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虹
星期日。地下城市的無風帶。在一個經(jīng)過計算的流動系統(tǒng)里,你們從地鐵站浮出了地面,像其他人一樣,沿電梯上升,進入了玻璃蛇的肚腹。
你們,一對年輕夫婦,S和M。至于玻璃蛇,說的是一條加建了圓拱形上蓋的行人天橋,被架空了的軀體,迂回穿梭于第五區(qū)最繁忙的路段。鋼鐵與玻璃制造的上蓋,剛建成時,確曾賦予了玻璃蛇一種未來感,但那些總是來不及清掃的灰塵、結實地貼伏在玻璃上的鳥糞,以及成堆的落葉,很快使它成了遮擋陽光的沮喪之物。S和M現(xiàn)在從玻璃蛇往外看,覺得整個區(qū)域都是灰蒙蒙的,說不清楚是因為懸浮在空氣里的污染物,還是工廠大廈外墻顏色的集體褪卻。事實上,就整個陌城來說,第五區(qū)可說是“新”發(fā)展區(qū),垃圾填成的土地,以及在其上發(fā)展起來的輕工業(yè),不過只有五十年歷史,但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老了。
誰叫這是一個不再有工業(yè)的城市?第五區(qū)域的重建計劃已經(jīng)提出了好久,但每過一段日子便有新的爭拗傳出。S知道重建進行得不順利,卻想象不到那么多老舊的工廠大廈仍未被處置。從玻璃蛇往外看,S覺得這些大廈都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反觀著自己,怎么說呢,它們像一列死去了而卻未腐爛的肉身,彌留于這個巨型的停尸間。單從外表看,很難想象就如一些報道所說的,它們是近年年輕人喜歡流連的潮流地帶。
S和M住在城市北部的第七區(qū),如果不是約了家人吃飯,平日根本不會到位于南部的第五區(qū)域來。不過既然來了,S提議在吃晚飯之前到一座工廠大廈去逛逛。M問工廠里有些什么,S翻開了一本雜志,隨便翻譯了里面一些溢美的說法——“那是咖啡屋、獨立小店,藝術家和工藝師的新世界,一個室內(nèi)的城市迷宮。”M扮了個鬼臉,S則聳了聳肩。她負氣地想:“為什么我總是得為這個城市的風景負責?”
S有時稱M為外國人,就像其他人一眼認出的那樣。M的眼神是海藍色的,金色的頭發(fā)自然鬈曲,母語是一種S從沒有聽說過的歐洲語言。M自然也不懂陌城的本地語。他們用英語交談。
M和S結婚后搬到陌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年。最初的時候,M買了一本單行線裝筆記簿,興致勃勃地寫下了許多想要游覽的地點。S檢查那些被編上了號碼,整齊排列在本子上的海灣、寺廟和餐廳的名字,居然有許多自己根本沒有聽說過。就算是熟悉的名字,原來S真正去過的地方也很少。星期日,他們一早起來,拿著地圖,背著背包,把自己像風箏一樣從家里遠遠地放出去。S覺得自己忽然也成了城市的外國人,但有時又覺得自己不得不成為了M的私人導游和翻譯。S翻查公共汽車行駛的路徑、抄下渡船的班次。出錯總是有的。M不免抱怨,你可是本地人?她記得他們滯留在某個碼頭,因為錯過了一班船,哪里也到不了。M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起來。S不知道從何解釋,她走向幾個釣魚客,想向他們詢問一下其他路徑。M跟著走上前,急于想知道他們正在說些什么,同時想S翻譯他的問題。S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她轉過身去,起先急步走著,然后,便只管向著前方的公路奔跑起來。
假日出游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S和M分別在城市中心地帶的第二和第三區(qū)工作,回家的車程都最少要一個小時。原來是六時下班,但超時工作漸漸變成了常態(tài)。許多時回家,另一個人已經(jīng)睡了。如果晚上相約吃飯,總是在家附近商場那兩三家餐廳,兩人低著頭,一味把食物灌進嘴里,都累得不想說話。星期天的早上,他們漸漸不愿起來,有時午飯也懶得吃,直待到黃昏時才吃一頓飯。M偶爾翻開他的筆記本,發(fā)現(xiàn)原來只劃去了開頭的幾項,也會提出什么時候再出門一次,于是S和M各自陷在自己的座椅里,由于憧憬一次旅程而得到想象里的愉悅。
S和M按手機上地圖的指示,沿玻璃蛇一道樓梯往下走,再拐過幾個街巷,確定號碼無誤,便走進了一座灰白色的工廠大廈里。工廠使用的是舊式電梯,門不會自動開啟,必須用手把門以及鐵閘拉開。同S和M一起走進電梯里的,還有兩個女孩,看樣子像是大學生,戴了變色瞳孔,以同樣藍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M。她們低下頭吃吃地笑, M也向她們笑了笑,并不忘向S擠擠眉。S翻了一下白眼,注意到兩個女孩按了第八層的按鈕——那正是他們想去的樓層。電梯本來就相當暗,S不太能確定電梯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有否變動過。電梯的震動倒是很明顯,卻讓人懷疑只是機動游戲的效果,根本從來沒有上升。S瞥了兩個女孩一眼,見她們神態(tài)自若,便感到安心一點。電梯停下來時,其中一個女孩把門開了。
當S和M踏進第八層,兩個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走廊一眼到底,影兒也不見一個,想來工廠里的商戶生意并不怎么樣。事實上,營業(yè)中的店鋪也不多,S和M向前走時,看到許多落下來的鐵閘。工廠里沒有展示的櫥窗,店鋪都隱藏在小小的洞口里,必須挨家挨戶去看,才知道它們在賣些什么。S和M推開了虛掩的門扇,一只站在桌上、頭上結了粉紅蝴蝶結的拉薩犬向他們狂吠起來,兩人立即退了出來。再過去是一家以卡通人物為主題的餐飲店,門外倒是站了一個戴了貓耳朵的女孩,把宣傳單塞進M的手里,并拉著他說個不停。S這時閃進了一家賣水晶的店鋪,她拿起一串水晶項鏈,才意識到自己是店里唯一的客人,卻有三個店員同時在柜臺后打量著自己。這時,M走進來,低聲跟她說:“不如走吧?”S點了點頭,趕忙放下水晶項鏈。為了避免再乘電梯,他們決定從樓梯往下走。樓梯的照明不好,他們還是摸黑走了一層。黑暗中一聲響,M突然罵了句臟話,S問怎么了,M說自己踢到了什么,幾乎摔了一跤,不得已,他們又重新走進了電梯。這次,電梯里并沒有其他人,下行時,他們不只感到機器震動,機器下行的聲音也很響亮。S和M對視一眼,都已經(jīng)準備好結束這次小小的冒險。
不過,來到地面時,兩人卻放慢了腳步。大廈的前廳,不知何時,已經(jīng)聚集了一群人,堵在大廈的出口。S首先擠到了前頭去,越過那些匯聚在一起的頭顱,看到大廈外一切變得更為晦暗。兩人在工廠里轉悠的這段短短的時間里,天色竟一下子全黑了,一塊檐篷痛苦地在風中掙扎著,就著前面另一座藍色的大廈,S可以隱約看見不斷落下來的雨線。不過,一種奇特的氣氛使S感到這些人不像是在避雨。就在大廈的門口向左望去兩三米的地方,擱著一塊被吹倒了的直立式宣傳牌,再過去一點,是一大片黑色的東西。S又擠得更前一點,這時她才看清楚,那東西其實是一個俯伏在地上的人。S環(huán)顧了一下,發(fā)現(xiàn)站在她四周的人都有點過于靜默,也不見有人想要上前幫忙。他/她怎么了?有人低聲地說了什么,另外,有個人向她做了個手勢,S便明白過來。并且,她意識到,已經(jīng)有人報了警,他們都正在等待。雨綿延不斷地落下來,看來像是一塊阻隔了內(nèi)外的屏障,沒有人再說出什么。
M這時走上前來,他大概也看到了那具身體,并且?guī)c焦躁地說:“為什么沒有人幫忙?”“是自殺?!?S壓低了聲音說。M好像沒有聽見S的話,仍然問道:“為什么沒有人去給他急救?”S問他:“怎么急救?”“用毛巾止血。”S于是回過頭去,剛好看到管理員的崗亭。他們之前一直沒有留意,前廳里有一個管理員,而且是個中年婦人。雖然穿著制服,手里拿著一個對講機,但婦人看起來比較像是菜市場里賣菜的販子,手里拿著的是一棵白菜。但那顯然是對講機,因為里頭正在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管理員沒有和誰對話,而且好像決定好了,門外的事情與她無關。S問她可有毛巾之類,她有點茫然,拉開了工作桌的兩個抽屜,但其實沒有在看,便搖了搖頭。這時,M已經(jīng)走出去了。S顧不得問,隨手拿了管理員身旁的一把傘,從人群之間鉆了出去。當她撐著雨傘走到M身旁時,M正拿著自己的手帕,蹲下來,按住了那人頭頂?shù)囊徊课弧!氨M量不要移動他(她)?!盨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說,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此時,她低下頭來,便可以看到那人了。她看到了及肩的頭發(fā)披散在那里,雖然臉孔朝下,但從身型手口頭發(fā)看來,應該是女人吧。并且,S也看到了血,一小攤,范圍不算大,只是剛好浸泡著她的腦袋,但血似乎很濃稠,顏色很深。S側了一下頭,不,血其實很多,大概只是因為太稠,沒有立即流溢開去。雨不算大,但風漸漸更猛起來,像是要把傘從S手上拔走。S回過頭去,看到那些仍然站在大廈前廳的人,他們的表情被雨不斷劃過,顯得越來越模糊。S一面望著他們,手上一面用力,把傘抓得緊緊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警車和救護車都來了,并且在忙亂中,S和M都已經(jīng)回到大廈的前廳。警戒線被拉起來,現(xiàn)場擠滿了人,竟忽然熱鬧起來。雨沒有停歇的跡象,黑暗占領了所有事物,使一切看起來都像陰影那樣缺乏真實感。大廈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M在半空里搓了搓手,又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S點了點頭,仍站在大廈前廳,看著雨。S想,他們在大廈里時,居然沒有聽見女人墜地的聲音,一定是他們在電梯里時發(fā)生的。現(xiàn)在,她看雨不斷地打在對面大廈一塊檐篷上,覺得聲音聽起來就像子彈一樣,而且每一顆雨豆被反彈出來時,都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響。M已經(jīng)從洗手間里出來,S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覺得好像有些什么未完成。兩三個警察在她跟前走來走去。她奇怪他們竟沒有向他們提出什么問題。這時,她主動走上前去,問其中一個警察說:可有什么幫得上忙的?警察拿著筆記本,像是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他問S可知道死者是什么人,是什么年紀。“死者,所以她確實死了?”警察沒有回答。S心里想:她其實對女人一無所知,她有什么可以提供的呢?她試圖回想那女人俯伏在地上時的形態(tài),她說:“我想,大概是三十多歲吧。我不確定?!边@時,她看見M冒雨走出了大廈門口,走向一個垃圾筒,把那條染了污血的手帕丟了進去。S和M終于重新走上行人天橋,再次走進玻璃蛇的肚里。在這個高處,S和M可以看到第五區(qū)最繁忙的好幾條路段,汽車堵在路上,不少撐著傘的人們在車輛之間胡亂穿梭前行。S掏出電話,確定了時間,拍拍M的手說,我們應該走了。然后,當他們又前行了一小段,S忽然指著小巷里的一家花店說:“我們?nèi)ベI一束花吧?!盡露出不解的表情。S不得不提醒他:“這天是母親節(jié)?!?h3> 2
晚飯訂在一座高級商業(yè)大廈二樓的中菜館。S和M經(jīng)過自動開啟的玻璃門,走進空無一人的大堂里。大堂的樓底很高,兩人抬起頭來,便看到幾支金屬管狀吊燈從天花板直插下來,沒有人行走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冷冷的光芒。租用這座大廈的是好幾家大型的科技網(wǎng)和進出口公司,可以想象,平日一定有不少妝容亮麗、西裝筆挺的白領職員在大堂里穿梭行走,但現(xiàn)在,沒有人上班的星期天,這里卻幾乎像一座被廢棄的城堡,越是明亮,便越顯得荒涼。
到這家地點冷僻的中菜館吃飯是S姐姐的主意。家里聚會,通常都是她拿的主意。作為運動用品公司的管理層,她跟大老板參加飯局的機會不少,因此知道不少比較隱蔽的高級餐館。而且因為事務上的關系,只要是她安排的,家人總是得到格外高規(guī)格的招待。果然,站在接待處,看起來相當高傲的接待員,一聽到S報上姐姐的名字,便像是被某種咒語擊中一樣,立即露出一種親切很多的微笑。一旁的經(jīng)理按了按胸口(好像是一種儀式),領著他們經(jīng)過其他“一般”客人的用餐區(qū),進到一個貴賓房里。
房間很寬敞,巨型的電屏上正在播放一出旅游節(jié)目,兩個胖胖的男演員泡在一個大澡堂里,很可能去的是日本吧。S的母親、姐姐和姐夫早就到了。姐夫不知道說了一個什么笑話,逗得母親正瞇著雙眼笑起來。姐姐說已經(jīng)點過菜了,并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點菜單,說:你們可以看看是否合適,不夠便再加點什么。S點了點頭,說,你決定就好。她遞上剛剛買的花束,低聲說了句:“母親節(jié)快樂?!彼⒁獾剑约簬缀鯖]有笑,是因為剛才發(fā)生的事嗎?還是她一向便是這樣冷淡?無論如何,這不影響母親的愉快心情,尤其當M以他發(fā)音不純正的本地話說:“母親節(jié)快樂!”S的母親笑得更開顏了。
最初參加家庭的聚會時,M總是擔心自己無法和S的家人溝通。但后來,他便意識到,和S的家人溝通用不了多少詞語。他只要學懂在家里吃飯時,猛說:好吃,好吃!便足夠使大家以微笑接納他。而且,在家里吃飯時,電視機永遠是飯桌的重心,只要播放本地電視臺的劇集或綜藝節(jié)目,母親的精神便有了寄托,家里人談話,也有了安全的支點,一頓飯吃下來,總是很順利。M初到陌城時,母親出于禮貌,常常要S問M,要不要看英語臺?只有一次,M竟說好的,他想看看新聞,S的家人便一起看英文臺的新聞,并且就一個法案的意見,認真地討論起來。S的姐姐根本搞不清法案的內(nèi)容,但很明顯,M和S的姐夫站在意見對立的兩方,而聽不懂英文的母親打量著雙方的語調漸漸上揚,便禁不住問:他們在爭些什么?M私下對S說,你不是也看出了法案有許多問題么?怎么你不幫忙解釋清楚?S覺得M不可理喻。但后來,S又想,的確,為什么自己不嘗試和他們解釋一下那糟透的法案?為什么不和他們痛快地吵上一架?
姐姐說:你給M翻譯一下菜單吧。S看了一下菜單,有魚翅,有花膠,還有一味鹿筋——都是M平日不敢吃的東西,她用本地話說:花膠、鹿筋,怎么翻譯呢?S回頭去看M,M雖然聽不懂本地話,但也知道姐妹倆正在談論自己。換了平日,M一定會露出疑惑的表情,并堅持要S把對話翻譯給他聽。但這天,M似乎正在想著其他一些什么,他搖了搖手,說,別為菜單傷腦筋,他什么都能吃。
S也不說什么了,當菜端上來時,M居然什么都沒有問——混在濃湯里的魚翅,燜得很軟爛的花膠——那些他平日最不喜歡的,今天他都一一塞進嘴里。鹿筋上桌時,S想要向他講解那是什么,M卻仍然搖了搖手。直到姐夫在給M第三瓶啤酒,盯著那些啤酒泡沬一直往上涌時,M才忽然說話了。
“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S在心里暗叫了一聲不好,M這樣的開場白,總是使她有不祥的預感。S伸手到臺底下,拍了拍M的大腿,她希望他不要說下去。M卻不解地看了S一眼,他想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而現(xiàn)在,除了正在專心觀看電視節(jié)目的母親,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M于是用英語說:“剛才,在來吃飯以前,我們看到,有一個女人,跳下來了……我是說,自殺。這是很尋常的事嗎?”
姐夫和姐姐對看了一眼。
“很尋常的事,是什么意思呢?”姐夫問。
“也就是說,因為太尋常,所以大家都沒有反應?!?/p>
“沒有反應?一定有人報警吧?”
“不,我說的不是報警——”
“那么,在你們的國家呢?人們會怎樣處理?”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從沒有遇到這樣的事。一個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自殺呢?而我無法明白的是——”
“你們都在說些什么呢?”母親這時把注意力從電視轉到餐桌上來了。
S的姐姐皺了皺眉頭,也不知道她跟母親說了一些什么,母親竟哈哈笑了起來。另一方面,姐姐似乎節(jié)制著,盡量不露出生氣的表情,只是以堅定的語調說道:“快別談這個吧?!?/p>
這時,一個服務員正好走進來。這是一個之前沒有來過的服務員,母親笑瞇瞇的,忙從手袋里又摸出了一個紅包遞給她。服務員躬了躬身,道了謝,同時亮出了手上的菜牌,問大家可要什么甜點?姐姐這時才又笑了起來,她指了指M,說:“把菜牌給那位外國人吧?!庇窒騇說:“別看這是家中菜館,他們的法式甜點最出名了?!?/p>
M無奈,只好按過餐牌,但他一面看菜牌,一面拿了一張餐紙,在上面寫了些什么,遞給了S。S把它揉成一團,說要上洗手間去,便走出了貴賓房。S打開了字條:“為什么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她仿佛看到M憤怒的樣子,隨著展開的字條向她撲過來,S只好重新把它揉成一團。S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上洗手間,但她還是朝著洗手間走去。洗手間閃閃發(fā)亮,大概因為到處都是鏡子。S走進一個廁格,關上門,把M所寫的字條沖進了馬桶。她重新走出來時,才注意到洗手間里有一個負責遞送熱毛巾的老婦。S洗了手,接過毛巾,卻像觸電似的,一下把毛巾丟到地上去了。老婦忙不迭用她的夾子去把毛巾夾起來?!鞍パ?,不是燙著了吧?”S拿起另一條毛巾細看,是白色的毛巾,角落上原來是一個菜館的紅色標記,不是血。
S閉上了眼睛,懷疑有人在對她說話。她不能確定,因為計程車左面的窗被搖開了一半,夜的涼意和風聲一同貫進車里來(當然還有城市污水渠的臭味)。S無法確定什么是真正沖著她來的,她只是感到自己的思想毛茸茸的,像分岔的毛線,并不混亂,只是無所指向。S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果然有人在對她說話。
“我說,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有反應?”
S以疑惑的目光看著M,好一會才意識到他在說的是剛才那一起跳樓的事件。喝了一點酒的S感到肌肉放松,頭腦混沌,但心情很好。一定有一陣子,S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事情已經(jīng)過去,與她無關。畢竟,她對跳下去的人根本一無所知。重要的是,S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人(尸體?)?,F(xiàn)在,似乎,風又把她/它吹了回來。S的酒醒了點,她意識到,事情其實并沒有過去。
“為什么你的家人都不愿意回答我的問題?并且,為什么每一個人都像木頭一樣站在那里?”
S沒有說話。一方面,她還沒有想到如何回答他,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必得處在這個被質問的位置上。S感到委屈,甚至有點生氣:為什么我總是要為這個城市,為我的家人負責?更使S氣憤的或者是:他的提問,同時也針對我嗎?
對于那個自殺者,的確,S起初也沒有想到,自己能為她做些什么。如果M不在場的話,S想,自己大概便會像所有一人樣,只要報了警,便感到任務已完成。她會靜靜站在大廈內(nèi),觀看著那具雨中的軀體,它的衣衫被雨水不斷打擊,形塑出一個個窟窿,漸漸,她幾乎看不出那是一個人的形態(tài)。是的,那更像是一具等待被處理的物件,像那塊被風雨吹倒的直立式宣傳牌。S其實無法確定那是尸體,她只是沒有想過其他可能性。是因為她從沒有聽說過跳樓者幸存的消息?或者,她根本沒有進入思想本身,她只是被某種慣性支配著?而站在那里的一幫人呢?他們?yōu)槭裁床涣⒓措x去?是在等待著警察和救護員到來,好把自己的責任轉移,還是單純地,等待著雨的過去?
咔嚓。門已經(jīng)開啟,M把鎖匙放在餐桌上,打開了手提電腦。S以為他急著查看公司的電郵。她悄悄地站到他的身后,雙手放在他的肩膊上。S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討好他,像自己做了什么錯事,需要討他的原諒。
M沒有打開電郵,而是在搜尋器上鍵入了一些關鍵字——自殺/工廠大廈/第五區(qū)。不過,M顯然沒能找到想要的消息。他回過頭來,要S扭開電視。S按他的要求做了。電視設定在本地新聞臺,一扭開來,那些不斷重復的新聞便像回轉壽司輸送帶上那些不再新鮮的壽司,源源不絕地送到面前。雖然M聽不懂新聞內(nèi)容,但觀看畫面,大概也能把內(nèi)容猜出來。S陪他坐在沙發(fā)上。美國東部的山火還沒有撲滅,當局呼吁附近居民疏散。朝韓局勢再次緊張。教宗出席一個兒童活動時,呼吁緬甸當?shù)厝嗣窈推浇鉀Q種族矛盾。中國內(nèi)地一條偏遠小村莊有一只小狗被困在河中央,村民搭橋攜手把它救出。納斯達克綜合指數(shù)上升了24點。明天天晴,間中有雨。M問S,他們有談及那一起自殺事件嗎?S搖了搖頭。想起來,除了幾年前那些接連發(fā)生的新移民自殺事件,S幾乎沒有在電視新聞上聽到過自殺的消息。什么人的死亡才需要報道?其中的優(yōu)先次序,不知道是如何訂出來的?S不明白M為什么那么在意新聞報道,同時,S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在意。
S關掉了電視。“或者明天便會有報道出來?!盡不再說什么,像每天夜里最后的公務,兩人分別走進洗手間,洗臉漱口,然后躺到床上。S想應該要和M說一些什么,但她只是盯著天花板,而他卻把身體轉過另外一面。S知道,過了許久以后,兩人還是沒有睡著。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好幾天,S回到家里,昏天暗地的,她發(fā)現(xiàn)M已經(jīng)倒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樣。另一天,S提早了回家,買了外賣,吃完就坐在沙發(fā)上,打算邊看雜志邊等M回來,但卻很快便倒在沙發(fā)上打起呼嚕。
這樣,一直到星期五,難得一起吃飯,M做了簡單的晚飯——煎吞拿魚和生菜沙拉,外加買回來的面包。自從結婚以來,M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飯了。他吩咐S在客廳里坐著,自己則一個人在廚房里工作。S知道這是M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的方法,他喜歡計算好分量,把材料分成一小份一小份放好。無論一道菜做過多少遍,他還是會小心跟著食譜的步驟。
S吃了一口那種裹了芝麻煎得半熟的吞拿魚,真心地夸M做得甚好,M卻沒有回應,只是仍低著頭,像是為了完成一項工作一樣,把眼前的食物塞進嘴里。
“我沒有找到任何消息。你讀的報紙里可有什么?”
聽到M這樣說,S就知道,他們無法回避好幾天前暫停了的話題。
“你不會明白的?!?/p>
M接著說:“我每晚都聽見一些聲音?!?/p>
的確,M總是聽到S所聽不見的。
早在剛剛遷到這個城市時,M便常在半夜里醒來,他說,他聽見一種聲響,但他無法確定那是什么。這才是重點,不是聲響,而是無法確定本身。他起身,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回過頭去問S:“難道你沒有聽見嗎?”
仍然躺在被窩里的S想說:“是的,我確實沒有聽見,而且——”她想說,我可是睡得正好呢,但她還是披上了外衣。“我陪你下去走走吧?!盨知道這是M想要的,只有找到那個源頭,他才能安心下來。他們在屋苑四周巡行,走到了水泵房外,隔著門,每過一陣子,他們便聽到像肺癆病人那樣的喘氣聲。他們又走到了保安室前,他們聽到有一種沙沙的訊號聲自里面?zhèn)鞒?。不過,M都一一搖頭。屋苑里那么多的聲響,誰知道哪一種才是使M無法入睡的源頭?
M說,他聽見一些聲音。到底見鬼的是什么聲音?
M平日讀的主要是兩份英文報紙,一份是他公司休息室里提供的《南國島報》,一份是經(jīng)過地鐵站時,那些戴著手套的中年婦女塞給他的免費報紙。當然,他也到網(wǎng)上搜索。對于M沒有讀到任何墜樓的消息,S并不覺得出奇。她完全可以理解,在陌城,英文的世界是優(yōu)雅的,英文報紙關心的是文化活動與重大的政治事件,一個本地女人在第五區(qū)墜樓的消息,與他們那個世界有什么關系?他們那個世界——S忽然意識到,她原來把“他”理解為“他們”。雖然S和M共住在一個城市里,甚至同在一個公寓里,她怎么一直沒有察覺,語言以另一種方式把這個空間劃成了兩個維度?
不過,要在本地的報紙上查找這項消息也不容易。S想,如果有什么報紙會報道有關女人自殺的消息,應該就是《奶油日報》。這份報紙的對象是那些文化水平不太高的讀者,特別喜歡報道街坊新聞,血淚越多越好。這幾天,S其實也一直在查找女人墜樓的消息,果然,只有《奶油日報》的網(wǎng)站上出現(xiàn)了這樣一則報道:“一名57歲女子,X月X日下午約6時,在第五區(qū)XX道81號高處墜下。救護員接報到場,證實女事主當場死亡。警方正調查事件?!?/p>
“就這樣,沒有更多了?”
M打量著電腦屏幕上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重新在S臉上尋找答案。S搖了搖頭。
“沒有人報道說,女人為什么自殺?”
S再次搖了搖頭。她估計,警方大概沒有查出什么,不然,一個女人在母親節(jié)墜樓死亡,可是絕佳的故事,如有什么汁液,一下子就會被媒體機器榨取了。S翻查新聞的日期,這則報道,在女人跳樓當天便已出來了,只是如果不去刻意搜索,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則其實不算新聞,只有那些具備了解釋的死亡,才會成為新聞。S又翻查了一下數(shù)據(jù),她從沒有意識到,這個城市每年自殺成功的人數(shù)少說也有一千人,也就是說,平均每天就有三個自殺身亡。那么,自殺事件確實算不得什么新聞吧?
原來女人已經(jīng)57歲。為什么S卻以為她只有三十多?S不知道,一個人遇見一個自殺者的機率是多少?不過,如果是在路上遇上的陌生人,最少,他們彼此也會打個照臉,但現(xiàn)在,女人對她來說,不過一片空白。她目睹她的死亡,但卻沒有提供任何援助。S想,她甚至逃避與她發(fā)生任何關系。
如果回到當日,S究竟可以為女人做些什么?她到網(wǎng)上查找,有關遇到墜樓事件時,如何處理的指引,但她只是找到一則立法會的記錄,一個議員批評警察和救護員在一項墜樓事件中,沒有盡快把尸體移走。議員質問:“為何需要超過三小時才能移走尸體?”“有沒有考慮對公眾造成的恐慌,以及不便?”
S確實也聽到了什么不尋常的聲響。
這夜,她悄悄起來,而M居然睡得死死的。S不想驚動他。但,那是什么聲音呢?S想。大概是風聲吧,她直覺覺得,可能是廚房那扇窗沒有關好。她開了燈,悄悄走進了廚房,因為忘了穿拖鞋,腳不免被磁磚地板冰了一下。是的,窗沒有關上,因此勾著抹手布的那根繩子輕輕地搖晃著,但那可不是聲音的來源。她走上前去,想要把窗關好,卻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臉。
是的,S看見了自己的臉,不是在玻璃窗上,而是在更遠的地方。它看起來是那么薄薄的,不知如何被人拆下來,清洗過后,和幾件內(nèi)衣褲一起,掛在一根繩子上。雖然距離有點遠,在隔了一條馬路對面的大廈窗戶外,但S仍然認得出那是自己的臉。
S看到的,是臉的正面。一陣陣的風,把它逗弄著,似乎要把它翻起來,但沒有。是的,是風翻動它時發(fā)出的聲響。S從沒有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看到自己的臉,她倒是挺期望看到,如果風吹起來的話,它的背面是怎樣的,是血肉模糊的一片?還是像面具一樣,輪廓突出來的地方便陷進去?
S望著那張臉,同時把雙手按在臉上。那種聲音更響亮了,像是一種大鳥拍翼的聲音,但S沒有看到鳥。過了好會兒,她才意識到,正在鼓動的,是自己的臉皮,以鼻梁為中軸,臉皮正像鳥的一對翅膀一樣,掙扎著要擺脫她,高飛遠走。
S有點恐懼,又有幾分高興,她以為自己想要釋放它,但她卻張開兩掌,用力按住了整張臉。
已經(jīng)飛走了嗎?S張開了雙眼。臉仍在那里,S在鏡里看見它。她不知道這意味著安全,還是恐怖。
有光從門外透進來。門被打開了三分之一。S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M不在床上。S再摸摸自己的臉。確定它仍在那里,十分貼服地,扣住了骨肉。
S走到大廳,發(fā)現(xiàn)M就坐在他的手提電腦前。S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想告訴他,自己剛剛做了的夢,但她還沒有說出什么,M就先把頭埋在她的肚腹上。他抬起頭來看她,黑眼圈使他看起來像某種可憐兮兮的猴類。
“我可以提出一個要求嗎?”
M其實沒有容許S回答?!斑@個星期天,我們再到那個現(xiàn)場去看看吧?”
星期日。天空竟沒有一片云,雖然在地鐵車廂里沒法看見天空,但人們的心情卻好像反照著自然世界一樣。S和M夾在愉快的人潮之中,從地鐵中出來,再次走上玻璃蛇。他們重復著上星期走過的路,卻覺得城市整個明亮多了,因為明亮,工廠大廈外墻的破爛剝落之處也就更為明顯。人們似乎知道這是一個即將被拆毀的地帶,反而更有一種末日的天真與歡樂。
S和M這次不用地圖,憑經(jīng)驗,很快便找到了那座灰白色工廠大廈。站在大廈外,S和M發(fā)現(xiàn)這天的道路被打掃得很干凈。S不見附近有那種直立式廣告牌,地上沒有血水,更沒有任何尸體曾經(jīng)待在那里的痕跡。工廠對面原來是一家小食店,不斷飄來咖喱的香氣,好些人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啖著魚蛋和牛雜。大概上星期沒有營業(yè)吧?兩人竟對這個小店都沒有一點印象。
“你聽見那聲響嗎?”S搖了搖頭。
M說:“我們進去大廈里面看看吧?!?/p>
管理處的崗亭里已經(jīng)換了人,是一個年紀很大、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看起來依然不像管理員,而像是一個拉二胡的樂師,身后飄著很凄涼的背景音樂。但這天,在大廈里的人卻都有一股喜劇的勁兒。他們不全是年輕人,有些一家大小,也有一對年老夫婦,興致很高,笑個不停。S和M跟著這許多人一同進了電梯,這些人如此嘈雜,使人根本無法去注意電梯的操作問題。電梯在六樓停下來,一批人出去了,剩下來的,和他們一同到了八樓。S和M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上星期空蕩蕩的走廊,現(xiàn)在居然擠滿了人。M問S:“你現(xiàn)在聽見嗎?”但M根本沒有回頭去看S,而是沿著他聽見的聲音來源,一直向防煙門走去。
M聽到的是什么聲音?到了梯間,居然消失了人聲的喧鬧。S覺得自己現(xiàn)在好像也聽見什么,但又說不出來,仿佛,那是一種空的聲音。大概因為是晴天,大廈樓梯這天居然相當明亮。上星期到這里來時,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墻的高處有小小的窗口。現(xiàn)在,陽光通過它,照亮了地下的小石磚。女人從哪里跳下去?是其中一個單位的窗口嗎?走廊的窗口應該不夠讓一個人穿過,自然也不可能從那里跳出去。M走近窗口,以他的高度,剛好可以從那里看出去。M呆在窗前好一會,然后,便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向S招了招手?!澳憧靵砜纯矗 盨比M矮了半個頭,要踮起腳,才勉強能看見窗外的風景。窗外是工廠正門對著的那座藍色大廈,在這個高度,可以看見好幾層樓的冷氣機上堆積的垃圾,除此以外,S不覺得有些什么特別?!安唬憧纯吹叵?,你沒有看到那具身體嗎?她仍在那里!”S再次踮起了腳,但她沒法看見什么,S搖了搖頭,M說,“我們往上走吧,聲音像是由上面?zhèn)鱽?。”但那女人不是明明在地下嗎?S不明白,是距離越遠,聲音便越響亮?但她仍然跟著M沿著樓梯一直往上走。這座大廈共有十二層,一直走到最高一層,M再次要S朝窗口往外看,但S搖了搖頭,她仍是無法看到M所說的身體。
M在樓梯上坐下來,并禁不住罵了句臟話。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來,我們到那條玻璃蛇去一定有一個角度,可以看到這里?!庇谑?,M拉著S,又一直沿樓梯往下奔。走了好幾層以后,S根本已經(jīng)跟不上。M也顧不得等她,只是一直向前走,并再次跑上了玻璃蛇。S勉強跟著M的步伐,來到大廈門前,她再次瞥向那曾經(jīng)俯伏著女人的地點,但這里明明什么都沒有。為什么M竟能從樓上看見女人的尸體?S走上了天橋,M簡直像瘋子一樣,來來回回地走動。然后,他終于停下來,近乎興奮地說:“剛才經(jīng)過時,為什么我沒有聽見?到處都是那種聲音。你聽見了嗎?”然后,M又指向遠方某處,他跟S說:你看,那女人是否仍然被擱在那里?
S還沒有喘定,她覺得太陽有點過于眩目,使她也失去了方向感。她根本無法確定,M所指向的地方是哪里。事實上,這里的工廠大廈,從外表看來,幾乎都一式一樣。不過,當S把一只手掌卷成了望遠鏡的形狀,她好像確實看到,有一具類似人類軀體的東西,擱在一條橫街上,而那里的煙霧,不就是賣魚蛋的小販嗎?不過,從這個距離,很難說那不過是一堆工業(yè)廢料。如果,那確實是她的話,為什么四周的人竟像沒有看見她一樣,那么愉快而急促地行走?然而,那可能確是她。S想,一整個星期,那女人的臉都一直那樣和粗糙的地面磨擦著嗎?
“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
S好像確實聽見了一種聲音,但那聲音就在她的腦里嗡嗡發(fā)響,像耳鳴一樣。S掩住了她的耳朵,轉過身去,背向著M,就在玻璃蛇的肚腹里,起初急行,漸漸便開始奔跑起來。
M總是聽到S所聽不見的。
S記得,就在不久以前,有一天夜里,她看見M站在緊閉的兩幅窗簾前,床頭燈的微光把他轉換成一個難以辨識的人,一個鬼影?!半y道你沒有聽見嗎?”S想說:“是的,我確實沒有聽見?!辈贿^,S什么都沒有說。她保持靜默,她想要聽見,那種她沒有注意到的聲音。她側著耳,想要挨近夜,像挨近一只打開來的手掌心,在那些交錯在一起的聲波紋理中,嘗試去辨別那特殊的,使M無法入睡的聲響。
“聽見了嗎?”
S覺得自己仍滯留在混沌的睡夢狀態(tài)中,但終于坐起來了。她聽見什么了嗎?她不確定,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手提電話電池快將用盡時發(fā)出的聲音。“不會是我忘了關上手機吧?”
M搖了搖頭,“聲音在外頭傳來?!?/p>
S披上了外衣?!拔遗隳阆氯プ咦甙??!彼肋@是M想要的,只有找到那個源頭,他才能安心下來。
他們首先到了保安室,要求管理員和他們一起查找那聲音。M說,如果要和鄰居交涉,最好和管理員在一起。有一陣子,他們?nèi)艘黄鹦凶?,那聲音消失了,然后又漸漸顯現(xiàn)。他們居住的屋苑建在山腰,整個被很高的欄桿圍住,但仍然可以眺望到四周山坡林木。他們循著那聲音前行。S以為,那電話聲一定從某座樓內(nèi)傳出,但他們漸漸走向了山林??梢源_定,那聲音就在一片林里傳出。
管理員沒有用他的電筒,照向那片陰郁的林木,而是關掉了它,傾側了他的頭,細細地傾聽。
“不,那不是電話?!彼麧M有信心地說。
“那是一種鳥,你細心聽一下,那是一種長短不一的,斷續(xù)的叫聲。”
S和M面面相覷,然后,同時望向了那片向下傾斜的山坡,聲音就在那些樹影之間,那月亮和燈光無法觸及的暗黑之處,毫不畏懼地向他們的世界一再發(fā)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