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裕頌
【摘要】山水畫中的點景,往往所占畫幅不大,卻是“畫眼”,起著說明、敘事、象征、隱喻等作用。本文從青綠山水畫和水墨山水畫兩方面入手,按朝代選取中國古代山水畫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幾幅作品,賞析傳統(tǒng)山水畫中點景的藝術(shù)特征。
【關(guān)鍵詞】山水畫;點景;藝術(shù)特征
山水畫中的點景是在山水畫中,除作為主體的山石、樹木之外的,起到點題、點綴作用的物象,通常包括人物、車馬、舟船、臺閣、樓宇、禽鳥等。這些點景,往往所占畫幅不大,卻是“畫眼”,或點明季候特征,或表明人物身份,或寄托人物情懷,或表達作者情感,起著說明、敘事、象征、隱喻等作用。本文從青綠山水畫和水墨山水畫兩方面入手,按朝代選取中國古代山水畫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幾幅作品,賞析傳統(tǒng)山水畫中點景的藝術(shù)特征。
一、青綠山水畫中的點景
早期山水畫以青綠山水為主,即用石青、石綠等礦物質(zhì)的顏料作畫。青綠山水是傳統(tǒng)山水畫中最早成熟的表現(xiàn)形式,能夠代表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特色。青綠山水畫講究對繪畫材料性能的把握,強調(diào)對材料自身美感的表現(xiàn);常使用勾勒填彩的作畫技法,勾描細致,賦彩鮮艷,工藝性強,具有很強的裝飾意味。作為青綠山水畫中的點景,這一階段,其造型具象,形象完整,自然特征突出,在整個畫面中,起著點明季候特征、表明人物身份、暗示事件發(fā)展等敘事性作用。
如《洛神賦圖》(圖1)。該圖是東晉畫家顧愷之,依據(jù)曹植的詩文《洛神賦》而創(chuàng)作的一幅繪畫作品,采用長卷的形式,講述了曹植與洛神的相遇。整個長卷,可分五段解讀。畫軸左起,即“車怠馬煩”,“睹一麗人,于畔之巖”。作為世俗王侯的曹植,隨其出行的車馬仆人點明了其尊貴的身份;而作為洛神的宓妃,畫家則匠心獨運,在其背后描繪以瑞禽神獸,暗示了其神女的身份,此后各段落中,洛神的背后一直有神獸環(huán)繞。畫面第二段,是講曹植感慨于洛神之“淑美”,神魂顛倒,詩文中講他“解玉佩以邀之”,畫面中則是以“琴瑟友之”,“托微波而通辭”。洛神受到感動,顧盼流連。第三段,畫家將詩文中所描述的情緒做了升華:鼓聲陣陣,芝蘅飄香,曹植與洛神泛舟神游。這究竟是人界,還是靈境,已不得而知了。第四段,畫面所描繪,對應(yīng)著詩文中“眾靈雜沓,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的情形。最后一段,洛神已去,曹植空坐,“遺情想象,顧望懷愁”,感恨美好之相會自此永絕,人神之道路永無交集,以至于雖駕馬舉鞭,仍顧盼流連,悵然若失。這幅畫雖然還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山水畫,因為畫面仍以人物為主,“人大于山”,山水是人物的背景和點綴;且山石樹木的排列和描繪程式化,“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畫面的裝飾性強,藝術(shù)性較弱。但是,畫面的大部分面積,特別是下半部分主要以山石、樹木為主,可以看作是山水畫的雛形。這幅作品可以代表萌芽時期山水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其點景的藝術(shù)特征在表現(xiàn)手法上以勾勒填彩為主,表現(xiàn)具體,刻畫細致,完整地表現(xiàn)出季節(jié)、人物身份、故事情節(jié)等關(guān)系,具有敘事、說明的作用。
又如《游春圖》(圖2)。隋代畫家展子虔以稍帶俯視的平遠構(gòu)圖,描繪了江南初春時節(jié),人們外出賞春的情景。畫面開闊,一條大河斜貫畫面,兩三人物泛舟河上;左岸面積較小,平山重疊,桃杏爭艷,樓舍儼然,兩人駐足遠眺;右岸近處,林木繁郁,車馬縱行,遠處高峰聳立,苔點密布,小橋、樓舍點綴山澗。整個畫面春意盎然??v觀畫面之景物,山峰高低錯落有致,已無先前的“鈿飾犀櫛”之感,樹木排列的疏密穿插變化豐富,其的形態(tài)也已少“伸臂布指”之感;人物、山石的比例得當(dāng),而非“人大于山”;水面也能泛舟,不再是“水不容泛”。此畫被稱為第一幅真正意義上的山水畫,也是青綠山水畫之祖,對后世青綠山水畫影響巨大。此畫的點景主要是人物,人物雖然所占面積很小,卻是畫面重要的組成部分,畫中分三組人物,左邊一組兩人在臨淵賞景,雖然不作五官刻畫,但兩人的姿態(tài)卻作了重點刻畫,一人袖手挺腹,一人彎腰前傾,兩人一正一側(cè)前傾后仰相映成趣。中間一組泛舟江上,船夫用力撐船同時前瞻方向,動作姿態(tài)優(yōu)美。船中人物顧盼有致,神態(tài)安詳,怡然自得。右邊一隊人物則是沿著彎彎山路策馬前行及步行隨從,動感較強。全幅點景人物色彩較亮,視覺突出,動態(tài)生動,是畫面的點睛之筆,起到點明主題的作用。
二、水墨山水畫中的點景
水墨山水畫,即以水、墨來表現(xiàn)自然山川的繪畫。相較于青綠山水畫,水墨山水畫出現(xiàn)較晚,通常認為,晚唐王維是水墨山水的創(chuàng)始人。水墨山水畫以黑白等淡雅的色調(diào)為主,重視筆情墨趣的發(fā)揮,畫面寫意性強,“逸筆草草”,是傳統(tǒng)文人理想的表現(xiàn)形式,符合道家淡泊、簡逸的美學(xué)思想。作為水墨山水畫中的點景,其形象通常概括、簡練,具有圖示符號性,且往往化為一種筆墨形式,融合于畫面的淡墨煙嵐之中,幻化為一種高逸的情緒和人格追求,頗具象征意味。
如范寬《溪山行旅圖》(圖3)。北宋畫家范寬,以巨幅立軸的形式,表現(xiàn)了北方山水的雄奇壯闊。作為主體的山峰矗立于畫面中央,占據(jù)畫幅的近三分之二,山勢雄強渾厚,山頭茂林密樹。右側(cè)深處一道白練騰空而下,山澗水流奔騰,微微煙嵐升起,鎖定山腰,在沉厚中凸顯秀逸靈動。右下側(cè)點綴有一排閣樓,四頭毛驢,和前后兩個趕驢而行的人,點名了主題“行旅”。在偌大的山勢奇峰下,作為點景的樓宇、毛驢和行人之形象微不足道,甚至不留心就會忽視其存在。其形象雖依然完整,然而已不再突出,而是消融在周圍叢林危石的皴擦點染之間,成為渲染畫面整體氣氛的一點獨立的筆墨存在。筆墨作為山水畫的主要審美特色,在范寬的老師荊浩的理論和實踐中獲得新意,此后筆墨一詞,超越了作畫工具之意義,成為水墨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藝術(shù)效果。范寬傳承了荊浩對筆墨的認識,在他這幅代表作品的點景的筆墨處理上可見一斑。在意境的處理上,點景的行旅商隊,從畫面右方進入,讓人仿佛能聽到駝鈴陣陣,連同飛流直下的瀑布,給觀者造成聽覺的通感聯(lián)想,使得作品的意境更加深邃,主題更加鮮明??梢哉f,這里的點景,起到了點明主題、加深主題的作用,營造出更加深遠的意境。
又如《容膝齋圖》(圖4)。該畫是元代畫家倪瓚晚年的精品畫作。畫面延續(xù)了他慣用的“一河兩岸”的構(gòu)圖方法:近處的山石間,畫著五棵雜樹,“逸筆草草”,或點葉,或垂葉,或枯枝無葉,樹石后面是平坡茅亭;遠處平山無奇;中間茫茫河水。作為點景的茅亭,僅有一個墨線勾勒的簡單外形,畫面中并無人物與之相呼應(yīng),這更加襯托了畫面空寂、冷逸的氣氛。可以說,倪瓚個性獨立、孤獨狂狷的性情,已完全糅合在其簡逸平淡的具有人文精神內(nèi)涵的筆墨意象之中了。此處的點景茅亭,亦是“畫眼”,必不可少。因為有亭必有人,說明此景并非人跡罕至的荒野之地,本應(yīng)有人,而此處又不見畫人,人去亭空,更加顯得空寂,顯得荒涼,畫的意境陡然升華??胀ぴ诖颂幊蔀橐粋€精神的意象,象征著倪瓚不愿與世俗為伍,而追求精神的獨立、自由與曠達。因此這里的點景,是一種內(nèi)心的寄托,精神的象征,是一種意象,使作品的意境和主題得到了升華,甚至表現(xiàn)了畫家獨立的人格和豐富的精神世界。可見這一點景的作用,是以小見大,以一載十,必不可少,可以起到一兩撥千斤的作用。
元代的另一位著名畫家吳鎮(zhèn),則喜歡畫漁父圖(圖5),他所作的山水畫中,大多畫有一位漁父泛舟江中垂釣。這樣的點景人物,已經(jīng)成為他個人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標(biāo)志,成為精神象征的符號。垂釣的漁者,其意必不在魚,他放舟江上,只是一種生命的放逐,精神的放逐,自由的放逐。他釣的不是魚,而是生命的安放,心靈的安頓。這種對于目的性的超脫,也是對時間的超脫,對生命的超脫。因此,其點景藝術(shù),已經(jīng)上升為一種生命的哲學(xué),漁父并非真實身份的寫照,而是畫家自我心境的映射,它已經(jīng)成為一個藝術(shù)的符號、精神的符號、生命的符號,具有強烈的精神隱喻性。
與吳鎮(zhèn)的漁父具有相同隱喻性的還有“秋江待渡”題材的山水畫,這類題材的山水畫點景人物為站在江邊等待渡船的人。其實等待渡江既是實情,也是隱喻。渡的既是真實的江之彼岸,也是生命之彼岸。而畫家所要表達的,更多的是生命之渡,超脫之渡,自由之渡。
漁父與秋江待渡題材山水畫的點景,因為有著真實的細節(jié)描繪,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世俗的表現(xiàn),其實是畫家心靈的表現(xiàn),精神的表現(xiàn),是一種符號,一種隱喻。而點景,也由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說明、敘事,升華到精神世界的象征、隱喻??梢娫恢皇窃诨B畫上形成托物言志的文人畫表現(xiàn)方式,在山水畫上,同樣也形成了寄托情感、寄托精神的文人畫表達方式,從而使情感表現(xiàn)、精神表現(xiàn)成為文人畫的標(biāo)志,而文人畫的成熟,標(biāo)志著中國繪畫藝術(shù)達到了一個高峰。
元代的山水畫,是山水畫史中“抒情寫意山水畫的高峰”,而這座高峰中,尤以倪瓚的山水畫為代表,畫家的主觀心意和其筆墨之中所描繪的物象高度契合,筆墨精神和人格趣味完美融合在一起。這既成為畫家個人鮮明的風(fēng)格特色,也成為歷代文人所追慕的生活境界。后代山水畫畫家,雖然都承認自己的繪畫受到倪瓚筆墨之影響,然而,鮮見能與其并肩者。這其中,在野派畫家,或師法道,修養(yǎng)人格;或尊從我法,主張革新,等等,各自探索出了生動的藝術(shù)面目,成為后人尋求山水畫變革的重要借鑒。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傳承人——清代“四王”的山水畫風(fēng)格主導(dǎo)畫壇后,平淡天真、虛靜陰柔的南宗畫風(fēng)受到統(tǒng)治者的推崇,被尊為“畫苑正統(tǒng)”。“正統(tǒng)”山水畫家尊古、復(fù)古、泥古,動輒“筆筆有來歷”“與古人同鼻孔出氣”,忽視了對大自然的觀察和師法,作品缺乏真山水之趣;筆墨雖集大成,然而卻徒有形式,無筆墨背后所蘊含的自然和人文精神,因而導(dǎo)致畫壇黯然無生機,找不到出路。其點景的藝術(shù),自然也無更多的拓展。
結(jié)語
點景是中國山水畫特殊的表現(xiàn)手法,它所用的筆墨少,但作用大,在構(gòu)思時要匠心獨運,力求做到使點景成為整幅畫面的點睛之筆。在表現(xiàn)時,筆墨要精益求精,要一氣呵成,傳神達意。點景可以具象表現(xiàn),起到點明季候、表明人物身份等說明、敘事的作用,也可以意象表現(xiàn),起到表達作者情感、引發(fā)觀者聯(lián)想的象征、隱喻作用。點景藝術(shù),是山水畫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一個重要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