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高滿航

宮里街道十字路口東北角，豐富而骯臟的由紅磚砌起來的垃圾池邊，唯有他懶散的乞討和公狗卑微的覓食是恒久不變的。

五點不到，冬日寒冷的太陽就幾乎被公雞家的二層旅社吞沒。他搶在即將逝去的光輝里，有時看到沉浸在空曠中的公雞肥碩的女人，有時看到未及從晾衣繩上收走的五顏六色的貼身衣物，也有時，只是不著一物的赤裸繩子。他瞧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由遠及近，似乎慢下來，卻慣常走掉。他先趕跑了狗，再嫻熟地把只有幾張藍綠票子的布袋收起來，掛上脖子。他點紅一支自卷的紙煙噙在唇間，狠狠地吸過幾口，才拄著兩個木把手，拖著固定在一塊帶著滑輪的木板上的上半截，一拱一拱地前往對面。今天運氣不錯，扁擔放在店外石凳上的是半碗羊肉泡饃，甚至看得見半片羊肉。他飯后洗了碗仍扣在石凳上，打掃完門前，想說再見卻沒找到扁擔。他迎著寒夜的風歸家去。

在冷風料峭中穿過數(shù)百米的宮里橋，再艱難爬上坑洼傾斜的土坡，他終于像游弋在地平面這灘汪洋里的泳者，氣喘吁吁地靠了岸。貼著瓷磚的高大的門楣沉浸在黑夜里，就像根本無從打撈的過往的時間。他習慣了加之于身的所有的肉體和內心的寒涼，久之，順理接納了。未上鎖的門掀開時的吱扭聲驚動了為非作歹的老鼠。他忘了是哪一只昨晚吞噬他漸失知覺的左腿，也不知是哪只把米粒一樣黑色的屎明目張膽地拉在了他的枕頭邊。他憎恨所有破壞者，就像憎恨偷走他生命之美好的那一個個具體的和抽象的敵人，他恨不能一條條一個個揪出他們戳進沸騰的鐵鍋里。他假裝自己是別人痛苦的旁觀者，卻無力改變現(xiàn)實中身份置換的落寞。他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深沮喪。他拒絕在破敗的此地胡思亂想，甚至認為不該為了睡覺而艱難歸來。他體諒公雞，每個人都是生活泥潭里的艱難掙扎者。

他無法阻止自己在黑夜里的凝視，并為此痛苦和羞愧，曾試圖勸說自己完全忘掉沉淪在時間里的美好，堅強意志卻并不打算逆來順受。他的態(tài)度是決然的，寧可每天對離他最近的那條公狗好一些。他的那床最新的被褥終于無影無蹤，公雞父親在原地停放了一輛摩托車，他無力改變現(xiàn)實。

夜晚的夢境信馬由韁。他又一次見到了英勇無畏的謝晉元副團長，他們四百一十四個人到了四行倉庫才知要和五十多萬的鬼子進行殊死一搏。大部隊全都撤走，他們卻不打算后退一步。蘇州河那邊的外國人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出實景劇。外國人并不關心他們的流血和死亡，只預謀著從中得到好處。他扛著子彈箱奔跑時被炮彈炸到，他找不到自己的雙腿，鮮血汩汩而出，他看到了河對岸的閃光的相機，看到了飛在空中蝗蟲一樣的子彈，還有倒下之后自然流入視覺里的安靜的藍色天空，以及浮游其上的白色云朵。他極累，放棄痛苦的堅持之后，輕易地就睡了過去。

嶄新的夢中，他又回到揚起沙塵的大漠里，筋疲力盡之感讓他回想起三個晝夜不眠不休的廝殺，披著獸皮散著頭發(fā)的敵人又一次窮兇極惡地蜂擁過來。當看到被毒箭射中胳膊的將軍消失在山的背面之后，他決然帶著受傷的士兵做最后一次搏殺。他明知一死，卻執(zhí)意要在這西域的漫卷黃沙里留下大漢的威武。長矛、大刀甚至野蠻人的牙齒刺進他身體時，他無痛感，只覺通體冰涼。他的左腿被一個肥胖的野蠻人搶走，搶右腿的是個瘦子，他目睹他們遠去。

寂寞無光的夜里，他血淋淋地奔波在自己的上下五千年中。

這次弄醒他的不是老鼠的啃噬，而是無法約束的尿液。半邊床結出薄薄的冰，他厭惡地把身子往里挪。沒有溫暖可尋，他用新寒冷替代舊寒冷。

老鼠視他為無物，覓各自的食，做各自的愛。

動所不能，他確是無物般存在。

他想在夢中遇見夕陽中的美景，卻屢屢落空，他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的雙腿。他厭惡這徒勞無力的答案，卻不得不接受既成的打了折扣的人生。

他從來不在醒來后再次睡去，他深諳包藏其中的兇險且惡毒的陰謀。

他寧愿回到二〇〇一年那個安靜明媚的早晨。一覺醒來，他聽到了街巷里菜販的叫賣，聞到了母親在廚房里烹出食物的香味，以及偶爾從遠處傳來的狗的或者雞的叫聲。他上完一趟廁所，在廚房中巡視一圈。母親喊他吃飯，他不應，父親喊他去上學，他仍不應。他煩躁于公雞之前的央求，不想摻和，卻又不愿辜負親密的情分，勸又未果，他更不愿見他們吃虧。

打架認識的那個男生被人捅了三刀，死在男廁所的小便池上。

總有下一個，他不知道會是誰。

他先見到鼻青臉腫的扁擔，繼而見到同樣鼻青臉腫的公雞。他們怒不可遏，一心尋仇。他了解的情況是：公雞和冬梅在街上偶遇鐵板，鐵板耍流氓對著冬梅打了輕佻的口哨，公雞不忿，和他們打起來，聞訊趕來的扁擔也加入其中，可鐵板方人多勢眾，兩人吃了大虧，現(xiàn)在迫切想找補回來。扁擔堅稱他理解錯了，打架的根源是鐵板欠的飯錢一直不給，還使強耍橫，一言不合就在店里干上了，公雞來找冬梅，順理成章地參與其中。這次找鐵板，不是找補吃虧，而是把欠的錢要回來。他左耳朵聽公雞顛來倒去地講，右耳朵聽扁擔亂七八糟地說，真鬧不清他們說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冬梅站立一旁，嗑著瓜子，不喜，不慍，仿若和她毫無關系。

他傾向于不去，不只忌憚于鐵板的狠辣，更覺得此事毫無意義。

他在煩躁中再次睡去，清醒意識到自己墜入無邊無際的巨大混沌之中，萬千事物無法想象，也無須想象，他踩在云里，頂著云端，向著云去，身后也是綿延不盡的云。他知道要遇到一個故人，卻沒想到是冬梅。冬梅引他走出層層疊疊的云的埋伏，進到一個萬紫千紅的園子里，一側是管弦之樂的演奏班子，一側是冒著水汽的溫泉池子，冬梅催促他進到池子里去，他遲遲不動。冬梅知他害羞，就說，樂人隔了千棵樹萬枝花，什么都看不見的，又責怪他說，你到這里來找我不就是為的這個嗎？他心虛，趕緊除了衣服進到池子里。冬梅在他的面前寬衣解帶，他未及看清她的身體，就相遇在了溫熱的水中。冬梅的身子擴展為侵占了他一切所見的肉白，他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仍然一瀉千里。他藏起揉作一團的內褲，凜然去找鐵板。

冬梅如何潛進他的夢里，是千百回試圖解開卻終究不遂的謎團。

一年多之后他想方設法再見到公雞和扁擔時，那二人輟學回了家。公雞繼承了家里旅社的營生，扁擔則按照父親的意愿在自家飯店做起了掌勺的大廚。二人躲閃回避的眼神不得不再次匯聚到了一處，都說按約定趕到那里，卻不見鐵板，就又走了。他沒有理由懷疑公雞和扁擔，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摟著脖子走過大街小巷，給彼此寫下“茍富貴，勿相忘”。

他寧愿相信后面的事仍在夢里，一瀉千里，以及一生之悔。

之前的每一次后悔都可以挽回，那次是分水嶺，他不再被庇護。前往尋仇鐵板的路上，他甚至忘了為何而去，只堅持著為友誼和虛無的夢負責。

鐵板把橫行宮里十多年的黃彪子一氣呵成捅了十多刀后，準備跑路，突然記起揚言找他尋仇的公雞和扁擔。鐵板帶著重創(chuàng)黃彪子的同一撥人，以及那把血跡未干的鋼刀，在約定的地點，約定的時間等著了結離開宮里前的另一樁恩怨。時針和分針雙雙越過了約定的刻度，有人揣測公雞和扁擔可能聽說了黃彪子的事知難而退。鐵板罵罵咧咧，實在不愿意在流亡前留下遺憾。

就在這時，他歡快地喊著公雞和扁擔的名字進入了虎視眈眈的注視之中，他意外于公雞和扁擔的毫無蹤影，更驚異于鐵板眼中的殺氣外漏。鐵板并沒有和他進行哪怕恫嚇或威脅的一句對話，就像獵人見到叢林里的獵物不會講話一樣，身份的不對等讓殺戮沒有任何負罪感和虧欠感。也或許，鐵板在那一刻想起了和他擦肩而過時毫無敬意的眼神，以及道聽途說的來自他的不敬之詞，如果非要給傷害一個合乎情理的說辭，大抵也就只有這些了。鐵板甚至未及做出任何示意，同行者就和春節(jié)前殺豬一樣七手八腳地把他放倒了，他仰頭看到了鐵板走近，余光瞥見鐵板手里血跡之外閃著寒光的鋼刀。鐵板一氣呵成，他只覺得雙腿一陣冰冷寒涼。混亂中有人尖叫，有人拉走了鐵板。他如死狗，連自己都不再做活著的努力。

試圖絕望哭泣時，他才想起，在奔來的路上弄丟了眼淚。

他哀求要進入有著無邊無際云朵的夢里，卻不知道被誰拒絕了，有人檢查通行的令牌，或者有人忘記了帶鑰匙，他和陌生的人又原路返回。他仍舊心存僥幸，期望就那樣混沌地跟著走，在水波里見到肉白的冬梅，以及種種。

終究是走出了云端，墜入了他血脈可溯的往昔。安祿山的軍隊直逼長安，郭子儀將軍已在星夜兼程趕來的路上，他如果不能守城到午時，皇帝以及其人數(shù)眾多的子弟、嬪妃、隨從和百官們將無法逃離這固若金湯卻即刻將成牢籠的皇城。他向皇帝許諾，城破即身死。他明知百官盡去的皇城是無人愿守無人可守的，可他偏偏以此立諾欺自己以振軍心。終于，他守到了午時，皇帝聲勢浩大的車隊也已西至陳倉。他洞開城門，讓奸詐狡猾的安祿山不敢貿然開進，只能用密密麻麻的箭鏃隱藏膽怯。進城之時，叛軍們沒有敵人，只看到他如一個被箭鏃加持的巨人，直立于道中。安祿山收回箭鏃，把他的尸體五馬撕分，血肉崩裂中，他的雙腿不知所蹤。

他的遺憾仿若注定，一直在失去，不甘心，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

沒有什么不能找回，亦如沒有什么不能失去。每一個夢醒的時刻，他都凜然欲與既成的夢進行殊死的搏斗，但在另一個夢里，他的主觀意志又無故缺席，能戰(zhàn)勝此夢的，唯有下一次醒來。他陷入了無限循環(huán)的西西弗斯陷阱，明知其然，卻無力掙脫。他恐懼夜晚，一如不能改的缺憾的宿命。

已經醒來，卻忌于睜開眼睛，他仍沉浸于鐵板和鋼刀組成的恐懼里。

來自雙腿的疼痛讓他萬念俱灰，淚水歸來，如決堤之河洶涌奔流。

他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欣喜于收到雙腿傳來的信號。他起身，天吶，腿還在。他下床，能直立。他走動，完好如最初。他撫摸雙腿，喜極而泣。

清晨的陽光隔了玻璃溫柔地撒在房間的一角，他聽到了街巷里菜販的叫賣，聞到了母親在廚房里烹出食物的香味，以及偶爾從遠處傳來的狗的或者雞的叫聲。他翻看日歷，天吶，仍在二〇〇一年，一切驚悚皆是夢境。

他在角落里尋找揉作一團的證物，無所得。無物之證再次證明了往事之虛。他試圖回憶和冬梅有關的夢，卻無論如何也把冬梅放不進夢里。思來想去，冬梅只是扁擔的妹妹，公雞的女友，以及與他若即若離的同學。

他排掉憋了一夜的負重，在廚房中巡視一圈。

母親喊他吃飯，他想遵從肉體的慵懶再睡一會兒回籠覺，卻在走出去幾步后改了主意，又返了回來。他難得按時吃飯，那頓卻如狼吞似虎咽。

父親喊他去上學，他背起書包，歡快地走向感覺已經告別半生的學校。

走過宮里街道，他心有余悸地張望十字路口一角的垃圾池，一只似曾相識的狗目視前方。在狗和垃圾池之間，一個位子空缺著，像是等一個人來。他不敢停留，逃也似的離開了，卻在不甘心的一瞥里，瞧見了公雞家旅社二層樓上一溜兒隨風飄搖的女人的衣服，他的心如鐵鉗緊擰，憋得慌。

公雞和扁擔已在學校門口等著他，他們一個從左邊摟著他，一個從右邊摟著他。公雞提議第二節(jié)曠課到老三家的后院去打臺球，扁擔則說和鐵板約好了，去壯場面幫忙收拾一個剛到宮里做生意卻不懂規(guī)矩的陜北人。公雞最終放棄了打臺球的計劃。遠處，冬梅站在教室門口嗑著瓜子看他們。

七月，他理所當然高考落榜。

十二月，他頗為意外地穿上了麻袋一樣結實的綠軍裝。

在這期間，他和同樣與大學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公雞和扁擔去了趟西安，他想看看省城有沒有合適的出路，扁擔思謀著從康復路販些廉價并且時髦的衣服，公雞聽別人說火車站附近有美麗迷人等待客人的小姐。他們從宮里駛向西安，每人都找借口從家里搞到了一筆錢，如赴一場成年的儀式。

到第二天下午，公雞終于聯(lián)系上說了很久的表哥家的一個親戚。在一個掛著昏黃燈泡的面館的角落里，親戚先后斷了他的出路，黃了扁擔的生意，他們?yōu)榇硕诡^喪氣。親戚一邊吃著面，一邊給他們鼓毫無支撐的勁，打沒有意義的氣。等公雞提到火車站，親戚嘿嘿笑起來，帶他們到了一個黑暗的舞場。黑暗里看不清人影，他們摸著黑分開，周圍沒有一個他熟悉的人，印著閃爍暗光的每一張臉都如鬼魅，他無處躲閃，融進鬼魅之中。

他認下一個聲音沙啞的女人叫姐姐。公雞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扁擔差點和幾個人打起來，親戚出面，用扁擔的錢化解了扁擔生出的麻煩。

姐姐的過往和他沒有任何的交集，他卻堅信姐姐是一個熟識的人。

晚上的小旅館，他為自己在夢中差點冒犯姐姐而自責，再未睡去，睜著眼到天明。又熬到天黑，他再去找姐姐，警察包圍了黑暗，他一無所獲。

扁擔和公雞打消了之前萌生的所有信誓旦旦的念頭，他們花光了自己的錢，也快花光他的錢，他們所有的念頭頓時干癟萎縮，自覺藏了起來。他用最后的錢給他們買了歸程的票。他們問他去處，他說找親戚。他們知他所有的心思，卻不說破，他也知他們知他所想，更知他們?yōu)楹尾唤掖┧?/p>

他在遇到姐姐的地方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警察把拉上的警戒線全部拆除。他喜出望外，以為一切都會一如往常，黑暗，黑暗中的魅影，黑暗中的魅影中的黑暗的人們。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接二連三的涌入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舞場被拆除，制造鬼魅暗影的圓球狀的燈也被砸得碎了一地。

他頭腦一熱想去徐州找姐姐，不知路，沒有錢，終是抱憾回了宮里。

宮里的大街小巷很快就流傳出公雞和扁擔捏造在他身上的謠言。他們說他迷戀上一個小姐，在小姐身上花光了所有的錢和尊嚴，卻仍不罷手。他死纏爛打，希望把云游四方的小姐改良成和他一起居家過日子的老婆。用小姐身子賺錢的黑社會不干了，勾結了警察，將他關進了拘留所。他們說，會判他強奸罪或者侮辱婦女罪。他父母在公雞和扁擔那里再次證實此事確鑿后惶恐不安，正籌錢救人，他卻歸來。他的出現(xiàn)緩解了父母的焦慮，卻無法改變根植在他身上被篡改的故事。真相無足輕重，也與別人無關。

他去質問公雞和扁擔，他們嘿嘿笑著說，只是開個玩笑。

他們扭打在一起，只有他鼻青臉腫，他決定和那二人絕交。

扁擔和公雞以及他生在同一個地方、同一段時間，在一處玩耍、一處上學、一處成長。彼此如同太陽留在月亮之上的烙印一樣，無法選擇，也無法拒絕，只能近一些或者遠一些。他們是彼此的參照物，彼此的成長記憶，也是彼此的羨慕嫉妒恨，唯有等到離開宮里，或許彼此才能徹底切割掉。

在不同的日子，月亮有時是圓的，有時是缺的，他們之間也一樣捉摸不定。在一個雷雨交加的黃昏，他們又坐在了扁擔家的飯店里一起飲酒。他忘記了扁擔家里有什么喜事，扁擔的父親脫下了油膩烏黑的白大褂，穿上了嶄新的西裝，系著紅色的領帶，胸前還別著鮮紅的花。他們吃飯的桌子在一張又一張桌子的中間，他們的喧嘩夾雜在一波又一波的喧嘩之中。鐵板一圈又一圈地敬酒，非要和他喝三個，并且是大的，他不勝酒力，搖頭拒絕，扁擔和公雞勸他同意，他無法拒絕所有的人，喝了三大杯，又喝了三大杯，他忘記為何而喝，只看到所有人起哄慫恿，他很快就酩酊大醉。

等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貼滿了花和喜字的嶄新的房間里，他費力地擺動灌滿了酒的仍在眩暈并疼痛的腦袋，看到掛在紅繩子上的氣球，嶄新的衣柜，嶄新的茶幾，嶄新的沙發(fā)，他恍惚失憶，忘記自己什么時候結的婚，忘記和誰結婚，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巡視完目力所及，又擺動嘩嘩流酒的腦袋到另一側，他看見了同樣嶄新的冬梅，雪白的臉，雪白的脖頸，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脊背，一如房間里的所有嶄新令他欣喜和感動。他穿越萬千叢林，毅然前往溫暖幸福的黑暗之中，瞬間萌生的燥熱令他難以自持。

有人叫他，睜開眼睛，是黑暗里的不知道什么人。

嘿，抓點緊，別磨蹭。

那人把鐵架子床踢得咚咚作響。

他確定那人不是冬梅。

周圍亂糟糟的，那人仍不斷地催促著，快，速度提起來。

他總算搖醒了自己混沌的腦袋，把肉體和精神從宮里的不能自拔中切換到新兵營。他迅速在黑夜里拾起身子，褲子，上衣，襪子，鞋以及迷彩帽一氣呵成穿戴完畢，頂多不過一分鐘打好了背包，卻仍舊是最后一個沖出宿舍。氣急敗壞的班長在路燈下單獨訓練他脫衣服穿衣服，以及拆背包打背包。他心存羞愧，用盡辦法驗證秘密后，才專心地配合班長的教導。

文書送來一封信，是扁擔寄來的，說鐵板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了。

他記不起來鐵板為什么進監(jiān)獄，也記不起來自己為什么當兵。

新來的教官很兇，一下完口令就得見到所有人整齊劃一地做出動作，哪個慢一點，就會被一腳踹個狗吃屎。教官曾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拳砸碎了一口司馬光砸缸的那種缸，沒有人敢違逆教官，都高度緊張地等著口令。

四川來的郭子前倒時摔斷了胳膊，每天單手拎著紙簍打掃衛(wèi)生。

教官并不體諒人，總是老遠就沖著郭子罵，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胸環(huán)靶的十環(huán)靶心并不是那么容易命中的，尤其是十發(fā)子彈全都命中，而他竟然在一百多個新兵里第一個做到了。他沾沾自喜，情不自禁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槍神。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等著慣常鐵青著臉的教官一改常態(tài)微笑著過來拉他，并且說，小伙子，真不錯，你是最棒的。

教官果真過來，卻是踹了他一腳，并罵他，狗日的傻準。

他委屈，繼而氣憤，心想著，準就準，怎么就成了傻準。

教官不理他，好像他不是發(fā)發(fā)十環(huán)，而是打了無恥的光頭。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把教官兇狠的頭顱想象成了胸環(huán)靶的靶心。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轉到了現(xiàn)場，他可不想再嘗被大頭皮鞋踹的滋味。他聽教官異常冷峻地講，射擊不是為了得獎，而是殺傷敵人的有效戰(zhàn)斗力。如果敵人有十個，射殺一個，還有九個。射傷一個，就得有一個去救，敵人就剩八個。射成重傷一個，就得有兩個去救，就剩七個。他對教官所講深以為然，為自己射中靶心羞愧和難堪。教官后來投給他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雖只是一晃而過，但他準確地捕捉到了。他將其解讀為教官的鼓勵，遂重新燃起斗志。

四月初的一次任務之后，他再沒有見到過那個飛揚跋扈的教官。

他以為教官調走了，也暗暗希望著教官調走。

新來的教官順其自然地融進了他們的生活，同樣教他們擒拿格斗，同樣教他們叢林射擊，也同樣罵罵咧咧，同樣用大頭皮鞋踹他們的屁股，他們像畏懼之前的教官一樣畏懼新來的教官。有一次，他到機關辦公樓取文件，碰到一個少校帶著一個傷心的女人和一個生澀的小男孩，他不知他們是誰，也不知他們干什么，卻驚異地從小男孩的五官里看到了之前教官的影子。他輾轉打聽，終于證實，教官確是在邊境任務中犧牲了。

后來的射擊訓練，他再沒打中過靶心，為此常被新來的教官踹屁股。

在一次連續(xù)三天三夜的長途行軍之后，他終于距離黑夜中的敵人只有一步之遙了。算起來，他們跨過鴨綠江入朝作戰(zhàn)已經快三個月，卻連一個漂亮的勝仗都沒有打過，這段時間不是給兄弟部隊打策應，就是接到迅速轉移的命令。團長憋壞了，自從當連長起，他們團就是猛追在敵人的屁股后面打，全殲過日本鬼子一個營，也全殲過國民黨軍一個師。團長在冰天雪地里上了火，鼻頭側翼長出了一枚有著白芯子的紅色痘痘，嘴唇干裂處經常淌出血來。團長不斷地長吁著氣，慣常是把軍棉衣的扣子解開，帽子揪下來攥在手里，在任何場合都會說，等著吧，老子非得讓他們嘗嘗老虎團的厲害。他對團長的雄心勃勃就像對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一樣毫無保留地信任和支持。一刻鐘后，他們將蹚過不知深淺的結著浮冰的友誼河。一個營的美國兵正在對面的山坡上酣睡，他們鉆在裝尸袋一樣的睡袋里，也不知是正做著美夢還是已經死去。其實也無所謂，他們的結局終歸要走向所有的誤判或者正確猜測。第二波偵察兵同樣向團長匯報說河面的冰并未凍實后，罵了句臟話的團長不再嘲笑美國兵是傻逼，也知道了他們?yōu)槭裁丛诤谝估锶缁畎凶影闳鰸M了整面山坡。一刻鐘后，團長在月光下做了向前推進的手勢。

全團官兵荷槍實彈地在冰冷的黑夜中向著對面的山坡前進，他們一開始是踩在蒙著薄薄一層積雪的光滑冰面上的，大概走出十多米后，開始接二連三傳來冰面破裂的聲音，以及掉入水中的聲音，落進水里的人繼續(xù)在水里前進，越往里走，水位越高，水性好的官兵把脖子伸出了水面，水性不好的官兵則把腦袋和腳一樣浸在了水中，有的官兵擋住了水的沖刷，繼續(xù)前進，有的則被水帶走了。沒有一處人的聲音，都是大自然的破碎聲，大自然的跳躍聲，以及大自然死亡的聲音。他是上了岸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已經脫離于自己意志的控制，他和趴在河岸上的其他戰(zhàn)友一樣，匍匐前進著沖向面前的山坡，他們用一場漂亮的勝利讓敵人嘗到了老虎團的厲害?？稍僬也坏奖狈絹淼囊幻琢宓膱F長了，沒有人知道團長是被水沖走了還是犧牲了。他想和戰(zhàn)友們一起找團長，卻發(fā)現(xiàn)雙腿完全不聽使喚。

他驚厥地坐起，踢對面的郭子，郭子止住了呼嚕。他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他憎恨所有的噩夢就像憎恨所有充滿了詛咒的預言，卻無法掩飾因此而生的膽怯和恐懼。他早就知道，有一場勝負已定的戰(zhàn)爭在等著他。

復讀一年的冬梅仍與本科差之千里，她終于下決心去讀大專。他不知道冬梅為什么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來軍營看他。冬梅是公雞的女友，扁擔的妹妹，以及與他若即若離的同學。他以為離開了宮里就與包括冬梅在內的諸多舊人往事斷了關系，冬梅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顛覆認知，也讓他無所適從。

冬既去，春未暖。植樹節(jié)那天下午，他見到了冬梅。

他鄉(xiāng)故人來，他極盡禮貌地接待了冬梅。

不得不承認，冬梅比以前更時尚，更漂亮，也更耐看。冬梅說話的時候總看著他，帶著柔美的微笑，如睹舊愛，甚至猝不及防抓起他的手抱在懷里。他弄不清自己沉浸在怎樣的一個場里，順理成章的，或者虛妄夢幻的，他時常產生錯覺，以為像郭子打趣的那樣，冬梅真是郭子以為的嫂子。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或許可以和冬梅談一場戀愛。卻又自責起來，覺得自己極像覬覦著天鵝肉的蛤蟆。也暗里辯解，他并不是要吃掉冬梅。

冬梅看穿了他，故意問他所想。

他如實以告。

冬梅低了頭，哂笑，抬頭，紅了臉，繼而又把頭沉沉地低了下去。

他壯了膽子追問，如何？

冬梅答他，隨你。

他剎那間覺出勝利的喜悅，俄爾，卻又想到諸多不妥。

他試探著問起扁擔。

冬梅說，我們家都聽我的。

又問起公雞。

冬梅說，公雞窩囊，先認的慫，與別人無關。

他并不知冬梅論及公雞的這一句所指，也懶得弄清，只知經冬梅這么一說，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兩人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造一場真槍實彈的愛情。他抓了冬梅的手，吻了冬梅的唇，又水到渠成地前往下一處生地。

翻過兩座并不艱難的山包之后，他們終于到達了指定的伏擊地點。大概一個月前，敵人的軍隊穿越兩國擱置了多年的無名高地，占領了我們的一條公路，幾個村莊，更要命的是，高原上最大的一處水源也被他們搶了去。上面不打算大動干戈，但也必須讓敵人覺出痛。幾萬軍隊在同一個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穿插進了原來屬于我們現(xiàn)在被敵人占領的土地。這會兒敵人都鉆在村子的民房里，或者他們剛剛搭起來的丑陋無比的帳篷里，而我們，已經在他們每一處的藏身之地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圍圈，像動員令上講的那樣，沒越界的我們不管，過來了，就一個也別想回去。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可不能讓他們感覺跟鬧著玩一樣，想來就來了，想走就又走了。連長在黑夜里學了兩聲貓頭鷹叫之后，所有人都整齊劃一地趴了下去。

高原的夜真是干凈，一顆一顆的星星就像掛在他和冬梅新房房頂?shù)乃蛞粯?，星星點點，亮亮閃閃，他有時感覺冬梅就在他的身邊呢，扭了頭看時，卻是一個差不多要睡著了的山東來的新兵。他踹了新兵一腳，讓新兵不要睡著了，免得打呼嚕驚醒那些聽不懂漢語卻聽得懂呼嚕的侵略者。他不是危言聳聽，彼此離得太近了，他能聽到敵人帳篷里傳來的一聲又一聲感覺要憋死過去的呼嚕聲。他痛恨侵略者，卻同情每一個打呼嚕的人。

輕輕起了一點風，他剛剛暖熱的那一團包裹著他的空氣就被吹走了，頓時覺出冷來，他更緊地裹了裹大衣，卻覺出雙肩鉆心的疼痛。大概是被冷空氣粘在了雪地上，他使勁往左右滾動滾動，算是把身體從地球上剝離了下來。他又來回蹭蹭，疼痛感未減輕，身上卻有了熱乎勁，嘴也能張開了。

天麻麻亮的時候，他頭腦足夠清醒，但仍使勁地晃了晃腦袋，把全身的精氣神都聚集了起來，他伸長了耳朵，仔細地等待著沖鋒的號聲。他是今年最有希望提干的士兵，指導員甚至在出發(fā)前許諾了他一連串激動人心的未來：入黨，立功，提干，等等。當然，他之前各項表現(xiàn)雖足夠優(yōu)秀，但一切還都要建立在圓滿執(zhí)行這次任務的基礎上。他告訴自己，必須第一個跳出戰(zhàn)壕，必須第一個抓住敵人的頭頭。之前大家討論過，敵人官越大胡子越長，他就橫下一條心，一定要找到胡子最長的敵人。雖然他第一次真槍實彈地參加戰(zhàn)爭，之前也從來沒有殺過人，但對侵略者他可不會手軟。

沖鋒在黎明開始，他和多個戰(zhàn)友聞令未動，他們被凍粘到了地球上。

戰(zhàn)爭經過幾聲零零散散的槍聲之后，很快就結束了，到處都是戰(zhàn)友們歡呼勝利的聲音。他在擔架上看到郭子押著一隊俘虜，最前面的一個留著長長的胡子，他真想從擔架上跳下來。他傷心極了，委屈地哭了起來。

冬梅開了燈，慌亂地問他怎么了。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流出的眼淚把冬梅的乳房弄濕了。

對不起。他說，我做了一個非常不好的夢。

嗯，不就是一個夢么，沒事的。冬梅緊抱住他，他的臉貼到了冬梅的乳房上，剛才流出的淚又重新抹到他臉上。乳房暖熱了臉，淚即無影無蹤。

他想捋清那場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的戰(zhàn)爭，冬梅卻按住他的雙手，渾圓的身子一滾，就騎在了他的身上。他奇妙地想到那次和公雞扭打在一起。

他聽到一個沙啞而又熟悉的聲音，差點想起失散在西安的姐姐。

冬梅抱他緊緊的，像極了那回幾乎掐死他的公雞。

他最終沒和公雞絕交，也不會因此對冬梅大喊大叫。等到所有的堅持都泄了氣。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冬梅睡覺竟打呼嚕。側了頭，仔細觀察了一陣。

郭子沖進來叫他時，他看到了郭子肩上一杠兩星的中尉軍銜。

他想問問郭子那個長胡子到底是多大的官，話到嘴邊，才想起那是一個夢。郭子說，車在外面，現(xiàn)在就得走，如果順利，趕中午吃飯就能回來。

他只是替冬梅掖好了被子，想著她大概到中午才能醒來。

一小隊鄰國的毒販子攜帶著幾百公斤的毒品即將越過兩國邊境，狡猾的家伙們并沒有直接進來，而是在邊境線上長途跋涉，一會兒進入我國領地，一會兒又跳到了對面，沒人知道他們要走多遠，也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會選在哪一處進到我國，唯一肯定的是，他們會攜著毒品來，帶著錢走。

郭子說，一是讓他們進入國境，二是全部活捉。

他點點頭，一瞥間，又看到了郭子的中尉軍銜?；剡^頭再瞅自己的，嗯，還是下士。他開始堅信上一場戰(zhàn)爭是真的，并想念起那個失魂落魄的大胡子敵人。他相信大多數(shù)時候的命中注定，也渴望跨越偶然之河的必然。

毒販們在一個小胡子光頭中年男人的帶領下，終于充滿警惕地出現(xiàn)在他的望遠鏡里。毒販們像狡猾的狐貍，他們似乎聞到了子彈的味道，或者是聞到了死亡的味道，不再往前走。距離太遠，他并不能判定他們有沒有越過國境線。他得等著，哪怕他們再往前走上一百米，即使五十米，他就能通過他們和樹葉碰撞的聲音辨別他們走在哪國的土地上。他們只要在我國境內走上十五米，他就有足夠的時間放出一個口哨，把隱藏在每一棵樹的樹冠上的戰(zhàn)友叫下來，把這伙利欲熏心的毒販全部活捉。毒販們不會想到，他們已進到了一場殘酷的游戲里，更不會想到，點動鼠標的是別人。

小胡子帶著荷槍實彈的毒販們解除了警惕，終于又開始前進了，他們進入了我國的國境線，但很快，他們就不繼續(xù)往前走了，而是聚集在了一片毫無遮掩的由巨大巖石組成的開闊地上。這邊是我國的叢林，那邊是洶涌的界河，河的中央是國界線，線的那邊是毗連的鄰國。他不能快速判定出小胡子的意圖，因為突然想到還在招待所里的冬梅而失去了繼續(xù)等待下去的耐心，他想盡快結束這場并無新意的抓捕。他有權做出這樣的決定。

他收起望遠鏡，放出一個帶著長長尾音的口哨，同時第一個躍出掩體，隨即，每棵樹上的戰(zhàn)友都如長在叢林里的猴子一樣敏捷地跳了下來。他們已經無法隱藏了，和開闊地上的毒販一樣完全地暴露在了彼此的視野和槍口下。當距離近到足以看清小胡子狡黠的微笑時，他意識到墜入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里，但一切都來不及了，槍聲幾乎是在毒販們跳入水中的同時響起的，對方射完兩個波次的子彈后，他們才改變了活捉的念頭，還活著的戰(zhàn)友開始被動地還擊。他不清楚叢林里藏著多少毒販，四面八方的子彈如被冒犯了蜂窩的群蜂般射過來，他感覺是和一整支部隊在對打。他思維清晰，報仇心切，卻一步也前進不了。他的雙腿被打成血淋淋的篩子。

他動所不能，揪心地看著戰(zhàn)友們在不同的地點中彈死去。

小胡子精心策劃了一場令其找回顏面的誘殺。

兩個星期后，他在電視畫面上看到了小胡子瘦骨嶙峋的尸體，除了那撮小胡子，小胡子的每一處肉體都被彈孔裝點，仿佛那不是小胡子的受難，而是小胡子別出心裁的旁人無法制止的源自文藝初心的特殊而新穎的癖好。郭子作為誘殺慘案的共謀者，和小胡子躺在一起。郭子的半邊腦袋被打掉了，別人說那是郭子，他就認作郭子。他再沒在軍營見到過活的郭子。

隔幾日，他聽說小胡子叫李鐵軍，驚住了，那也是鐵板的全名。鐵板的模樣他全記不起來，那個名字解碼的形象一個又一個全是小胡子的。他懷疑起來，是不是真的曾經認識一個叫鐵板的人，或者他以為他認識的鐵板，就是很多年后在國界邊等著他，要把他雙腿打成流血篩子的小胡子。

他無法確定任何一種假定，只能日復一日地胡思亂想。

沒人知道冬梅去了哪里。招待所的人說壓根就不知道有這么個人，他的最親密的戰(zhàn)友也從記憶的深處找不到任何一個與他有關的女性的形象。他卻清晰記得觸摸過的冬梅身體的溫熱，以及被他淚水浸濕的雪白的乳房。

沒有任何選擇機會的前提下，他又一次失去了雙腿。

他強力拍打新傷試圖驗證虛妄，卻身受了鉆心的疼痛，才住了手。

他被授予“保邊衛(wèi)疆忠誠衛(wèi)士”榮譽稱號，立了一等功，隨后又是一場接一場的先進事跡報告會。他的報告從軍營做到了縣里，市里，省里，被截掉的殘存肢體仍隱隱作痛，他置身輝煌的真實之中。

全國各地都在傳頌他的事跡，猶如之前的一年又一年他耳聞或目睹別人傳頌比他早一步偉大起來的他人的事跡。他所在部隊駐地的學校、企業(yè)、廠礦，他讀過書的小學、中學，他流浪過的那個與姐姐相識又失散的城市，以及更多和他沾邊或者不沾邊的個體或集體，不斷地打來電話，表達著以他為光榮和驕傲的種種外在，并堅定地邀請他前去做專門的報告。他一場又一場地排著時間，終于在歲尾的冬日里，以被邀請的英雄之名回到宮里。

起初，載著萬千榮譽歸來的他，因弄丟了一雙生于且長于宮里的腿而愧疚。后來發(fā)現(xiàn)，沒人在乎他失去的腿，卻都聚焦于他因失去腿而得到的榮耀。

他受到極隆重的歡迎，接見了宮里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新?lián)Q的書記、鎮(zhèn)長，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關革命，砸過扁擔家飯店后來在縣城開了連鎖超市的榆樹，包小三被媳婦抓破臉皮接著包工程的臉盆，從小打架就敢于舍命的派出所長棍子，等等。他們熱烈寒暄，好像因了共同生活在宮里的緣故而彼此熟悉，他們能共同想起的有一九九七年的拒交公糧事件，一九九九年集市上亂手打死了一個偷錢包未遂的查不出籍貫年齡和原委的未成年小偷，電管站長的老婆把一只磨穿底子的破鞋掛在了艾美麗開的理發(fā)店的門頭，鐵板殺死一人又捅殘一人后被判無期，等等。他聞之如虛妄，懼怕眼前之景消失，更怕無辜肉體再被拉到從前。

所幸一切都在當下，他感受著親密的擁抱，以及推杯換盞的微醺。

午后，冷風吹起。

書記和鎮(zhèn)長陪他巡視道路拓寬植起樹墻的宮里街道。鎮(zhèn)長弓身推著他的輪椅，書記在前面引導，一起就餐的榆樹、臉盆、棍子等人也未散去，三三兩兩在后面遠遠地跟著。他注意到了十字路口東北角豐富而骯臟的由紅磚砌起來的垃圾池仍在，突兀地被遺忘在日新月異的變化里，被遺忘的還有卑微的乞丐和懶散的公狗，他們在冷風里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怕冷風的侵入，更怕體溫的逃離。書記親切地喊扁擔的名字，不待應，就繞開公狗，把一張十元的鈔票扔進了敞開口的布袋中。他側了頭仔細辨認，果真是扁擔，他喊扁擔，扁擔不應，如未有聞。只有公狗有氣無力地吠了幾聲，卻是怯怯的，猶如鼓了巨大的勇氣以捍衛(wèi)它和扁擔共有的尊嚴，但瞬間就被書記的呵斥鎮(zhèn)住了，公狗氣餒，低著頭又蹲了下去。扁擔默守一旁。

鎮(zhèn)長附身在他耳邊說，扁擔是呆的。

又說，鐵板造孽。

他記起棍子在喝酒時說過的：在他當兵走后，宮里發(fā)生了幾十年未有之慘案。鐵板在一個連野貓都因寒冷而藏起來的漆黑夜晚，潛進扁擔家的飯店，強奸了冬梅，并捅殺了飯店里所有的人，包括無處可逃的自己。

一切所聞恍惚如夢，或者是夢里做的另一個夢。

他記不起自己何時參軍走的，甚至覺得正置身于臨走的前一刻。

書記嘆息說，扁擔大難不死，卻活成了這樣。

寒風順著宮里橋的橋面陣陣襲來，愈加大了，也愈加冷了。

書記催他，回吧？

鎮(zhèn)長也催，回？

他仰頭望夕陽里的余暉，卻與公雞家旅社的二層樓相遇，一個豐腴的女人正在收攏晾曬的衣服，他突然看清楚，那是他在西安認識的姐姐。

姐姐將一件短小的衣服攥在手里，停住了，也向他這邊望來。他忘記了具體的年月日，卻清楚記得姐姐雪白的裸體。在那個躁動漆黑的地下舞廳的角落里，他無能為力地、也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給了姐姐，聽從一具肉體對另一具肉體的擺布，從此岸到彼岸，又從彼岸到此岸，他毫不抗拒，生命中從未有過如此歡暢的感受，他寧愿永不回頭，就那樣奔涌而去。他顫抖不止，他淚流滿面，他緊緊地抱住姐姐，就像抱住了整個世界。他發(fā)誓要娶姐姐。

他從火車站尋到回民街，除了自己的影子，一無所獲。

姐姐就像冬日里的一陣風，被另一陣風帶走了。

他走遍了自己所有的悲傷，終于把姐姐凝固成生命里最堅硬的悲傷。

姐姐在夕陽里，他在輪椅上，為了不能即刻相擁的遺憾，他淚如泉涌。

書記說，這個江蘇來的女人可憐呢。

鎮(zhèn)長說，她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死了。

誰死了？

公雞。

他扭過頭，淚垂在臉上，驚愕地問，公雞死了？

書記搖了搖頭，重重地呼出一聲嘆息。

鎮(zhèn)長也搖頭，說，公雞到邊境販毒，被子彈打爛了，尸體都沒法認。

什么時候？

今年春上。

三月份。

十二號。

他想念沒有蓄起小胡子的公雞，也記起已經與身體分離的雙腿，以及杳無音信的冬梅。鐵板原本不符合征兵條件的，卻忍痛洗掉雕龍畫鳳的軀干，和他一起到了特戰(zhàn)連。他以為自己死了，卻見到了鐵板。敵人又一次打爛了他的雙腿，鐵板頂著彈雨救他，鐵板如燈，吸引子彈似飛蛾撲去。

更早之前，他在鐵板的訂婚儀式上，喝得酩酊大醉。

他想不起來父母去了哪里，也不確定父親一生最為驕傲的有著高大門楣的家里是不是荒草叢生。他壓根沒想過要回去，似他從來沒有父母沒有來處。也未有人提及此。他謝絕了書記和鎮(zhèn)長已經安排好的縣城陶藝村酒店的高檔房間，住進了已經沒有了公雞的公雞家的二層樓的旅社。公雞總是悶悶不樂的父親還在，底層左邊的過道格外熟悉，停著一輛破舊的摩托。

沒有人知道他認識姐姐，就連姐姐自己也不知道。

姐姐給他準備了嶄新的被褥，他聞到了夾雜在太陽味道里的自己的味道，繼而發(fā)現(xiàn)了很多年前他畫下的一張與青春和理想有關的地圖。公雞的父親總在他的眼前忙碌，擦拭破舊的摩托，修理吱吱呀呀的收音機，尋找一枚很早以前丟失的象棋。他終于在公雞父親煙霧繚繞的堅守中睡著了。

他不確定自己如何到了姐姐的房中。外面，仍是漆黑的夜。

無數(shù)朵鮮花在他的眼前綻放，清香沁入五臟六腑。姐姐給他準備了豐盛的菜肴，還有和熊掌、虎鞭、鹿茸、狗膽、羊角浸泡在同一個壇子里的棕褐色的酒。他先喝下一杯浮著粉嫩花瓣的酒，又把一只肥碩的木瓜掰成兩半，就著姐姐遞來的粉紅和鮮紅的花瓣吃下，接下來，又喝了更多的酒。

棕褐色的酒帶著所有動物的兇猛，開始在他的肉體里肆虐狂歡。

他顫抖不止，央求姐姐給他熱一杯醒酒的牛奶。

姐姐潮紅著臉，如同所見的一枚濕潤飽滿的花瓣。

姐姐如往常，沒有拒絕他。姐姐嫵媚而溫順，呼吸里帶著美妙的音樂。

杯子滾燙，牛奶幾乎傾覆，卻被另一只手接了過去。

是冬梅。墊了隔熱麻布款款遞給他說，太熱，慢點喝。

他順從地接了過去，一小口，一小口，讓白色液體汩汩歸身。

他在通體舒暢里睜開眼睛，姐姐不見了，冬梅不見了，所有的花不見了，棕褐色的酒和菜肴也不見了。一切之消失，均徐徐變幻，凝固成了他失而復得的雙腿。他在歡愉幸福中聽到了街巷里菜販的叫賣，聞到了母親在廚房里烹出食物的香味，以及偶爾從遠處傳來的狗的或者雞的叫聲。

他感覺自己在一個夢里蘇醒，又墜入了另一個夢里。

他猶豫不決，既想醒來，又情愿永遠睡去。

屋外陽光獨自燦爛，一抹斜來，與所有的真實和虛幻毫無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