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n
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臺灣一間修院里,教堂的門被撬開了,一個小男孩潛進去,走到一個柜子前,打開,映入眼簾的是那瓶勾起男孩無數(shù)好奇心的“圣血”。每次參加彌撒,吃著那沾有“圣血”的“圣體”(一種特制的面餅),他很好奇“圣血”喝起來是什么滋味?他把這瓶“圣血”喝了一半,還不忘點評:“嗯,這酒還不錯啊,當神父真爽,好哦也當神父?!边@“圣血”就是葡萄酒。多年后,男孩換過60多種名片,卻從未當過“神父”,“好奇”和“點評”則成為他維持數(shù)十年的習慣,“葡萄酒”也在他生命里開出別樣的花。他就是著名文化人、評論人梁文道先生,他策劃出版了一系列葡萄酒——“年華”。
梁文道
香港文化人、傳媒人,梁文道曾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中央電視臺等多個電視電臺媒體擔任主持,擔任《大話世界杯》、《開卷八分鐘》等節(jié)目主持人,2015年出任看理想視頻策劃人。
“問一下梁老師,從做節(jié)目到‘年華,這次更多產品出來,對您來說是不是也是一種轉型?”近日,在看理想首屆室內生活節(jié)上,梁文道先生(人稱:道長)再次被問到轉型的事?!澳耆A”是道長親手策劃“出版”的葡萄酒,在2017年、2018年春節(jié)前后引起一番關注和討論。
“算是也不算是。”道長回答,“我干過的事很多,壞事更多,所以我現(xiàn)在等于是把我過去這輩子所做過的所有的事情的經驗和想法都集中在‘看理想這個團隊上面,一步一步把它做出來。這也是一個轉型,就是因為雖然我干過那么多事,但是有專注的重點,現(xiàn)在重點好像轉移了,但在我看來,不是轉移,是延伸?!?/p>
如果你了解道長的經歷,也許會更理解這一段話。你也會發(fā)現(xiàn),他“出版”葡萄酒,絕不是一件稀奇事兒。
“我每天要是不讀夠那么多,我會不舒服”
道長,生于香港,少時曾居臺灣,15歲回到香港,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平日里,道長的形象常常是:近乎剃光的平頭,標志性的黑框眼鏡,衣服往往是黑、白、灰或藍——他的美學習慣里,日常用物應當簡單、樸素,“不要太夸張,不要太過分”,“衣”如其人。出席講座、演講類活動時,當主持人或司儀在開場時鄭重介紹:“今天,我們很榮幸地請到梁文道老師,接下來我們請他為我們帶來一場思想的盛宴?!逼鸪趼牭竭@種介紹,道長雞皮疙瘩都要起來,“我講都還沒講,你怎么知道這是思想的盛宴?也許我給的是毒藥呢?我很怕種種這些夸張、浮濫?!钡篱L撰文道。
道長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謙和有禮,大有舊派文人的風骨。待人接物,他會微微鞠躬;粉絲找他簽名,他簽完會把書封面翻過來,雙手捧還;錄制《一千零一夜》,有一次看到一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好奇地全程觀察并上前詢問,道長會跟他坐在街邊耐心解答。
這樣的氣質,大概源于那滿腹詩書。道長素以博覽群書著稱,“書籍”是其生活的最重要組成部分。自中學以來的30多年里,他每天平均閱讀五六個小時,其中,主持讀書節(jié)目《開卷八分鐘》的8年間,每一期節(jié)目的書籍他都看過。“你哪來那么多時間讀書?”這大概是這些年來梁文道被問得最多的問題了?!疤拱字v,對我而言,我沒堅持,而是我只能這么做,我喜歡閱讀,我喜歡讀書,而我每天要是不讀夠那么多,我會不舒服?!钡篱L多次回答道。
在很多人的概念里,似乎道長總該跟“文化”“書籍”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近年來,他偏偏越來越“不務正業(yè)”,例如:竟然賣起了葡萄酒。
探索葡萄酒和生活接觸的其他途徑
2015年,道長揮別了《開卷八分鐘》,開始與文化機構理想國合作,與劉瑞琳女士一同策劃了“看理想影像計劃”,也是這一年,他和團隊開始研究是否能“出版”葡萄酒。2016年,概念藍圖確定,團隊決定和中國精品酒莊標桿怡園酒莊合作——酒莊少莊主陳芳(Judy)是道長的朋友。
2016年底,“年華”正式誕生,由怡園酒莊釀酒師李衍彥(Yean)擔當“特約作者”,把酒莊一整年風土的滋味釀成酒,再經“看理想”設計總監(jiān)陸智昌“裝幀設計”,道長“策劃編輯”,最終由“看理想”出版,稱為“輯錄去年的味道,敬釀年華”。起初,“年華2016”只有6000瓶,到“年華2017”,數(shù)量增加到2萬瓶,宣傳力度也大大加強。
“出版”,是道長多次強調的概念。在他看來,出版最早的意思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交付給公眾?!暗降资裁唇谐霭??如果把有價值的東西從書這個媒體轉變到另外一個形式承載會怎么樣?比如說視頻節(jié)目、音頻節(jié)目。到物件,你覺得是更大尺度的跨越,所以我不想讓很多人覺得你做了一個好的瓶子,我希望你用的時候就感覺到這里面?zhèn)鬟_了某種觀念和價值,是借著它出來的,這個是出版產品?!?/p>
“年華”究竟想傳達的是什么觀念和價值?年初,筆者也特意買來“年華2017”,百塊出頭的價格,果香新鮮濃郁,酸澀感低,簡單順口,走的是簡單的博若萊新酒風格,非常平易近人。再配上那米黃書用雅紋紙、刻意留白的酒標,增添文化韻味,為飲者留出無數(shù)想象空間,難怪有人喝出了一種紀念和決絕,“喝進去就再不想起,不會回買”;有人陶醉于其中情懷和文藝。道長說,“年華”就像是一本空白的日記,等待每一個人投射他自己過去一年的經歷。如今生活太繁雜,恰逢辭舊迎新的春節(jié),需要的也許就是一空留白。當時忍不住感嘆,“年華”的策劃很聰明,很能把控“情懷”。
“我們賦予‘年華這款酒的概念,可不只是情懷二字所能概括。”道長說,“與其簡單粗暴地說我們在販賣情懷,倒不如說我們是在探索葡萄酒和生活接觸的其他途徑。舉一個例子,今天每當大家想到要歡慶什么事情的時候,總是會聯(lián)想到香檳。你看在賽車頒獎典禮上面,又或者NBA籃球賽冠軍誕生的時刻,香檳甚至成了一種拿來任意揮灑的道具。這種習慣,這種印象聯(lián)系,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既然連平常不喝葡萄酒的人,也都在一些特殊場合來一杯香檳的話,我們是否能在這些例子當中得到一點啟示呢?”這樣的思路與很多人希望葡萄酒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文化習慣或文化標志的想法不謀而合,而這樣的回答,也真的很“道長”。
好奇心不是來自一種貪欲,而是來自開放
在跟道長的對話里或者他的文章里,你會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提問”,常常用“提問”來回答問題,而“年華”也正是在一連串的“提問”中誕生。
道長從小便很喜歡提問、思考,到六年級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便開始喜歡上哲學,走上了數(shù)十年的哲學學習之路,哪怕在最叛逆的初中,那些動不動就愛打架的日子里,白天打完架,晚上回去繼續(xù)看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等書籍。到15歲回到香港后,年少的狂躁逐漸一層層脫落,他在書籍和哲思中沉淀下來。他保持極強的好奇心,很愛提問、很愛思考。實際上,在理想國里,道長平日里跟藝術總監(jiān)陸智昌的交談也常常會變成哲學式探討,哪怕是別人眼里最簡單不過的事兒?!澳耆A”的概念,正是在他們幾個月的漫長哲學式討論中誕生。
不斷提問、不斷思考的人,往往有著對世界充滿好奇、又極具開放性的心。道長對周遭事物充滿好奇,從政治、歷史、文學到音樂、電影、美食美酒等,他廣泛涉獵,身份眾多。從1998年開始不斷活躍于文化界以來,他涉足文化、書評、食文化研究、樂評、公共危機處理到古跡研究等領域。他可以拿著《我與地壇》跟你聊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也可以言語犀利地談公民常識,可以跟你探討微模音樂的矛盾之處,可以聊那些Av歲月里的文化翻譯。哪怕是談日常的飲食,他也可以跟你從米其林的科學聊到揚州炒飯、豆腐的美學,從咖啡之道聊到他喜歡的雷司令葡萄酒,“上好的雷司令是很復雜的,非常平衡,而且具有極佳的陳年潛質。它的酸度使得它特別容易配菜,尤其是中國菜……”“博”,是他在公眾心目中最大的一個標簽。
有人認為道長顯得有點“博而不精”“紙上談兵”,我倒不這么認為。例如在葡萄酒知識方面,恐怕他已超越了不少所謂專家。從小接觸“圣血”,此后,他廣泛閱讀葡萄酒相關書籍,家里就收藏了上百本葡萄酒書籍。在長期漂泊不定的生活里,道長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酒店度過,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因各種事“飛”到各地,也因而有不少機會了解各地葡萄酒。他走過各大產區(qū),不斷了解更多好酒,例如很多人聞所未聞的瑞士的dry white Merlot(干型白梅洛)。對于“新事物”,他非常樂于接受,“我沒聽過,不表示它沒意思,更不代表它不好”。
也許正是這樣的“好奇心”,樂于放開胸懷去接受、包容和理解,形成了道長的“博”。而數(shù)十年保持這樣的“開放性”,大概是他理想的生活方式之一?!袄硐氲纳顟撌菐Ыo我們一種自在的、滿足的感受,但同時仍保有一種好奇心,想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這個好奇心不是來自一種貪欲,想要更多、想要更好,而是來自一種開放,一種覺得我永遠不要太輕易被現(xiàn)在所知道的事、包圍我的環(huán)境限制住自己,我永遠要知道做人仍然有另一種可能,這就是理想國的口號,想象另一種可能。”在室內生活節(jié)上,道長如是說。
“放棄這所有面向的我,徹底解脫”
百川終入海,保持開放性到一定階段,所有的嘗試終將匯聚起來,接下來便是發(fā)力了。自2015年與“理想國”合作以來,道長“專注的重點”越來越明顯。他花更多精力在生活文化方面,從《一千零一夜》里在街頭“說書”,到出版“年華”系列,再到最近策劃的室內生活節(jié),似乎在努力尋找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坦白講,‘年華也好,或者接下來我們會推出的其他產品也好,我最希望能夠傳達給大家的,或者讓大家去思考的,就是‘物和我們的關系?!锸俏覀兊母泄俸途窨梢杂螝v的一個領域。游于物內,于是可以珍視它本身的價值;游于物外,于是可以以它為媒介,進入-些抽象的價值世界。”道長說。
從小開始思考人生意義,到如今帶大家去思考“物”與我們的關系;從《開卷八分鐘》初期稍微急促的語調到如今渾身透露出的平和,道長一直在變化,但似乎也一直在焦慮著。
“主理看理想以來,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其間有過焦慮嗎?”我忍不住問?!白畲蟮氖斋@就是我的焦慮?!钡篱L坦承,“我總在焦慮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意義?自己做的東西是不是真是對的?我在多大的程度上需要依靠市場來衡量我們所做的事情的價值?市場上的失敗或者成功是否真能說明我們的意義?我個人認為,有焦慮要比沒有的好,起碼不容易讓我自滿,讓我總要有反省的機會。”
如今,道長還是會經常問自己“如果今天晚上我就要死去,我有沒有任何遺憾?”他說,這個答案天天在變,“可見我離自己心目中一個完美的人還差得很遠”。我們不知道他心目中完美的自己究竟是怎樣,我們甚至不知道身份如此多樣的道長哪一個才是他最希望的自己?對于這個問題,他說:“天呀,這些都是假的,身份都只是外衣而已。我最希望的就是放棄這所有面向的我,徹底解脫。”
采訪的最后,我問道長:“對于中國內地的葡萄酒飲家,您有哪些話特別想分享的嗎?”
“世界很大,請放開懷抱?!钡篱L說。最恰當不過的概括。像道長一樣,放開懷抱,也許你會更加理解道長,更加理解生活,理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