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濤一部長篇小說進入高潮

文 / 張雨虹

賈樟柯拍了一部新片，他想在其中談談趙濤這位女性在18年間的變化。在賈樟柯的鏡頭里，趙濤成長為一位強悍的女性，正如賈樟柯最初被趙濤吸引時一般。關(guān)于身邊這位女性成長的故事，賈樟柯已經(jīng)寫了18年，如今這部長篇小說終于要進入高潮了。

獨處

5月初，趙濤和丈夫賈樟柯來到戛納，他們倆走了很多地方，一同逛超市，一起壓馬路，旁人看來那是這對夫妻在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但這并沒能讓趙濤感受到愉悅，她覺得自己不需要這樣的親密關(guān)系。黏在一起？不太習慣。在這段婚姻里，“我要是處理自己的事情，我不愿意兩個人在一起。如果是關(guān)系到我們工作上的事情的話，我一定會為他考慮，但是關(guān)系到我自己，基本上我覺得沒必要跟他說的就不說了?！?/p>

一個人足以讓她自娛自樂。趙濤獨處的習慣來自小時候的家庭生活，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很忙，而且不顧家。遙遠的童年記憶里，父親是一個工作狂，一年到頭難得見上幾次面。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了她的婚后生活中，趙濤反而覺得挺適合她的。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所有的事情都一個人去辦，挺好。

丈夫賈樟柯在新片《江湖兒女》里塑造了一個和這樣的趙濤很相似的角色巧巧?！拔矣X得非常重要的是巧巧的感情生活里最后沒有接納新的人，既沒有接納徐崢演的作家，同時也沒有接納廖凡演的斌哥，所以斌哥在跟她拉手時，她拒絕了。在我的生活里面有好幾個朋友，人到中年依舊單身，在情感里她們最后選擇了自己一個人生活。我慢慢理解巧巧的這樣一個選擇其實是非常獨立自由的，而理解斌哥這個人物的關(guān)鍵也是他還是喜歡自由的生活?！?/p>

巧巧遇到了斌哥，于是成就了巧巧。賈樟柯之于趙濤，也是這樣一種宿命般的存在。如果沒遇見賈樟柯？今年正好40歲的趙濤談起了這個“如果”。1998年，大學畢業(yè)后的趙濤選擇了在太原師范學院擔任舞蹈老師，開始了她的教師生涯。半年后，新鮮勁兒已過，有一天她突然情緒陷入低谷，思緒飄得非常遠，面對夾雜著漂浮物的空氣，她試圖睜大眼睛看到50歲以后的自己，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系主任。

“我說這就是我的未來？我當時特別恐懼，你明白那個心情嗎？就是一個現(xiàn)在的人，看到你老去的時候的狀態(tài)，在那里擺著，我覺得特別恐怖。所以那段時期我情緒一直都不太穩(wěn)定，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賈樟柯出現(xiàn)了，哈哈哈，太好了?！眱赡旰?，趙濤憑借自己的表演，一舉成名。

倔

趙濤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意義上的江湖，像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那樣，對如何定義江湖并沒有明確的概念?！敖号边@個詞組是從丈夫那兒聽來的，而賈樟柯則是從費穆導演《小城之春》中的女主角扮演者韋偉那聽到的，費穆導演的這部未能誕生于世的電影一下打動了他。那是一個奇異的世界，一個漂泊的世界，一個人們行走在邊緣卻仍想活下去的世界，他能想象到那些人的面孔。在這個江湖里，趙濤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代表其中的女性。

“我可能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生活，但是我覺得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的一個改變，一個重塑。就像我們的電影最后，大家可以看到一個強悍的巧巧生活在一個以男人為中心的境況當中。”拿到劇本后，趙濤像以往拍每一部戲那樣，開始準備小案，眼前是巧巧20多歲和40多歲時的定妝照，她開始想象很多東西，猜測這兩張照片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又或者即將發(fā)生什么。巧巧在哪兒出生？小學時代生活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大同？之后開始讀中學，一直到年老，在電影當中的這個時代，她面臨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巧巧從她的江湖里脫離開來，進入了趙濤的筆記本，有了特定的穿著和行為方式，她開始和寫下自己人生的女人對視。

賈樟柯沒有告訴趙濤應該怎么理解這個人物，趙濤自作主張把巧巧的人生分為兩個階段：摧毀前和摧毀后。斌哥離開巧巧之后，他把巧巧的情感世界完全摧毀了，站在女性的角度，趙濤覺得這應該就是一位女性脫離依靠，逐步站起來面對另一個自己的樞紐。是什么樣的原因讓巧巧從一個簡單的女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非常粗糲的女人？“我塑造的很多角色都是一些普通的女性，她們生活中會遇到很多問題，但她們還是堅持下來了，堅持自己想要表達的情義。我們在生活中看到很多人到中年的女性說話聲音很大，關(guān)鍵的時候她們會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尊嚴，維護家人的尊嚴，時間可能在她們的臉上留下很多歲月的痕跡，但是我覺得更多的是，當她們在生活當中面對問題、解決問題，面對困難、解決困難的過程當中，讓她們的內(nèi)心變得非常強大。”

時間在巧巧的身體和面容上留下了痕跡，巧巧在趙濤40歲這年給她也刻上了一道印記。趙濤認為她可以代表一個里程碑、轉(zhuǎn)折點，因為她與之前飾演的角色有著一個最大的不同之處她經(jīng)歷了一個女孩一步一步走向強悍的全部過程。

趙濤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在大眾的眼里，她十年如一日地微笑，以一種非常標準的嘴角弧度。似乎沒有什么人覺得她會對人產(chǎn)生威脅，就如她從不張揚的禮服裙。從小，趙濤就有著一個原則，“我會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但是你不要欺負我，如果這個人欺負了我，那我一定會反擊?！辈皇呛萌堑?？“對。”

不過，除了小時候的小女孩之間的沖突，現(xiàn)在的趙濤沒遇到過需要她反擊的時刻。她把自己強硬、強悍的一面全數(shù)留給了她的學生，作為過來人，她知道學習舞蹈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它需要你付出十倍的努力，才可能得到一點點的進步。在趙濤面前，哭和求饒是沒有用的，她的心在這個時候就像“石頭”一樣硬。

“我從來不會跟我父母商量什么，其實他們非常希望我跟他們商量，但是我從來不跟他們商量，這個習慣是我從小養(yǎng)成的，雖然這樣其實對他們是有一些傷害的?！币苍S趙濤的父母心里會覺得自己的女兒是一頭“倔驢”，如果不是一再要求，可能女兒都不會舉辦婚禮。如今的趙濤開始反思自己在家庭關(guān)系上的處理方式。除此之外，她覺得當下的狀態(tài)是她想要的，其中最好的一點就是她擁有了選擇權(quán)。“我可以選擇我喜歡做的事情，比如說做演員。我可以選擇不做不喜歡做的事情，比如說應酬，我從來不喜歡應酬，所以我就不去，因為對我來說它不損失什么，它也不會得到什么。我覺得我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只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彼裕谶@個行業(yè)當中，只喜歡做演員的趙濤不會出現(xiàn)在別的場合，如果她有一天出現(xiàn)在了制片人一欄，純粹是出于情義。

綻放

三年前，賈樟柯開始整理過往拍攝電影的素材，從他在2000年有了第一臺DV攝影機之后，每年都會抽一段時間漫無目的地去山西、河北、北京周邊拍紀錄片素材，也會拍一些戲劇的片段。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些素材中，自己一直在用同一個演員 趙濤。“看到這十幾年，這位女性的生活變化，我突然覺得可能我可以通過一部電影來講述2000年的這張臉和2018年的這張臉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零下17℃的山西大同，賈樟柯在這兒拍攝《江湖兒女》。這座靠近內(nèi)蒙古的城市，是這部電影的起點，也是終點。人物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過中國西南的三峽，西北的新疆，又回到了故鄉(xiāng)。主人公穿越這段長達7700公里的旅途，用了17年的時間。巧的是，電影里的兩位主人公巧巧和斌哥是在賈樟柯過往的作品里都出現(xiàn)過的人物，“我發(fā)現(xiàn)電影里的巧巧這個人物，跟我之前的作品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樣的設(shè)計讓我覺得這18年的演繹之路變得圓滿了?！?/p>

2012年，趙濤獲得了有著“意大利奧斯卡”之稱的意大利電影金像獎最佳女演員獎，這讓賈樟柯很吃驚。當時他尚未看過影片，“她自然的條件和她對我電影中人物的理解，非常打動我”，言下之意還未達到多驚艷的程度。等到2013年，賈樟柯和趙濤再度正式合作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可以稱她為趙老師了，擁有非常獨特專業(yè)的表演方法。人也是這樣，隨著成長，內(nèi)心世界變得豐富細膩的同時，賦予角色塑造的能力愈來愈強?！鞍ㄎ覀兊娜毡景l(fā)行公司，還有法國的發(fā)行公司，都是從1998年就合作的，可以說大家一起看著我成長，也看著趙濤成長。這次在戛納閑聊的時候，我覺得他們有一個比喻很好，感覺趙濤像一朵花，到了她要開放的階段。雖然醞釀的時間（18年）有點長，好在終究到了要開放的時候?！?/p>

“趙老師，我太榮幸了，您正在開放的時候我遇上了，最好的年華我來了”，廖凡叫趙濤一聲“趙老師”?！半S著劇情的發(fā)展，你會感覺到這個女人好像她的變化是那么的明顯，你會想到導演以前拍過的一系列電影，她在中間的那些表演，一下全都涌到你的心頭來，真的讓人很感動。就像導演說的，他確實想拍一個像小說一樣連續(xù)的長篇，我覺得賈樟柯導演很完美地做到了?！鼻汕膳c斌哥經(jīng)歷了相愛、背叛，分離又重逢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背后是人們經(jīng)歷的漫長的變革的時代，而時代見證了趙濤的18年。

影評人艾倫·亨特在英國權(quán)威電影雜志《國際銀幕》上評價賈樟柯為妻子趙濤創(chuàng)造了一個展示表演才華的絕佳平臺。趙濤飾演的角色巧巧是“影片中最純凈的靈魂和存在，一直在試圖重塑某些已消逝并且一去不返的事物”，而趙濤“表演深刻，不光展現(xiàn)了角色的情感起伏，也將時光變幻的歷程展露無遺。”

兩位女性在此刻有著相似的命運軌跡，趙濤接受這種巧合，“當這個歲月的痕跡在巧巧的臉上一點點顯露的時候，我覺得這是最有魅力的?！彼浧饍赡昵白约簬е渡胶庸嗜恕啡チ硕鄠惗?，影片放映后看到自己認識的一位紀錄片導演蹲在角落里抱著頭。她問他怎么了，他說你不要跟我說話，我很難過，你不要跟我說話。第二天她就看到他在社交網(wǎng)絡上寫，“趙濤這張臉是我這輩子無法忘記的一張臉”?！斑@是我目前最大的收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