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開風氣的《中國大通史》

虞洋

2018年4月，歷時二十余年的《中國大通史》由學苑出版社出版。對于普通讀者來說，這部書稍顯艱澀，對于歷史愛好者和研究者，則是系統(tǒng)反映中國史學最新研究成果的巨著。

編撰通史是中國歷代史家延綿不斷的傳統(tǒng)和孜孜以求的目標，章學誠概之曰“通史家風”。完成一部全面的中國通史有多難？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窮兩代人畢生之力才完成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司馬光主持編撰，歷時十九年才造就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范文瀾先生兩度編寫，嘔心瀝血，至死仍未完成，只堅稱自己的作品為《中國通史簡編》。改革開放之后，公認的學術總結性通史也只有白壽彝先生主編，近500人參與，歷時二十余年方完成的《中國通史》，被稱為“積一代之智慧”。

2018年4月，由180余位學者參與，歷時二十余年的《中國大通史》正式完成，由學苑出版社出版。對于普通讀者來說，這部書稍顯艱澀，對于歷史愛好者和有志于歷史的研究者，則是案頭必備的、系統(tǒng)反映中國史學最新研究成果的巨著。

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

論起本書的緣起，本書四位總主編之一王和教授回憶：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史學界陷入彷徨，被稱為“史學危機”。當時畢業(yè)于化學系的金觀濤用系統(tǒng)論的觀點寫了《在歷史的表象背后》，雖然后被證偽，但仍引起史學界的轟動。概因彼時的歷史研究削足適履，把馬克思、恩格斯主要是針對歐洲歷史得出的結論拿來機械裁量中國歷史，造成史學研究簡單化、形式化、絕對化的偏向。而此前對文化學、社會學等學科的錯誤批判、封禁和對當代國外史學的盲目排斥，又導致史學研究領域狹窄、方法單一。

當時還在《歷史研究》任職的王和去拜訪了南開大學劉澤華教授，討論如何打開歷史研究的局面，最后決定用一直被忽略的社會史作為突破口，“把歷史的內(nèi)容還給歷史”。到1990年代中期，通過對史學的種種偏見的清理，在社會史、文化史等方面的研究開拓了新局面，史學界普遍認為應該編寫一部反映史學最新發(fā)展的通史。英國學者克羅齊說“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20世紀，歷史哲學從思辨走向分析批判，無數(shù)經(jīng)典作品誕生其間。在中國史學突破最快的世紀之交，編寫一部通史不僅是史學研究成果的展現(xiàn)，也是對當時整個學界發(fā)展情況的展現(xiàn)。《中國大通史》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呼喚下產(chǎn)生。

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編纂，里面很多內(nèi)容都不是最新的成果，但正如王和教授所言“我們這部通史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歷史需求”?！巴ㄊ泛推渌麑W術著作不同在于，是成熟的知識，不是尖端，是為現(xiàn)在廣大讀者所接受的歷史觀念?！弊铌P鍵的是，《中國大通史》的核心框架，是絲毫不落后于時代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當年參與本書編撰的學術委員會成員，都是各領域的泰斗級人物。二十多年來，季羨林、張岱年、侯仁之、鐘敬文、鄧廣銘、周一良、何茲全、趙光賢、顧誠等多位老先生都已先后離去，本書總主編之一商傳先生，也在2017年末去世，未能親眼見證本書的出版?！斑@是一部難以被超越的作品。未來二十年，也再難有人組織起一百余位一流的學者來編寫同等體量的作品?！蓖鹾徒淌谡f。

但開風氣

古今史家談“通”，論斷甚富，析其所言，不外兩個方面： 一曰縱通，一曰橫通，或曰上下貫通，左右旁通。本部《中國大通史》的“通”，總主編曹大為教授解釋說：“縱通”是以時間為經(jīng)，以實事求是為核心的中國路徑價值觀念?！皺M通”是以空間為緯，融合民俗學、人類學、地理學等新史學研究方向，搭建起最新的通史框架。

中國歷史發(fā)展情況與西方大有不同，但近代以來一直以西方的史學理論為主，五種社會形態(tài)說（原始社會、奴隸制社會、封建制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對現(xiàn)代研究影響尤為深遠。曹大為說：“比如奴隸制社會，中西方的發(fā)展大不相同。中國在跨入文明門檻時，是典型的精耕細作型農(nóng)業(yè)文明，講究安土重遷，血緣紐帶沒有遭受嚴重侵蝕，氏族首領直接轉(zhuǎn)化為貴族，血緣組織和國家形態(tài)融合為一體，妨礙了我們將族人作為奴隸使用，奴隸雖然存在，但在當時社會不是主要勞動力。而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是經(jīng)歷了血緣關系的炸毀，他們對于奴隸的使用是沒有這個顧慮的。”封建制也是如此，馬克思所定義的封建，是根據(jù)土地占有而形成的對地方的司法、財政、軍事等權力。西方封建制講究的是“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中國的封建則是中央集權，土地的占有和其他權力的占有嚴格分開?！斑@些問題，史學界早已認識到，但一直沒有在史書編纂中突出表現(xiàn)。習總書記提出，中國走的是與眾不同的中國路徑?！吨袊笸ㄊ贰返淖畲筇攸c，正是實事求是、中國路徑?！?曹大為說。

在緯度方面，長期以來，中國史學界在用唯物史觀研究歷史時，容易過分夸大經(jīng)濟的作用，而忽略了對人主體能動性、思維相對獨立性和文化多樣性的研究。曹大為先生舉例說：史書中的“文化”板塊，往往只關注哲學、宗教、科學、文學藝術等成果層面?！拔幕敝皇菤v史發(fā)展的“果”，被排除在歷史發(fā)展的“因”之外。這一下就抽走了歷史的大部分靈氣，將歷史主體變成了演示規(guī)律的軀殼和工具?！霸谖覀兛磥恚幕坏憩F(xiàn)為深刻的理性認識 ，同時也表現(xiàn)為人的素質(zhì)和潛力，或者以感情意向的形式流露，以無形的心態(tài)氛圍四處彌漫，或者顯現(xiàn)出一種大致趨同的價值取向、行為模式，成為一種民族性格、時代精神。”因此，《中國大通史》以近40%的篇幅展現(xiàn)了包括衣食住行、習俗風尚、閑暇娛樂等在內(nèi)的社會生活，并將其作為中國歷史發(fā)展動力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結構上，從社會學派的角度出發(fā)，對婚姻、宗族、家庭、各階層都進行了呈現(xiàn)。

面對經(jīng)緯兩條線上的突破，本書總主編趙世瑜教授自信地說：“我給我們通史的定位是——但開風氣?！?/p>

有志于史者案頭必備

對于讀者而言，雖然中國有“通史家風”，但外國編寫的中國通史往往比中國學者自己編寫的更受歡迎，比如一度位列暢銷書排行榜的《哈佛中國史》。趙世瑜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對作品的讀者定位不同?！啊豆鹬袊贰冯m然是專業(yè)作者，但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大眾讀物，同樣的還有講談社的那套《中國的歷史》”，在寫作中會照顧到普通讀者，如不引用大段原始材料、不就具體問題深入討論，“其學術性體現(xiàn)在對時代更大的關照上”。學苑出版社的這部《中國大通史》，瞄準的是歷史專業(yè)學者和歷史愛好者，“嚴謹而全面地表述”是通史撰寫中的重要原則。學苑出版社社長孟白說：“在編撰過程中，我們是用工具書的準確度來要求的。讀者可以從我們書中找到較全面的、準確無誤的記述?！薄斑@部書雖然體量很大，有2000余萬字，但知識密度非常高，甲骨文的材料、中山博、白狄等比較偏僻的內(nèi)容，都可以在這部書中找到詳細的記錄，甚至可以當作資料來源使用?！?王和說。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歷史沒人看的原因，不只是作者的大眾化能力不足，讀者的接受能力也有待提升。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對人文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越來越重視，大眾讀者對歷史讀物的欣賞水平也逐漸提高?！壁w世瑜觀察到，幾十年來，大眾讀者內(nèi)部的分化越來越明顯，很多優(yōu)秀的歷史愛好者對歷史的思考與觀察已經(jīng)不遜于專業(yè)學者?！艾F(xiàn)在我們這部《中國大通史》，對于歷史愛好者們來說，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因為非歷史專業(yè)的讀者也能輕松找到最專業(yè)的記載。”

“另一方面，外國學者編寫的中國史并不是通史，這是許多讀者容易忽略的問題?！?趙世瑜解釋說：比如《劍橋中國史》，是多位歷史學者寫完直接匯總而來的，“各寫各的”，缺乏統(tǒng)一的指導思想，存在眾多觀點前后矛盾之處。歷史學家劉家和先生曾提出過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為什么斯塔夫里阿諾斯所編的A World History 被翻譯成《世界通史》而不是《世界史》？這是一個典型的本土化翻譯，“通”字是我們中國譯者自己酌情加上去的，因為外國是沒有“通史”這個概念的。他們的General History或Universal History專指普世史。中國史學所指的通史，是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是梁啟超將中國歷史放在世界大環(huán)境下考察的“通”，是范文瀾的直通、旁通、會通， 是劉家和的“通史精神”。《易·系辭》云：“往來不窮謂之通。”這種延綿不絕的歷史傳承，只有中國有，也只有中國才能編寫出真正的《中國大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