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蕭紅(話劇劇本)

    2018-09-10 01:28:22葉君
    作品 2018年9期
    關鍵詞:端木蕻良金枝蕭軍

    葉君

    人物表

    蕭紅(1911-1942),現(xiàn)代著名作家,分為童年(5歲)、前期(1932-1938)、后期(1941.12-1942.1)三角飾演;

    蕭軍(1907-1988),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

    端木蕻良(1912-1996),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

    駱賓基(1917-1994),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

    魯迅(1881-1936),現(xiàn)代偉大文學家、思想家;

    許廣平(1898-1968),魯迅妻子,現(xiàn)當代作家;

    丁玲(1904-1986),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

    聶紺弩(1903-1986),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

    樺姐,蕭紅日本留學時期的朋友;

    李院長,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院長;

    祖父,蕭紅祖父張維禎(1849-1929);

    金枝、成業(yè)、嬸子、王婆,均為蕭紅成名作《生死場》里的人物。

    開場前

    [舞臺正中間放著一只舊手提箱,一束光打在上面。]

    [燈光全暗。幕啟]

    地點:黑龍江省呼蘭縣·呼蘭河邊

    人物:蕭紅(童)、祖父

    【夜景·呼蘭河邊】

    [舞臺上,遠處亮著一盞盞河燈。蕭紅乳名榮華,四五歲的樣子,跟祖父站在呼蘭河邊放河燈。祖父彎腰點亮一盞河燈,放在腳邊。]

    蕭紅(童):爺爺,干嗎放河燈呀?

    祖父:(起身,牽著榮華的手)今天哪,七月十五,是個鬼節(jié)。死了的人,要是頂著一盞燈,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靜默。河燈從遠到近,一盞盞熄滅。]

    蕭紅(童):(仰臉)爺爺,河燈都去了哪兒?

    祖父:(擦擦眼睛,哽咽)給……你奶奶照路去了。

    [腳邊的河燈熄滅]

    [炮聲]

    二(1)

    時間:1941年12月9日下午

    地點:香港·思豪酒店五樓客房

    人物:蕭紅(后)、駱賓基

    [蕭紅躺在病床上。床的一側放著一只手提箱。床頭柜上堆著書本、雜志。駱賓基坐在床邊,拿著一本《呼蘭河傳》在看。

    蕭紅坐起。炮聲停歇。]

    駱賓基: 姐姐,醒來啦!

    蕭紅(后):(微笑,點頭)賓基,在看什么?

    駱賓基:《呼蘭河傳》。讀到七月十五放河燈……

    蕭紅(后):(怔怔,自語)就在剛才,我還夢到。

    駱賓基:(興奮)是嗎?(摩挲著手里的書)書里太多的段落,深深吸引著我,即便讀了多遍,但還想看。

    蕭紅(后):(微笑)謝謝!有你這樣的讀者,我很滿足。

    駱賓基:是姐姐寫得好!

    (蕭紅劇烈咳嗽)

    駱賓基:我給你拿藥去。(放下手里的書。起身,將桌上的一杯水和藥片拿過來,遞給蕭紅)

    蕭紅(后):(接過藥片,放到嘴里,然后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服下藥片。遞過水杯)謝謝!

    駱賓基:(接過水杯,看了一眼窗外)外邊,好像沒什么事兒。(遲疑)姐姐……我想……回九龍,把《人與土地》的手稿搶出來。

    蕭紅(后):(驚恐)端木走了,你也要離開我?

    (駱賓基低頭不語)

    蕭紅(后):(急切)昨晚渡海的時候,你也看見了,碼頭戒嚴,到處是日本兵,何必冒這個險?

    駱賓基:(抬頭,語氣堅定)偷渡,我也要回去!

    蕭紅(后):(惶恐。拉過駱賓基的手)就,不管姐姐了?

    駱賓基:放心,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我就趕回來。(低頭)

    [隆隆炮聲。]

    蕭紅(后):(松開駱賓基的手??粗旎ò?。無助。沉默。輕聲)小駱!

    (駱賓基緩緩抬起頭,看著蕭紅)

    蕭紅(后):昨天,你打電話來,說要回內地,端木讓你留下照顧我。沒想到你能來。這大轟炸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下一刻還能不能活。但為了我,你真的沒走!

    駱賓基:(微笑)你是秀珂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我仰慕你驚世的才華!

    蕭紅(后):(微笑,拉著駱賓基的手)姐姐的命重要,還是你的稿子重要?

    駱賓基:姐姐的生命,如同我的生命;但那小說,在油燈下寫了兩年,比我的命還重要!

    蕭紅(后):(松開手。別過臉,哭腔)那,你就去!

    駱賓基:(低頭)我必須去!

    [蕭紅無助地躺下去,拉起被子,蓋住面龐。

    駱賓基朝門口緩緩走去。在門邊停下來。扭頭,看著病床。愣了片刻,緩緩回到床邊,坐下,將臉埋在手掌里。]

    蕭紅(后):(拉下被子,驚訝)你沒走?(沉默片刻)賓基,眼下,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不會死在這里。我會好起來!

    (駱賓基拿開雙手,看著蕭紅點點頭)

    蕭紅(后):(坐起)十天前,你第一次來家里看我,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同樣把姐姐看作一個私生活很浪漫的女作家,對吧!

    (駱賓基不言語)

    蕭紅(后):(仰頭自語)懷著汪恩甲的孩子,跟蕭軍同居;懷著蕭軍的孩子,跟端木結婚。無論跟蕭軍分手,還是跟端木結合,在旁人看來,都是我的錯。但是,一個女人的遭遇,冷與暖,傷與痛,只有自己知道!

    駱賓基:可是,在大家心中,二蕭早已是一個傳奇,一段佳話。

    蕭紅(后):(自語)傳奇……(看著駱賓基)你想知道,那所謂傳奇?

    (駱賓基面露期待,點頭)

    蕭紅(后):(陷入往事回憶。自語)十年前,哈爾濱,東興順旅館。那時,還沒有蕭軍,只有一個名叫“三郎”的落魄男人;也沒有蕭紅,只有一個名叫“張廼瑩”的落難女人。我永遠都忘不了,7月12日,黃昏,外邊下著雨,三郎來敲門……

    時間:1932年7月12日黃昏

    地點:哈爾濱·東興順旅館二樓儲藏室

    人物:蕭紅(前)、蕭軍

    [小屋陰暗、潮濕。窗前一張小床,一張小桌子,兩把椅子。屋角放著一只手提箱。廼瑩靠在床頭,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雨聲。雷聲。敲門聲……

    廼瑩神情一怔,趕忙笨拙地從床上爬起來。半長的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頭前后,面色蒼白。赤腳趿著一雙變形的棉拖鞋,挺著巨大的肚子,走到門邊。拉開房門。

    三郎站在門口。頭發(fā)蓬亂。上穿著一件褪色粗布藍色學生裝,下身是一條打著補丁的灰褲子。赤腳蹬著一雙開了綻口的破皮鞋。手里拿著兩本書。]

    蕭紅(前):(盯著對方。驚恐。聲音顫抖)你……找誰?

    蕭軍:(淡然)張廼瑩!

    蕭紅(前):我就是!你是?

    蕭軍:裴先生讓我送兩本書給你。(徑直走進屋內)

    (廼瑩拉開電燈)

    蕭軍:(從書里抽出一張折疊的紙箋)他給你的信。(將兩本書放在桌上)

    [廼瑩展開紙箋,讀起來。手指輕微顫抖。不時看三郎一眼,身子不自覺地朝門口挪動。三郎看了一眼室內,目光落在廼瑩那因懷孕而顯得極為笨重的身形上。]

    蕭紅(前):(收起紙箋。驚訝。興奮)沒想到,您就是三郎先生!我正在讀您的大作??上?,沒連載完。(拿起胡亂放在床上的一張《國際協(xié)報》,指著報紙)就這篇!

    蕭軍:(瞟了一眼報紙。淡然)《孤雛》?(撇嘴,自嘲)哪里是什么大作,為了糊口,瞎編而已。(轉身,指著桌上的書)這是裴先生給你的書。我走了!

    蕭紅(前):(驟然緊張。堵在門口。急切)三郎先生,我非常喜歡您的文字,里邊有幾句對我脾胃的話。咱們談談,好嗎?

    蕭軍:(訝異)哦,是嗎?(拉過桌旁的一把椅子,坐下)

    蕭紅(前):(斜對著坐在桌子一角。一時找不到要說的話??粗郎虾鷣y堆放的舊信封、碎報紙、殘留著菜汁的碟子,以及橫在上面的一雙烏木筷子。局促)對不住,實在亂得不成樣子!(看了看地面和床鋪)

    蕭軍:(跟著廼瑩的目光看去。地上也盡是碎紙屑。床鋪上有兩張帶字跡的紙,一張素描。伸手拿了過來??戳艘谎鬯孛?。驚訝)這是誰畫的?

    蕭紅(前):(拿起桌上一截鉛筆頭。淡然)我無聊時畫的。

    蕭軍:(將素描放下,對著第二張紙上幾個“雙鉤”大字。難以置信)你,學過“鄭文公”?

    蕭紅(前):上學時練過一陣子。

    蕭軍:(放下,瞟了一眼第三張紙上的幾行詩)這詩?

    蕭紅(前):(羞赧)寫得不好。讓三郎先生見笑。

    (三郎出神地盯著詩稿)

    【旁白·張廼瑩】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jié),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蕭軍:(放下詩稿。往前挪了挪椅子)那,談談你自己!

    蕭紅(前):我么,實在沒什么好談的。就因為……做了一個讀書的夢,便走到今天。(沉默片刻。嘆氣)前天,向裴主編寫信求救,不過出于不甘就此死滅的本能。我知道,沒人救得了我!

    蕭軍:(站起身,激動)不。我一定要拯救你!相信我!

    蕭紅(前):你?我們……不過萍水相逢。(微笑)謝謝三郎先生的好意!

    蕭軍:雖然一文不名,但我是認真的。我想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蕭紅(前):(嘆了口氣)就因為,遭遇了那樣的父親!表面上,是個順應時潮的新派,骨子里卻保守得不可理喻。兄弟姐妹都能到哈爾濱上中學,他卻害怕我擅自與男生交往,高小畢業(yè)就將我留在家里。母親死得早,我只能面對兩個年逾古稀的下人,一個不停生孩子的繼母,幾乎要發(fā)瘋!

    蕭軍:(氣憤)哼,又是父親!我生下來不到七個月,母親便不堪父親的毒打,吞食了大量鴉片。她想將我一同帶走,將鴉片塞到我嘴里。味道太苦,我本能地吐了出來,才逃過一死。

    蕭紅(前):天哪!

    蕭軍:懂事兒后,知道了母親的死,我恨父親!寄人籬下、孤苦伶仃、動輒被打罵,就是他,給了我一個不堪回首的童年!跟你一樣。

    蕭紅(前):不。我的童年很幸福。父親常年在外。祖父祖母萬般寵愛。九歲那年,母親去世,才是苦難的開始。那時,我只想讀書。

    蕭軍:對了,讀書!后來呢?

    蕭紅(前):在家抗爭了一年,周圍人都幫不了我。最后,我揚言,如果不能上中學,就到天主堂當洋姑子去。父親很快妥協(xié),我這才如愿來到哈爾濱。家里一心想把我早點嫁出去,托六叔保媒,將我許配給了汪恩甲。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是個庸俗的男人。在法政大學念書的陸表哥,鼓勵我跟他一起到北平上學。初中畢業(yè)前夕,我向家里提出跟汪家解除婚約,到北平繼續(xù)念高中。父親大為震怒。后來,我假裝答應婚事,騙了一筆錢,離開了父親的家。

    蕭軍:對,做勇于出走的娜拉!

    蕭紅(前):(嘆氣。自語)娜拉……可魯迅先生說,娜拉出走后,只有兩條路:要么墮落,要么回來。

    蕭軍:你呢?

    蕭紅(前):在女師大附中上了兩個月的學,錢,很快就花光了。兩家大人不停來信催我們回去。表哥的同居要求被我嚴詞拒絕。得不到我的身體,他自然就跟家里妥協(xié)了。我們回到了哈爾濱。

    蕭軍:娜拉真的回來了!

    蕭紅(前):但那時,我的夢還在!汪恩甲找到我。我明確對他說,我愿意嫁給他。唯一的條件,就是跟我一起到北平念書。他勉強答應。但他那身為小學校長的哥哥,卻一心要解除我們的婚約,將他囚禁在家。大雪天,我找過去,卻遭到汪家人的肆意羞辱。一氣之下,我請了律師,狀告汪恩厚代弟休妻。

    蕭軍:對,就這么干!結果呢?

    蕭紅(前):(苦笑)結果……結果可想而知。為了顧全哥哥的臉面,汪恩甲在法庭上做偽證。我輸了官司,婚約也被宣布無效。那天,父親、叔叔、伯伯們都來了,真是顏面掃地。我獨自又回到了北平。幾天后,汪恩甲找來,陪了我一個月。他到底過不來窮學生的日子,我們再次鬧翻。我只好回呼蘭。

    (停頓片刻,自語)讀書夢,就這樣徹底破滅。父親讓繼母帶著我和弟弟妹妹,住到阿城福昌號。兩個伯父、四個叔叔,還有眾多嬸子一起監(jiān)視著我。動輒被大伯父責罵、毒打,我整天躲在老嬸房里不敢出門。(嘆息)小時候,他可是那樣疼我……

    蕭軍:居然有這樣的家長!

    蕭紅(前):老嬸、老姑與我同齡,擔心我被他們打死,將我藏在運秋白菜的馬車里,逃了出來。我開始在哈爾濱流浪。天越來越冷,一天晚上要不是被一個暗娼收留,我早就凍死街頭。第二天偶遇汪恩甲。他帶我住到這里,無望地度過一天又一天。閑聊,爭吵,一起吸鴉片……

    蕭軍:你還吸鴉片?

    蕭紅(前):是啊!萬念俱灰,接過煙槍,吸一口,辛辣、沖鼻、惡心;再吸,這些感覺都沒有了。打那以后,晚飯后的時光,我們便在煙榻上打發(fā)。窗外北風呼嘯,室內溫暖如春。我接受了此前所憎惡的一切,只感到整個人在一口深潭里急速沉墜。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兩個月前,旅館追債,汪恩甲說回家拿錢,就再也沒有回來。作為人質,老板將我關在這間小屋里。

    蕭軍:(環(huán)顧室內)他媽的,太野蠻了!

    蕭紅(前):(哽咽)我分明看見,自己已然踏上一條不歸路。鼓勵我出走、覬覦我身體的表哥,一心要跟我結婚的未婚夫,都離開了我。家里開除了我的族籍。眼下,我懷著汪恩甲的孩子,即將被賣到圈樓抵債。(撫摸高高隆起的肚子,低聲)我……生生被夢想害苦了!

    蕭軍:魯迅先生還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但,即便夢破了,我還是敬重有夢的人。你這情形,家里知道嗎?

    蕭紅(前):當然知道!也曾在中國大街與父親相遇,四目相對,全然陌生……(看著窗外)這雨,下了一天,總算停了。(微笑)不說我了,談談你吧?

    蕭軍:(搔搔頭發(fā))我嗎?一個軍人,國破家亡不能拿槍上前線,卻茍活在這罪惡、齷齪的城市,在裴先生手下編編報紙,寫點不成樣子的文章混口飯吃。同樣,是個夢醒了無路可走的人。

    (眉毛一揚)對了,前天老裴帶著幾個報館同事來看你,邀我同行,我沒來。晚上,在道外小酒館,他們找我商量如何營救你。我說,除了幾個月沒剪的頭發(fā),一無所有,如果能換錢,愿意連根拔掉。他們都說我醉了。我哪里醉,只是覺得,自己分明做不到,何必沽名釣譽地假慈悲?但是,剛才看了你的畫,你的字,你的詩,我的想法變了。此刻,我的夢想,就是拯救你!

    蕭紅(前):謝謝!即便心有不甘,但我已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只想有個人跟我說說話。今晚,就不談夢想。

    蕭軍:那……談什么?

    蕭紅(前):(微笑)比如……愛情!三郎先生,談談你對愛的看法,你那愛的哲學。

    蕭軍:(滿不在乎)什么“愛的哲學”?屁學!愛便愛,不愛便丟開!

    蕭紅(前):(驚訝。神情黯淡。弱弱)如果……丟不開呢?

    蕭軍:(意外)丟不開?(不以為然)便任它丟不開!

    蕭紅(前):(難以置信)?。?/p>

    (三郎看著廼瑩的樣子不禁笑起來,廼瑩跟著笑起來)

    蕭軍:你恨那個把你丟在這里,從此人間蒸發(fā)的未婚夫嗎?

    蕭紅(前):汪恩甲?不。他本性不壞,不過毫無趣味。我本就對他沒有任何期待。一個月前,我倒是恨過命運。為什么自己只因想讀書,就遭到全世界拋棄!而今,我已放下,只是平靜面對。太孤寂,我想跟人說話。

    蕭軍:說吧!

    蕭紅(前):(猶豫了一下)三郎先生,你,為什么要活著?(盯著三郎的眼睛)這回,請不要再用模棱兩可的話回我!

    蕭軍:(一愣)那你……還留戀什么?

    蕭紅(前):是??!這世上,沒有誰比我眼下更糟糕。之所以不甘放棄,就因為還有一點讓我死不瞑目的東西,冥冥牽系著我!

    蕭軍:我也一樣!除非遭遇自身不能抗拒的暴力,否則,我決不放棄自己的生命!

    (廼瑩點點頭。釋然)

    蕭軍:我能理解,你為何這樣問。我們都應該好好活著,去追求那牽系我們的東西。

    蕭紅(前):說得對!我問過自己很多次,也回答過自己很多次。一直想從另一個人那里得到一個確證。謝謝你!

    蕭軍:謝我什么?沖淡了你的虛無?

    蕭紅(前):豈止“沖淡”,是“祛除”!

    (三郎起身??纯创巴?。意欲離開。雨聲)

    蕭紅(前):(跟著看看窗外)還早!

    蕭軍:(坐下)嗯。雨又在下。

    蕭紅(前):你知道嗎?讀你的小說,我就想,這作者一定西裝革履,體面地生活在這個城市里,決然與我不同。沒想到,三郎先生竟也這般落拓。

    蕭軍:(自嘲地看看自己)一個潦倒的流浪漢,自然不符合你的想象。

    蕭紅(前):(微笑)你,為何不聰明起來?以你的才華,我想,可以過得很好!

    蕭軍:你呢?放著富家大小姐的日子不過……

    蕭紅(前):(打斷三郎的話)在我看來,那些油頭粉面,扭捏作態(tài)的男人,還不如圈樓里出賣肉體的女人!

    蕭軍:那種男人,我可是裝也裝不了。我永遠是個粗人?。戳艘谎鄞巴猓┯晖A耍艺娴米吡耍。ㄕ酒鹕?,想起什么)你……每天吃什么?

    (廼瑩指指桌上兩只合扣著的粗瓷碗)

    蕭軍:(將上邊的那只碗揭開,下邊碗里還剩著半碗紅得如血,硬得如沙粒般的高粱米飯。驚訝)就這個?

    (廼瑩耷拉下眼皮。淡漠點點頭)

    蕭軍:(雙手在衣袋里掏著。低下頭,扭向一邊。右手從褲袋里掏出五角錢放在桌上)買點東西吃吧,我走了?。ù掖页T口走去)

    蕭紅(前):(跟到門口,輕聲)三郎!

    (三郎站在門邊,回頭,見廼瑩伸出右手,正熱烈地注視著自己。兩人對視片刻。三郎握住廼瑩的手,將她拉到近前,熱烈地擁吻在一起)

    [燈光全暗]

    【旁白·蕭紅(后)】

    賓基,我至死都無法忘記,那深長的擁吻。我遇到了此生真愛的男人。三郎走后,我續(xù)寫著一首首《春曲》。第二天下午,他再次到來,愛的潮水將我倆徹底淹沒。等我們醒來,四周的白墻壁,還有窗戶上的鐵柵欄,提醒著我們擁抱在地獄般的人間一角。

    時間:1932年7月13日下午

    地點:哈爾濱·東興順旅館二樓儲藏室

    人物:蕭紅(前)、蕭軍

    [四周是潔白的墻壁,窗口橫豎著一根根鐵柵欄。三郎靠在床頭,廼瑩的頭枕在三郎的臂彎。雨聲。隱隱的雷聲]

    蕭紅(前):(閉著眼睛。表情甜美、平和。囈語)三郎!

    (三郎側臉,溫情注視)

    蕭紅(前):(滿足地睜開雙眼。仰臉)很久沒這樣安穩(wěn)地睡過了。在你懷里,真踏實!

    蕭軍:(微笑)你像一只安靜的小動物。偶爾說一兩句夢話。

    蕭紅(前):迷迷糊糊記得,在喊你的名字。

    蕭軍:嗯。昨晚步行回住處,十多里路,一點兒都不覺得長。

    蕭紅(前):(驚訝)那五角錢,是你的電車費?

    蕭軍:(點頭)我走后,你在干嗎?

    蕭紅(前):(感動)寫詩!

    蕭軍:(興奮)快念給我聽。

    蕭紅(前):那邊的清溪唱著,這邊的樹葉綠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蕭軍:(撫著廼瑩的頭發(fā))真好!

    蕭紅(前):(沉默片刻。噙淚。脫離三郎的臂彎。坐起身??粗桑┤?,我們錯了!

    蕭軍:(詫異)噢?你說什么?我們不會錯!(下床)

    蕭紅(前):(下床。趴在三郎胸前)不要誤會。我是說,自己錯了!不該愛你!

    蕭軍:(捧起廼瑩的臉)為什么?因為這愛,來得太快?

    蕭紅(前):(低聲)我會拖累你!可我,又太想痛痛快快地愛一回。不盡興的愛,不如沒有。但我知道,我只能與那些我不愛的東西們周旋。這是我的命!

    蕭軍:(激動)什么拖不拖累,命不命的,我不管?。ê鋈幌肫鹗裁矗┲形绯粤藛??

    蕭紅(前):(垂下眼簾)一根大蔥,加一杯涼茶。

    蕭軍:昨晚,你那碗里的高粱米飯,一粒粒,紅得像血,硬得像槍子。看來,那都是好東西。(將廼瑩攬在懷里)對不起,我連讓你吃頓飽飯的能力也沒有。

    蕭紅(前):不要這樣想。(雙手環(huán)著三郎的脖頸,目光熾熱,吻了一下。略帶嬌嗔)三郎,你的唇,再也不許吻到別人!

    蕭軍:(右手撫著廼瑩后腦,看著窗外。忽然推開,看著她的臉)不,我不能讓你這樣餓著。我講武堂出身,有的是力氣,我到街上搶點什么給你吃!

    蕭紅(前):(驚恐,發(fā)急)別瘋了。餓一餓,算不得什么??匆娔愕男θ荩揖褪譂M足!來,給我笑笑。

    蕭軍:(遐想)是??!美好的笑容,也曾幫我驅走饑餓……

    蕭紅(前):(微笑)哦,是嗎?

    蕭軍:(回想)年初,住在一家小旅館里。每天只能吃一頓,多數(shù)時候躺在床上。店主的女兒,是個很美好的姑娘,不時拿饅頭接濟我。早晨,她來到窗前,淺淺一笑,我便忘了饑餓。

    蕭紅(前):(弱弱)你們……相愛過?

    蕭軍:(滿不在乎)沒有。(深情)不過,敏子姑娘卻始終活在我心里。她用桃色的線,替我織補過袖口。

    蕭紅(前):(失望。揶揄)哦,你還是個至情至性的男人?。ù瓜卵酆煛]p聲)為什么告訴我這些?我恐怕,再也寫不出昨夜那樣的詩了。(哽咽)三郎,你好殘忍!

    蕭軍:(懊悔。扳著廼瑩的肩頭)對不起……

    蕭紅(前):(不等三郎說完)別說“對不起”。我只要眼下。眼下你是我的!三郎,抱緊我!

    二(2)

    蕭紅(后):那是我的初戀?。ǜ袊@)賓基,人生漫長,走過很長的路,遇見眾多的人,真切的愛,卻只有一次!

    駱賓基:幾個月后,蕭軍將那一晚的精彩,如實記錄在《燭心》里。說:“我們不過是兩夜十二個鐘點,什么全有了。在他們那認為是愛之歷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們全有了?!?/p>

    蕭紅(后):是的。這是他的原話。他是個有故事沒秘密的男人。沒有人知道,當時我那無邊的惶恐,我怕他就此離開。我愛他,我想挽留他。即便在那種情勢下,一個女人,唯一擁有的就是身體。賓基,世間原本就沒有傳奇。(苦笑)佳話?跟蕭軍見面的第四天,窗外仍下著雨,我仍在寫著那癡情的詩,門房送來他的信,告訴我“愛便愛,不愛便丟開”,我并不是例外。

    駱賓基:(驚訝)怎么是這樣?

    蕭紅(后):(平靜)蕭軍那拯救的激情,不過出于一個男人善良的本性,還有,我那可憐的才華對他短暫的吸引。

    駱賓基:不是說,他泅水將你救了出來?

    蕭紅(后):(堅定)沒人能救我!救我的是那場大洪水。松花江決堤,道里、道外一片汪洋,旅館一樓被淹,人們紛紛逃命,我卻連逃命的權利也沒有。窗外水位不斷上漲,恐懼、絕望、不甘……十年來,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從那大水里驚醒。

    一只紅十字會的難民船,終于讓我逃出了該死的東興順旅館。漫天大雪中走進去;滔天洪水里逃出來。我還穿著冬天的棉拖鞋。

    駱賓基:(感嘆)真難以想象!

    蕭紅(后):重獲自由,蕭軍接納了我。八月節(jié)前夕,我生下了孩子。(喃喃自語)孩子……我的女兒應該十歲了……

    時間:1932年10月的一天上午

    地點:哈爾濱·市立醫(yī)院

    人物:蕭紅(前)、蕭軍、中年女人、醫(yī)生甲、醫(yī)生乙

    [產婦病房。蕭紅靠在床頭,新生兒在一旁熟睡。一個身穿素凈旗袍的中年女人坐在床沿。]

    中年女人:(看著孩子)小丫頭真招人稀罕!餓成這樣,太讓人心疼,再這樣下去,恐怕保不住……

    蕭紅(前) :別再說了,抱去吧?。▌e過臉去)

    中年女人:都是做女人的,誰也舍不得自己的骨肉。我不能做這讓母子兩離的事兒!

    蕭紅(前):(眼淚掛在臉上,微笑)實在養(yǎng)不活,我舍得。姐姐,抱去吧!

    中年女人:(猶豫一下,抱起孩子)你放心,我會當自己的女兒一樣撫養(yǎng)。(朝門口走去)

    [蕭紅雙手捂著臉,啜泣。]

    [三郎拎著飯盒,上。將飯盒放在床頭柜上,坐在床沿。]

    蕭紅(前):(強裝平靜)孩子送人了。沒了負擔,三郎,咱們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

    三郎:(驚訝)?。。ㄒ话褜⑹捈t抱進懷里。自語)真不愧是大時代的女人。

    蕭紅(前):(噙淚)三郎,我想馬上離開這里!

    三郎:(看著蕭紅,堅毅)醫(yī)院天天派人在門口攔著我要住院費。我自有辦法對付。你不用操心。安心靜養(yǎng)幾天,就接你出去。(打開飯盒)來,吃點東西。

    (蕭紅突然用手按著肚子,表情痛苦,搖頭)

    三郎:(握著蕭紅的手)怎么啦?

    蕭紅(前):肚子痛……太痛了?。ɑ炭郑┪視涝谶@里!三郎,我不想死……

    三郎:有我在,你不會死!(沖到門外)醫(yī)生!醫(yī)生……(片刻過后,拽著一個胖胖的醫(yī)生回到病房)病人突然肚子痛得厲害。麻煩您給看看。

    醫(yī)生甲:(傲慢)有什么好看的?打止痛針、吃去痛片,都得要現(xiàn)錢。(伸手)你有嗎?孩子都送人了,你們連住院費都沒交。院長早交代過,對你們哪,不給錢,不用藥。

    蕭紅(前):(痛苦)三郎……三郎……救我!我不想死。

    三郎:(拔出匕首,怒吼)你給我聽著!今天,如果醫(yī)不好我的人,她要是死在這里,我會殺了你,殺了你全家;殺了你們院長,你們院長全家!我要殺掉你們醫(yī)院的所有人來抵償。我就等著你給我醫(yī)?。▽⒇笆撞逶谧雷由?,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看著廼瑩)廼瑩,別怕!

    (胖醫(yī)生驚恐地站在一旁)

    醫(yī)生乙:(匆忙上,對蕭軍點頭哈腰)誤會了,誤會了!(看了一眼廼瑩)夫人估計昨夜受了點涼。我看沒什么大礙。(拿出一個紙袋)服下這兩粒藥就會好轉。你陪她在病房躺一會兒,下午就請接回府上靜養(yǎng)。住院費,就不用交了。

    (將裝藥的紙袋遞給蕭軍,朝胖醫(yī)生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下)

    蕭軍:(拔出匕首,收起。將兩粒藥遞給蕭紅。哽咽)咱們,又闖過了一關!

    二(3)

    蕭紅(后):(嘆息)無論跟蕭軍的初識,還是其后的生產,身體的經驗,成了我難言的隱痛,日后糾纏在我的文字里。(自語)金枝……

    駱賓基:《生死場》里的金枝?

    蕭紅(后):是的!金枝就是我……

    人物:金枝、成業(yè)、嬸子、王婆

    [《生死場》場景。呼蘭河沿。成業(yè)與金枝發(fā)生了性關系。金枝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成業(yè)提著褲子站起來。]

    金枝:我娘可能都知道了。你們家的媒人,怎么還不見來?

    成業(yè):你一點兒都不知道?李大叔早去過了,可你娘,她不愿意。

    金枝:那可怎么辦?(按著肚子)你看,我的肚子都大成這樣兒了。

    成業(yè):(看著地上的金枝)管他媽的。活該愿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嬸子在小院里忙碌著。成業(yè)打著口哨,神情愉快地走進來。]

    成業(yè):嬸子,忙著哪?

    嬸子: (看了成業(yè)一眼,沒有停止手里的活計)又到河沿會那姑娘了吧。

    (成業(yè)搔搔頭發(fā)。不言語)

    嬸子:真是個好姑娘?。▏@氣)唉……

    成業(yè):嬸子,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了她哩!

    嬸子:唉……(悲傷)男人心上放著女人,也就你這年紀。等你娶過來,就不再把她放在心上。她會變樣兒,一天天老相,你會打她、罵她。那姑娘,時常拿手按著肚子,早有了孩子,你要娶,就趕快些。

    (屋里傳出酒瓶蹾在桌上的聲音。緊接著傳來叔叔的聲音)

    叔叔:我說,你杵在那兒,不干活兒,胡咧咧什么呢?臭娘們!侄子,來,陪你叔喝酒……

    成業(yè): (沖屋里)好嘞!叔。

    嬸子: (朝屋里瞟一眼,驚慌。放低聲音)成業(yè),做姑娘的時候,我到河邊釣魚。九月里,落著毛毛雨,沒想到,你叔把我拉到馬房里。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兒,可當時,心里一點兒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做老婆。這時節(jié),你看,我怕男人。男人硬得跟石頭似的,我碰都不敢碰。年輕人什么都不可靠。你叔,再也不像從前?。ㄗ哉Z)從前……從前跟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

    叔叔:成業(yè)……

    成業(yè):來啦!

    (成業(yè)正準備進屋,王婆匆忙上)

    王婆: (焦急)他嬸兒。金枝發(fā)作了!她娘下地干活兒去了,快給我?guī)兔θィ?/p>

    成業(yè): (大驚)什么?

    嬸子: (大驚)金枝要生了?

    王婆:是啊!我能騙你還是咋的?(自語)這天兒一暖和,豬忙,狗忙,人更忙!頭前兒在前村接生了一個,手都沒工夫洗。這不,二里半的婆子,也正在炕上嗷嗷叫喚著呢!

    成業(yè): (惶恐)金枝她?

    王婆:你們哪,在河沿指定不安分。年輕人啥也不懂,肚子大了,是不能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成業(yè)驚愕不語。嬸子跟在王婆身后急忙往外走)

    王婆:(出院門,扭頭)嗬,誰家的豬,也下了一窩!

    [燈光全暗]

    【旁白·蕭紅(后)】

    不久,我們安家商市街,一起寫作。沒想到,我們的第一本書《跋涉》問世后引起了日本特務的注意。哈爾濱也不是家,1934年初夏,只好前往青島。爾后,又去了上海──有魯迅先生的上海!

    時間:1936年初的一天下午

    地點:上?!斞冈⑺菚?/p>

    人物:魯迅、許廣平、蕭紅(前)

    [魯迅書房??繅σ粡垥馈W郎戏胖槐K綠燈罩的臺燈。書籍碼放整齊。書信和手稿各自分開,用鎮(zhèn)紙壓著。一方小硯臺、一塊墨。筆架是一只燒制的烏龜,背上有幾個洞,上面插著幾支毛筆。一個方形的白瓷煙灰缸。一個茶杯。一個綠色的煙聽。一摞《生死場》新書。魯迅新剪了頭發(fā),坐在書桌旁的躺椅上,摩挲著《生死場》,滿臉笑容。許廣平、蕭紅坐在魯迅對面,三人各自拿著一本《生死場》新書。蕭紅剛洗了頭發(fā),蓬松地披著。]

    魯迅:《生死場》這書名,很好!蕭紅女士多才多藝,自己設計的封面也很不賴。

    蕭紅(前):(略帶羞澀)中學時學過幾天繪畫,這封面,不過胡亂涂鴉?!吧缊觥比齻€字,是胡風兄讀了原稿后提煉出來的,真是給這本書大為增色。

    (魯迅拉開手邊的一個抽屜,取出一個白色的煙聽,抽出一支煙,把煙聽放在桌上。將香煙裝到象牙煙嘴里,用手捏了捏)

    魯迅:光人的見解獨到,你和蕭軍要多跟他接觸,聽聽他的意見。

    蕭紅(前):(點點頭,將桌上的一盒火柴遞給魯迅??粗G色的煙聽,不解)這不有煙嗎?

    許廣平:白聽子里的,周先生平常用來待客。你的新書問世,他發(fā)自內心地歡喜,就把自個兒當客人了。

    蕭紅(前):(將白色的煙聽拿在手里。好奇)前門……

    許廣平:(微笑)對,前門牌。

    魯迅:(劃火柴,點燃香煙。微笑)真是個孩子!蕭紅女士的文字,讓我看到了東北淪亡國土上民眾的生存。圖景之黑暗,令人震驚。

    蕭紅(前):“生的堅強,死的掙扎”。您的序言點醒了我。

    魯迅:到處都是瞞和騙!而今的上海文壇,滿是才子佳人的脂粉氣,二蕭帶來了新鮮的東西。(吐了口煙。沉默片刻)眼下,迫切需要睜開眼睛看,需要對苦難的寫真。

    許廣平:(看著蕭紅)周先生常對來訪的朋友夸獎你和蕭軍。更強調,你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后繼者,而且接替丁玲的時間,要比她接替冰心早得多。

    蕭紅(前):(不好意思)先生太抬舉我了。

    魯迅:確實很不錯!充滿熱情,跟那些只玩點技巧的所謂“作家”大兩樣!

    許廣平:對了,新書新筆名?“蕭紅”?

    蕭紅(前):(羞澀)三郎非常喜歡新筆名“蕭軍”,我想……日后別人談起來,就會說“二蕭”。

    許廣平:倆名字關聯(lián)在一起,永不分開?

    (蕭紅難為情地低下頭)

    許廣平:這想法太令人感動?。〝堖^蕭紅的肩頭)不過,你的愿望已經實現(xiàn),周先生就常把“二蕭”掛在嘴邊。

    魯迅:(吐了口煙)往后,關注的人多了,蕭紅女士也不能驕傲。序言里那句“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并不是什么好話。也可以理解為,描寫人物并不怎么好,因為作序文,要顧及銷路,所以說得彎曲一點。

    蕭紅(前):這樣??!我正想問呢!

    魯迅:不過,不要緊。你們年輕,慢慢寫,經驗多了,就會好起來。關鍵,要有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嘆息)現(xiàn)如今,一些很有前途的作家,不斷遭到壓迫、逮捕、殺害;另一些精力不在創(chuàng)作上,諂媚當局,拉幫結派,烏煙瘴氣得很。年輕人里,??砍鲑u人頭過日子的,也不在少數(shù)。你們要注意。

    (三人沉默下來)

    魯迅:(若有所思)不知……“滿洲國”的情形怎樣。

    蕭紅(前):正出動大量憲兵、便衣、密探,隨意抓捕認為可疑的人,施以酷刑。我和蕭軍的許多朋友被捕,有些最近也到了上海。

    魯迅:上海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時候,他們對待同胞的手段更狠毒。(神色嚴峻、傷感)柔石他們被秘密槍殺一晃快五年了。打那以后,也開始了對我的通緝。(嘆息)我老了,沒什么好在乎的。只是……年輕人還要生活在這樣的國度!

    (魯迅舉著象牙煙嘴,表情感傷,陷入沉思。指間的香煙升起一柱細細的煙縷)

    許廣平:我拿點水果去。(起身,下樓)

    (蕭紅出神地盯著魯迅)

    【獨白·蕭紅(前)】

    我看到了一個大智者曠代的憂傷。

    人與人的遇合,是如此不可思議。少女時代發(fā)自內心崇拜的那個偉大的人,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第一次讀到先生的作品,是在那么北的北方的一個小城,到了上海才對他的文字,由喜愛而生出深切的理解。我是何其幸運,小時候,祖父給了我愛與溫暖;而今,是先生的提攜,給了我尊嚴。

    夕陽滿窗,先生指間的香煙升起一柱細細的煙紋。他的面龐清瘦、莊嚴,在光線里有了明暗。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一張男人臉:清峻分明不失隨和;犀利深邃而又發(fā)散著溫熱。書桌上的一切成了夕陽里的靜物。每天后半夜,先生就是坐在這張桌旁,一直工作到長夜退去,曙色漸明。

    蕭紅(前):(回過神來)周先生……我的衣服漂亮嗎?

    魯迅:(朝蕭紅看了一眼)不大漂亮。(見蕭紅有些尷尬)裙子的顏色不對。并非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好看,關鍵在于搭配。紅上衣要配紅裙子,要不,就是黑的??Х壬筒缓茫旁谝黄?,混濁得很。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把紅上衣也襯得不漂亮了。

    (許廣平端著一盤水果,上,將果盤放在茶幾上,坐在蕭紅身旁)

    魯迅:(用牙簽叉起一小塊蘋果放進嘴里。饒有興致)人瘦,不要穿黑衣裳;胖,就不要穿白的。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得穿白鞋子。方格子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好點。胖子要穿豎條子的,顯得長……

    蕭紅(前):(好奇)您怎么也了解女人穿衣服?

    魯迅:看過一些書。

    蕭紅(前):什么時候看的?

    魯迅:(仰頭回想)大概……在日本念書的時候。

    蕭紅(前):買來的?

    魯迅:倒不一定,可能從什么地方抓到,隨便翻翻。

    蕭紅(前):看它做什么?追女朋友?

    (魯迅有些發(fā)窘,自顧自吸著煙)

    許廣平:周先生什么書都看。

    魯迅:(吐了口煙)你以前常穿的那雙短靴,也不太好。軍靴樣子,跟你的氣質不相宜。

    蕭紅(前):我已經不穿它了。穿了那么久,以前怎么不告訴我?

    魯迅:不穿我才說;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蕭紅(前):哦,是這樣?。〝n了攏蓬松的頭發(fā),看著許廣平)晚上請幾個東北老鄉(xiāng)吃飯,我得走了。我還惦記著,給您和先生烙蔥油餅。

    許廣平:(看了魯迅先生一眼,轉而對蕭紅)上次,吃了你做的韭菜合子,周先生就念念不忘你說的蔥油餅。昨天還念叨著呢?。ㄆ鹕恚┪医o你找根兒發(fā)帶。

    蕭紅(前):(看著魯迅先生)那,我明晚就過來做。

    魯迅:(吐了口煙,有些難為情)不急,不急。

    許廣平:(拿著幾根發(fā)帶重新坐下)你挑挑。

    (蕭紅將一根米色的發(fā)帶拿在手里。許廣平朝魯迅看了一眼,然后對蕭紅使了個眼色,將一根桃紅色的發(fā)帶放在蕭紅的頭上)

    許廣平:(故意提高音量)好看吧!多漂亮!

    (蕭紅面露得意。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拿眼睛瞟魯迅)

    魯迅:(耷拉下眼皮,沉著臉,對許廣平)不要那樣裝飾她!(戴起老花鏡,拿起手邊的書)

    (許廣平趕忙將桃紅色發(fā)帶拿下。三人都不說話)

    蕭紅(前):(對許廣平,輕聲)許先生,我走了。(起身)

    (許廣平跟著起身,走到大門口)

    蕭紅(前):(緊張)周先生生氣了?

    許廣平:(微笑)沒事兒!北平教書的時候,他從不發(fā)脾氣,一生氣,就像剛才那樣,將眼皮往下一掠。對海嬰偶爾也這樣。去吧!難得跟朋友在一起高興高興,不要因為這個,影響了心情。

    二(4)

    駱賓基:在上海,二蕭是多么令人羨慕的文壇伉儷。

    蕭紅(后):文壇伉儷?(苦笑)真是冷暖自知!

    賓基,我痛切意識到女人的可憐。再大的榮光,也難敵愛的缺憾。東京、上海、北平……我不停地逃。獨自忍痛,我只能寫詩排遣,一首又一首……

    【旁白·蕭紅(后)】

    從異鄉(xiāng)又奔向異鄉(xiāng),

    這愿望多么渺茫,

    而況送著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我的是鄉(xiāng)村的風霜。

    我本一無所戀,

    但又覺得到處皆有所戀。

    這煩亂的情緒呀!

    我咒詛著你!

    好像咒詛著惡魔那么咒詛。

    時間:1937年6月30日上午

    地點:上?!ざ挶彼拇吩⑺蛷d

    人物:蕭紅(前)、蕭軍、樺姐

    [蕭紅坐在沙發(fā)上拿著一本書在看。敲門聲。蕭紅手里拿著書,起身開門。樺姐面容憔悴地站在門口。]

    樺姐:(怯怯)蕭紅……

    蕭紅(前):(驚訝,轉而表情冷淡)是你!

    樺姐:我……

    (蕭紅轉身回屋,樺姐跟了進來)

    蕭紅(前):(坐在沙發(fā)上,打開書。冷淡)有事兒嗎?

    樺姐:(站在屋子中間)三郎他……在嗎?有件急事兒,我想……他幫幫我!

    蕭紅(前):(目光沒有離開書頁)我都聽說了,你在為肚子里的孩子犯難。

    樺姐:(沉默片刻,噙淚,帶著哭腔)打擾了……(正欲轉身離開)

    蕭軍:(從里屋沖出)等等!

    (樺姐停下,低頭站在那里)

    蕭軍:(氣憤。大聲)我和蕭紅馬上就要分開了。你跟她也不存在友情。放心,我這就聯(lián)系醫(yī)生,明天上午九點,在醫(yī)院門口等我。

    樺姐:(低頭)對不起,我不該來。我自己處理,不用麻煩你了?。褰阆拢?/p>

    蕭紅(前):(丟下手里的書,迅速站起身,沖到蕭軍面前)蕭軍,你想好了,分開是嗎?放心,我不會纏著你!

    蕭軍:(指著蕭紅)都是你逼的!

    蕭紅(前):我逼的?去年你跟陳涓舊情復萌,夏天我一個人躲到日本,沒承想,秋天你又讓樺姐懷上了孩子,害得人家家庭破裂,衣食無著。蕭軍,你要知道,她可是你朋友的妻子;也是我的朋友?。ㄅ叵?。抬手給了蕭軍一個耳光)你還有道德嗎?

    (蕭軍有些發(fā)蒙,揚起右手,正欲揮下,卻又停在半空)

    蕭紅(前):(憤怒)有種,你打呀!

    蕭軍:別以為我不敢!

    蕭紅(前):(冷笑)你還有什么不敢?(沉默片刻)蕭軍,你有病!

    蕭軍:(惱怒)是,我是有?。】晌?,不是告訴過你嗎?

    蕭紅(前):(詫異)告訴過我?告訴過我什么?(一愣)“愛便愛,不愛便丟開”?

    (蕭軍低頭不語)

    蕭紅(前):告知了,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我?(指著蕭軍,大聲)這就是你的邏輯?你說呀!李瑪麗、王麗、陳涓、樺姐……蕭軍,你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你當我是木偶?你以為我什么都能扛?你怎么可以這樣欺負我??。ㄍnD片刻)我受夠了!如果,早知道跟你在一起,真的要忍受這無休無止的折磨,我寧愿死在1932年的大水里!說呀?你這個偽君子?。ㄞ揶恚Σ黄穑艺f錯了!蕭軍,你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不虛偽,更不是君子。我寧愿,你是個能守住自己秘密的偽君子!

    蕭軍:(走到蕭紅跟前)對不起,一時氣急,話趕話。我不是那個意思!

    蕭紅(前):(冷靜下來)三郎,你是說不愛我了;還是僅僅“拯救”了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什么都可以忍,但這個忍不了。如果不愛我,就請直接說。你別太驕傲,我不是你的附庸!

    蕭軍:(扳過蕭紅的肩頭)你聽我說……

    蕭紅(前):(激動)說什么?說你們無數(shù)次的幽會?說你們珠胎暗結?(哭出聲)我躲都躲不開!看見樺姐流淚,我非常難過,剛才不該那么對她,但我本就是一個普通女人,為了愛……我沒法講同情。

    蕭軍:(低聲)我知道自己錯了,我們已經理性分手。我是說……你太狹隘了。她現(xiàn)在并不是你的敵人,即使是,眼下的處境遠不如你,你應該大度一點,不要再這樣傷害她。這是人類基本的同情。

    蕭紅(前):(激動)人類基本的同情?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不要在這里教訓我,我不是孩子!你也沒有資格教訓我。我和她的痛苦,都拜你所賜!剛才那一耳光,是我替自己,也替樺姐給你的!

    [燈光全暗]

    【旁白·蕭紅(后)】

    賓基,沒有人知道我真正的痛。一個男人,你愛他;但在愛情發(fā)生的剎那,他就告訴你,他是那種對愛沒有長性的人。而他,還始終覺得自己拯救了我,我應該永遠心存感激。但是,幾個月的異國獨處,我已無法再回到從前了。我們漸行漸遠。1938年初春,臨汾車站的那個夜晚,是我此生最為傷痛的時刻……

    時間:1938年2月底

    地點:臨汾·火車站月臺

    人物:蕭紅(前)、蕭軍、丁玲、聶紺弩

    [車站一片昏暗。蕭紅站在月臺一角,手提箱放在腳邊,眼神空洞、茫然。蕭軍拿著兩個梨子,上。蕭紅突然一陣干嘔]

    蕭軍:廼瑩,怎么啦?

    蕭紅(前):(抬起頭,滿臉淚水)沒事兒。可能……著了點涼。

    蕭軍:(遞過梨子)你帶上。

    蕭紅(前):(沒有接梨。緊緊抓住蕭軍的手,語速加快)三郎,我也不走了,跟你回城去,我們死活在一起!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實在不放心。我知道你的脾氣!

    蕭軍:(將梨放在手提箱上,握住蕭紅的雙手,輕輕搖動,微笑)別犯傻!你們先走一步。如果學校沒什么變動,就再回來。也許,不久我也會來運城,一同在那兒工作,或是去西安,要不,就到延安會合。你跟丁玲的西戰(zhàn)團一起走比較安全。我強壯,應該留下!

    (蕭紅轉身一陣干嘔。丁玲穿著一身八路軍軍裝上)

    丁玲:(微笑)蕭紅,有喜了?害得這么厲害!

    蕭紅(前):(回轉身,看著丁玲,擦擦眼睛)哪有,多少年了,不可能的事兒!

    丁玲:(看著蕭軍、蕭紅)怎么,還在爭論走還是不走?有完沒完?這兩天,我都聽膩了。不是說東北人爽快嗎?我可開了眼,沒見過你倆這么婆婆媽媽的!(看著蕭軍)車快開了,你們決定了嗎?

    蕭軍:(有些遲疑)我還是想……留下來跟學生一起打游擊。

    丁玲:我可告訴你,臨汾的情形不大好,八路軍司令部都向前挪了。仗,眼看就要打起來。老百姓都跑光了,這游擊怎么打?再說,蕭紅是你的女人,你應該好好照顧她。兵荒馬亂的,將自個兒的女人丟下,算什么男人?(笑)難道,以前的蕭軍只是個“傳說”?

    女聲:丁主任!

    丁玲:(沖車廂)馬上就來?。粗挘┖⒆觽兒拔?。你們倆就別再磨嘰了。是去是留,痛快點兒。

    (丁玲下)

    (蕭紅一陣干嘔)

    蕭軍:(上前,撫著蕭紅后背。關切)廼瑩,該不會,真的像丁玲說的那樣?

    蕭紅(前):(回轉身,搖頭)不可能!就是受涼了。

    蕭軍:(釋然)安心去吧,過不了多久,咱們就會再見面!

    蕭紅(前):(擦掉眼淚)三郎,我已經感覺到,只是不能確定你內心的真實想法。六年來,咱們經歷了很多,但不管怎樣,我依然愛你。我不再任性,你也不要固執(zhí),將過去的一切都放下,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知道,我的生命不會太久,只想擁有一張平靜的書桌,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咱們,一起走吧?。ㄟ煅剩┤?,說過千百遍了,并不僅僅因為你是我的愛人,我才勸阻你;就只是同志,我也不同意你去打游擊。萬一犧牲了,以你的年齡,你的才華,損失就比一個游擊隊員大多了。這損失,不僅僅屬于你自己?。ɡ捾姷氖郑瑩u了搖)你就考慮一下我的意見,行嗎?你總不肯聽我的話……你……(泣不成聲)

    蕭軍:每個人的生命價值都一樣。在這民族危亡的關頭,誰就應該等著發(fā)展他的天才,誰又該去死?(強裝笑顏)再說,不要緊的啦!那么多生死關頭,不都闖過來了嗎?我自信死不了。(伸手試圖幫蕭紅拭淚)

    蕭紅(前):(扭過臉。惱怒,尖聲、快速)眼下怎能跟從前相比?你總是這樣!(抽回雙手,掏出手絹,擦著鼻子、眼睛,氣憤)蕭軍,這么多年,你就沒有一次好好聽過我的話!

    蕭軍:(激動,高聲)不都是為了工作嗎?要不然,何苦大老遠從武漢跑到這兒?你們去運城,不也是為了工作?又不是請你們逃跑!

    蕭紅(前):(平靜)真的僅僅為了工作?是啊,去運城為了工作;留下也是為了工作。那你,為什么一定要留下?好吧,隨你的便?。ㄅゎ^下)

    (聶紺弩上)

    蕭軍:老聶!

    (聶紺弩站住,蕭軍走到跟前。蕭紅下)

    蕭軍:臨汾眼看守不住,你們就索性跟丁玲一道過黃河吧。這民族革命大學,太亂七八糟,不值得留戀。

    聶紺弩:(詫異)你呢?

    蕭軍:我身體比你們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留下打游擊。

    聶紺弩:那,蕭紅怎么辦?

    蕭軍:她跟你最好。你要照顧她。她簡直什么都不懂,容易吃虧上當。

    聶紺弩:(驚異)你們?(沉默片刻)蕭軍,作為朋友,我當然愿意幫忙照顧她。但恕我直言,你是她丈夫,眼下這情勢,你應該跟她在一起。別忘了,她是《生死場》《商市街》的作者。

    蕭軍: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聶紺弩:(大驚)怎么,你們要……?

    蕭軍:別大驚小怪!她單純、倔強,有才華,我說過,我愛她。就是說可以遷就。不過,也還是痛苦。她也會痛苦。但是,如果她不提出分手,我決不先拋棄她!

    【旁白·蕭紅(前)】

    蕭軍就這樣離開了我。

    列車緩緩啟動,在周圍高亢的抗戰(zhàn)歌聲里,我淚如泉涌。對站在月臺上的那個男人,我有難以言說的痛恨。我愛他早已勝過愛自己。然而,太多太多的淚水,滋潤著這六年來的愛情。今晚,是一個終結,我卻懷著他的孩子,奔走在黑暗里。

    人物:成業(yè)、金枝、王婆

    [《生死場》場景。八月節(jié)快到了。成業(yè)從城里倒賣大米回來。金枝抱著孩子坐在桌旁。]

    成業(yè):(將肩上的褡褳往桌上一丟。垂頭喪氣)他娘的,米價又落了,三月里買進,本兒都折了一半兒。(撓頭,自語)賣了還債都不夠;不賣,這八月節(jié)眼看沒法過。(看著金枝,高聲)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快,弄口吃的去,餓死了!

    金枝:你小聲點,孩子好不容易哄睡著。吃的,咋弄?家里一滴油、一粒鹽都沒有。

    成業(yè):(高聲)你他媽的就不能管老王婆借點兒?

    (金枝剛想說什么。孩子受了驚嚇,高聲哭起來)

    成業(yè):(沖孩子)哭!哭!哭!你爹還沒死呢!

    金枝:(惱怒)一個大老爺們,整天游游蕩蕩,進門就拿老婆孩子撒氣。

    成業(yè):臭娘們,要不是你們,我早進城了。你們累得我,做強盜都不成。

    (孩子高聲哭)

    成業(yè):哭吧,哭吧!敗家鬼,賣掉還債去。

    (金枝抱著孩子往外走)

    成業(yè):(沖著金枝)一塊兒賣掉,留著你們這些吵家鬼有啥用?

    金枝:(站住,扭頭)也不撒泡尿自個兒照照?我告訴你,我可不是你的冤家,要賣,你就賣吧。

    成業(yè):(將桌上的一只碗掃到地上)賣啥?我才懶得賣呢!摔死得了……

    (成業(yè)起身沖到金枝跟前,奪過孩子,狠狠摔在地上,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成業(yè)揚長而去……)

    金枝:(看著成業(yè)的背影)畜生?。ū鸷⒆?,跪在地上,悲號)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男聲:(驚恐、凄厲)小日本子來啦……小日本子來啦!

    王婆:(沖進屋,驚慌)別哭啦,還不趕快進城去!前村的姑娘、媳婦被小日本子弄了好幾個。上吊的上吊,跳井的跳井……(看了一眼金枝懷里的孩子)成業(yè),天殺的玩意兒,孩子,你別管了,我這就送到亂墳崗子去。

    金枝:(爬起來)那你呢?

    王婆:誰會在意我這個丑老婆子,你到哈爾濱,就是當縫窮婆也能混口飯吃。(從金枝懷里接過死孩子,走了兩步,轉身)別忘了擱臉上抹些鍋底灰,扮成討飯婆……

    (金枝怔怔地看著王婆和孩子離開)

    十一

    時間:1938年4月初

    地點:西安·女子師范學校教員活動室

    人物:蕭紅(前)、蕭軍、丁玲、端木蕻良、聶紺弩

    [教員活動室里。蕭軍、丁玲、聶紺弩等人在說笑。靠墻放著一架手風琴。屋子一角的椅子上,放著一個臉盆。另一張椅子上放著那只手提箱]

    聶紺弩:(興奮)延安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跟著丁主任的這趟旅行,真是收獲不小??上?,蕭紅沒一起去。

    丁玲:(微笑)蕭紅雖然沒去。但要說收獲,咱們這趟呀,她可是收獲最大。咱們把蕭軍給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在臨汾,兩人那個生離死別呀。(詫異)咦,蕭紅、端木呢?

    蕭軍:(尷尬)一臉土,我洗把臉。(手里拿著毛巾,起身,背對著門)

    聶紺弩:(揶揄)就你講究!

    (端木蕻良、蕭紅一前一后上)

    聶紺弩:(興奮)這不來了嗎!

    丁玲:(驚喜)蕭紅!

    (蕭軍回轉身,正好與端木蕻良照面,兩人愣在那里。端木蕻良極其不自然地跟蕭軍擁抱了一下,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蕭軍看著蕭紅正欲開口)

    蕭紅(前):(平靜)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

    蕭軍:(冷淡)好?。ǔ聊?,將臉盆掀翻在地)

    丁玲:(朝眾人看了一眼)我有話跟蕭紅說……

    (蕭軍、端木蕻良下)

    聶紺弩:(走到蕭紅跟前,對著蕭紅雙手扮成鳥的翅膀狀,扇動了兩下,然后用右手指了指天空)蕭紅,記住我去延安那天的話,你是大鵬金翅鳥,你已經飛過,還要飛得更高。不要往下看,下邊是奴隸的死所。(聶紺弩下)

    丁玲:(雙手搭在蕭紅肩上)朋友們非常關心你。因為你單純,沒有主見。

    蕭紅(前):(點點頭)在要緊的事情上,我有!

    丁玲:(沉默片刻)你也知道,大家都對端木的看法不大好。剛一回來,就聽到許多關于你倆的風言風語。咱們在一起快倆月了。同為女人,蕭紅,你作出的任何決定,我都能理解!但剛才,是否草率了些?在延安,蕭軍見到我和老聶,對自己臨汾那晚的固執(zhí)也有悔意。這次主動跟我們一起來西安,雖然沒有明說,但目的很明顯,就是想跟你重歸于好。

    蕭紅(前):(轉身,趴在丁玲肩頭,哽咽)太遲了!

    丁玲:(輕拍蕭紅后背,陡然想起什么)對了……蕭軍說,你懷著他的孩子,是嗎?(見蕭紅沉默不語)這么說,那天我說你害喜,就是真的啰!

    蕭紅(前):(苦笑)他現(xiàn)在才想起這個?當初,那么堅決要離開,我那樣哀求都無濟于事。我不想告訴他。孩子,挽救不了愛情。我要做掉這孩子!他會讓我時刻想起六年來的屈辱!

    丁玲:蕭紅,恕我直言,你做得太決絕。明知道蕭軍那么愛面子,還要當著眾人的面說分手……難道,一點挽回的余地都沒有?

    蕭紅(前):真的沒有!你不知道,他等我這句話很久了!他讓我看清了一個男人的霸道與虛偽!

    丁玲:(憮然,輕聲)你……還是跟他好好談談。即便沒有挽回余地,也好說好散。你說呢?

    (蕭紅點點頭)

    丁玲:我去叫他。

    (丁玲下)

    (蕭軍上,站在手風琴邊,背對著蕭紅,右手在鍵盤上胡亂按著,風琴發(fā)出一連串怪音。重重敲擊了一下琴鍵,回轉身)

    蕭軍:(大聲)你跟端木結婚吧,我和丁玲結婚!

    蕭紅(前):(愕然。緩過神來,大怒)你這是什么話?你怎么做,我管不著;我跟誰結婚,難道要你來下命令?

    (端木蕻良上)

    端木蕻良:(氣憤)蕭軍,你也太狂妄了!把我們當成什么人了?

    蕭軍:(高聲)這一個多月,你們不是早晚都在一起?逛碑林,吃涼皮,談創(chuàng)作……我成全你倆,不是正好?(指著端木蕻良的鼻子,鄙夷)瞧瞧你那德性!

    端木蕻良:(氣急)你……怎么侮辱人?

    蕭軍:(伸拳捋袖)臭小子,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你!

    蕭紅(前):(上前,將端木蕻良擋在身后,警告)蕭軍,你要是還尊重我,就請對端木也尊重些。我只有這一句話。京平,咱們走!

    (蕭紅、端木蕻良朝門口走去)

    蕭軍:不許走!我有話說。

    (蕭紅、端木蕻良停下來)

    蕭紅(前):京平,你走。

    (端木蕻良下)

    蕭紅(前):(看著蕭軍)說吧!

    蕭軍:分開是吧?好!那,把信還給我!

    蕭紅(前):(淡然)我這就拿給你。(打開手提箱)

    蕭軍:(上前,一把合上箱子)你聽我說!

    蕭紅(前):(斬釘截鐵)我不聽!該說的,都說過了。(別過臉去)

    蕭軍:你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你想過嗎?

    蕭紅(前):能不想嗎?怎么突然想起了孩子?在臨汾,你想過嗎?(平靜)蕭軍,我不想再說這些。像個怨婦,我自己都討厭。孩子長在我身上,對你,沒有任何妨礙,只會影響我。誰叫我是女人呢?這是我的事,孩子跟你無關。

    蕭軍:(高聲)可我,是他的父親!我愛孩子!

    蕭紅(前):(高聲)但你早已不愛他母親。蕭軍,你太虛偽!一個多月前,你執(zhí)意離開我,想過我懷有你的孩子嗎?剛才,你命令我跟端木結婚,想過我懷有你的孩子嗎?你就是這樣愛孩子?

    臨汾分別后,我已想好,既然做不了母親,就索性打消這個念頭。(哽咽)我……早就不配做母親!(大哭)面對孩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寧。我會遭到報應。汪恩甲,還有你,就是這樣折磨我!讓我分別帶著你們的孩子離開!

    蕭軍:我并不想逃避做父親的責任!我們……就不能重新開始?

    蕭紅(前):(平靜,哭訴)三郎,回不去了。我心已死!你我都不要再相互折磨,好嗎?謝謝六年前你對我的接納,也無異于拯救了我。但,那不應該成為你,在一個感激你、熱愛你的女人面前,始終葆有優(yōu)越感的理由!

    三郎,并非僅僅是感激,我曾是那么地愛你。但你,一次次在精神上肆意蹂躪我。讓我的心一點點灰頹,一點點死掉……我忍受著一個女人最難忍受的傷痛。你還要我怎樣?就因為你對我的接納,我就得始終對你感恩戴德?!你還要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離開我,逼我說分手。我說出來,你又覺得傷了你那可憐的面子。

    (指著蕭軍,憤怒)打游擊,打游擊,沒有我的拖累,現(xiàn)在,你有的是機會上前線。你怎么不去呀!我真瞧不起你們這些裝腔作勢、夸夸其談的男人。不僅如此,你還蔑視我,瞧不起我的文字。是你,作為男人的狹隘,左右了你的判斷。蕭軍,別以為女人什么都是弱的!

    蕭紅(前):(完全平靜)你我都是獨立的。你是作家,我也是!離開你,我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我熱愛寫作,荒廢不起,我要趕緊拿出自己最好的東西,讓后人評判……

    (打開箱子拿出那包書信,遞給蕭軍)你走吧!

    (蕭軍接過書信,下)

    (端木蕻良上)

    蕭紅(前):(轉身)京平,我跟蕭軍已經徹底分手。

    端木蕻良:(欣喜)這么說,你自由了!

    (蕭紅掩面痛哭)

    端木蕻良:(上前扶著蕭紅的肩膀,輕聲)怎么了?

    蕭紅(前):(撲進端木蕻良懷里,情緒稍稍平復。抬起頭,堅毅)有件事兒,我要對你說。

    端木蕻良:什么事兒?

    蕭紅(前):(脫出端木蕻良的懷抱,后退兩步)我……有了蕭軍的孩子!

    端木蕻良:(驚訝)什么?(恍然大悟)怪不得,吃涼皮你加那么多醋。

    蕭紅(前):當時,我說一向愛吃酸,是騙你的。我懷孕三個多月了。

    端木蕻良:蕭軍知道嗎?

    蕭紅(前):當然知道!

    端木蕻良:那,他還命令你跟我結婚?

    蕭紅(前):他就是這樣的人!

    端木蕻良:天哪?。ㄉ锨皩⑹捈t摟在懷里,顫聲)你怎能,跟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平靜)好在,一切都已結束。我要跟你正式舉行婚禮,給你作為妻子的名分。

    蕭紅(前):(驚訝)我不在乎。那……不重要。

    端木蕻良:不,很重要!汪恩甲、蕭軍之所以隨意拋棄你,就在于你這同居者的身份?;橐?,會成為我莊嚴的約束!

    蕭紅(前):(淌著眼淚,撲到端木蕻良懷里)京平……

    端木蕻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家里我會處理,你不用擔心!

    (蕭紅點頭,抽泣)

    蕭軍:(一腳踹開房門,沖進來,大聲)端木,我要跟你決斗!

    端木蕻良:(將蕭紅拉到身后,毫不示弱)好!在哪兒?誰作見證?

    蕭軍:野外,不需要證人。

    蕭紅(前):(上前,站在蕭軍、端木蕻良中間,指著蕭軍,大聲)蕭軍,你不要耍野蠻。你那憲兵作風,還是收起來。我的脾氣,你也知道。你要把他弄死,我也把你弄死。這點,你該相信我,最好忍耐些!

    十二

    [《生死場》場景。金枝拎著小布包袱,上。王婆迎面走來]。

    王婆:金枝!你咋回來了?

    金枝:(難以啟齒)我……

    王婆:(壓低聲音)村里的日本子越來越惡,捉住大肚子女人,剖開肚子,用刺刀挑上活鮮鮮的孩子,去破“紅槍會”……

    (金枝低頭不語)

    王婆:趕快回去吧,哈爾濱指定比鄉(xiāng)下強!

    金枝:(嘆氣)在哈爾濱……上門縫衣被,動不動被主顧按到床上,回到住處還要被一幫老婆子恥笑……(大哭)我……我對不起我媽……

    王婆:唉,殺千刀的小日本子,沒一天安穩(wěn)日子!村里像是有了瘟疫,天天都在死人。就在剛才,菱花和奶奶上吊死了。掛在房梁上,跟兩條瘦魚一樣。(悲傷)細想想,人活著都有什么意思?豬狗一般,忙著生,忙著死!

    金枝:(平靜)從前,恨男人,現(xiàn)在恨小日本子……(愣了一下)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啥也不恨?。ǔ聊蹋┪摇敼米尤ィ?/p>

    王婆:出家?庵廟早就空啦!

    男聲:小日本子進村啦!小日本子進村啦!

    王婆:(看著金枝)還不趕快走?。ù颐ο拢?/p>

    (金枝拎著包袱,茫然站在舞臺上)

    十三

    時間:1941年12月18日夜

    地點:香港·思豪酒店

    人物:蕭紅(后)、駱賓基、端木蕻良

    [日軍和英軍隔海展開激烈炮戰(zhàn)。巨大的爆炸聲,在思豪酒店四周炸響。蕭紅靠在床頭,睜開眼睛。駱賓基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本雜志,朝門口看去。手提箱放在床側。]

    蕭紅(后):(看著駱賓基的后背,輕聲)賓基!

    駱賓基:(一怔,回頭)姐姐!

    蕭紅(后):(微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駱賓基:九天了!

    蕭紅(后):端木不會回來了。他早就想好,跟別人一起突圍回內地。三年來,我太了解他了。

    駱賓基:(激動)他怎么能這樣!將妻子丟給熟人,自己一走了之。

    蕭紅(后):(看著天花板。聲調平和)原諒他吧!那就是個自私的孩子!他那可憐的肩頭,不能扛任何東西。

    (拉著駱賓基的手,語調急促)我要回家,回到北方去!你送我到上海,把我交給許廣平先生。我不會忘記你!有一天,我會健健康康地走出房間,我還有《呼蘭河傳》第二部要寫!

    駱賓基:我……我不理解,你們怎么會走到一起?

    蕭紅(后):(苦笑)賓基,我沒法回答你,這是我的命!我的前世,一定是個作孽無數(shù)的壞女人。作為懲罰,上天今生將汪恩甲、蕭軍、端木這些男人派到我的生命里,讓我不斷遭遇遺棄、背叛、恐懼……(看著天花板,淌著眼淚,自語)我為什么要向別人訴苦呢?有苦,自己藏起來,但對自己人就不一樣。

    駱賓基:(動情)姐姐!

    蕭紅(后):(含淚笑)筋骨要是痛得厲害了,皮膚流點血,也就沒有感覺。這算得了什么。(自語)跟蕭軍分手,是一個問題的結束;跟端木結合,又是另一個問題的開始。

    駱賓基:(好奇)我直覺,他不應該是你愛上的人。

    蕭紅(后):身邊的朋友也都這么認為。婚后,他們一個個疏遠。

    駱賓基:聽說,他不合群。

    蕭紅(后):端木生于豪富之家,作為最小的兒子,自然嬌慣,骨子里的孤傲,讓人難以接近。他是清華大學歷史系高才生,書畫俱佳,才華橫溢,對藝術有自己的見解,做派又跟我身邊的那些人不同,自然受排斥。

    駱賓基:(訝異)這個時候,你還向著他?

    蕭紅(后):這是事實。(回想狀)西安那晚,驕傲的蕭軍氣急敗壞地走了,不久,去了蘭州。我和端木回到武漢。五月,在漢口大同酒家,我懷著蕭軍的孩子做了端木的新娘。當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胡風做司儀,要端木講我們的戀愛經歷。見他發(fā)窘,我接過話筒說,我們只想過平常老百姓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相互忠誠、理解和體貼。

    駱賓基:說得真好!

    蕭紅(后):幾句大白話,卻是世間任何一對夫妻切切實實的理想。我深知以自己當時的狀況,還要什么名分,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十二分滿足了。只是,再充沛的愛的激情,也難敵日常生活的消磨,還有彼此深入了解之后的慢慢失望。更多時候,端木不是一個有擔當?shù)哪腥?。他獨自離開,我談不上失望。(爆炸聲)(自語)蕭軍……是個多么可愛又可恨的男人。在這連天炮火里,靠在他孔武有力的肩頭,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安寧與幸福?。粗樫e基)賓基,我預感,會死在這里!

    駱賓基:(大聲)姐姐,不要這么想。我送你回東北。

    (寂靜無聲)

    蕭紅(后):(平靜)謝謝你!我已經不怕了,沒什么好怕的!

    (微笑)你走吧?;蛟S,還能把小說稿找回來,畢竟花費了你那么大的心血。

    駱賓基:(激動)不,那已經不重要。我喜歡聽你講。

    蕭紅(后):真的?(沉默片刻,看著駱賓基手里的雜志)在看什么?

    駱賓基:哦,正要對你說,剛讀了你的《小城三月》。太美了!不像小說。

    蕭紅(后):(深情)翠姨……翠姨死在三月。呼蘭滿城飄著柳絮。如今,我也倒下了。想不到我會有今天!(憧憬)父親、繼母、弟弟……我想跟他們再開一次家庭音樂會;想跟弟弟們打網球,想逛十字街,想看呼蘭河發(fā)河冰……

    駱賓基:那么溫情的文字,我看到了你跟家人的和解。

    蕭紅(后):自二十歲離開父親的家,哈爾濱、青島、上海、東京、武漢、西安、重慶、香港……從那么北的北方,到這么南的小島。旅館、車站、醫(yī)院,無盡的傷痛,無邊的流亡……(看著手提箱)不離不棄的只有這口箱子。它,就是我的一生!

    (平靜)是的,豈止跟他們和解,我也早已跟命運和解。沒有糾結,沒有怨恨……我想讓父親看看,當年那個任性的孩子,現(xiàn)在丟盔棄甲的模樣?。▏@息、自語)父親……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能原諒我。白的山……黑的水,我想回去看看……(輕聲嘆息)回不去了!賓基,上天還是眷顧我,讓我寫完了《呼蘭河傳》《小城三月》。那家……我已經回過了!

    駱賓基:(拭淚)嗯……

    蕭紅(后):(微笑)好弟弟,不要為姐姐難過。你剛才說,不像小說?

    (駱賓基微笑,點頭)

    蕭紅(后):人們總認為小說有一定的寫法,像巴爾扎克那樣,像契訶夫那樣,我不管那一套,有各式各樣的小說家,就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駱賓基:說得對!

    蕭紅(后):(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我有篇小說腹稿,來不及寫就病倒了,名叫“紅玻璃的故事”。同樣不像小說。我想說給你聽……(炮彈呼嘯而過,爆炸聲。凝視著天花板,自語)離咱遠著呢。(繼續(xù)講述)

    (駱賓基右手握著蕭紅的手,左手托著下巴,神情專注)

    王大媽是榆樹屯最快樂的老婆子。愛說,愛笑,見了人就想談閑天。不管在大門口碰見屯子里的人,還是到鄰居家借使喚家具,一談就沒有落尾,一坐下來就挪不開腳步。動不動耽誤了做飯,忘記了喂豬……

    蕭紅(后):(停止講述,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口水,愛憐地看著駱賓基)你也是個活在觀念里的人。每個人都顧著逃命,你卻這么安然地陪著一個此前只見過一面的女人。

    駱賓基:(微笑)你的講述令我著迷!

    (話音未落。一顆炮彈落在頂樓,駱賓基迅速上前,撲向蕭紅。兩人劇烈嗆咳著。微笑對視。蕭紅眼里溢滿淚水)

    駱賓基:(起身,大聲)走,我扶你去地下室。咱倆不能死在這里,我還要聽你講!

    (蕭紅順從地坐起來,下床。右手搭在駱賓基肩上,朝門口走去。端木蕻良走進來,手里拿著兩個蘋果)

    駱賓基:(冷淡)你沒走?

    端木蕻良:(淡然)當然沒有!

    蕭紅(后):(朝端木蕻良看了一眼)這些天,你去了哪兒?

    端木蕻良:整理咱們的東西,籌錢,聯(lián)系醫(yī)院。養(yǎng)和醫(yī)院明天開始收治病人。一早,我們就搬過去?。〝v著蕭紅的左手,往外走)

    十四

    時間:1942年1月13日下午

    地點: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

    人物:蕭紅(后)、駱賓基、端木蕻良、李院長

    [蕭紅躺在病床上。駱賓基坐在一旁。床的一側放著那只手提箱。]

    (端木蕻良,上)

    端木蕻良:(看著蕭紅、駱賓基。微笑)這是戰(zhàn)后開張的第一家醫(yī)院。

    駱賓基:(輕松)總算看到了希望!

    蕭紅(后):賓基,連累你太多。如果不是我,你早回內地了。

    駱賓基:別那么說。只希望姐姐快點好起來。到時候,咱們仨一起回東北!

    (沉默片刻)

    駱賓基:(遲疑)今晚……我想回時代書店宿舍好好睡一覺。

    蕭紅(后):(恐慌)京平,我想跟賓基單獨談談。

    (端木蕻良一怔,轉身下)

    蕭紅(后):賓基,我要你送我回上海的打算沒有變。這么多天,你不離左右,實在累壞了。我同意你回去休息一晚。(懇切)但你得答應我,絕對不能回九龍??赡芤中g,我希望你在身邊!

    駱賓基:姐姐放心。即便手術,也是明天。一早,我就趕回來。

    蕭紅(后):那,你去吧。我會報答你的!

    [駱賓基轉身離開,蕭紅盯著他的背影,不舍。駱賓基還沒有走到門口,端木蕻良和穿著白大褂的李院長走進來。駱賓基站在門邊]

    李院長:(掃了蕭紅、端木蕻良、駱賓基一眼)剛才,我跟幾位專家的會診結果是,病人因氣管結瘤,導致呼吸不暢,必須立即手術摘除。否則,有封喉的危險!

    端木蕻良:手術?

    李院長:是的,現(xiàn)在就做!

    端木蕻良:(大聲)不能手術!她還是個結核病人。

    蕭紅(后):京平,聽醫(yī)生的!把瘤子摘了,我很快就會好起來。

    端木蕻良:(扭頭)不能手術!二哥當年就因脊椎結核,在協(xié)和醫(yī)院做了手術。結果,一躺就是八年……(看著李院長)結核病人不能手術,這是常識。

    李院長: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端木蕻良:當然聽大夫的。

    李院長:(將手術單遞給端木蕻良)聽我的,就簽字。別浪費時間!

    端木蕻良:我不能簽!

    蕭紅(后):京平,你太婆婆媽媽!(從李院長手里接過手術單和筆,迅速簽上名字)

    端木蕻良:(看著李院長,懇求)院長,不能手術。請用別的方案。

    李院長:(沖門外,高聲)將病人推進手術室。

    [蕭紅、駱賓基面露欣喜。端木蕻良低下頭,不言語。切光]

    [手術完畢,蕭紅被推回病房。蕭紅靠在床頭,脖子上纏著紗布,吃力地睜開雙眼。駱賓基、端木蕻良坐在床邊。床頭一側放著那只手提箱。]

    蕭紅(后):(沙啞、虛弱)胸太疼,這是不是我的胸?手術時,聽醫(yī)生說……沒有結瘤……

    端木蕻良:沒有結瘤?

    駱賓基:(大驚)誤診?!

    端木蕻良:(雙手抱頭,自語)這可怎么辦!

    (三人沉默)

    蕭紅(后):(看著端木蕻良、駱賓基)跟我說說話,好嗎?

    端木蕻良:(拿開雙手)說話傷神,你好好歇著吧。

    蕭紅(后):(動動身子,吃力)我本來還想寫些東西??晌抑馈乙x開你們了。

    (端木蕻良、駱賓基噙著眼淚)

    蕭紅(后):(虛弱,絮絮不止)外邊每天都在死人。亂世人不如太平狗。(看著天花板)“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痹谌毡緯r,讀到魯迅先生這句話,不太明白;如今,我懂了。作家,不屬于某個階級,而是屬于全人類;寫作,永遠對著人類的愚昧。(看著端木蕻良)京平,碰見叫花子,口袋里如果有銅板,就給他兩個。只要自己并不受多大的損失,對別人還有些好處,就該去做……

    (端木蕻良點頭、抽泣)

    蕭紅(后):(動了一下身子)你們不必難過。我愛你們,還有蕭軍、魯迅先生、父親……來到我生命里的所有人,我都愛!只是,這一生沒想到這么短,不然,我會愛更多的人。(沉默。平靜)人……總是要死的。身體這樣弱,疾病纏身,就是活到八十歲,又有什么意義?《馬伯樂》《呼蘭河傳》《小城三月》,我拿出了那冥冥中牽系我的東西。我很坦然!(自語)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駱賓基哭出聲)

    蕭紅(后):(看著駱賓基。愛憐)賓基,別哭!你年輕,好好活。謝謝你的陪伴。我死后,《呼蘭河傳》的版稅歸你。一點心意,不要拒絕!

    駱賓基:(大聲)姐姐,別說了!

    蕭紅(后):(低聲哽咽)半生盡遭白眼。這樣死,我不甘心……

    端木蕻良:(趴在床邊,拉著蕭紅的手,失聲痛哭)親愛的,我一定要挽救你?。ㄆ鹕恚粗樫e基)小駱,你來……

    (兩人走到病房外)

    端木蕻良:我們一起挽救她!

    (駱賓基淌著眼淚,點點頭。兩人握手、擁抱在一起)

    【獨白·蕭紅(后)】

    一道斜陽,將門外兩個男人握手、擁抱的身影映照在門口。感受到京平此刻發(fā)自內心的哀痛,思豪酒店那九天的怨恨頃刻消釋。無論是生還是死,我已釋然。

    我本一無所戀,但又覺得到處皆有所戀。沒想到,三十年人世一遭,竟如此豐富。我的所有不幸,就因為我是個女人。我死后,將廣為流傳的,恐怕不是我的文字,而是那些所謂傳奇。沒有人真正了解,一個女人到底遭遇了什么,受過命運怎樣的捉弄。

    那,將是我最大的悲??!

    十五

    【夜景·呼蘭河邊】

    [祖父站在呼蘭河邊。蕭紅(后)身穿旗袍,拎著手提箱,緩緩上。河面上一盞河燈遠遠漂來]

    蕭紅(后):(欣喜)爺爺……(急忙上前,拉著祖父的手。)

    [蕭紅放下手提箱,俯身撿起腳邊的河燈,捧在手里]

    祖父:榮華,咱們回家。(兩人緩緩下)

    [手提箱留在舞臺正中間。

    燈光漸暗]

    全劇終

    責編:王十月

    猜你喜歡
    端木蕻良金枝蕭軍
    黑土地之子
    ——端木蕻良
    金秋待歸
    金秋(2023年20期)2024-01-19 02:39:08
    蕭軍
    西部學刊(2022年15期)2022-09-09 05:28:14
    楓 葉
    蕭軍紀念館
    “端木蕻良”筆名背后的故事
    母語的牽引與表現(xiàn)的奇效——論魏金枝小說的方言運用
    憶青年蕭軍二三事
    文史春秋(2017年12期)2017-02-26 03:16:16
    端木蕻良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綜述
    握手
    三月三(2016年6期)2016-06-21 10:08:11
    峨山| 尤溪县| 叙永县| 砚山县| 望奎县| 余江县| 福泉市| 香港| 象山县| 宜丰县| 余庆县| 个旧市| 罗平县| 张掖市| 洱源县| 乌拉特中旗| 收藏| 麻栗坡县| 邵武市| 盘山县| 区。| 江山市| 陈巴尔虎旗| 正宁县| 海晏县| 甘洛县| 武城县| 炉霍县| 泌阳县| 星座| 江安县| 大庆市| 贵州省| 泰顺县| 靖西县| 右玉县| 宁远县| 宜兰市| 广德县| 湛江市| 中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