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一個完整的君子人格,是包含了處逆境時的不墮落,不隨波逐流,不同流合污,也包含了處順境時的不驕傲,不得意忘形,不自我膨脹;內(nèi)心虛靜明通,做事方正無私,永遠堅守人格的獨立不倚,不依附,也無枝蔓,保持人格尊嚴不可侵犯。
濂溪先生同弟子肯定討論過不止一次關(guān)于“孔顏樂處”的問題。有一次,十四歲的哥哥程顥在聽老師講過“孔子與點”的故事后,居然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也學那個曾點,又是吟風,又是弄月,欣欣然有“吾與點也”之意,搞到天黑才回到家。弟弟程頤后來上太學時,認認真真寫了一篇論文,題目就叫《顏子所好何學論》。文中說:“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圣人之道也?!边@句話很重要,說出了道學的總目標,那就是學做圣人。
二程的弟子鮮于侁為這個問題所困惑,曾向二程探詢答案,問顏子所樂是否“樂道”?二程回答得很干脆:假使顏子以道為可樂,那就不是顏子了。
其實,顏子所學,就是他的所好,就是他的所樂,三者目標一致,就是“至圣人之道”。程頤的話,可能是從老師濂溪先生那兒聽來的,因為濂溪先生的《通書》中本來就有一章題為《志學》,其中說:“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
鄧小平的本名叫鄧希賢,他的父親一定讀過濂溪先生的《通書》。中國人叫希賢的很多,叫希圣的很少,敢叫希天的怕是沒有。因為,只有圣人才敢叫希天,希望達到天的境界。而濂溪先生卻認為,圣人是可學而至的。如果圣人可學而至,那么天又有什么不敢希的呢?
《通書》第二十章題為《圣學》:“圣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聞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圣人不僅可學,而且有學圣的方法,那就是無欲。無欲當然不是沒有欲求欲望的意思,而是指無非分之想和妄求。無欲則內(nèi)心平靜,虛懷若谷,靈臺就一片清明。一片清明的靈臺就慧光通透,通天,通地,通人。按董仲舒的說法,天地人三通,就是王。而《說文》也說:“圣者,通也?!痹趦?nèi)心明通的指導下的行為,一定會正直不阿,大公無私,溥惠天下。這樣一個做到了明通公溥的人,跟圣人也就很接近了。
誰是無欲虛靜的典范?那就是顏子,讀過《論語》的人,都會對這個“終日不違如愚”的孔門弟子印象深刻,對他的無欲、平靜、安詳、好學、快樂,連孔子都自嘆弗如。對他的早夭,孔子痛苦得捶胸頓足,連呼“天喪予!天喪予!”
其實,濂溪先生自己是很有顏子氣象的。他特別推崇顏子,說他是“默習躬行以法天”的榜樣。他不慕富貴名利,認為“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圣。”
濂溪先生認為,圣人既然可學而至,那么,圣賢就不是天生的,用他的話說:“是圣賢非性生,必養(yǎng)心而至?!痹趺础梆B(yǎng)心”?立誠,思誠。
《通書》第一章,開宗明義提出“誠”這個概念,作為天道人性的最高境界。什么是“誠”?“無妄則誠”。無妄念,無妄想,無妄言,無妄作。《通書》一篇,誠字20見,是出現(xiàn)最多的概念,也是《通書》全書的中心。通過誠這個范疇的展開,濂溪先生構(gòu)建了天道圣德的思想體系。他利用《中庸》的思想資源,把“誠”作為天道的本性,又把“誠之”這一效天法天的行為作為人道的展開。這一展開的邏輯貫穿了儒家哲學幾乎所有的基本范疇,也是人性展開的壯麗圖卷:“誠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謂圣,復焉執(zhí)焉之謂賢,發(fā)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蔽覀兤饺斩炷茉?shù)娜柿x禮智信,都是“誠”的展開,而圣也好,賢也好,神也好,都是“誠之”的不同境界,少數(shù)人似乎天性就安于誠,這是圣人,多數(shù)人則要反復提醒修煉致誠的工夫,這是賢人;誠在天地間和人性中的功用,經(jīng)常是發(fā)于精細不可見,充滿宇宙不可窮,神妙得很。正是這種道充身安之誠,才是“孔顏樂處”的奧妙。在“誠之者人之道”的道德踐履中,在“圣人可學”的“至圣人之道”上,才會產(chǎn)生真正的快樂??鬃?,顏子,他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走在這樣一條道上,所以他們快樂。這種快樂不可剝奪,不可轉(zhuǎn)移,不可壓抑:“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边@種文化價值體系的確立,為廣大儒生知識階層,為寒士,找到了安身立命的道德信仰,也為抵制集權(quán)專制的官僚政治的虛偽和腐敗形成了一種文化力量。因為他們確信:“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
濂溪先生不僅是一位道德教育家,也是一位道德踐履者。在進入“知天命”之年后,他曾寫下這樣的詩句:“老子生來骨性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香醪味,舉箸常餐淡菜盤。”在宦場生活中,他以清廉自律,過著粗食淡菜的簡樸生活,確實是“菲于奉身”。他曾用“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的詩句抒寫自己的清廉之志,一時傳為佳話。宋代著名文學家黃庭堅曾稱贊他“人品甚高,胸懷瀟灑,如光風霽月?!?/p>
說到這里,我們就可以回到《愛蓮說》了。不知大家注意到?jīng)]有,濂溪先生其實在整篇文章中一直沒有說到花。他沒有用詞語去描繪蓮花的花朵,卻用八個字描繪了蓮莖的形態(tài):“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苯?jīng)過了對濂溪學說的討論,我們應該知道,“中通”就是靜虛明通,是內(nèi)圣,“外直”就是“動直則公”,是外王?!安宦恢Α本褪恰疤幰换R”,“以一為要”,無欲主靜。一個君子,就是這樣。這八個字,與其說描寫蓮莖的形態(tài),毋寧說是告訴人們一條修養(yǎng)的路徑。一個君子,重要的不是他的容顏,所以《愛蓮說》于蓮花不著一字;重要的是他的立身之道,所以于蓮莖著墨八字。濂溪先生這一層心思,我們一定不能枉顧。沒有這八字,“不染”也好,“不妖”也好,“香遠益清”也好,“亭亭凈植”也好,都不能成立,失去了支撐,如果說,一株蓮花就是一位君子,那么,其人格的力量,就來自“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這八個字。濂溪先生的全部學說,凝聚成這八個字,而灌注于一株蓮花之中。
那是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的五月十五日,濂溪先生47歲,時在江西虔州的雩都縣(今于都縣)。這一天,風和日麗,他邀集了幾位朋友同游羅田巖。羅田巖又名善山,屬丹霞地貌,在貢水南岸。濂溪先生出示其新作《愛蓮說》,眾人喜之。知縣沈希顏(從名字看就是一位推崇顏子的人)就把它書寫出來,另一位叫做錢拓的就把它上石,刻在了羅田巖上。這是《愛蓮說》第一次公開發(fā)表,以這樣銘石的方式,在善山貢水的環(huán)襯下,似乎是要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上Уは嫉孛矘O易風化,《愛蓮說》的銘石今已蕩然無跡。
好在當時就搨了下來,這搨本一直由濂溪先生的家人保存。星轉(zhuǎn)斗移,到了南宋淳熙已亥秋八月,大理學家朱熹到當年濂溪先生收二程為徒的南康來做官,下車伊始,就遍訪先生遺跡,而無一在者,不禁心中竊懼,馬上與博士弟子立濂溪祠于學堂,又刻先生像和《太極圖》于石,并把《通書》刻版印刷。濂溪先生的曾孫聽說朱熹在南康為曾祖做這些紀念的事,就從九江過來,把《愛蓮說》搨本贈送給朱熹。朱熹得此墨寶,異常欣喜,馬上將此搨本又刻置于自己寓所的墻壁上,將自己寓所后花園臨池之館命名為“愛蓮堂”,并鄭重其事地將整個過程記錄下來。
濂溪先生的《愛蓮說》,以牡丹、菊、蓮象征富貴、隱士和君子三種人格追求,而以蓮自喻,是要做一個君子。而君子正是儒家人格的象征。
君子不取富貴,這能理解?,F(xiàn)實生活中,為富不仁,為貴不義的人和事,都是大概率。但君子也不取隱士的作派,這在過去是含混的。在《論語》中還記載了隱士嘲諷孔子及其門生的故事,在道家看來,似乎隱士的人生態(tài)度與處世原則,比儒家的還要徹底,對這個亂世的拒絕與批判,比儒家所站立的道德高地還要高,而且更明智。有些學者甚至拿出“孔子與點”的故事,說明孔子的理想也是一種遁世的道隱無名的生活,他們還說顏子更接近道家,他的快樂實際上是一種道家的無為至樂,而非儒家的積極入世的有為至樂。
濂溪先生不這么看。他鮮明地否定了以菊為象征的隱士人格,而選取佛家象征物蓮,重新注入儒家君子的人格內(nèi)涵,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35個字,定義一個君子的道德自我。一個完整的君子人格,是包含了處逆境時的不墮落,不隨波逐流,不同流合污,也包含了處順境時的不驕傲,不得意忘形,不自我膨脹;內(nèi)心虛靜明通,做事方正無私,永遠堅守人格的獨立不倚,不依附,也無枝蔓,保持人格尊嚴不可侵犯。這樣“亭亭凈植”的君子,其人格魅力散發(fā)的芳香,需要時間和距離才能品賞。
認真仔細地區(qū)分蓮與菊,是理解濂溪先生所開辟的宋明道學同此前的漢唐政治倫理儒學的巨大差異的關(guān)鍵。在以前的政治倫理儒學看來,一個君子如果不能積極用于世,那就是一個隱士,就選擇了一條消極遁世的逃避社會責任的道路,而這樣的人生選擇,是有悖于“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終極目標的。濂溪先生認為,一個儒家的君子,不在于他是否積極主動地入世,而在于他有沒有確立“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獨立人格。有了這種人格,內(nèi)可圣,外可王,而且,這只是他自己的事。曲肱而枕也好,在陋巷人不知也好,舞風浴沂也好,不改其樂,不憂且樂,樂在其中,這樣的人才是真君子,起而用于世,只是遇不遇的機緣問題,一個真正的儒者,只須為“達則兼濟天下”進行這種純粹個人君子人格的準備就可以了。這種獨立不倚,自我完善,同隱是不一樣情調(diào),也不一樣襟懷的。同漢唐政治倫理儒家也不是一個調(diào)。
在此之前,中國學術(shù)于漢、于唐,是用政治倫理儒學來鼓勵儒生積極博取功名,建功立業(yè),贏得榮華富貴。濂溪先生用牡丹來象征。于魏晉,于南北朝,玄學又以逃離名教,皈依自然為號召,士子們紛紛于山水和藥酒中沉迷忘世,放浪形骸,醉生夢死,最好的,像陶淵明這樣,歸去來兮,不為五斗米折腰。濂溪先生用菊來象征。
牡丹也好,菊也好,中國士人的精神人格總在兩極搖擺,蕩來蕩去,無一個立定腳跟的獨立支點。宋嘉祐八年五月十五日,濂溪先生決定要給中國士人一個人格的獨立支點,一個在不是牡丹就是菊之外的別樣的精神意象,他選擇了蓮,或者說,他創(chuàng)造了蓮。他扯出牡丹和菊來做陪襯,不是隨意的,他是要扭轉(zhuǎn)一千年來,漢魏兩晉唐,中國學術(shù)對中國士人精神人格的扭曲,讓它回到中正仁義主靜的正道上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這是蓮,這才是真君子。
從此,宋明理學,在培養(yǎng)君子人格上,都朝著這個路向展開。中國儒學的任務,在接下來的一千年,就是做這件事,照著蓮的樣子,為人立極,去培養(yǎng)“存天理”“致良知”“開太平”的君子。
濂溪先生其有憂患乎?有鑒于佛道之學盛,儒家之學衰,而左引道教之先天太極圖,右援佛教極樂世界之蓮花,通而貫之,注之以儒家《易》與《中庸》的思想資源,創(chuàng)造性地學習和運用了佛教和道家的本體論思維方式,以宏闊深邃的目光穿透天、地、人三才的物理隔閡,從義理上將無極、太極、陰陽、動靜、五氣、四時、交感、化生、形神、善惡、中正、仁義等分屬于天道、地道、人道的范疇全部打通,建立起以“誠”、“靜”為本體的“人極”學說,并上通“太極”“無極”,以“圣人”之境界確立人的意義的終極存在:圣人至真,圣人至善,圣人至美,圣人至能,故“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士人君子,人人惕勵,層層超越,道通天地,道成肉身,實現(xiàn)不朽于現(xiàn)世,完成永恒于此岸,正面回應儒學所面臨的來自佛道兩家的挑戰(zhàn),以不足四千字的《太極圖說》、《通書》、《愛蓮說》義理互證,將中國學術(shù)的核心問題拉回到什么是人,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圣人這樣的“人之道”的討論上來。濂溪先生的問題意識和思維力量,是前越古人而后啟來者的。他從本土文化資源中重新激活原始思想基因,并賦予其從未有過的系統(tǒng)性邏輯關(guān)系,締造和開發(fā)了一個自洽圓融的新的思想體系,比之傳統(tǒng)學說,擁有了更為強大、更為堅實、更為深厚的力量,先秦儒學因而“滿血復活”,等待這個思想新生命的,是后一個千年的漫長生長。中國的哲學、文學、繪畫、書法、園林、乃至經(jīng)濟、政治、教育、鄉(xiāng)村建設、民族心理,都將受到它的深刻影響而被重新塑造。
濂溪先生四十五歲時,路過廬山,喜歡這里的山水,就想在這里定居。十一年以后,先生五十六歲,正式定居廬山之麓。他為什么沒有回到他出生的湖南道縣呢?南宋度正所撰《周敦頤年譜》上說他“歷官以來,所得俸祿,悉以周宗族,奉賓友,故貧不能歸故里?!弊龉賻资辏谷桓F到?jīng)]有錢返歸故鄉(xiāng),所得的俸祿,統(tǒng)統(tǒng)拿來周濟宗族親戚和奉送賓客友朋,這個濂溪先生,真的是好一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
但是,濂溪先生是懷念故鄉(xiāng)的,是有鄉(xiāng)愁的。他把廬山書堂前的那條潔清甘寒的山溪,命名為濂溪,用來紀念自己不能歸去的故鄉(xiāng)。他把自己的書堂,榜名為濂溪書堂。第二年,濂溪先生五十七歲,靜靜地逝世于濂溪書堂,葬于離書堂五里許的栗樹嶺下,與廬山化為一體,給這座儒、道、釋三教文化圣山再添一位君子。
(完)
(作者系著名學者,鳳凰衛(wèi)視高級策劃、主持人,國家畫院研究員)