。我覺得自己迫切需要聰明。
可是,我又怎樣地對屈華吼道:
“你啥時才變得聰明起來!”
我將發(fā)瘋了。我想,這個家庭里只有自己一個智者,便足夠了,何必再添上一個。
我的話,剛一出口,馬上回過了頭。我似乎覺得大人緊隨著走進(jìn)了家中,在替我說話,便慌忙去瞧,看是不是在背后。那真是罪過。我想,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怎么能去模仿大人的尊嚴(yán)?豈不是有失體統(tǒng)么?我仇恨自己,而且對自己愈加害怕。
我被屈華買來的那堆大白菜絆了一下,險(xiǎn)些摔倒。終趨至床邊,將身子放倒在床上。我閉上眼睛,卻仍舊覺得自己還在白菜堆旁,耀武揚(yáng)威地向屈華訓(xùn)斥。
妻子又開始在這個矮小狹窄的房間里來回走動。她肯定是十分得意的樣子。她走過呆立不動的屈華身邊,便馬上返回來,用她的動作和她的響聲,向屈華宣布她的不可忽視的存在。
我想,即使她走過屈華兩步,不會遇到墻壁,也要返回來。從這面墻到那面墻,用她母雞似的步伐去衡量,也只五步左右吧。
她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走過屈華一次。屈華在她嫂子走近的時候,像一只河蚌似的,掀動一次貝殼。但是,假如屈華不這樣做,我的妻子也要走的。她永遠(yuǎn)要走,似乎在她的面前,有一條她一生也走不盡的道路。那是走不盡的路,而又沒有任何意義。在這方面,這面墻壁和那面墻壁之間,復(fù)迭著她的人生的路程,已像繭絲一樣,混在一起,她要一一將它們理順。
折過來,折過去,我的妻,邁著母雞似的步伐。
我想將整個人和思想,藏在一個嚴(yán)密的死寂的地方??墒俏覝喩頍o力,懶得去掀那片吊在房間中央的布簾,向妻子叫一聲:“你停下來好不好?”
我知道,這一定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她會在那邊起勁地踏著地板,向我回敬:
“你別干涉我,只顧挺尸去吧!”
她會說:
“嫌這個家就別回來!”
我便沒有去阻止她。但是,她的“嗒嗒,嗒嗒”的腳步聲,卻在阻止我往安寧之鄉(xiāng)里去。我發(fā)狠地仇視這腳步,但在不住的焦躁中,又聽出這不僅僅是她的聲音在作怪。我努力去分析這尖細(xì)的聲音,猛地坐起來,叫道:
“發(fā)大水啦!”
我的妻子和屈華,一齊往門側(cè)的小廚房里跑。她們的腳步聲,特別急。接著,我聽見妻子在埋怨:
“又是小德子擰的水龍頭!你這小子,你是從來不擰水龍頭么?”
屈華在她身后低聲說:
“是我,我的手冷啊,便擰不緊了?!?/p>
她這樣解釋,大概還猶豫著伸出手臂來,讓妻子瞧。
我馬上又聽妻子裝腔叫道:
“呵,這樣一雙保養(yǎng)得好好的手,還正紅紅的哩,怎么會冷呢?這里又有爐子,不像我們車間,只有錘子、釘子。你是想我們用錘子就能錘出手上的火吧?!?/p>
屈華還想說,“哦……”話到嘴邊,又回去了。
我聽見她們都在沉默。
過了一會兒,妻子哼一聲,回到房間里來,又開始走步。
我忽然覺得快樂,因?yàn)槠拮诱f出了高明的話。
錘子不會在手上擊出火,鋼筆也在手上寫不出溫暖,只有那些大人物腳下,是織著華貴圖案的地毯,背后是一排銀色的取暖器,才真正不覺得冬天是冷的。他們還要經(jīng)常往口中送下一兩片藥,和溫溫的水,一同吞下,然后挺起胸,打出一串串帶著涮羊肉味兒的飽嗝。他們的胃,結(jié)實(shí)得如一條滴水不漏的皮袋,又十分柔軟,像正在成熟的嬰孩的身體。他們時刻擁著這孩童溫?zé)岬纳眢w,在幸福的皮膚里面,笑啊笑啊,笑著。他們說話是那樣從容不迫,那樣自信,仿佛不怕回家的路上,溫度驟然降低,不怕末班的汽車已經(jīng)開走,不怕聆聽他說話的人可能不耐煩??傊?,他們盡可以做得從容,表現(xiàn)得自信。
我說不出自己怎樣地敬畏大人物。他們在我的眼中已不是肉體凡胎。他們是一股超出一般人意志之上的、神異的、變幻的力量。每當(dāng)我看見他們吞下一粒金光閃閃的藥片,就覺得那是產(chǎn)生強(qiáng)大力量的一種催化劑。
不僅僅因?yàn)槠拮诱f出的話,我也快樂。我已經(jīng)覺得一個人在你的面前表露出恐懼、恭順和哀憐,你會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如果你覺得你腳下踩著別人的肩膀和頭顱,你不以為這是驕傲的嗎?你不以為你具有能夠在他們之上站穩(wěn)腳跟的能力嗎?
我想,屈華在妻子的跟前,還想伸出自己的手,讓她看是不是保養(yǎng)得好好的,是否像別的姑娘一樣,豐腴而潤澤,長長的指甲上,涂著“麗的”牌指甲油,鮮紅得發(fā)紫。
她大抵還要說,不呵,我的手剛剛暖和過來呵。
她卻什么也沒有說。她睜著茫然不定的、涸澀的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fù)u著頭,忽然心口有些痛,便抬起手來抓住,臉上竟擠出一點(diǎn)笑紋來。
——我想,是這樣。
這樣一個女孩,又不見得聰明,怎么能夠讓她去見大人?
我焦躁不安。我想,大人的高深,絕非我如此智力的人所能揣測的。假如我能夠這樣做,我便有造就的幸運(yùn)了。而我確實(shí)不是一個可救藥的人,一次次總不能夠領(lǐng)會大人的意圖,愈發(fā)地遲鈍起來。我總想不通,他為什么要求會見自己的妹妹。他大抵以為,我的妹妹,是一位頗具姿色的女孩吧。
不知什么人,將這話傳入他的耳中,竟使他如此對我妹妹產(chǎn)生興趣。
他在旅途上、在賓館里見到的漂亮女人,肯定不少。至于睡覺,我想,那肯定不行,頂多是擠在一起悄悄用手摸一下,自己快樂,也引得那女孩快樂地大笑。
作為大人,摸一下女人是可以的。我?guī)状慰匆姶笕藦那懊?、從后面摸他的女秘書。她是我畢業(yè)的那所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獨(dú)具風(fēng)騷,夏日穿一件薄薄的紗裙,在辦公室里,像蒲公英一樣,圍著大人飄動。
大人在無人注意的時候,便將手抓住她的一角衣領(lǐng),用眼睛往里瞅,似乎在瞅里面的蟲子。他終于將手插進(jìn)去,在里面和蟲子搏斗。
那女秘書十分害怕地睜著可愛的眼睛,仿佛害怕那驚懼的蟲子會在她的皮膚上咬一口。他的手在里面亂動一會兒,像是成功了,便抽出來,自己先在沙發(fā)上坐著,眼望著女秘書將衣領(lǐng)整理好。他的臉和她的同樣紅,但在他的額頭上,要分布得比較濃重一些。
這額頭,寬廣而飽滿,被那紅染得像一面小旗幟,如若曾經(jīng)鉆出幾滴汗來,晶瑩閃光,就很像旗上的星星。這樣的旗幟是神圣的。
我在暗處屏住呼吸,默默地行注目禮。我想,一個杰出的人物,他的舉止,以及他每一片皮膚和每一截肢體,都與眾不同,跟我們?nèi)嗣窬磹鄣氖挛锵嚓P(guān)聯(lián)。
譬如,大人的鬢邊,黑短的胡須下,一個分幣大的疤,我曾在無意中看見,卻像一枚徽章。
我想,這樣的大人,摸一摸女人是可以的。當(dāng)然,只有漂亮的女人如賓館服務(wù)員那些的,才配得摸。
而我的妹妹,她若光彩耀人,我倒是甘心她被大人見。偏偏她不但不光彩耀人,實(shí)在算得上丑陋,比如她的一頭細(xì)亂的黃發(fā),真是讓人無可奈何,即使她有上好的生發(fā)膏,這一夜之間也不會令它豐收起來。
我的妹妹,還夠不上讓大人摸的規(guī)格。她的神色黯然,會讓大人驚懼起來,不知來了什么怪物。
可是,大人的一貫正確,使我想,我總是遲鈍的,如何能夠爭氣,一時間頓悟起來呢?
或許他饜足了漂亮女孩子,竟會對女人的丑陋大放柔情。
我想,貧困逆境中的灰姑娘,尚有遇見天日之時,屈華的運(yùn)氣在這短暫的時間內(nèi),可能突然就要降臨了,也未可知。那么,妻子的態(tài)度可能要算苛刻了。應(yīng)該放尊重和理智些才是。說不定,這無精打采的屈華,會令他們拔宅而起,會是隱藏在他們家庭陰暗角落里的一顆蒙了灰塵的吉星。我想,只要她打扮打扮,那或許真的會好些。
屈華正在給小德子洗腳。她對他說:“你坐好,不要動?!?/p>
小德子卻違抗起來,將小椅子給弄得吱吱哇哇響。他十分不喜歡聽屈華的話。假如屈華讓他活動起來,他便可能老實(shí)一些。屈華大抵要按住這孩子的腳,不料仍被他抽出來,濺了她一臉的洗腳水。這小子哈哈大笑起來,愈將椅子扭得響了。屈華用濕的手擦臉,不知道怎樣管服住這個孽障。
妻子伸手到水盆里,沉吟了一會兒,忽然說:
“呵,你是要燙掉小德子的腳啊!我都受不住了,何況孩子?看你的臉色,倒像是小德子給你作對。這可叫委屈了你?!?/p>
屈華并不爭辯。小德子的腳,在空氣中冷了,便自動放入水中,她便重新給他洗。
水聲在她手上嘩嘩地響了起來。
我想,屈華也該洗一次澡了。我從沒有聽她說過去澡堂的事。這入冬半個月,又不能夠澆冷水,她身上的污垢肯定是結(jié)了一些的。你一走近她,鼻孔里便鉆進(jìn)一些腐霉的、夾著汗味兒的氣體,弄得你想嘔。她從未和他們同在一桌子吃飯。幸虧在他們家,本來味道就不那么高貴,也便很少去注意她的了。
我想,大人家的空氣真令人懷念。可是我總覺得在那樣的空氣里生活,自己像要被什么東西分割掉了,無邊的局促不安。只有回到這個家,我才陡然地像一個實(shí)在的人。這皮膚也能觸得到,于是,也可以將胸中充滿了溫暖的空氣,雄壯地呼吸。
我說:“把窗子關(guān)上!”
還頗有氣派,不像我在外界,連自己都像保不住似的,這肉體和精神,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空氣中逃逸,你說不定什么時刻在這個世上什么也不剩,沒人在街角看見你,沒人在汽車上擁擠過你,沒人罵你娘日的,沒人從來就只聽你半句話。
我知道大人十分繁忙。大人既要打電話、接電話,又要開會參觀,又要接待基層來訪,而且在稍一松疲下來的時候,還要趁機(jī)摸一摸女人。
我不愿拿自己的小事,去占用大人的時間,因?yàn)榕c大局相比,我便微末得如同沒有。
但是,如果有與大人接觸的機(jī)會,我便不能輕易放過,便訕訕地湊上去說,呵,大人,您的氣色好啊。
大人看看我,不知我說了什么話。他轉(zhuǎn)向女秘書。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女秘書正站在陽光里,裙里的腿和內(nèi)褲,清晰映照出來。
我想,女秘書今天穿的是一件水紅的內(nèi)褲。
我低下頭,想對他說您胖了,又覺得不合適。如今世上流行的觀念,并不以胖為驕傲。胖則笨,胖則易患高血壓,在于大人,總不樂意自己的舉手投足那樣地遲緩刻板,被半截發(fā)言稿弄得氣喘吁吁。況且,在一個女人面前,大人更不愿意做肥大傻瓜。那實(shí)在沒有英氣,而且,如在摸時,高血壓突發(fā),會出現(xiàn)事故。
我這一次竟然沒有說,及早地發(fā)覺了危害,便十分得意,想起不久前工商銀行營業(yè)廳的兇殺案,便說,至今兇手不明,現(xiàn)場……
大人說:“曼麗,過來?!?/p>
我停了話,便看見曼麗從陽光里走出來,裙里的腿逐漸暗下去。在眼前,只有裙子在迎風(fēng)飄動,不見了腿和內(nèi)褲。
我退出去,將門悄悄關(guān)上。我想,總之我說了兩句話,不知大人聽清了哪半句。
如果我是沒有,這世界上是連半句話也無從聽你的。你是天空單薄的行云,你無聲無息,不留任何痕跡。可是,當(dāng)我一步跨入自己的家,便陡然地聚積成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一個人,一個又有怒火,又有謾罵,又有感覺和欲望的人,一個見了妻子就馬上想和她睡覺的人。
妻子總要比我早下班半個鐘頭。她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將腳尖套著拖鞋的腳丫子,蹺起老高,用力地搓著手掌,不時地將頭發(fā)往后抻著,眼睛望著對面的墻,想往后躺下去,耳朵卻聽著門外的動靜。她在等待我。
我進(jìn)了門,就說:“誰將水潑到門口來了!這不是一次兩次了。我說過了總得有人聽啊?!?/p>
我本來不想這樣說,但還是這樣說了,而且還在激動不已。
妻子不動聲色,兀自嘆了一口氣。
我說,“你聽見沒有?就知道一回家就坐著歇著,你不能把家打掃得好看些么?真是個懶婦女!”
她一聽,就騰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說,“你是當(dāng)官當(dāng)慣了,回到家還要再顯擺官佬的威風(fēng)!我還不知要支派誰呢,你少來那風(fēng)光樣子吧!”
在妻子的眼中,我似乎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官僚,仿佛我手下有三百二十個一呼百應(yīng)的嘍啰兵。我說:
“干嗎呢你吵呀吵的,誰支派誰呢,不就是門外有潑出來的水么?”
妻子便賭氣離開我,拖著鞋子,走到那片被小德子擦手擦得遍是污漬的布簾后面,沙沙地在弄什么。
我跟了過去,從后面抱住她,在她耳邊,惡狠狠地壓低聲音,叫道:
“你在摳什么?”
她繼續(xù)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不理我。
我焦急地又叫:
“你不要摳了!”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狼般地看我。
“我不讓你奸!不讓你,我自奸!”她把濕淋淋的手指伸到我跟前,使勁地?fù)]動。
我抓住它,狠狠地扳她。她的身子低下去,彎下去,抬起頭用哀哀的目光看我。我提起她,說:
“你會鬧出毛病的,你不知道這不是時候么?”
小德子突然從布簾那邊竄過來,帶了一身泥土,用雙手作手槍,對準(zhǔn)他們倆,喝道,“噠噠噠!”便是一梭子。
我給妻子使了個眼色,她便背過身去整理衣裳。我抱起兒子,親他的腮,說:
“打槍要看物件,分好人壞人,不能亂打,懂么?”
我似乎覺得兒子挺聰明,竟像完全領(lǐng)悟了。我想,他可能會有大出息。這時候,我才像不那么飄忽不定,才是一個真正的人。
2
屈華擦干凈小德子的腳,用干凈毛巾給他纏住,讓他仍然坐在小椅子上,自己就在布簾的前面,支了一張簡易的床,從柜頂上拉下被褥,在床上鋪了,然后將小德子抱過去,給他解了衣服,哄他躺在被窩里。小德子很快就不再說話。他玩了一天,肯定累了。屈華就坐在床沿上,沒有動。
妻子掀開布簾,探過頭去,說了一句:
“還開燈干什么,不是睡了嗎?”
說著,狠狠地甩了一下布簾,使懸掛布簾的鐵絲好一陣顫動。
屈華瑟瑟地起身,將她的燈關(guān)了。她沒有馬上躺下。我聽不見她的聲音。她大抵站在黑暗中發(fā)呆。我想,這個女人,總不是機(jī)靈的,像塊木頭一樣,難怪她嫂子生氣。
我為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向上伸出手,示意妻子送自己一根煙。
桌子上,有尊臉部斑駁的毛澤東塑像,是妻子從她車間拿回家的。毛澤東同志,站在一只簡陋的臺燈背后,在燈影里顯得綠瑩瑩的,他還在向小將們招手致意。
我的心中,一陣凄涼,覺得委屈了他,讓他站在那樣低的地方。這是我家唯一的一件藝術(shù)品,除了破布爛衫、鍋碗瓢盆,數(shù)它輝煌高貴。
臺燈的紗罩,被小德子用火柴燒破了一個洞。從這洞里,射出一股細(xì)圓的光柱,直直地照到臟兮兮的、用舊報(bào)紙裱糊的天花板上,竟然放大如一只碗口。碗口里碰巧有一張大人主持會議的傳真照片。如果我細(xì)看,似乎能看清那位大人的鼻子有些癟。不過,我覺得自己沒有細(xì)看。我的眼睛周圍,感覺發(fā)黏,餳餳的,便不想去費(fèi)力。
妻子在我衣服的口袋里,找出一包擠扁的煙盒,抽出一根,從抽屜里拿出打火機(jī),點(diǎn)上了,放在自己口中,狠狠地吸,竟去了小半截。
我說:“還名為給我點(diǎn)煙,精華都讓你給吸去了?!?/p>
她從牙齒間拿下來,在桌邊磕去煙灰,露出石榴紅的煙頭。她的那眼,此時也正如此。她說:
“可見男人下作,草糞牛屎的,什么都稀罕?!?/p>
我接過她燃的煙,吸了一口,撮起嘴唇,向上面那照片吹去。我想試試,能否將煙霧噴到大人的臉上,使他朦朧。我想起他們大人,他是常常對著他們抽煙的,每每深沉地向前噴吐。我是連躲也不敢躲的,便作霧中看花。
我想,也讓他嘗嘗別人口中的煙的辛味??砂肼肺窇制饋恚倭肆?,竟使那煙在沒有達(dá)到那照片時,便彌散了開來,化作原子彈蘑菇云,進(jìn)入渾濁的光里去,其實(shí)沒有一點(diǎn)威力。
布簾外,一直沒有動靜。屈華還沒有回到她和小德子的床上。
隔著布簾,妻子又恨恨地往那邊望一眼。她希望屈華早些睡。只要屈華一睡著,他們便可以興風(fēng)作浪。像這樣,他們只好用動作配合眼色相互暗示,沒一點(diǎn)恣暢,在我和妻子,都像有人緊盯著似的。
我把口中的這根煙抽完,用牙齒咬著煙蒂,忽然不小心,白色的煙灰撒落在我的臉上。我迅速擺過頭,將煙蒂吐出來,伸手在嘴上擦。那煙灰只一點(diǎn)余熱,全不燙。我的臉上,沒有留下痕跡。
我覺得困意上來,想看天花板上的照片,更加不清晰,便翻過一個身,對妻子說:“你睡吧?!?/p>
一個非常奇怪的、半人半獸的形狀,在我腦子中狂飛亂舞著,牢固地囚束住我的腦子。我不得動一下思維。冷汗在我背下潛出了一片。
妻子猛一聲說:
“該死,這老鼠!”
她氣急敗壞地沖出布簾,大聲向屈華訓(xùn)斥:
“這是你買的白菜!你有多少工資,還要讓它們吃壞爛掉!”
“我冷呵,我沒有手套?!鼻A果真還站在地上,她低低地說。
妻子更加惱怒了,說:
“你想讓我們把你打扮成公主,你可沒有熬到那份兒上?!?/p>
“這樣的冬天,街上冰溜子也掛了起來,白菜總不會爛的。我想,這樣可以少出去幾趟,還能省下些錢?!?/p>
妻子忽然冷笑了,冷冷地說:
“你是說什么都有理。我最見不得這樣犟嘴的人。這么多白菜,會把屋子都塞滿的呀。你是不會替我們想的?!?/p>
屈華說,“我可以搬到走廊里。我同鄰居說好,他們不會介意。我這就搬?!?/p>
她那單弱卑怯的聲音,一從口中消失,她便開始運(yùn)輸白菜了。
我的妻子,還在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她激動地在地上走。
屈華搬完最后一棵白菜以后,便掩上門,沒有進(jìn)來。她肯定沒有走遠(yuǎn),大抵是向著夜風(fēng)在哭了。
妻子好像從里面將門閂上了。停了一會兒,她氣咻咻地走回來。我便裝著睡了。她在床邊坐著,對自己說:
“下午老鼠吃了一個饃饃,這小女人連老鼠也管不住的。她還要說沒有手套,可是這錢是我一錘頭一錘頭在白鐵片上打出來的。我真不明白,一個人不勞動,還要有這些想頭。她倒會哭鼻子抹眼淚兒,像受誰的委屈似的??墒前撞藭鰤牡?。這樣冷的天,把白菜放在屋外,肯定會凍壞的,再不就被人偷走。我對眼下的人最不放心。到明天給她算賬!我不能縱著她,隨別人怎么想?!?/p>
接著,她提高了聲音,喊:
“你死在外面吧!我敢把你關(guān)在門外?哼,老姑娘!那門是開著呢?!?/p>
她說個沒完。我偷眼看去,她十分喪氣地不住垂頭嘆息,不住陡然發(fā)恨。我不便去說她。
我想,只要一開口,必定逃不過自己每夜的義務(wù)。像現(xiàn)在,我自料實(shí)在熬不過,不如及早躲逃了。明日總不能呆在家里養(yǎng)精蓄銳,勢必要去見大人和同事,弄成一個萎靡的樣子,很能引起別人不快的。
我們那里的小葉,在眾人面前失手打過一次茶杯,將茶水濺到大人刷得干凈的褲角上。大人在月末的工作總結(jié)會上,藏頭露尾地說出如今改革的年月,一切工作要謹(jǐn)防自由主義之類鄭重的話,便是因此而發(fā)。小葉聽得心驚肉跳,想起那天的事,大人明明說“不介”,現(xiàn)在自己先疑在那事上,竟如進(jìn)了迷魂陣,大病過一場。起初還強(qiáng)打精神,堅(jiān)守崗位,以求補(bǔ)過。后面便力漸不支,只得住了醫(yī)院。期未滿,又覺得這樣長住,有著貪圖享樂的嫌疑,便轉(zhuǎn)至家中將養(yǎng)。
礙于同事情誼,我去慰問。
小葉見左右再無別人,訴及此事,痛言皆為房事頻頻之隱患也。他說,他每日在家中無事可干,又無事可想,妻又似乎精熟此道,一味迷惑于他,便不可免。那出事故的前夜,實(shí)則連戰(zhàn)三個回合,即便一鐵打的男人也扛不住。小葉說得痛哭流涕。這是人自己在跟自己作對。你想做的你根本做不到,你不想做的不由你不做?!绑氩断s,黃雀在后”,放在哪里都“皆準(zhǔn)”,誰也說不準(zhǔn)自己處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
小葉說,咱們男人,活得就是窩囊。在你的前面,有形無形地存在一個界限,你突破了它,就算成了佛,你突破不了,就永遠(yuǎn)是鬼??墒?,你有不當(dāng)鬼的力量嗎?你敢說不,你敢說是嗎?你只能嗚嗚的,像條狗,像條被千萬人攆著的狗。如果有一個人在它前面打開自己的門檻,歡迎它躲進(jìn)去,還是它的幸運(yùn)呢。關(guān)鍵是,在這世上,它找不到這樣的一個門。即便是破敗的,也罷了。你只有跑啊,跑啊,毫無意義。回頭看看,追趕的人越來越近了。朝前看,又是走不完的路。這雙腿早已不像長在自己身上。老兄,我從心中敬佩你。大人又器重你的,你不存在被人緊緊追趕的窘迫。況且即便如此,你還有個好夫人。那是一扇為你打開的門呀。可憐我左思右想,是什么也沒有。日日顧此失彼,可時時還想起自己是個男人,便不想去消沉,便想去爭些氣,讓大家喜歡,外面的人和家里的人。
小葉的話,說得我從頭到腳都凄涼下來。要去勸他,喉中卻如梗塞住,不由自己掌握。我想起他像那位受了棒傷的寶哥哥,耳中便聽見一聲細(xì)的聲音說,你可都改了吧。但我背上已淋漓地出了一場大汗。
小葉說到動情的地方,他的夫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一旁。小葉一發(fā)覺,滿臉賠笑,訕訕地道,我躺著還好,還好。
他想去拉夫人的手,想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他對她護(hù)理的感激,竟然只把手伸到半路又猶豫了一陣,退卻了。
我為小葉悲哀。
極目太空,一片的燦爛,竟不如不知自己心中也如這太空。我想忘記了頭上的太空,以便忘記心中的太空。因太過于專注心靈,便潛發(fā)了一種心絞痛,無端端來影響自己。
這時候,我的胸口,又覺得痛,渾如三座大山,壓坍了我的肋骨。我想,這三座山曾經(jīng)是封建主義和別的什么,我已不記得。當(dāng)年時常說。今日一生疏,連點(diǎn)形影也尋不著,說什么也不像。
我覺得胸上三山巍峨。即使風(fēng)光再好,因性命攸關(guān),也無從去觀顧。
那光柱一徑地上去,仍照著那發(fā)黃的舊報(bào)。我想,這一把劍,一把利劍。
我若得了它,那倒是英武些。必定有些威風(fēng),最是愜意。
不住提攜自己,想成一位將軍,眼前竟化出一片上空孤懸著圓月的沙場,耳邊隱約號角聲聲,便踽踽獨(dú)步,蒼烈地嘯唱。這一時地沉入自得,悠然不知所往。猛一驚奇(卻似乎沒有聽見妻子的說話)。以為沒有了妻子。張皇去尋視,竟見妻子一把一把地擦著淚,沉痛欲絕的樣子。她見我看她,滿眼淚光地想笑。忽然先露出闊口里的牙,十分的憤恨,撲過來抱住我的頭,使勁地?fù)u晃。
“你也是人!你也是人!”她吼叫著。她伏在我身上,又是哭,又是笑。
我滿心地惶惑,不能說話,渾身冷汗,又已經(jīng)鉆出來。我冷透了。我猛地翻過身,將她按倒,憤怒地望著她。她便止了哭和笑,神情麻漠。我繼而駭怕起來,雙手一顫,將她放開。
我說:“你怎么瘋了?這不好!”
“你來呀,我以為你來呢?!彼曇舭ОУ?,低聲說,“我是不知道。這不能算日子,你是自私的,我們總還有房子了。你為什么不向大人說?你總不為自己想想,為我想想?!銊e再跟我說什么!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就摳!”
她的手又亂動起來。我忍不住抓住它,說:
“你怎么那樣著急呢?我們——先給屈華找個事做,也能豐富咱們的經(jīng)濟(jì)來源。至于住房,大人總要安排的?!?/p>
我這樣說著,身體已覺得輕飄飄的,彌彌揚(yáng)揚(yáng)地四處散,不像還有自己似的。我總在撒謊,既欺騙自己,又欺騙別人。
給屈華謀差事,早已碰得我頭破血流,尚沒有把握,在大人剛剛透露出一點(diǎn)可能的時候,如何也不能再用住房的事來打擾他。一個大人,一言一行總關(guān)大局,些許小事,實(shí)在不該拿去煩他。
“小屈是個好同志嘛?!?/p>
大人微笑著,對曼麗和小葉說。
我知道換取這句褒獎的話的代價(jià),但既然能得到大人的首肯,我作出再大的犧牲,也是在所不辭的。
如果不是因?yàn)槊妹?,我決不會去求大人幫忙,那么,大人仍舊可以說,“小屈是個好同志嘛?!?/p>
他嘴角的微笑,引起的一絲皺紋,非常令人感動。他還在用兩根手指,在沙發(fā)的扶手上,按照一定的節(jié)奏敲動著,像在漫不經(jīng)心地指揮一場演奏。這句話使我投入到萬般的紛繁美妙的音樂里。那音樂說不清是從哪個角落、哪些琴鍵、哪些繃緊的鋼弦上跳出的。被這些音樂環(huán)繞著,我由衷地感到無限幸福。我癡癡地望著大人粉紅的、潔凈的、跳動著的手指,自豪感悠悠地自深心涌起。
可是,因?yàn)榍A,我不得不向大人訴說生活的瑣細(xì),干擾大人的工作和休息。大人的臉上,雖然看不出什么變化,但他的聲音,卻顯然有些不愉快。
他聽完我的要求,隨意問了一句,你想為你妹妹在局里謀個差事?我連聲回答是的,再向前傾一傾身體,以示更大的恭敬。忽然,耳中響起手指敲擊沙發(fā)的聲音,果真看見大人在敲擊著——小屈是個好同志嘛!
我記得他是一邊輕輕敲擊,一邊微笑著說的。我竟然以為此時他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令自己幸福,臉便首先地?zé)崃?,又如浸入繁響的音樂中。但是,大人并沒有馬上說話,他似乎忘記了我在他跟前一樣,合了眼養(yǎng)神。
我說:“勞您費(fèi)心?!?/p>
大人的手指停住,將眼盯住我,說:“已經(jīng)超編了,你是知道的。今年年底,大概還要減員?!?/p>
他的話擊穿了我的頭腦。我頓覺得驚異和恐懼。我不知怎么辦才對,要收回自己的請求,似乎時機(jī)不宜。
正困躁間,又聽大人將聲音緩和了一些,說:“至于這個,看看工作需要不需要,略放一放,怎樣?”
大人乍然的平易,又使我喜歡,似乎露出一點(diǎn)希望。但是,我畢竟要小心的,總要小心。
后來留意,大人再沒說小屈是個好同志嘛。
我十分懷念大人說這句話時動人的尾音。每逢我忽然頹傷時,都是這拖長的尾音,從那沉落中,將他解救出來。
究其根本,實(shí)在是因?yàn)榍A影響了我的前程。我不該用個人的小事麻煩大人。
“這一件事尚沒有結(jié)尾,”我又說,“我們的住房,大人總要考慮的?!毕袷遣豢叭淌苓@兩者,一下子整個身心被挫得粉碎,四面飛揚(yáng)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對我這么說,當(dāng)我是小孩子呢。”妻子掙開我的手,把臉扭向一側(cè),“這個家對你不重要,你在外面威風(fēng)呢,又有茶杯,又有辦公桌、椅子,你才不用來了呢?!?/p>
我被她說得心驚肉跳,胸口更劇烈地疼痛。
在她的心目中,我還像過著一位老爺?shù)纳?。真是令人難為情的事。
我一時羞愧,臉上竟?jié)窠蚪虻?。我說:
“不要說,行不行?求你了?!?/p>
“你才不用來了呢!”她又嚷了一句,“茶杯、熱水、桌子……”她嘟嘟囔囔地說著,用被子蒙住頭。她忽然又掀開被子,兩眼紅了起來,像發(fā)起的面團(tuán),淚光點(diǎn)點(diǎn),“——還有報(bào)紙!”她像嚷道。
我心中泛起一陣委屈,便覺得鼻頭發(fā)酸,不能夠再被她看著,便轉(zhuǎn)過身,對著燈。我只有一句話要對她說,我恨死了這樣活著!可是,我說不出口。在我想起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不由得驚慌,有這樣的認(rèn)識肯定不妙,說不準(zhǔn)明天就會在人們面前流露出來。那是太可怕了。
小葉原來就是一個平時有些奇怪想頭的青年。我一直認(rèn)為,小葉在大人的眼中的形象不好,不僅僅是他在大人面前摔過一次茶杯,還有他向來不太注意自己的言談。世上總有背叛者,當(dāng)面忠誠的人未必在背后忠誠,通過別人將他的疏漏傳到大人的耳中,也未可知。而且確鑿的一次,是被大人出其不意地撞上了。
那是上午十點(diǎn)鐘左右,大家看報(bào)紙看得累了,便有幾個去廁所旁的陰涼里閑聊。
小葉和我沒有動。他掀起報(bào)紙,像是在找報(bào)紙下面的鉛筆,其實(shí)他在拿眼從報(bào)紙的邊緣看我。我發(fā)現(xiàn)了他鬼鬼祟祟的樣子,覺得有趣,便笑道,你看見征婚啟事了不是?有沒有條件比得上你那位的?
他將報(bào)紙翻過一面,向后側(cè)了側(cè)身子,說,你別打趣我。這上面的,都是些頂愛出風(fēng)頭的天真的男人和女人,那些小伙子如果知道美麗的女人后面,總跟著一群紅頭大蒼蠅,絕不會再同她們大談志同道合了,因?yàn)樗齻冋l也逃不過這種蒼蠅的追逐,也沒誰打心眼里不喜歡這種追逐。一個女人還未在世上站住腳,卻對情人大談理想、事業(yè),這首先是一個撒謊的頂要命的女人。
我被小葉的話弄糊涂了,只得苦笑著說,你講的我不懂,照你說,一個受損害的人,是不值得有愛情的?
他彈了一個響指,點(diǎn)著我的腦袋,得意地說,呵呵,你真是糊涂,我什么時候說她們不值得有愛情?我只是說如果這樣的女人仍然若無其事地在征婚廣告上標(biāo)明必須志同道合,那么,她就是一個討厭的女人。她的志向早被強(qiáng)權(quán)踐踏了,就像將鮮花踐踏在泥淖里,不能夠復(fù)原了。她首先要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然后才可以用心去感覺能夠帶給愛情的人,而不能夠在報(bào)紙上使用一兩個金字招牌。
我說,去你的吧。如果女人都嚴(yán)格了,這一輩子也不用想結(jié)婚了。你不該這樣鬼鬼祟祟的,杞人憂天,讓我以為你有什么機(jī)密大事呢。
小葉捫額嘆了一下,說,我也是感時而發(fā),不知不覺把話引得深了,你卻不領(lǐng)悟。
他盯住第四版上的一個題目,瞧了許久,又說,你覺得誰是我們局里最漂亮的女人?
我說,大家公認(rèn)的是曼麗嘛。
小葉冷冷地笑道,對,可正是她的美麗將她毀了。
小葉臉上,現(xiàn)出悲天憫人的表情。
我環(huán)視了一下辦公室。其他幾張桌子上,只有一個穿三五牌便裝的人伏案打盹,像并沒聽見他們的話。我不愿意背后談?wù)f一個人,便想招呼他過來。
小葉卻談興正濃地說,我是親眼看見,大人將手插進(jìn)曼麗的裙子里的。
我感到緊迫,呼喊,王強(qiáng),把那張社論拿給我看吧。
這一聲喊的同時,卻見大人站在小葉背后。我便急忙站起,小葉還在說,他這是第三次了。
大人忽然咳了一下。小葉恐慌萬狀,從椅子上彈起來,臉憋得發(fā)紫。
大人說,近日的社論大家讀過沒有?
小葉吞吞吐吐的,不會回答。
王強(qiáng)走過來,把社論交給我。我說,你剛從我這里拿去,你想看可以再看。你替我把我圈了紅筆的句子抄下來也好。我要謝你呢。
大人與王強(qiáng)說了兩句話,往房間里看一看,就走了。
那次病,把小葉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上像蒙了一層薄薄的白紙,額頭上顯露著淡青色的血管。他一說話就喘,像害怕寒冷一樣,將肩膀向一處縮著。
他說,他清楚記得,大人對他的態(tài)度就是從那時談?wù)撀惛淖兊?。他總是從大人的眼光中,看出一絲故意的冷淡,而他自己,每逢到大人,先自心中愧疚,便無法抬高頭,經(jīng)常用眼睛盯住自己的腳尖看。他不想這樣做,可是從沒有鼓起勇氣,坦然地招呼大人,向大人匯報(bào)工作。
他握著我的手,喘著氣說,老兄,我愛說話的毛病害苦了我??墒牵坏侥欠輧荷?,總覺得說不出就不痛快。豈不知因小失大?你看我活得像人不像?我是完了。這一輩子又非要守著這個地方不放,換個地方必定連這里也不如。我心中卻又舍不得。其實(shí),哪里是舍不得?我一直擔(dān)心又去認(rèn)識新的大人。這一個畢竟是熟悉的,將來的不知能比得過了比不過,我不敢冒這個險(xiǎn)。與其再受油煎,不如安心這火烤吧。老兄,我這人不爭氣呢。天生我是聾子,是瞎子,是啞巴就好了。老天偏偏不顧憐我,給我這份罪受。
小葉把我拉得更緊了,額頭上的血管突突跳著。
我說,小葉,虧你想得這樣多。我們什么也不想,不就自在了么?像我,我是什么也不想的。你多慮了。大人未必將那話聽見,也未必放在心上。即便聽去一兩句,讓他想想,也約束一些吧。
小葉打斷我的話,老兄,不料你的糊涂比我更甚。他哪里是沒聽見?我聽見他那一聲咳,分明不愉快,不在警告我說下去么?如果我的判斷錯誤,他為什么將該我做的事讓你做一份?有時在衛(wèi)生檢查時,一點(diǎn)零活兒也不派給我干?慣常是我分發(fā)報(bào)紙,現(xiàn)在卻讓王強(qiáng)一人攬去。我是連他辦公室的邊兒也沾不上的。能讓我不考慮?
小葉說得激動,把我的手松開了,眼神黯然,向一旁插著一束陳舊的塑料花的花瓶看。
我說,小葉,那或許是大人關(guān)心你。你想,你是剛病愈的,總是咳。
他聽了我的話,竟然說,我是連你的話也信不過的。你在安慰我。我只是想,我們都該裝成死人才好。
其實(shí),此刻,我正像一個死人一樣,出盡最后一顆冷汗。我已經(jīng)不覺得心驚肉跳,也不再覺得心口痛。胸廓里如一望無際的平漠,一兩片灰白的報(bào)紙,隨著風(fēng),緩緩地翻轉(zhuǎn)著孤獨(dú)的影子。
“你總在沉思。你們可以一手拿著報(bào)紙,一手扶住茶杯,沉思著。”妻子的聲音便成了啜泣了,“我好羨慕你們?!?/p>
我忽然說,“沉思只有大人能夠?!?/p>
從我的妻子臉上來看,我這話已經(jīng)出口了。她大抵在想,我不該有大人,既然有大人便是奇怪的事。她以為我很了不起。
我的眼前,卻似乎看見正是那位高貴的大人用拇指抵住太陽穴,使勁在想。過了一會兒,他說,同志們?nèi)绾稳绾?。這個,它的意義要從多個方面來講。大家要深刻地發(fā)掘其中的含義,對于我們的工作非常重要,非常重要。這是目前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wù)。你不以為正是這樣嗎?——嗯?
大人一路通暢地闡述下去,大家聽得眼睛都直了。
我想,我跟人家相比,算作老幾?我連沉思的權(quán)利也沒有,那太高貴。我只有惶惶不可終日。
“我在亂想?!蔽蚁肫鹞掖蟮稚窠?jīng)錯亂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對妻子說。
不久前,我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很遲鈍了,竟不能循著一個思路去考慮一件事,看過的總是忘,在大人面前,總顯出局促的樣子。這確實(shí)有些不妙,好像再沒有造就的可能。
我想,大人之所以如此的從容不迫,對檔上的一個小題目,也能夠發(fā)揮出一個小時連續(xù)不斷的談話,實(shí)在是他正覺得兩腿夾住我們的脖頸,坐在我們的肩膀上。我們的皮膚的溫暖和骨骼的形狀,供給他舒適,當(dāng)然也供給他談興。
我這樣想,突然看見他透過一個精致的煙圈,緊盯著自己。我恐怕一旦與他的目光相觸,會使雙方難堪,便只看放在窗臺上享受陽光的花花草草。但是仍舊覺得被他看破,便不住恐慌,伸手去擦自己的額頭。那里仿佛被一個口里含毒的昆蟲,叮咬了一下,無邊地癢痛起來,竟然使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想過什么,只像被人逼得身材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座位上,連點(diǎn)形跡也沒有。
正不知道該怎么辦,去看左右的人,全是心領(lǐng)神會的鄭重樣子,便立刻恭敬了,漸漸地像領(lǐng)會的樣子了。
但是,我對小葉是不放心的,竟忘了自己剛剛擺脫困境,偷偷去尋視小葉,發(fā)現(xiàn)他坐在一個角落——人們的背后,臉上露出像是吃了一只腐敗橄欖的表情,細(xì)長的頸,將頭向前送著。
我不由得多看一眼。他的兩個肩頭止不住地抖,像在提防一個可怕的人從背后拍他。他暗自替他難過,但又無法幫他,只好把眼睛從他身上挪開。再看大人,慶幸自己并沒有被他注意到。
我想,大人的胸膛,像一個效果極佳的音箱,一個個像是現(xiàn)成的音節(jié)符號,從他的胸膛里,黃色的小蜜蜂一樣,飛涌出來,在我們頭上舞動。但是我們卻不像那種芳馥的鮮花,所以我們只為他感到可惜,可惜他對牛彈琴。一邊悔恨自己是如此這般微蔑,微不足道。
真正像鮮花的,是那位曼麗小姐。她坐在離大人不足兩米的地方,沉靜地在指間夾著一支鉛筆。她誰也不看,用筆在紙上寫著。
忽然,她忍不住笑了,但沒笑出聲,臉上早已是調(diào)皮的惡作劇的樣子。她在紙上畫著什么,不時抬頭向他們瞅一眼。不長時間,大抵完成了一幅畫稿,便小心地折疊起來,放進(jìn)自己腰間的小口袋里。
我知道,曼麗是十分喜愛漂亮的人兒的。她肯定對他們中間的一個產(chǎn)生了興趣,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畫下來,掛在自己房間的墻上,玩幾天不關(guān)痛癢的相思。她并不真的當(dāng)成一回事,但愛起來也夠真誠的,只是不長久。她的畫技,在他們這里,卻是數(shù)得著的。她的速寫,只用寥寥幾筆,慣會抓住平常人不太注意的特征,恰如其分地、極有喜劇效果地來上一種夸張。
我玩不了她。我的一個鄰居小伙子,相當(dāng)出色,議論女性的時候,經(jīng)常對我說,“我玩不了她?!?/p>
曼麗把那張紙片交給我看。
果真是一幅群像速寫,卻是陰沉得令人發(fā)抖。
她指著坐在前面的一個威嚴(yán)的人說,這是教皇。她笑著說,這是一場中國特色的彌撒,主的恩惠降臨在你們頭上。你祈禱吧。
她顯然為自己的作品得意。她說,這里不連你是十三個人。十三在西方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我不想壞了大家的好運(yùn),所以,你看,在這個角上,這兩道曲線就代表我。你看像不像?我就要這種姿勢。馬斯蒂的線描。你去復(fù)印幾份,拿來讓大家看,大家肯定覺得滑稽。阿門。
她把速寫交給我。我沒有去接,吞吞吐吐地苦笑著說,罷了,只是一時心里樂,犯不上弄幾份讓大家心里難過。
她不再笑了,冷冷地說,哼,我就知道你不敢,還說是讓大家難過。你們要是明白了還倒好,還像個樣子呢。
她轉(zhuǎn)身想走,我連忙解釋,曼麗,大家平平靜靜的,也還覺得不錯。讓大家覺得不好了,豈不罪過?
她不聽我的,說,你走吧,我自己去復(fù)印,還要拿給大人看,你知道你可是不規(guī)矩的,只你斜視了別人,防著大人敲你。我可不敢說,你和小葉會不會再翻一個個兒,弄到后來連小葉也不如,不要埋怨我。他是拿我沒辦法的。
曼麗憤憤的,用蔑視的口吻對我說。
我聽了,慌張起來,說,只求你,把我改過來,我不愿意與眾不同。
她哈哈地笑了。笑了好一陣,才住下。她說,你們男人,不過一個官僚就拿他當(dāng)成一只巨大的猛獸,竟連一個敢碰他的都沒有。他多了什么?吃喝拉撒,不比你們少。他那兩只前角比你們硬些,還能夾死你們?不過比你們色膽大些就是了。罷,罷,你不用擔(dān)心,我撕了它。
她拿出要撕的樣子,我口中說著,快別撕了,你想嘲笑我們盡管嘲笑就是了。
在我說著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速寫撕碎了,將紙片擲落在地上,花枝招展地走了。
3
妻子仍在啜泣著。
我回頭看她。亂騰騰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本來就枯索的小臉,十分不堪入目。我便把燈熄了,掀起被子,將凍得冰涼的腳放進(jìn)去。
她見我要睡了,才擦了擦眼淚,停了啜泣。她頭發(fā)里的油膩味兒,鉆入我的鼻孔,我覺得非常厭惡,就把頭挪得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
這時候,門外小心的腳步聲,響起來。屈華慢慢回到屋里,睡在小德子的床上。妻子竟沒有再去麻煩她,任她瑟瑟地脫了衣服,睡下了。
小德子小小的身體,在床上翻了一下,口中“噠噠噠”地又叫了一聲。
我想,這十分有趣。說不定他會發(fā)展成為一名射擊運(yùn)動員。我還得靠這孽障光照他老子的門楣。
屋中便寂靜了。
我看不見墻壁和布簾,像它們只是臨時的屏障,一到黑暗中,便全部撤離,給我更多的空間,讓我生存。
這可是假的。陰暗卻仍舊是一位非??蓯鄣膶氊?,我甚至喜歡把它想象成女孩兒,生著一雙似醒非醒的困意的眼睛,瞧著薄裙下的一簇綠草。
這一躺下,黑暗便四面合圍過來,竟使我覺得像在站著,十分輕松地站著,四肢舒暢地展開,一陣風(fēng)也能將我吹起。這是非常愜意的時候。但是,如果沒有妻子頭發(fā)里令人作嘔的氣味,我便沉醉其間呢。那臭烘烘的味道,鉆進(jìn)我的鼻孔,我不堪忍受,輕輕用手推她的頭,竟使她滑動了一下,也沒有驚醒。
我暗自慶幸她睡得快。雖然那氣味的刺激減輕了一些,但仍舊是有。我不得不看見,暗影里的墻壁,又漸漸地逼近了自己,像幾塊木板似的擠壓自己,令自己憋悶。眼睛向上看,灰白的天花板,比墻壁還要清爽一些。那舊紙上的照片,竟微微地發(fā)出光,使我想起平日里看到的大人。
我想,大人真了不起,不然,如何會成為大人?
但是,一想到他,我便不能鎮(zhèn)靜,實(shí)在連睡覺也不敢。他就像果真站在我面前,想趕走也不能。
我只好閉緊眼,又想,一個小人物一切都要小心。
思考這個,非常無味。去看天花板的時候,心中一片茫然,是再尋不出照片了。
房外仍舊有燈光,因?yàn)楹蟠澳莾?,較其他的地方亮一些,似乎看出一些淡淡的影子在飄過。
我仔細(xì)看了一會兒,想起下班時北方的鉛色的烏云,斷定是下雪了。
雪下得一定很大,被路邊燈火照到窗上,便留下影子。
這時候,路面上可能落了一層了,房子和樹木也白了,算得上潔凈,但是天空又沒星光,又沒燈火,只是堆積的厚重的烏云,應(yīng)該是灰蒙蒙的,像他們的房間。
我忽然想起屈華為什么要溜進(jìn)來,而不是在雪地上站一夜,大抵是怕雪凍壞了她。
她還要留戀人生。可我覺得她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那種開在路邊的小店……
這雪便是從她回到屋中的時刻下大的。
屈華肯定凍成了冰人兒。
可憐的小德子,她會讓小德子著了涼?!綍r候再跟她算賬!
她不僅僅要用我的工資來生活,而且還要小孩子的溫?zé)?,去暖她的身體。她真能要我的命。
我再看一眼窗戶,這次覺得像涂滿了新鮮的膿液,那該是一顆熟透的膿瘡里面流出來的。
窗戶的顏色,使我煩亂。我不能再去看它,便把視線挪開。
我悔恨給屈華改名字,不然,我不會管她,隨她怎樣。
那天晚上,我剛從外面走進(jìn)屋,就說:
“你該改名字了。這會給你帶來好運(yùn)?!?/p>
她才是個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下巴尖得像錐子,聽見我說話,就先去望燈下的母親。
母親正認(rèn)真地削著一個腐爛了一半的蘋果,并不抬頭,削好了以后,便遞給床上躺著的生病的父親。
我說:“你叫屈華吧。你會好運(yùn)氣,我看得出來?!?/p>
父親用牙輕輕錯動那蘋果,虛弱地用目光對母親表示感激。
我很生氣,又對小妹說:“你叫屈華吧,這是個時興的名字。你等著瞧,會有好運(yùn)的。”
我高喊了一聲:“華主席萬歲!”
屈華猛地露出驚喜的神色。她從母親腳下的矮板凳上站起來,從一個滿是紅花的書包里,掏出一支鉛筆和一張方格紙,伏在墻角的桌上,寫下“屈華”兩個字,然后走到母親跟前,讓母親看,又遞給父親看。她肯定在心里默念了幾遍。她眼盯著它看,很快熟悉了它。
她對我說:“這個名字很好寫?!?/p>
我當(dāng)時正上高一,常同大家談?wù)搰掖笫?,每每都要激動,正是在這當(dāng)口,我才起了個名字給妹妹。
我想,給人起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又顯自己的學(xué)問。
屈華翻出所有的書和本子,將上面的名字改過來。
歷年來,屈華一直成為我擺脫不掉的負(fù)擔(dān)。名字改了,但她的好運(yùn)氣,卻始終沒有來到。她一直上了三個二年級,好不容易小學(xué)畢業(yè),考上中學(xué),但成績卻不顯進(jìn)步,初中畢業(yè),便寄居在我的家里。
我父親工作的那所專門生產(chǎn)一種用來套勺子把柄的玩意兒的工廠倒閉后,她無法頂替,便閑了起來。她無法生活,我便肩負(fù)起給她找工作的責(zé)任了。她像一個腦子不管用的女孩子,總是丟三落四,這也不怪她嫂子對她刻薄。她使他們家總是不愉快,連小德子也不像別的孩子活潑。
我忽然想起房外的白菜。這樣的雪夜,會將它們凍成冰塊。
我心中又憤恨起來,要將屈華叫起,但是想到剛剛得了一些平靜,便怕驚醒了妻子和小德子。我只好悄悄起來,走到房外,把墻根下的白菜又搬進(jìn)房間。
這一運(yùn)動,肢體竟覺得舒服,也不怕冷,在地上站著。剛才我下床的時候,不小心被放在床尾的一條凳子碰了一下脛骨,十分疼痛。大抵有傷了。
我在門外拉了電燈的開關(guān),看了一看,果真有了紫包起來。輕輕一揉,又疼了許多。
我正無奈,四周搜尋止痛的東西,無意中看見屈華稍露在被窩外面的小小的頭顱。我想了一會兒,猛地跑到她跟前。她睡著,眼睛比往常塌陷了許多,幾乎看不出眉毛。
我抓起旁邊紙箱上自己上午從鄰家借來往墻上砸釘子的鐵錘,對準(zhǔn)了她的腦袋。
“我會有好運(yùn)氣?!彼f。
她在書本上虔誠地改寫著名字。她回過頭來,說:
“我不知道運(yùn)氣是什么。”
她由于太用力,將鉛筆尖摁斷了,只好再用小刀削。
她突然驚叫了一聲,原來,她的手被小刀割破了。
血滴順著手指落下來。
我和父親母親,都向她看,但誰也沒有動。
她丟下小刀,到針線篾筐里找出了一條破布,在手指上纏了,然后扯斷一根白線,扎了幾圈,用牙咬住一邊線頭,細(xì)心地系上了。
她又回到桌邊,用小刀削鉛筆。
我在她背后說:
“運(yùn)氣就是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自動地會有?!?/p>
“那么,我也不用再寫字了,是不是?爸爸、媽媽病了,也照樣會有蘋果吃?!彼f。
……我丟開錘子,怔怔地看著她枯草似的臉色。
她將身子翻過去,閉著眼在夢中伸手又去給小德子掖掖被子。
我慢慢地離開她,走了一步,又返回身,將她身上的被角掀開。
我借著燈光一看,她胸前還沒有凸起的跡象,仿佛一面被風(fēng)雨剝蝕的、凹陷下去的土墻。
冷風(fēng)撲過來,她的胳膊,緊緊抱在一起,雙腿也蜷縮著。她的內(nèi)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似乎有暗淡的斑點(diǎn),皺皺地團(tuán)在一起。
我放下被角,遮住這個細(xì)腳伶仃的女人,熄滅了燈,回到妻子身邊。
我渾身已經(jīng)哆嗦成一團(tuán),牙齒也止不住地響著。我想,世界快毀滅吧。
雪,還在下著。
我透過膿液一樣顏色的窗戶,看見雪花在飄舞著。
人們在熟睡的時候,會不會被這紛揚(yáng)的大雪掩埋住?
——我想,我是極其盼望我們從這個世上消失掉的。
大地一片白茫茫,才好個晶瑩干凈的世界。而我們?nèi)?,永遠(yuǎn)被埋在這大雪的深處,永遠(yuǎn)不得蘇醒。在那片雪野上,重新生出大地,生出來蘋果樹,和房舍,以及重新的人。他們不會知道他們腳下還湮埋著怎樣的丑陋和瘋狂。他們長出豐美的頭發(fā)和健康的四肢,用幸福的嗓音歌唱,與交談。
我寄予雪以希望。
忽然,路邊的燈光,熄滅了。窗戶在我的眼中,成為一個黑色的影子,像一個通向世界的四方的洞口。
我等這黑影在眼中消失,房子四角都是昏暗的,再找不出一個刺激視神經(jīng)的亮點(diǎn)。
我的身體,剛剛獲得一點(diǎn)暖意,便稍微靜息下來,呼吸也穩(wěn)暢多了。
屈華與曼麗相比,不比一具骷髏更可怕。我是從那一次曼麗到家里來,就深刻地知道的了。
我不理解曼麗為什么對他家產(chǎn)生了那么大的興趣,竟對我說,“我……我今天到你家去做客,歡迎不歡迎?”
我驚了一跳,不信她說出這樣的話。在我還沒有領(lǐng)會的時候,她又說:“你應(yīng)該在我身邊走,要走得像個丈夫,不,像個情人,怎么樣?”
我說:“你又取笑我。我這等形色,跟你站在一起,更不成人樣子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小包,搭在肩上,嫵媚地說:“走吧?!?/p>
我沒聽她的,仍舊站在原地。
她回頭對我說:“你得聽我的,我當(dāng)你的姘婦?!?/p>
我說:“我們那家子,實(shí)在不會讓你高興,就免了吧?!?/p>
她更堅(jiān)決了,我再堅(jiān)持她就會生氣了。我只好隨著她走。
來到我家門口,她對我說:“他在吃醋?!?/p>
我一下子驚呆了。我怎么卷入這場愛情糾葛中?盡管我是迫不得已,但是哪里容得我去解釋?
曼麗看出我的心思,說:“你放心,他不會拿你怎么樣,有我呢。我是故意這樣做的,氣氣他!”
她說完,徑自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我隨后跟上,立刻嗅到一股家中難聞的污濁與她的芳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屈華正在補(bǔ)她的衣服,被意外闖進(jìn)來的美麗女人驚住了。她沒想到我回來得這樣早。她停住活計(jì),發(fā)怔地望著這位天上掉下來的女人,不能夠馬上說話。
我訕訕地向她介紹:“這是我的妹妹?!?/p>
屈華也趁機(jī)收起衣服,丟在箱子里面,然后驚慌地走到桌邊,給客人沖水,又去給她搬來一張椅子,因?yàn)檎也坏侥ú迹阌米约旱男淇谌ゲ辽厦娴幕覊m。
曼麗也吃了一驚,不曉得我妹妹會是這個樣子。見她如此殷勤,說不清是可憐她,還是過意不去,伸手抓住她的手,打量著她。
屈華沒有勇氣抬起頭來正對著曼麗。她顯然比以前更加畏怯,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你坐吧,干凈了?!?/p>
我那天才發(fā)現(xiàn),屈華額上的頭發(fā),留得很長,如果向前披下來,能遮住鼻子。她大抵以為這是女孩子的美吧。她很少與外界的女孩子交往,所以也不了解什么樣的發(fā)型在世上最時興。這些又黃又細(xì)的頭發(fā),在她的慌忙中,一起送到額前,不見了兩只眼睛。
曼麗松開她的手,她立刻像小耗子似的,躲在角落,一聲不響,還在不住地把額前的頭發(fā)攏到耳后。
曼麗看了一下他們的房間,為他們嘆息著,看樣子十分同情。
她忽然說:“你為什么不向大人提出要求?”
我苦笑了一下,說:“個人的一點(diǎn)兒小事,提出來會使大人不高興。”
她不解地看著我。我被她看不過,只好躲避她的視線。
我想,她是一個高貴的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不管她與大人的關(guān)系多么曖昧,但她是一個善良的聰明的女人。她突然對我笑了。
我莫名其妙地想,她在笑我的無能吧,或許覺得我在騙她,把她領(lǐng)到這樣一個雜亂齷齪的地方來。
她的笑聲,卻那樣好聽,只有她那樣美麗的嘴巴,才能笑得出來,而她的姿態(tài),更加動人,像一個純粹用美的事物組成的一樣。
這時候,屈華走過來,為曼麗倒水。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多么可怕,一個僵尸似的人。
這個陰暗狹小的房間里,生活著一個衰弱干枯的女人。
我總不能讓大人見自己的妹妹。
她肯定會引起大人的厭惡。
可是,我不明白大人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愈是不明白,愈想要明白。
曼麗在背后搞了鬼吧。她是不是告訴大人,我有一個天仙似的妹妹?
我對大人說:“您是要見我妹妹?”
我終于知道,自己不僅不是聰明的,而且也永遠(yuǎn)不會聰明起來。我已經(jīng)使大人失望了。
他向我吼道:“你啥時候才會聰明起來!”
我確信,那話是他吼出來的。他并不是輕易發(fā)火的人,而且還可以算得上溫和。他平時總是用簡略的、緩慢的言語同人說話,但是暗含著令人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
我確信大人對自己發(fā)火了。
我的脊背上,有一只火炭滾下去一樣,但立刻就在那火炭滾下去的地方凍結(jié)了。
我什么也不再聽見。
他的怒火,像利劍似的,將自己的耳膜穿透了。
我確信,自己的耳膜已經(jīng)被破壞了。
此時,我聽不到雪花落在地上、打在窗戶上的聲音。遠(yuǎn)方也照例會有的機(jī)器聲,也聽不到。也聽不到從這里路過的、由上海開到何州去的火車的汽笛聲。
我只是滿心的羞愧和恐慌。我想,全怪我聽了曼麗的話,是她鼓起我向大人開口的勇氣的。
我說:“這合適嗎?”
她笑道:“你這樣優(yōu)柔寡斷。”
我說:“慣了。我哪有自主的權(quán)利?”
她說:“怕什么,他要了你的命去?又不是去犯罪。他連你們也比不過的。一個得天時的偽君子,一個掌權(quán)的混賬。他媽的這世上混賬也吃得開!”
屈華對我說:“這是我的運(yùn)氣吧。我要工作了?!?/p>
我差點(diǎn)想哭。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我說過,“運(yùn)氣就是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自動地會有?!?/p>
因?yàn)槁惖哪菐拙湓?,我才走到大人家中,遇上這犯難的問題。
這是不是曼麗的惡作???不像。她肯定是想幫我。
我的愚蠢,不知從什么時候就開始了,只是別人沒有說出來罷了。我想,當(dāng)初給屈華改名字,就是自己做出的,最大的、錯誤的行為。
我偏偏要這個不讓人喜歡的女孩子影響自己的命運(yùn),這不是自討苦吃么?可惜我竟沒有預(yù)料到這一步。
我想,盡管自己自以為平日做得挺聰明,但實(shí)在是愚蠢的。
比如那次,小葉向我透露有關(guān)大人和曼麗的桃色新聞,我就該制止他,或者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或者已經(jīng)知道小葉平日不謹(jǐn)慎,就該斷絕與他的交往,甚至假裝自己發(fā)怒,向他叫道:
“你這個慣會造謠的家伙!”
我不該在他病中去看望他。這些都有可能犯嫌疑。
大人對我的懷疑,也許比小葉的更大,只是沒說出罷了,單等我走進(jìn)危難。這逐漸積累起來的憤恨,才在今天一起地迸發(fā)了。
可是,我還自以為聰明,想用話躲過關(guān)系,去問王強(qiáng)要報(bào)紙上的社論。這可笑到極點(diǎn)。
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角色。但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小人物,一個多余的人。在這世界上生多少,死多少,都無關(guān)緊要。即使有些聰明,與大人物相比,也只是小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最終倒霉蛋還是小人物做。
你小人物就像皮球上的螞蟻。大人物使腳來碰皮球,你心里說,咦,怎么轉(zhuǎn)起來啦?
接著,便一片慌亂了。
你永遠(yuǎn)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腳,在什么時候,來踢這個皮球。
大人物可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他可以把這個皮球踢到這邊的石頭上,又踢到那邊的垃圾堆里,有時踢到水溝里。
但是,你還得死死抱住它,不然你就會被遺落,被淹死。他們能夠隨心所欲,而你卻不得為所欲為。
大人物的命是金命。你是草命之人。
但是曼麗并不理解他們。她不知道他們發(fā)表意見,便是不謙虛。他們不說,又是無用。他們提出疑問,便是不服從大人。他們出了差池,便是不安心本職工作。他們俯首帖耳,又招得他們不屑。如此如此。
我對曼麗說:“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做?!?/p>
曼麗笑道:“我不曉得‘我們指誰。你是不滿吧?!?/p>
我變了臉色,急忙說:“哪里敢?牢騷防斷腸,我又不是不知。”
曼麗說:“我說你是世俗的人,你恐怕還要不高興。聽你的話,看你的為人,竟不是統(tǒng)一的。你是連絲毫的勇氣都沒有的?!?/p>
我說:“算了吧。我什么也不想說。小葉的例子在那里。他才叫欲死不能,欲活不得呢。你小看了大人?!?/p>
曼麗不再笑了。她凄凄地說:“你這種悲觀話,別說給我聽,你說給有力量的人,還或許使他們加緊些改革呢。我呢,我只是漂亮。女人,只覺得好玩。我只等你們來拯救我。在我什么都沒有看薄的時候,我希望你們。等我什么都看薄了,我連希望你們也不了。你趟出一條路來,也須使我走一走?!?/p>
……我全身溫暖了過來,卻不覺得困。
目光在黑暗中搜索。桌上的塑像,正微微地散發(fā)著幽光。我安靜下來,想念了他老人家一陣,覺得他的歷史真長。
小德子突然又在“噠噠噠”地射擊。
我十分欣喜,因?yàn)槲业亩渎犚娏?,也想到一個威武雄壯的兒子在我面前。
妻子的腦袋,又靠近我。頭發(fā)里的氣味,竟不再刺鼻,而且有些撩人了。
我便抱住她,把半個臉,埋在她蓬松的頭發(fā)里。我想到,這日還欠她一件事沒有做,平時不做是睡不著覺的。我想,小葉摔了茶杯,實(shí)在不應(yīng)責(zé)備。他才二十五歲,那是很正常的。
我想叫醒妻子,但她睡得極熟。我已等不得。
我上去了,玩得有趣,頃刻間接近成功了,妻子還沒醒。
黑暗中,小德子卻像石頭一樣滾過來,“噠噠噠”,繼續(xù)開槍。
我不由火起,從妻子身上下來,伸手把他抓到跟前,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他號啕大哭,妻子便坐起了,迷昏中還問做什么,“便停了?”
我打開臺燈,照著小德子的屁股,又一巴掌打下去。他閉著眼,也不躲,只是樣子很丑地哭著。
我又一次舉起了手,忽然瞥見偉人慈藹的笑容,便遲疑了。
妻子抓住我的胳膊。她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
“別發(fā)瘋!”她說。
我氣得臉紅,分辯道:
“他向我開槍!”
妻子明白了,高喊屈華。屈華便披著衣服,探出身來,慌慌張張地將哭著的小德子,拉回布簾外面。
我坐著只是喘氣,余怒很快消失了。
妻子將燈關(guān)了,對我說,“躺下吧,你偷吃嘴?!北闵焓謥砻?。
那邊,屈華輕聲哄著小德子。小德子打了最后一梭子子彈,才沒聲息了。我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躺下。
然而,我渾似沒了感覺。
從肢端漸漸襲進(jìn)心中一股迷茫,很快就將我全身浸沒了。思想中果真一片雪野,寂靜無聲,浩浩漫漫。世界如同凝固了一樣,一直地?zé)o限灰白,天與地同樣平漠。
我摸一摸自己的胸膛,也不知碰觸到的是什么東西,手下只像虛空的,又有些寒冷。我全身是寒冷的空虛。
我終于擺脫了那具每日流動著血液的、神經(jīng)像網(wǎng)絡(luò)的軀殼,一派的輕松,如那張從我手中飄落的紅色糖紙,搖搖擺擺地隨意滑動著,變成一道縹緲的影子。
我想不出什么,忘記了周圍的墻壁、頭頂?shù)年惻f報(bào)紙和附近的那些勞碌不止的人們。
我的腦子中,只有一個不清晰的聲音,忽起忽落,就像有氣無力的風(fēng),掀起一些枯白的細(xì)細(xì)的灰塵。
它又像一只很小很小的蚊子,在耳邊飛鳴了一會兒,便斂了翅膀,歇息在我耳邊沾了煤灰的頭發(fā)上,然后,它又張開了柔軟透明的小翅膀,衰弱地飛著。
我一邊聽,一邊想著一句話:“這很好?!?/p>
我一直坐到天明。
……我高興地“嘭嘭”地叫著,把一根手指壓在唇上。
我什么也不須明白了。
4
黎明是來了。
在這樣的時辰,不知道人們怎樣蘇醒,但一定還有人在做著噩夢——我不知道,世界上的夢是從哪里來的,是不是它們本來就隱藏在人們的血肉之中——
它們像一個個長著靈活腰肢的女妖,躺在黑色山石上——人們自己驚醒了它們,就像人們從草地上走,驚醒了草叢里的蟲子——
只要它們一醒來,就開始瘋狂地舞蹈和喧囂了——它們可不知道休息,因?yàn)闆]有疲勞,是不會想到休息的。一旦它們醒來,你就別想再讓它們安靜。
我隱約記得自己說過:
“你瞧著,你會有好運(yùn)氣。”
是什么時候的事,便不清楚。好像很久遠(yuǎn),我如何也想不到是什么時候。我便不去想,覺得這樣很好。
我忽然看見地上堆積的白菜,便跳下床,一棵棵扔出門去。我很勇敢,不怕有人擠在門外看自己。我挺起胸,大呼一聲,“嘭——”我覺得好響。
我更加得意,將桌上的塑像,揣在自己的懷中,讓它的一個頭露出來。我跑出去,見人們?nèi)匀幌窈芾涞臉幼印K麄儗ξ倚χ?,似乎不懷好意?/p>
我宣布,我就是大人!
屈大人來帶給你們好運(yùn)氣——救救……救救……救救……救我!好運(yùn)氣也就來了!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