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亦然
要說最羨慕樂手的地方,除了其他顯而易見的膚淺原因之外,是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以巡回演出為理由四處表演和游玩,動不動就繞地球一圈。在宣傳自己作品的同時,還可以賣專輯、積累表演經(jīng)驗、修煉一個瀟灑的旅人靈魂。但其實想一想,身為一個攝影人也不差,你可以向以支持藝術家創(chuàng)作為目的的非營利組織申請經(jīng)費,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拍攝自己的項目,也可以申請藝術家駐地計劃,去別的國家以創(chuàng)作為由短居。后來我意識到,其實出版人,以及以書籍為創(chuàng)作媒介的藝術家的生活,也是可以有類似于巡回演出的經(jīng)歷—那就是去世界各地參加書展。逛書展,或是更幸運的有攝影書去參展,都是攝影人日常里重要的一環(huán),說是節(jié)日般的“狂歡”也不為過。
只要簡單搜索,就可以知道幾乎每個月份在世界各地都有各種不同主題、不同規(guī)模的書展,這里我們主要著重討論藝術書展(art book fair)?!八囆g書展”這個詞,在中文里可能還比較容易引起歧義。其實“藝術書展”并不是“關于藝術的書展”,更準確的理解應該是“關于藝術書的書展”,這才將它有別于傳統(tǒng)的、主角為大出版社大批量生產(chǎn)圖書的書展。在藝術書展中比較不會見到大出版社的蹤影,而多是帶著創(chuàng)作熱情的獨立出版機構、非營利藝術機構,甚至藝術家或出版人個人。參展的書也是形式多樣的,設計直接服務于內(nèi)容也同時體現(xiàn)內(nèi)容。而在所有的藝術媒介當中,以書為重要媒介,又不斷在書的表現(xiàn)形式上實驗、探索的,非當代攝影莫屬。所以在這些“藝術書”當中,絕大多都是攝影書。這話聽起來很絕對,但從各大藝術書展當中攝影書所占的比例上就不難看出。藝術書展對參展書品的種類其實不大做刻意區(qū)分,所以參展書的種類多以該內(nèi)容媒介天然對書的依賴程度決定。所以在下文中我將也不再把“攝影書展”和“藝術書展”作區(qū)分。
世界上幾乎每個主要城市都會有至少一個以上的藝術書展,由不同的主辦方主辦。最著名的包括由Printed Matter(由多名藝術家、評論家聯(lián)合于1976年成立,是美國最具影響力的非營利藝術書店之一,主要收藏和販售藝術家書和獨立出版物,現(xiàn)位于紐約切爾西區(qū))主辦的紐約藝術書展和洛杉磯藝術書展,還有Offprint(LUMA基金會在2010年發(fā)起的支持多樣內(nèi)容和形式的出版平臺)在巴黎和倫敦的藝術書展。隨著書展的興起和發(fā)展,單一的大型書展已經(jīng)不滿足需求了,越來越多不同主辦方、不同主旨、不同面向、不同規(guī)模的書展也開始涌現(xiàn),來滿足大家各個方面的需求。這才迎來一個有趣的盛會。在這里,我們要以在2018年6月初落幕的費城藝術書展(Philadelphia Art Book Fair)為例,來貼近聊一聊關于書展的事。
費城藝術書展是由費城攝影藝術中心(Philadelphia Photo Arts Center)主辦的為期兩天的藝術書展,免費向公眾開放。費城攝影藝術中心成立于2009年,致力于促進攝影作為當代藝術形式的學習與實踐,重點服務費城周圍的社群。在定期籌辦展覽的同時,作為非營利機構,費城攝影藝術中心還定期提供攝影課程、攝影工作坊、藝術家駐地計劃、青少年夏令營等公共項目,以及專業(yè)的掃描和打印服務,是美國東岸不可多得的攝影中心之一。藝術書展便是費城攝影藝術中心自成立之初就開啟的長期重點項目。
雖然歷史不短,但書展的運營是一個長期摸索的過程。費城藝術書展的場地每年不固定,今年是在位于費城中心的軍械庫舊址里,是一個具有歷史感的空曠的空間,高處懸掛著一面美國國旗,角落堆放著用處不明的舊式大型器械,在入口處就能將場內(nèi)的景象盡收眼底,好不氣派。費城書展是美國幾大藝術書展之一,然而和紐約藝術書展、洛杉磯藝術書展全然不同,費城藝術書展有著獨特的氣質(zhì)和氛圍。主辦方不同或許是形成其中差別的原因之一。從規(guī)模而論,費城藝術書展無法與前兩者相提并論,但從重要性和影響力來說,依靠著以費城為中心的藝術圈子,也在攝影藝術書愛好者們的心中有著重要位置。
對比來說,紐約藝術書展(NY Art Book Fair) 是一個國際級書展最標準的樣子:規(guī)模大,由當代藝術美術館承辦并提供場地,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參展者,展廳內(nèi)的人數(shù)密集度,超過24小時人聲鼎沸的時代廣場,摩肩接踵的程度甚至給人一種逛故宮的錯覺。習慣了紐約藝術書展的宏大聲勢,來到費城藝術書展的人恐怕會在第一眼感到失望,說實在的,單單皇后區(qū)的書展的展廳可能都要比這大一些。然而一個書展的好壞并不能只從規(guī)模上判斷。從逛書展的體驗上來說,去紐約藝術書展這樣的超大型書展,是鐵定要經(jīng)歷過山車般的情緒波動。從幾個月前開始你就盼望著9月的到來,激動地期待著能見到所有世界范圍內(nèi)你聽說過的,或者沒聽說過但應該聽說的攝影出版機構,渴望能揮灑鈔票換來一批能驕傲地擺上書架的戰(zhàn)利品。前一天晚上你就開始分泌多巴胺,計劃好明天要穿怎樣的衣服,才能不讓自己淹沒在紐約城最特立獨行的青年群里。然而,你的喜悅和興奮程度會約莫在進入場地的30分鐘后呈線性下降。太熱、太擠、太缺氧,主要是,書的數(shù)量多到讓人頭暈眼花。一開始你興致勃勃地翻閱每一本吸引你眼球的書,到后來翻書成為一種機械動作,每次你只需位移50厘米,便可開啟新一輪打招呼、翻書、聽介紹、買單(或不)、告別的循環(huán)。如果你能堅持一天下來,這種級別的運動量,同時涵蓋身體和精神上的,不亞于連續(xù)看了十個展覽。這樣想一想,規(guī)模適中的書展恐怕會是更為理想的。畢竟,要了解一本書的概念、內(nèi)容、設計、構成,并不比掃一眼墻上的畫或角落的裝置省時。
費城藝術書展擁有諸如紐約這些大書展提供不了的東西:親密感和凝聚力。費城距離紐約的車程大約兩小時,距離首都華盛頓再兩小時,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化重地,它有自己親密的、大小適宜的藝術社群。人們通常說紐約是一個大熔爐,或者說人們喜歡用“大熔爐”來形容一個大都市,來表達魚龍混雜和流動交錯的體驗。在我借用這個比喻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思考了它的由來但不得而知。想象下那個畫面,倒也覺得成立。紐約的確是一個融合了各個種族、文化、階層的地方?!懊绹鴫簟被蛘摺凹~約夢”似乎是好幾代都不過時的東西。即使已經(jīng)在這里居住了好些時日也不得不承認,每天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我潛意識里仍然抱著會隨時遇到什么人,然后開啟一段對話,甚至一段故事的預感。當然,你會在這里遇到所有最有趣、最有才華的人,但同時,這些人隨時在來也隨時在走,每天如此。你不知道今天見到的朋友,下次再見會是何時。而費城則是另一番景象,雖也是一個大城市,但人口有限、資源有限,這里的生活和圈子都更為穩(wěn)定。費城專門針對的攝影機構不多,一只手就可以數(shù)盡,或許聽起來可憐,你不能認識到像在紐約那么多的人,但實際上在這里人們交往聯(lián)結的深度,卻是讓紐約客羨慕的。這一點我在這次的書展上就深有體會。
今年的費城書展的參展單位無論是從地域還是身份上來說都非常多樣。從參加費城藝術書展的名單上可以了解到,70個參展者里,除了費城本地和鄰近的紐約的之外,也來自許多美國的其他城市:芝加哥、洛杉磯、奧克蘭、西雅圖、里士滿、明尼阿波利斯,等等,還有從多倫多和倫敦來的伙伴。除了一些主要的城市,可以注意到,有相當一部分出版機構或個人是來自一些不太知名的中小城市的,這在大書展中其實并不常見。追溯起原因,要說到費城藝術書展最為吸引人的另一點重要原因,那就是比起其他書展,這里的參展費用要低廉得多。對比起紐約藝術書展的天價,這里親民的價格讓個體藝術家、攝影師有了租賃自己攤位的可能。有獨立撐起一個攤位的,也有三兩位分享同一個攤位的。這也體現(xiàn)了費城書展的另一個優(yōu)勢:這里的參展者構成平衡而健康。既有像美國的光圈基金會(Aperture Foundation)K、TBW出版社、不壞出版社(Aint-Bad),以及英國的麥克出版社(MACK)這樣比較廣為人知的攝影出版機構,也有類似國際攝影中心巴德學院聯(lián)合項目(ICP-Bard MFA)、賓州大學當代藝術學院這樣的校方代表,還有眾多中小型獨立出版機構,以及一些攝影藝術家們。
這些在場的攝影家們,也承包了書展的另一個亮點:講座分享。被邀請的攝影藝術家一共有四位,包括以拍攝陌生人相互碰觸的肖像而成名的理查德·瑞諾迪(Richard Renaldi)、擁有精湛手工書制作工藝的瑪麗安娜·達吉斯(Marianne Dages)、以風趣獨特的主題制作攝影書并在業(yè)界擁有高人氣的艾迪·帕納(Ed Panar),和剛剛在光圈基金會發(fā)布了新書的南非女性攝影師扎娜拉·默后里(Zanele Muholi)。分散在四個時段,每位藝術家會有一個小時的講座時間,和觀眾分享自己的成長故事、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以及大家最關心的,關于攝影書的出版或制作心得。從人員的選擇上來說,籌委會明顯花了心思。這四位藝術家是一個很好的組合,既有知名度較高、和許多大出版社合作過多部作品的,也有以手作和自出版出名的,他們的分享讓觀眾看到攝影書出版的不同面向和不同可能。作為一個年輕攝影師怎樣才能出版自己的攝影書?通過這些講座和分享,你或許會找到一些啟發(fā)。艾迪·帕納告訴我們不妨從一些小眾但有趣的合作項目出發(fā),打開自己的知名度?,旣惏材取み_吉斯告訴我們除了聯(lián)系出版社之外,自己手工制作數(shù)量有限但是質(zhì)量精美的書,也是眾多受眾的選擇。扎娜拉·默后里告訴我們攝影本身不該是全部,和社會活動的深層結合才能讓作品真正增值、受到更廣泛的關注。而理查德·瑞諾迪則和我們分享了一個攝影師的成名之路,以及那之后你將會面臨的挑戰(zhàn)。這其中,理查德的演講最讓我印象深刻,帶給我最大的沖擊。
理查德·瑞諾迪(Richard Renaldi)主要是來宣傳自己的新書《我要你的愛》(I Want Your Love)。這是一本圖像自傳,也是理查德給自己50歲的生日禮物。理查德畢業(yè)于紐約大學攝影系,十多年后被光圈基金會的出版人萊斯利·馬?。↙esley A. Martin)發(fā)掘,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攝影書《人物與土地》(Figure and Ground),但直到與光圈合作的第二本書《觸碰陌生人》(Touching Strangers)才讓他真正大紅大紫,成為了人們口中的那個“拍攝陌生人的攝影師”。被推上事業(yè)高峰之后,是漫長的迷茫期,他厭煩了陌生人的那個項目,不希望自己只因此被記得。他轉(zhuǎn)而開始全新的創(chuàng)作,用大畫幅拍攝星期天清晨空蕩的曼哈頓街道,雖也順利出版,但反響卻不如以前。這次最新的攝影書,不再抱有要向世人證明的野心,而更像是私人愿望的達成:只是想要好好回顧一下自己的成長路途。合作的出版社,雖然是日本的一家獨立出版社,但理查德似乎非常滿意成品的效果,說在他心中達到了完美。即使是小有名氣的攝影師,也不見得所有的作品都會被大出版看中,也不代表他在自己職業(yè)生涯的后期不會有自出版的沖動。在現(xiàn)在的攝影書市場中,早已是“英雄不問出處”了。不論你是專業(yè)出版社、獨立出版社還是自出版,早沒有高下之分,這一點在各個攝影書獎項的評比里尤為明顯。相比起出處,書本身的設計、構成和內(nèi)容才是最重要的。這也是書展重要的意義之一,讓不同出處的攝影書在最自由、最公開的氣氛下交流,也是最公平的競爭平臺。
那么,攝影書展真的是每個攝影出版者的天堂嗎?攝影藝術書展恐怕是關于攝影書銷售最直接的市場調(diào)查了。
TIS Books(由三名攝影師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獨立攝影出版社,位于紐約布魯克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陳納生(Nelson Chan)是我的好友,他和他的搭檔也參加了這次的書展,這是他們每年的例行活動之一。我向他問起參加費城藝術書展的經(jīng)歷,以及作為出版機構的負責人去世界各地參與書展的體驗和收獲。納生說,通常越是大型的藝術書展參展費用就會越昂貴,但即便這樣,仍然有許多出版機構爭搶著,生怕錯過了這些書展。因為,如果運氣好的話,當天的銷量是可以抵消開支且有營利的。但當我問他是否通常銷量都會很好時,他倒不是很樂觀,笑著坦言書展第一天的上午,他們也只賣出了兩本書。他補充道,書展的銷量也和舉辦城市的消費文化息息相關,通常在歐洲國家會有更多愿意買書的人,因為買書是歐洲人日常開支的一部分,他們很習慣這種消費,對書的欣賞程度也更高。而在美國或者亞洲,藝術書的消費人群不如歐洲普遍,且因為藝術書的定價普遍偏高,這種消費行為是較為“奢侈”的。所以納生說,他們(指TIS Books的創(chuàng)始人們)最喜歡去的是巴黎的書展。我讓他再選出兩個他最喜歡的書展,他思索后選擇了紐約藝術書展和這次的費城藝術書展。我頗感意外,他解釋道,作為參展人來說,賣書雖然是實打?qū)嵉闹饕繕?,但更重要的,也是能有和其他同行者交流的機會。費城藝術書展能在他的心目中有這么高的位置,主要就是因為這里可愛的同伴所建立起來的熱絡的團體感。雖然不住在費城,但顯然納生已經(jīng)交遍了這里的朋友。在我們談話的間隙,就不停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他也能熟練地和我一一指出在場值得關注的參展人。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種強烈的、屬于費城藝術書展的親密感和凝聚力。或許來的人潮并不多,但現(xiàn)場是一種熱絡的氣息,隨處可以撞見參展的“鄰居們”互相串場和攀談的景象,似乎大家都是認識已久的老友。
納生不說我不會注意到,現(xiàn)場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大腕”,她是我在羅德島學攝影時很啟發(fā)我的攝影家之一:芭芭拉·博斯沃斯(Barbara Bosworth),我尤其喜歡她的那本《自然歷史》(Natural Histories),以及她在2016年出版并廣獲關注的《草坪》(The Meadow)。我按捺住心中激動默默接近她所在的攤位的時候,盤起一頭白發(fā)的她正在和身邊的一個年輕女性一起吃著三明治。我先是介紹了自己,再以純粉絲的心態(tài)向她表示了自己對她作品的喜愛。她是我接觸過的藝術家里,最和藹、最在乎對話者的人了。得知我也是以圖像為創(chuàng)作媒介的藝術家,芭芭拉還特意在小本子上記下了我的名字和網(wǎng)站,說會去看我的作品,還讓我記得和她更新我的出版項目。善良如她,完全解釋了為什么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為自己助理的出版平臺塵土聯(lián)合(Dust Collective)站臺了。
此外,我還和剛成立出版機構基本印刷(Elementary Press)的凱蒂·博魯索(Caiti Borruso)進行了簡單的對話,她是第一次參加書展,她的展位就在不壞出版社的對面,然而和想象中的第一次體驗不同,她并沒有被別人搶去焦點而一個人冷清地坐在角落。事實是,僅為找這個簡短的對話機會,我都不得不在遠處徘徊、等了三炷香左右的時間,因為和她聊天的來自其他展位的人似乎沒有輕易離開的打算。又是一個費城圈子熱絡團結的有力證明。經(jīng)了解得知,凱蒂供職于紐約著名的攝影書店Dashwood Books,與同為年輕攝影師的奇(Ki Choquette)一起合作創(chuàng)辦了基本印刷(Elementary Press),目前兩人主要出版自己和朋友的作品。她表示,來費城藝術書展的這一天她認識了比想象中還要多的人,大家都感覺很親近,也真正對彼此所做的事情感興趣,這一點是聽起來基本,但實際上很難得的。她下一步的計劃是參加波士頓的書展,希望能通過參加書展的經(jīng)驗向公眾以及獨立出版社群宣傳自己。
話說回來,一個好的攝影藝術書展需要集合怎樣的條件,符合人們怎樣的期待呢?從民眾的角度來說,大家希望的是能看到更多的、豐富的出版機構和個體,同時最好能伴有多樣的現(xiàn)場論壇、藝術家演講和簽售的活動,并且兼顧有能照顧吃、喝、歇腳之類基本需求的硬件設施。從參展者的角度來說,就是盡可能低廉的攤位租賃費用,強力的市場宣傳力度,融洽舒適的現(xiàn)場環(huán)境,如果還能有一個讓人盡興的會后派對,再好不過了。盡管或許形式上都相近,但每一個藝術書展都仍有著自己強烈的個性和特點,這大致是因為各地的書展其實是對那個城市,以及當?shù)匚幕后w的一個直接體現(xiàn)。我們難以在不同的地點再造完全一樣的體驗,但也正是這一點,才讓以書展為主題的“巡回演出”如此吸引人。
本文的現(xiàn)場圖片均由本文作者拍攝。
(作者為旅居于紐約的視覺藝術家、雜志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